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魯迅故里的太陽
大多數時候,想象或記憶中的物事,一當重現,總不及先前的想象和記憶那般忠于我們,它們或褪其顏色,或失其可愛,總之,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畢竟,想象是無限的,也極易被放大;而記憶,又慣于停滯在那時那刻,還原給那情那景,忘了為后來的變化作出預留。我一直不忍回我的出生地鲇魚須,也是因了這樣的情結作祟,免得童時的美好就此遭到沖損。
此次魯迅故里之行,本也沒有特意打算。去上海是為著父親的手術,結果是,我們下飛機的時候,父親已經上了手術臺,且手術之后尚需幾日重癥監護(這期間家屬是進不去的),我們便擬用空閑的時日,先去寧波再回嘉興會會兩地的朋友。而紹興處于寧波與嘉興之間,相距寧波和嘉興都只個把時辰的車程,那里的魯迅故里又是我早在課本里就熟悉的,便是今年上半年,我還在反復咀嚼《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孔乙己》《阿長與山海經》《故鄉》《風箏》等魯迅回憶童年和故鄉的散文,每每重讀皆有新的體悟,恐怕難有別的先輩及其故園如此深入我的記憶。百草園的野草菜畦,三味書屋刻著“早”字的書桌,古色古香的咸亨酒店,手搖的烏篷船,戴氈帽的閏土,穿長衫站著吃酒的孔乙己……無數次充斥我的想象,就算我素來對風景對名勝提不來興致,過魯迅故里而不入,怕是多少要后悔的。而蕩子,則堅定得多,去與不去,完全隨我。
我也并沒有指望收獲更多,隨意走走,看看,街道,房屋,小橋,流水,過去,現在,光陰……生活大抵也就是這些。
紹興的小三輪倒是方便,省了我們不少事。典當行,黃酒,烏氈帽,石板街巷,水上人家,烏篷船,這些似曾相識的景致,隨著游人的不斷涌入,失了書中的樸素和靜寂,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而魯迅故里的正門,一面十多米長的墻上,魯迅手持香煙的巨幅石刻,黑白之間,真實而厚重,莊嚴而雅致,它如此地符合這位勇敢的思想斗士。或許是對版畫情有獨鐘,這樣一個完美的入口,著實給我不小的震動,它猶如一團熊熊烈火,嘭的一下,點燃了我的熱情。
然而,不知是否免門票的緣故,放眼望去,滿是舉著小旗的年輕導游,身后多跟著一群上了年紀的退休人員。我們隨著緩緩的人流,穿行于街道倒也罷了,三味書屋彎七拐八,又那么窄小,門口且用木柵欄封住,前赴后繼之我等只能站在階沿,輪流從速瞻仰。書屋的橫匾,壽鏡吾的畫像,魯迅的課桌,以及書屋之后的小園子,一一從視線里匆匆掠過,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它們早已和著出口處那些琳瑯的賣品(字畫,毛筆,書籍,報紙)一起,成了一次性消費的一種。從陰涼而擁擠的三味書屋出來,繼續前行的動力頓失。
我們長久地歇在紀念館前的休閑條凳上,發呆,抽煙。當秋日的陽光朗照下來,一會兒功夫,身體就舒展起來,像極了我們囚居多年的珠三角的冬天:每逢天有些些冷的時候,我正是著一件毛衣或外套,享受滿院子的太陽,往往昏昏欲睡,直到一只麻雀將夢喚醒,這才發現陽光被頭頂的天橋遮住,于是挪挪位置,繼續翻開手中滑落的書頁……臭豆腐的香氣撥開熙攘的人群,從對面陣陣飄來,我瞇縫起眼睛,遙想多年前的此地——時而,一個明媚的日子,稚氣的魯迅舉著一串臭豆腐,晃晃悠悠從街心穿過;時而,一個陰雨的日子,凝重的魯迅拎著幾副中藥,疾步而過……我和蕩子像是約好了似的,雙雙無語,憑如織的腳步,背書式的解說,輕捷的快門,高聲的叫賣,來了又去,仿佛眼前的一切與己無關,又分明陶醉在此時和暖的陽光之中。我不知道,這里的陽光,這樣的感覺,是否因為有了魯迅故里的附會,喧騰之中還能找回那份屬于內心的寧靜,以致起身的時候,竟生出絲絲眷戀。
