后宮

1.皇帝、妃子與宦官

明朝的第八代皇帝朱見深在童年時代就經受了以后給他的性格留下傷痕的種種痛苦經歷。

兩歲時，他的父親英宗皇帝被北方游牧民族擄掠北去。在國家的嚴重危機中，他被皇太后詔立為太子。以后七年，他一直生活在他的叔叔景泰皇帝(他父親的一個異母兄弟)領導的國家里，盡管貴為皇儲，他還是飽嘗寄人籬下之苦。因為他的這位叔叔一心想廢掉他的東宮之位讓自己的親生兒子接任。這種境況并沒有隨著一年后他父親被遣回北京得到改觀，作為一個過期的皇帝，他父親雖被給予尊崇的稱號，卻被排除在了國家的一切公共事務之外，并在皇宮南城的幽禁中時刻受到嚴密的監視。在他六歲那年，即1452年，他那個性情偏狹的叔叔終于得逞，他被廢除皇太子的身份，降位為沂王，他的一個堂兄——叔父的親生兒子代替他成為法定的皇位繼承人。他則與被廢的皇后(不是他的生母)被驅趕到皇城僻冷的一個院落生活，生活條件之簡陋拮據可想而知。但天命并沒有真正落到他那位堂兄身上，一年半后，這位新立太子竟然一命歸西。叔叔只有這么個兒子，皇后的肚子也沒有再度隆起的跡像，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可以重回東宮呢?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阻力當然來自于他的那位叔叔。圍繞著“國本”之爭，一些努力使他恢復太子身份的官員遭到了處決和貶謫，當然對一個年方六七歲的男孩來說，他還認識不到外部世界的兇險，意識不到這些風波都是因他而起。他就像處身于朝廷政治斗爭的一個風暴眼里，外界的滔天惡浪只是打濕了他的衣角而已。但這種不安全感肯定已經鑄進了他人生初年的記憶，并進而影響到他一生性格的養成。在他九歲那年，即公元1457年正月的一個夜晚，一伙別有用心的密謀者沖進南城成功發動政變，重新擁戴他的父親登上皇帝寶座，這使他又順理成章地回到了東宮之位。以后在他父親重新執政的七年里，他作為皇儲在大學士們指導下學習本朝歷史、治國之要和種種禮儀，他親眼目睹了父親對敵對勢力——主要是在1449年的危機中通過支持他叔父當皇帝拯救王朝的大臣們——毫不留情的剿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還見識到了忌妒和報復心理所造成的一場場傷害。

在這期間他還經歷了一次嚴重危機，據說他長到十來歲了還患有嚴重的口吃，這不禁讓他父親懷疑起了他的智力，以為他這樣反應遲鈍的人將來會缺乏治理國家的能力。但大學士們成功說服了他父親。大學士們提出如果合法的繼承受到干擾，王朝的穩定將會遭到損害。他父親在二十多歲時曾經翻過一次船，跨過三十歲門檻后不想再度翻船，于是他的地位經受住了考驗。

對于在這樣一個動蕩不寧的環境里成長起來的少年來說，朱見深對安全感的需要更甚于同齡人。在枯燥乏味而又危機四伏的皇城生活中，他發現，這份他最需要的安全感居然不須外尋，就在身邊，他慶幸上天賜予了自己一個好女人。她就是在東宮負責照顧她起居的一個萬姓女子。這個女子四歲入宮，以前一直是他祖母孫皇太后的宮女，他位復東宮后就來侍候他。這個女子的年齡要大他許多，當他在1464年十八歲那年接替病逝的父親成為明朝的新一任皇帝時，她已是一個三十五歲的婦人了。

一個在深宮寂寞中長大的少年與一個不離左右隨時照料他生活的年輕女子，這種感情和身體的雙重哺育或許可以用來解釋他對這個女子終生不移的依賴和寵信。所以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女子納為了妃子。萬妃是山東諸城人，她在老家的父親也因女兒驟貴被封為錦衣衛指揮使，她的幾個兄弟也同時獲得一官半職。萬貴妃的擅寵引起了皇后吳氏的不滿，借故把她杖責了一頓，但皇后為這一沖動付出的代價是被盛怒的皇帝廢掉，這個可憐的女人只做了一個月皇后就不得不遷居冷宮，在絕望和仇恨的雙重噬咬中度過她凄苦的下半輩子。

如前所述，當朱見深于十八歲即位時，這個女子幾乎大他一倍，無論是從心智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有把握控制他并進而操縱皇室和內廷的成員，并隨心所欲和無原則地對行政施加影響。此女子素來機警善迎，當然更懂得如何討日益長大的皇帝的歡心。據說她最喜歡做的是穿著一身戎裝為皇帝在宮中花園的游樂助興，更不必說床笫之上的種種奇技淫巧。作為一個比皇帝大17歲的機智和有堅強意志的婦女，不論是作為他兒童時代的保姆，或是后來作為他的配偶，她都懂得如何去讓他高興。專寵的結果是她在36歲那年給皇帝生下了一個兒子，為此她被升為貴妃。這個兒子不到一年就死去了，萬貴妃再也沒有懷孕，但是她通過寵幸的太監們嚴密地監視宮中的其他女子，不讓她們懷上龍種，以免奪去她專寵的地位。如果有哪個妃子或者宮女懷上了，她就用藥物或外力擊打千方百計使之流產。如果做不到這點，就務必使男嬰及其母親都死亡。后來生下孝宗皇帝朱祐樘的紀淑妃就是被她用非常手段害死的。朱祐樘被秘密生下來時，頭頂正中寸許見方沒有一根頭發，據說就是在母腹時中了墮胎藥所致。

朝廷對皇帝未能生育一個后嗣深為關切，京師和各省官員紛紛上奏，力請他疏遠萬氏，以便與宮中其他婦女生育子女。對這種請求，他的答復一律是:“內事也，朕自主之?！?/p>

自朱見深以后的幾個明朝皇帝，無一例外都是短命的統治者，而且他們短暫的一生總是受制于內廷。大明朝盛夏已過，遽然降臨的秋意使這些朱氏子孫的體格和人格迅速滑向了凋敗和孱弱，他們的施政也普遍受到后妃、母親、祖母及侍候他們的宦官的干擾和影響。這一點從朱見深與他兩個長輩女性的關系中可以看得最為清楚。他的生母周氏是一個愛吵架的厲害角色，她原來不過是英宗的妃子，地位低于錢皇后，但她的兒子被再度立為太子時她一下子就神氣起來。朱見深一登基，她大吵大鬧著要求取得與錢皇后相等的皇太后地位。朱見深在這兩名爭奪地位的先帝遺孀之間左右為難，于是他把難題交給了大學士李賢，要他想出一個禮儀上周全同時又能滿足她們虛榮心的妥協辦法。于是兩人都被封為皇太后。錢皇太后因他先帝正室的地位排名在前，周皇太后屈居在后，這還是惹得她老大的不開心，為了爭得更多的利益常常借題發難向皇帝施加壓力。朱見深為了從這兩個激烈爭吵的女人身邊逃開，轉而向善解人意的前保姆、現在的愛妃尋求安慰，當也可以情理猜度之。但他這樣做也不過是從一張網中出來撲入了另一張網。

寵冠后宮千百粉黛，又被皇帝終身恩眷。作為一個女人，萬貴妃大概算是成功的了。她就像一只碩大的章魚，用她的柔情和智謀的吸盤，把皇帝牢牢吸引在身邊。風箏飛得再高，操控的線還是在她手里。終成化一朝，佞幸之輩如錢能、覃勤、汪直、梁芳、韋興無不茍斂民財、傾謁府庫以討萬貴妃歡心，以作進身之階。最多的一次，他們取中旨加官進爵達數千人，直把官爵看得如囊中私物一般。萬貴妃有個叫萬通的哥哥，原來是個并不成功的生意人，自從因萬貴妃加官為錦衣衛指揮使，愈發的驕橫不可一世，連大學士萬安都要攀附他為同宗。