省掉了魯迅紀念館,我們直接走進相傳的百草園。百草園挺大,相較三味書屋,游走在這里,自在了許多,亦或是有了之前長長的歇腳的緣故。沒了野草,斷磚,以及夏日的風情,百草園剩下廂廂整齊的時令菜蔬,胡蘿卜、大蒜、白菜,都是才種下不久,只長出兩三寸,地里的白菜和我家菜園的一樣,葉子不大,蟲眼不少。百草園的入口,以及菜廂與菜廂之間,留有闊綽的道路,想必是專為游人辟的。穿梭在百草園里,我總還止不住地設想,若是魯迅現身此時的百草園,大概是雙手背后,悠閑地踱著,或者坐在藤椅里,掩卷而思。如不是那么多男男女女傍在齊腰的刻有“百草園”的石頭邊留影,我幾乎忘了這正是我所熟讀并想象過無數次的百草園。
末了,我還想回去紀念館前的條凳,曬曬魯迅故里的太陽,可病床上的父親還等著我們,我們得趕往上海。我回頭望了一眼,那條凳空著,尚未找到它貼切的主人。
從魯迅故里出來,一路上又是貌似重復的招牌:咸亨、百草園、三味、魯迅、魯家、魯鎮……大有泛濫之勢。這樣的情狀,恐怕是魯迅先生永遠無法預見的。
坐在開往嘉興的公車上,久違的鲇魚須倏地從腦海里跳出來,我暗暗決心,今年過年,一定回老家好生看看,或許會有新的發現,正如魯迅故里的太陽,那么意外卻又那么親切地照耀過我。看來,沒有什么情結是凝固的,也許打破和流轉才是永恒。汽車越來越快,紹興的屋頂一排排退后,恍惚之間,魯迅的模樣漸行漸遠,慢慢幻化成路邊的稻田和湖泊。我知道,待我回到自家的書桌邊,魯迅又會舉著煙斗,向我徐徐走來。那時,三味書屋里定會書聲朗朗,百草園里,油蛉和蟋蟀定會歡快地和唱。
鲇魚須
地理老師講過一個故事:有個人在北京迷了路,便跑去找警察。警察問,你從哪里來呀?那人說,我從鲇魚須來。警察又問,鲇魚須是什么地方?那人說,你們首都人民怎么連鲇魚須都不知道?
和迷路者一樣,鲇魚須也曾是我的全部,首都人民也理應通曉一切。等到慢慢長大,我才知道,鲇魚須之外還有華容,華容之外還有岳陽,岳陽之外還有省會長沙,長沙之外更有首都北京……鲇魚須不過一個很小的地方,在地圖上可能連芝麻大個點也算不上;而北京人也不是什么外星人,他們和鲇魚須人一樣,腦袋只長兩只眼睛,他們并不按鲇魚須人的想象,無所不能地生長。鲇魚須人親切北京,因為鲇魚須人打開課本,就能看到北京天安門閃著金光;鲇魚須人去照相館照相,也會站在天安門的前面,將嘴唇翹成兩弦彎月;就連鲇魚須人用的時間,也是北京時間……可是北京人的課本第一頁還是他們自己的天安門,他們照相的時候也還是站在自己的天安門前,他們用的時間也是自己的時間……北京是全國人民的北京,而鲇魚須只是鲇魚須人的鲇魚須。
我們熟悉鲇魚須,因為我們還是一粒種子的時候,就游泳在鲇魚須的氣象里。當我們第一次睜開眼睛,鲇魚須的空氣、水、塵土以及樹林、大堤、街道,就迎接并包圍了我們。在鲇魚須狹長的河流里,我們是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徜徉在鲇魚須,我們安適,穩妥,貼切,自由,我們隨波逐流,我們游刃有余,就像泡桐樹上那一片片樹葉,冬枯夏榮,春暖秋涼。盡管,鲇魚須鎮上只有一條和大堤平行的水泥路,由南街的生資倉庫到北街的糧管站,步行不過二十分鐘,換了北京,也就是一條稍長的胡同,然而,在我幼小的心靈版圖里,鲇魚須幅員遼闊,生機盎然,遠不像華容岳陽長沙北京,令我徒生敬畏,令我羞怯,不安,令我自慚形穢。唯有我土生土長的鲇魚須,飯才香,覺才實,玩才歡,心才著陸。鲇魚須是我身體的一個器官,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會載著它,一起遨游,一起亡命,并且,廝守終生,矢志不渝。