憲宗皇帝朱見深基本上是個缺心眼的大男孩，決策優柔寡斷，對待朝臣也是好惡任性。除了對珍寶、丹符和春藥的無窮喜好，他似乎從沒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朝廷里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外戚、宦官、諂媚者、冒險家、方士、僧人、符術大師、進獻房中秘術的大臣和春藥供應商，他幾乎不加鑒別地使用著那些人品低劣的卑鄙之徒。由于從小生長內廷，宦官占據了他生活的大半個天空，但他對宦官的態度也是從來都讓人捉摸不定，信任時關照、恩寵無微不至，一旦厭煩了就把他們像脫下的舊鞋子一樣隨手一扔，再也不聞不問。這般作派，還有哪個太監敢湊上前去自討沒趣，他們都自覺去走妃子路線了。事實證明這是一條攫取爵位和財富的終南捷徑。盡管看上去這般沒心沒肺，朱見深還是像他的父親寵幸王振一樣，對一個人恩遇有加，此人即太監汪直。

汪直是廣西大藤峽瑤族人，最早在皇帝寵愛的萬貴妃的昭德宮當一內侍，因辦事盡心遷為御馬監太監。萬貴妃不是個好侍候的主，她恃寵驕縱，一見中官辦事忤她心意立馬斥逐。汪直能從她這里扶搖而上，可見其巴結功夫。1476年，妖人李子龍“以符術結太監韋舍私入大內”，穢亂后宮，雖然事發后此人被誅殺，但這一事件還是極大的傷害了朱見深的自尊心，使他對內外官員的信任產生了動搖。他就像一個偏執狂一樣迫切想知道他的大臣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于是，向來狡黠多智、辦事穩妥的汪直得以有機會易服化裝，帶著皇帝的秘密指令密潛伺察，隨時向皇帝報告內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1477年初，正式成立了一個汪直領導下的直接向皇帝負責的特務機構。由于自永樂年間起就有一個叫東廠的類似性質的機構，這個新成立的部門被叫作了西廠。西廠所領緹騎比東廠幾乎多一倍，勢焰也遠出其上，可不經奏請逮捕朝官，可干預內廷宦官的不法事，“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雖王府不免”①。

明代詔獄屬錦衣衛北鎮撫司，隨意生殺，踐踏法司，已是一大弊政，至永樂年間設東廠，竟委宦官從事警察偵緝，這些人仗著身份特殊，扛著皇家偵緝的金字招牌，以誣陷載贓為能事，一說你有罪，即下錦衣衛詔獄，其勢更是無與爭鋒。所以歷史學家孟森在談到有明一代司法時，以為明朝中國是最不講法治的國家:詔獄超法律之外，東廠緝事又絕裁奪抑之門。此番又增設西廠，偵緝力量倍于東廠，其構陷手段也愈發多樣，這是不是說明皇帝對他的臣民越來越不放心了?

一些依附宦官勢力的官員很快升擢高位，不肯低頭的則被羅織罪名加以驅逐或陷害，史傳稱一時九卿劾罷者自尚書侍郎以下竟達數十人②。內廷勢力的急遽膨脹使得文官們的生存空間大為逼窄，必然激起反彈，文官們公推大學士商輅上疏請罷西廠。商輅的這封奏疏鋒頭直逼汪直，他指責說，皇帝把朝中大事處置權交與汪直，汪直卻以一群無操守無原則的小人為耳目，擅作威福，賤虐善良，以致上下人心惶恐，“卿大夫不安于位，商賈不安于道，庶民不安于業”，如果不采取果斷措施鏟除汪直這顆毒瘤，后果實在不堪設想——“天下安危未可知也”。但憲宗認為這不過是文官們慣拿大詞哧人，故作聳人之語罷了，他派了兩個內侍到內閣詰責，大意是，我只不過重用了一個宦官，怎么就危及天下了?倒是應該查查這封奏疏的幕后指使人是誰，企圖何在。受到斥責的商輅對著這兩個內侍侃侃而談:朝臣無大小，有罪都應請旨逮問，怎么可以不經奏聞，旋拘旋釋?這不是拿國家法律當兒戲嗎?汪直竟敢擅自拘捕京城三品以上大員，對邊關要害地區的守將一日緝拿數人，對留都南京的留守大臣隨意搜捕，就是像你們這樣的皇帝近侍，他也敢隨意撤換，這樣的人不鏟除，天下怎么會沒有危險?我們同心一意只為天下除害，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這兩個內侍感同身受，回去拿原話稟報，憲宗皇帝也不愿與整個文官集團為敵，兩害相權取其輕，于是傳旨撤銷西廠，汪直仍舊回御馬監任原職。

雖然迫于文官集團的壓力撤銷了西廠，但朱見深對汪直還是寵遇不減，時常命他喬裝打扮外出伺察。向來看不起汪直的兵部尚書項忠以為汪已是條落水狗，正想趁勝打擊，卻被吏部尚書尹旻告密，項忠竟被構陷削職為民。在御史戴縉等一批阿諛之徒的嗾使下，不到一月，西廠又重行開設。東山再起的汪直權勢愈加熏天，出行時隨從前呼后擁，連公卿見了都要避道。大學士商輅也不得不引疾致仕?！笆看蠓蛞娓┦资轮?，無敢與抗者”③。

更為荒唐的是憲宗皇帝還授予了這個太監指揮九個邊鎮軍隊的權力。正統以后，宦官監軍、鎮守、提督京營漸成慣例，但賦予九邊軍事指揮權，汪直還是第一人。1479年，汪直請得皇帝詔令巡視九邊，說是軍事視察純屬顯擺威風。但見飛騎日馳數百里，那威勢真是威赫無比，所到之處，將軍、御史、主事等官皆迎拜馬首，供張隆重，汪直的隨從們則大肆收受賄賂。兵部侍郎馬文升此時正視察遼東軍情，汪直嫌他迎接的禮節不夠隆重，竟捋奪了這個高能指揮官的職務貶為守卒。此時汪直威勢傾天下，但致時人“知有汪太監，不知有天子”④。

西廠剛設立時汪直就逮捕了借公務之機販運私鹽的南京鎮守太監覃力朋，以此來博得憲完的信任。其后與內廷同僚特別是東廠官員又多有傾軋。東廠一個叫尚銘的太監捕賊立功得到皇帝獎賞，汪直忌恨他隱匿不報，竟欲將之除掉，尚銘度過了一段擔驚受怕的日子后終于開始了反擊，他聯絡閣臣萬安和皇帝跟前的紅人李孜省，把所掌握的汪直有關不法的證據全都交到了皇帝手里。御史、給事中們也趁機交章彈劾，1482年，臭名昭著的西廠終于被廢除，不久，汪直也被驅趕到南京，繼續去當他有名無實的御馬監太監。尚銘的東廠借此機會發達起來，拷撲大戶、賣官鬻爵這些勾當做得比汪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最后也被喜怒無常的朱見深發配去了南京。

一些正直的官員始終堅持認為，宦官不能授予太大的權力，而只能在嚴格限制下執行內廷的一些雜務。打一個不那么恰當的比方，如果把朝政比作一臺大戲，他們現在竟都跑到臺中央上竄下跳了，這必將讓這些無知無畏者擔上越來越重的道德上的罵名。南京一位都察院官員王徽在一篇明是建議改善宦官待遇、實為裁抑其權限的奏疏中說:自古以來宦官就是一群有人格缺陷的人，賢良者少，奸邪者多，如果授予他們太多的權力，讓他們弄權、墮落，然后加之以嚴刑，那是始愛之而終殺之，不是保全之道。要效法太祖高皇帝時代的做法，不讓他們廣置產業，更不可讓他們預政典兵，宦官的家人義子，應全都編入原籍為民，不可在朝中做官，對這些在內廷從事服務的人，只須“厚其賞賚，使得豐足”，不可讓他們對權力有染指的欲望，要是真能做到這樣，“此國家之福，亦宦官之福也”。

這位監察官員甚至還提出禁止內外大臣交結，理由是:內官在皇帝近前，總有一些不知廉恥的外官抱著種種目的前來交結。內官收下了他們送的禮物，就會在皇帝面前一個勁地夸他們好。而一些方正不阿的官員，只因為沒有給內官送禮，就招致內官朝夕讒謗，時日一久，皇帝也未免對這些忠良之臣起疑心?！岸鞒鲇趦仁蹋箽w于朝廷”，朝廷不總是成了輸家嗎?長此以往，總有輸得賠不起的一天的，倒不如趁早警惕內廷，禁止內外交結，以作維穩計。