我幾乎每天都要沿著杉樹干一樣筆直的街心,經過枝蔓一樣的機關和廠子,鎮委會、醬食廠、信用社、合作商店、篾業社、木業社、拉線廠、供銷社、國營旅社,然后穿過新鋪子,右拐,折向去往學校的路。這條路我們管它叫中街,是南街和北街的分界,我的腳步在中街打止。
從南街的家到學校的路有好幾條,除了走街上,還可以走堤上,走戲院子后面,走供銷社旁邊的巷子,而每一條又有不同的小道和拐彎,我總是隨著心緒,選擇不同的路和巷子和拐彎。多數時候,我會選擇走街心,這條路相對較直,人多,熱鬧,閉著眼睛我也能準確無誤地走。我常常一邊看書或者左顧右盼,一邊閃過拖拉機,板車,小三輪,以及不息的人群,從這里穿過。
中街新鋪子右拐,是肉食站和豆腐坊。如若時間還早,我會傍著豆腐坊的門框,看那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搖一副吊在房梁下的十字架,十字架粗粗的,很牢實,下面連著一個漏斗形的布袋,乳黃色的汁液從袋底涓涓而下,匯入靜候在下面的大缸,綢緞一般,悠悠地潑灑開來。至于那個動作幅度極大的男人,隆冬也著著單衣,敞開的胸脯成天紅撲撲的。有趣的是,這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行進,而十字架的搖和汁液的流卻不止,像一場魔術。
豆腐坊背后的水塘大而清澈,無論陰晴,水面波光粼粼,有人在塘里游泳,也有一兩只船在中央撒網。不光小孩,路過的大人也會在這里慢下腳步,觀看漁人們收獲。大的小的鯉魚鯽魚草魚在水面上撲騰,陽光下銀光閃閃,看客和漁夫臉上無不掛滿喜悅。過了冬至,水塘上結起厚厚的冰凌,晶亮晶亮,膽大的男孩在上面梭來梭去,也有的用銳器在冰面上戳一個小孔,試圖撈幾條魚上來。我每每替他們捏一把汗,擔心那冰凌猝然斷裂,好在每一次都有驚無險。
水塘對面那排齊整的紅磚瓦房,和學校操場邊上的教師單間一樣,一間一戶。傳說單間里住著一個公母人,男不男女不女,似個怪物。不巧的是,那排單間的門極少敞開,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的人。雖然有些害怕,我們又都希望某一天能逢著,總免不了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只想早別的同學一步,探得些蛛絲馬跡,可惜終是徒勞。
過了水塘就是豬場,豬場門口有一個斜坡的水泥臺子,趕生豬上車之用。放學的時候,同學們沿坡爬上一米多高的臺子,一個接一個從上邊跳下來……直到進入初中,我們才終止這種小小孩的游戲。豬場的對面,一戶劉姓人家的門口,種有兩棵威武的柑子樹,秋季一開學,樹上墜滿沉沉的果實,路過的同學或暗自或毫不隱諱地發出嘖嘖驚嘆,只恨自己不能托生此戶。眼看果實一天天青而金黃,細細的樹枝有些承載不住,劉家人卻總也不將滿樹柑子摘走,好似要故意饞人似的。
跨入校門之前,還得經過一個小的分岔口,這里支著一個簡易涼棚。長方形的抽屜桌子上擺滿了玻璃瓶,里面盛滿各種各樣的零食。無論上學,放學,還是課間休息,甚至上體育課,我們都樂意來這里溜一圈,花幾分錢,買一杯瓜子,豌豆,或者幾顆姜糖,幾片生姜,裝進荷包,邊走邊吃。天熱時,還可以用自帶的鹽水瓶在這里灌一瓶粉紅色的糖水。涼棚的主人是郭老師的母親,我們都叫她郭家婆,偶爾,我們也會親熱地叫一聲郭奶奶,那準是我們的荷包空了,想找她賒點零食的時候。