等待著王徽的是削職和非人道的迫害。幸虧他活得足夠的長，在下一任皇帝即位后經吏部薦舉擔任了朝廷中一個高級職務。

接著來說憲宗朱見深。他的子嗣問題是朝野人士所關心的，也是本章敘述繼續前進的一個驅動力。明朝十六帝如環環相扣，他那個幾乎是天上掉下來的兒子是其中的第九環。

1475年的一天，當內侍服侍憲宗皇帝梳頭時，時年二十八歲的皇帝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容顏突然長嘆出聲，他感嘆自從兩個兒子未成年死去后，自己正一天天地老去，盡管耕耘不止，但至今上天還沒有賜他一個子嗣。一個內侍跪下激動地說陛下有子?；实垠@訝之余，便問他的兒子的下落，于是淑妃紀氏在1470年生下一子的真相便大白于天下。

把那個時代有關紀氏的只字片言的記載穿綴起來，大致可以確定，紀淑妃來自僻遠的南方省份廣西，曾經是一個美麗的瑤族姑娘。1467年征討廣西的瑤民作亂時，一名監軍的官宦把她帶進了宮里。她在接受初步的舉止、儀容訓練后被分配掌管宮中的某幾間庫房，1469年的某一天皇帝在內城遇見了她。他問她一個問題，卻被她的應答的儀態所迷住。按照皇家對性事的較委婉的記敘手法，時年22歲的皇帝于是對這個宮女進行了“寵幸”，事后她懷了孕，卻一直沒有辦法讓他知道，但宮中耳目眾多的萬氏還是獲知了此事。向皇帝透露那個男孩下落的宦官聲稱，萬氏曾派他給紀氏服強制流產的藥，但是他深知皇帝渴望一個子嗣，出于對皇帝的忠心他反而想辦法把紀氏隱藏了起來，直到她能安然生下胎兒。后來吳皇太后(朱祈鎮的生母)知道了這個孩子的下落，就把孩子和母親藏在她的偏僻的住所，一轉眼這孩子已長到六歲了。

獲知這個天方夜譚般的消息，憲宗皇帝異常激動，當即前去看他這個生下后從未見過面的兒子。他把這個孩子抱在膝上，在激動人心的場面中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和合法的皇位繼承人。朝廷立刻正式公布了這個喜訊，整個皇城中除了萬貴妃恨得咬牙切齒，此刻人人都籠罩在了歡樂的氣氛中。那個飛揚跋扈的女人因過度生氣而得病，并發誓絕不罷休。但孩子已被皇帝安置在了母親周太后宮中，那里被認作是絕對安全的，萬貴妃不敢冒然下手，但是孩子的母親紀淑妃還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被萬氏的一個爪牙毒死了。

朱見深與萬氏疏遠了，他不再定期出現在她的昭德宮中。這一方面是隨著時間的無情流逝這個女人已風華不再，再也引逗不起他的情欲，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他認清了這個女人美貌下面的的陰毒和蛇蝎心腸。他意識到有必要對這個女人有所防備，以保護自己的后代不受傷害。這個女人在宮中基本上成了一個類似美女蛇的角色，內侍、宮女避之惟恐不及。皇帝的母親周太后甚至警告她保護下的孫兒，即那個尚在幼年的太子，如果推脫不掉不得不去萬氏的寢宮時，千萬要拒絕一切飲食以免遭到毒手?；实鄣乃缴钭兊梅攀幜?，在春藥的鼓蕩和無恥的朝臣們進貢的房中術讀物的指導下，他成功地使宮內一大批適齡婦女懷孕，并讓她們為他生下了十七個子女。

2.內廷、皇后與外戚

朱祐樘的童年有著太多的禁忌。不能大聲說話，不能自由奔跑。作為皇帝與一個地位低下的宮女一夕歡娛的產物，他尚在腹中時就遭到了控制整個后宮的萬貴妃的忌恨，以至差點兒不能降生到這個世界。在好心的太監的幫助下，他的母親紀氏在東躲西藏中終于生下了未來的皇帝。驚懼再加營養不良，使得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顯得非常瘦弱和膽小，幾乎就像一只病貓。從他成年后的畫像來看，一雙細長明亮的眼睛，頦下幾縷飄逸而稀疏的胡須，似乎表明他更多地接受了來自母親一系的基因。的確，把有明一代十六個皇帝的畫像放在一起看，從朱祐樘起的幾個皇帝開始更多地呈現出南方人的外表和氣質。

他在遺忘中長大。如兔子般東躲西藏的經歷養成了他機敏的個性和對人的不信任感。當他在1475年終于被求子心渴的父親承認，忌妒和迫害的火焰還是追著他。在這樣一個充滿著不祥氣氛的宮中，他的身份被公開后可能更招致暗算。關鍵時刻，他的祖母，那個饒舌的、愛吵架的周太后出面了，她愿意撫養他，像老母雞一樣張著翅翼不讓他受到萬貴妃的傷害。但他母親還是被萬貴妃派人給暗中毒死了。這一不幸的事件肯定曾讓他傷心欲絕，并影響到了他對世界的態度。這個孩子的不幸遭遇也激起了大臣們的同情，他受到了更多的庇護和照料。出于對母親的懷念，當他在1487年(成化二十三年九月)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為皇太后，并派官員到廣西去尋找她的家族。有人冒名頂替者，旋被揭露，但始疑為沒有發現她尚在人世的親屬。年輕的皇帝命令在廣西和京師建造紀念她的祠廟，這一出于強烈的虔誠心的孝行得到了文官們的一致贊同和擁護。

正因為這一足夠坎坷的經歷，使得比之父親和祖父他的身上較少紈绔荒唐的習氣。在他執政之初，已近糜爛的朝政也出現了復蘇的氣象。一批公認品行不端的內外官員遭到了黜退，他父親在位時蜂擁到京師的多達千人的方士僧人被譴散，作惡多端的大臣李孜省被下獄論死，朝會時但知口呼萬歲圣明的尸位素餐的閣臣萬安也被勒令致仕還鄉(但接替他為內閣首輔的劉吉仍是一個阿諛奸詐之徒)，一批公認品德端正的官員被提拔到了重要位置上。

萬安被勒令退休時年已七十多歲，讓時人傳為笑談的是，他由進房中秘籍獲寵，敗也由之。朱祐樘即位不久，有一天檢視先皇遺物時發現了一只小箱子，里面裝的全是房中術圖籍。他大為吃驚，宮中竟有如此污穢的東西。內侍告訴他，這些書都是萬閣老千方百計搜羅來進獻給先皇的。朱祐樘讓內侍懷恩捧著這一大堆書前往內閣詰責，這難道是大臣做得出來的事情嗎?萬安汗流滿面，伏地不起。朱祐樘存心要羞辱這個不中用的老臣，逼他自行提出辭職。第二次又派懷恩前去，這次是把文官們彈劾萬安的奏章逐條宣讀。萬安數次打斷宣讀告饒，但就是不提出辭職。讀得口干舌燥的懷恩一步跨上前，摘下萬安身上的牙牌說，你怎么還不走啊。萬安回去后思前想后，次日正式遞交了辭呈。萬安、尹直被逐出內閣后，先是徐溥、劉健入閣，起用王恕為吏部尚書，再是禮部左侍郎邱睿入閣。史傳所稱“朝多君子”的盛況，指的就是弘治年間一批文官集團的精英如李東陽、劉大復、謝遷、劉鍵等幾乎同時登上政治舞臺。

史稱朱祐樘執政時盡管只有十八歲，卻少年老成，很少受大臣們干擾(“使政不旁擾”)，財政支出上也厲行節儉不大手大腳，只是一意培養國家元氣(“恭儉有制，勤政愛民”)，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偟恼f來，這個懂得克制自己欲望的年輕人，對他的子民也還愛惜?！俺蚯鍖?、民物康阜”云云的贊詞雖不脫詞臣矯飾，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弘治初年的政治確是清明了許多。