不上學的時候,我也會去北街逛一逛,那里有理發店、交易所、縫紉社、茶館、糧管站,這些建筑和南街的連成一線,依次排開,高低錯落。盡管有的建筑只不過用木頭搭起來,老舊而簡陋,冬季一來,呼呼北風刮得門縫吱呀作響,它們卻和洋鐵鋪的敲打,木業社的鋸木,電焊的吱吱聲,以及清晨的廣播一起,奏成鲇魚須街上最生動的交響。
還有那些或悠閑或忙碌的男女,嗑著瓜子,有說有笑,或叫賣生意,自得其樂,他們和我一樣,普通,微小,與鲇魚須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一些來自周邊的鄉里人,將自家的雞鴨蔬菜挑到鎮上,討個好價錢。也有手藝人在街上租個鋪面,對著來往行人高聲吆喝。書攤和茶館,則是兩個極好的去處。有人大清早就過來了,花一兩分錢,坐在小板凳上,一頁頁翻閱圖書,和攤主聊聊書里的情節;或者花一角錢,端坐茶館,聽《說岳》、《水滸》、《三國演義》,與熟絡的爺們扯談各路見聞,一天的光陰不知不覺間打發了,直到家里人喊吃飯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跑慣了茶館的人,數天半月不去,生活中就像缺了點什么,老是惦著,等到再次去的時候,必定坐上大半天,將一向以來漏掉的大小新聞一網打盡,似乎那樣才算夠本。
鎮上也有一些不固定的節目,玩猴把戲便是其中的一種。隔三差五,一些河南人或安徽人,牽著幾只個頭不大有些嫌臟的猴子,在新鋪子門口,銅鑼一敲,就地開張。過往的閑人紛紛聚過來,自覺圍成一個圈。猴子表演完騎單輪車或鉆鐵環,主人雙手抱拳,說些謝謝捧場的行話,猴子也跟著主人抱拳致意,隨即,在主人的牽引下,端起盆缽向圍觀者索要。爽快者早早備好了分幣,只待盆缽伸到跟前時,往里一擲,只聽得“嘣”的一聲脆響;面子薄的則不等猴子過來,便悄悄離了場,或退到稍遠的地方,等下一場開演時再攏來;也有的既不想出錢也舍不得走開,場面不免有些尷尬,不過也無所謂,笑笑便過去了。
開交易會的日子,街上更是水泄不通。供銷社臨時搭建的油布棚,從南到北,占據多半個街心,汽車拖拉機板車只能繞道而行,或者干脆歇上一段。久未出門的姑娘婆婆,以及鄰近的鄉里人陸續結伴趕來,一攤一攤地逛,絲質被芯,繡花枕頭,上海毛毯,削價的確良,翻皮鞋,牛軋糖,洋鐵桶,銻鍋……無論春夏秋冬季商品,吃的用的,或是平常買不到的,這會兒一應齊全。流連于琳瑯的新貨舊貨,合計著口袋里剩下的銀兩,權衡著劃算不劃算,約好的回家時間不得不一推再推。返程路上,滿載而歸的人們,個個歡聲笑語,怪只怪身上的錢不夠,小小的遺憾只待來年彌補。
鲇魚須的這些景致,古樸而趣然,構成我心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清明上河圖”。每當想起鲇魚須,它們便會倏地從我腦海里蹦出。
此外,我還知曉鎮上每一扇門后的家長里短,大人,小孩,其大名,小名,還有諢名,大人在哪里上班,第幾個孩子上幾年級。誰家出了點狀況,第二天全鎮都在議論,仿佛有人在高音喇叭里廣播了似的。不知怎么,鎮上總有吵不完的架,夫妻之間、鄰里之間、甚至兄弟、父母兒女之間,往往吵不到幾句,就開始動粗,以致升級為揮拳掄棒,不可開交。架吵得如此激烈,卻又如此直接,拋棄了指桑罵槐,連陰謀也是明晃晃的。越是看的人多,上去解勸的人多,雙方越是打罵得起勁,一時間,場面蔚為壯觀。我常常從腿縫里擠到最前沿,眼睛睜得天大。那時說不清是看西洋景還是幸災樂禍,我的心情簡單又復雜,既害怕看到頭破血流的慘狀,又分明愿望目睹更血腥的事態。直到夜深,我還在黑暗里輾轉,琢磨吵架的情景和背后的是非。等到我稍大一些,這種心理延伸驅使我想弄清街上的各種消息和謠傳,尤其大人們有意躲閃的情節。