回顧憲宗皇帝為政之弊，文官們總結教訓，得出的結論是原因乃在于皇帝深居內廷被侍妾、宦官和一群宵小之徒包圍，失去了與士大夫們的溝通、交流，致使上下否隔，政情不通。要讓現在接位的孝宗皇帝回到按照文官集團的意志設計好的道路上來，成為有道之人主，可走的只有以下兩條途徑:一是把他從內廷的種種羈絆中解脫出來，二是以儒家經典一點一滴地去影響皇帝，最終達到改造、塑造他之目的，舍此之外別無他途。1488年4月，吏部侍郎楊守陳上書言事，提議遵祖制重開大、小經筵，皇帝應該每日兩次聽朝論政，正可視作文官集團集體意志的一次呈現。

大經筵是正統年間定制，每月逢二舉行，一月三講。小經筵原無定日，禮儀上也沒有大經筵嚴格，進講人的著裝也不必過于正規，常服即可。楊守陳奏請把原本沒有確切日期的小經筵改為日講，進講人須是道德學問都無可爭議的“博雅端介之臣”，所講授的內容，除了大經筵上要講的圣賢經旨、帝王大道，其他如政事得答失、民情休戚、官員們的治道等等都可選作進講的內容。“講之明而無疑，乃行之篤而無弊”。楊守陳還提議，應該在文華殿后面的披廈專門設立一個場所，用來存放前朝典籍、祖宗謨訓、百官奏章，供皇帝退朝后隨時披覽。每天還應在前殿右廂常駐內閣學士一名，講官二名，以備皇帝隨時咨詢。

本朝典章，早朝受四方奏事，早成沿習，午朝在景泰初年曾短暫設置過，隨著景帝心有旁騖而罷設。楊守陳認為，重開午朝聽政，皇帝與大臣陳論，乃是融洽君臣關系、提高政府效率的重要手段。為區別早朝，午朝儀式可簡省，地點則可放在文華門。大臣臺諫應事先具疏，在午朝時擇其要者口奏，皇帝詳問后作出裁決。其他諸如接見外來使臣、討論地方事務、付有司評議、接受擔任地方要職官員的陛辭并作出戒諭等，都可放在午朝時舉行。至于國家大政的商議裁決，則應放在文華殿舉行。在楊守陳為皇帝設計的這張工作日程表上，皇帝如同一臺專門處理政務的機器一般日夜運行不止，沒有私欲，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這正是文官集團所期望的皇帝形象。“一日間，居文華殿之時多，居乾清宮之時少，則欲寡心清，臨政不惑”，接士大夫之時多，對宦官宮妾之時自然就少，只有這樣，才能“使賢才常接于目前，視聽不偏于左右，合天下之耳目聰明”，最終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而致治之綱舉矣”。

年輕的皇帝居然接受了對他有著諸多約束的這些建議，成儀之外，又加午朝、日講，其勵精圖治之心足令文官們歡欣鼓舞。不久，憲宗朝時一些因得罪閹人佞幸被降謫的官員大多起用，曾因方士僧道而濫設的種種多余的祭祀被廢除，既厘正了國家祀典，又節省了大量不必要的財政支出。蘇、松、杭、嘉、湖五府織染局的額外織造被停止追加，督造官被召還，雖然皇帝耳根子軟，某些地區的中官織造后來又重新開設，對歷年積弊的匡正也不是很徹底，但孝宗皇帝恭儉尚有天資也是不爭的事實，這所有種種的變化，有理由讓文官們相信朝局正向著他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只要假以時日，再現仁宣時代的盛世景像也不是全無可能。

但隨著時日的推移年輕的皇帝身上的種種劣根也暴露出來了，最要命的是他越來越像他父親一樣熱衷于齋醮、煉丹，做了八年皇帝后，朱祐樘就像個偷懶的學生一樣，視朝漸晏，奏章的批答也不及時了，“或稽留數月，或竟不施行，事多雍滯，有妨得體”⑤，每日的小經筵早就自行廢止，就是大經筵，一年里也搞不了幾回。1497年，朱祐樘召見內閣大學士徐溥等，每人賞茶一杯，滿朝竟以為盛事，可見上下否隔到了何等地步。初政漸不克終，文官們徒嘆奈何，但還是有給事中張弘這樣的官員上書切責:增加的官員比淘汰的更多，方士去而復來，三年不召內閣學士問政，內官越設越多，跑官要官者充斥于道，對官員的監督彈劾機制失效，冗事日繁，財政吃緊。

朱祐樘性格上的柔弱使得弘治朝時外戚的勢力也來損害帝國的肌體，他的仁而不斷真要讓他的大臣們怒其不爭了。這一切要歸因于他有一個貪婪而又虛榮的妻子——皇后張氏?？恐鴱埢屎蟮目v容和庇護，她背后那個龐大的家族瘋狂地進行了利益擴張?；屎蟮母赣H張巒在女兒選進宮時，還不過是國子監的一個監生，但在皇帝大婚后就被封為壽寧伯。次年，張皇后生下后來被宣布為皇太子的兒子，她父親馬上呈交了一份不得體的奏疏，要求提升為侯。雖然有許多高級官員提出反對，皇帝還是給他的老丈人提高了爵位。幾年后，當此時已為壽寧侯的張巒死去時，他的爵位由長子張鶴齡繼承(他的另一個兒子后來也被授予了爵位)。他本人被追封為地位更高的昌國公。盡管有官員指責說，死去的國丈的那座豪華的陵墓是以公帑建造的，這是大大違禮的行為，但有張皇后罩著，這事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張氏兄弟憑著他們做皇后的姐姐青云直上，他們家族的財產也在呈幾何級數飛速增長。張氏家族的許多叔伯、兄弟以及門下形形色色的食客都得到了官銜、官職，并爭先恐后參與到貪污腐化中去，本朝歷史上還沒有哪個外戚享受過如此之隆的待遇呢。對這一現象，本朝歷史上最為著名的學者之一李夢陽(他當時是戶部一名年輕的官員)寫了一封很長的奏議提出批評，他特別指出，容忍張氏兄弟赤裸裸的貪瀆行為勢必給王朝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張鶴齡本人和他的姐姐張皇后憤怒地提出要李夢陽腦袋的要求。朱祐樘妥協了，他下令把李夢陽投入獄中，然后私下認真地垂詢幾個大學士。一個大學士提出李夢陽的言詞“狂妄”，另一個則說李所寫的都是“赤心為國”。經過一番猶豫后，朱祐樘相信了李夢陽的所作所為是出于一個正直的朝臣的責任心，他甚至不愿鞭笞李夢陽以取悅于他的皇后，只罰沒了李夢三個月的官俸就把他無罪釋放了，理由是:“若輩欲以杖斃夢陽耳，我寧殺直臣快左右心乎!”這說明他對是非還沒有失去基本的判斷力。

1505年初夏的一天，尚未滿35歲的朱祐樘因過多服用含有毒素的丹藥走入生命的末途，臨終時他在病床上召見了大學士劉健、李東陽和謝遷，在對大學士們的辛勞表示感謝后，他把時年15歲的兒子朱厚照托付給這些肱股之臣，并指出這個兒子身上最致命的弊病:“東宮聰明，好逸樂……”把江山交給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他實在是不放心，但舍此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只有這一個兒子了(次子朱厚煒不到三歲就早殤了)，只能寄希望于大學士們盡心輔佐，“教之讀書，輔之成德”，如此，朽木或可雕也，則國家幸甚。為了讓兒子盡快走出叛逆、荒唐的青春期，病榻之上的朱祐樘操心的還是兒子的婚姻大事，他讓大學士們盡快給兒子選一個賢惠的女子，禮部擇日早行婚禮大典，他以為，只要讓兒子在感情上有了歸屬，必能改掉身上浮夸和玩世不恭的習性。

但后來這個少年的所作所為，像是跟他的父親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玩笑。

注:

①《明史》卷九十五，《刑法三》。

②《明史》卷三百四《汪直傳》。

③《明通鑒》卷三三。

④《明史紀事本末》卷三十七，《汪直用事》。

⑤《明史》卷十五，《孝宗本紀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