母親的女同事們常來我家喧野白(閑聊),喧著喧著母親就叫我到別處去玩,還說,小伢兒不要聽大人說話。憑經驗,她們即將進入隱秘的話題。我乖乖地跑到一邊,佯裝自顧自地玩得投入,耳朵卻張得老尖,竭聽母親們竊竊的碎語,之后拼湊成自己的猜測。母親單位廠長和女質檢員的事,正是這樣鉆入我的耳朵。難怪質檢員好一陣子不來家里玩了。從她們越壓越低的密語中,我判斷著事情的虛與實,輕與重。這樣的事,往往被傳得滿城風雨,與當事人最近的那個人卻毫不知情。顯然,質檢員的丈夫蒙在鼓里,他和從前一樣,碰見廠長,尊敬地裝煙,拘謹地問好。我不由得對那個小個子男人生出絲絲同情,甚至幾次想跑過去暗示點什么,又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傷害一個無辜之人(我以為,那無疑是一種傷害)。
我并非天天見到質檢員的丈夫,見不到的時候,這事便會束之高閣,暫且被我遺忘。那時候,快樂還是極易獲得的,早上陪父親上街買菜便使我倍感欣然,我的任務是負責提籃子。一路上,父親遇到許多熟人,有的還指著我問父親:這是幺姑兒吧,都這么高了。我于是沖他們微笑。那一刻我是驕傲的,因為父親的受人尊敬,帶給我某種虛妄的榮耀。鲇魚須的居民大多是手藝人,另外有些像母親一樣,在集體單位做事,屬工人階層。父親以教書為業,祖上又在鎮里開過聶裕和國藥局,是鲇魚須的根脈,不像外地調過來的老師,吃住在校園,根本不認得幾個鲇魚須人。父親不僅是鎮里人的老相識,也是在北京念過大學的知識分子,街坊們遇到什么事,喜歡找父親評個理,求個主意。買好菜,我一個人提著菜籃先回,父親雙手背在后面,踱著步,與各色人等噓寒問暖。有時候菜買得多,滿滿當當的籃子很沉,我走走停停,得歇上好幾回。然而,我從未因此怪怨父親,也不指望父親幫我一把,在我的意識里,父親不是一個提菜籃子的人,我難以想象父親提著菜籃,匆匆忙忙或者一漾一漾,同那些過日子的男人一樣,走在馬路上。父親理應是享受的,是精神的。何況,我每次提菜,父親都會給我買個包子,餃子,或是發糕,我邊走邊嚼,從而忘了提籃子的勞頓……
無人管束的暑假最是無憂無慮,也是我最期盼的。暑假一到,不一樣的生活就拉開序幕。暑假作業倒成了份外之事,炎熱的夏天,在太陽底下和伙伴們一起打波,板炮,滾彈子,捉蜜蜂,撥蟬殼,嗍冰棒,是白天的主題。午覺是免了的。當太陽西下,孩子們比賽似的,紛紛回各自家里參與勞動。先在禾場上拂幾盆水,壓壓塵,然后用竹掃帚打掃,完了將垃圾堆在堤邊上焚燒。禾場上干凈了,便將竹床和躺椅抬出來,抹凈。每次竹床抬出來之前,我都要事先爬上竹床,在中間位置仰面躺好,等待哥哥和姐姐連著我抬出去。隨著竹床一高一低,我的幸福徐徐蔓延。年齡小的幫不了家務,便尋得幾個同樣無事可做的玩伴,聚在竹床上下跳子棋,走翻翻棋,打收收牌,或者拉長天線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小喇叭廣播。向晚時分,女孩子們用濕毛巾擦凈床上的篾席,趕盡蚊子,用夾子將蚊帳鎖緊,然后開始擇菜洗菜。男孩子們則結伴去河里挑水,一般要五六個來回,水缸才能裝滿,之后用竹制的明礬筒在水缸里畫圈,待水清了,開始淘米煮飯。等到父母下班回來,只需將洗好的菜炒一炒。飯菜都熟了,禾場上支起一張飯桌或一條高板凳,夜飯正式開始。父親愛喝酒,小方桌上備好了下酒菜,相比那些天天白菜蘿卜的餐桌,我們家算是有葷有素。尤其能滿足我幼小的虛榮的是,我們家還有一臺牡丹牌落地扇,它任勞任怨地為一家人驅趕炎熱,羨煞過身的路人。
這樣的生活平淡而真實,它讓我感受不到什么憂傷。我七八歲的時候,聽說父親要調離鲇魚須,去縣一中任教,我的失落和留戀竟然洶涌而來,素不求人的父親更是三天兩頭往縣里跑,一遍遍向局里解釋,說明,推辭,最后硬是留在了鎮上,全家人就像繳獲了一次勝利。小船重新靠岸鲇魚須,少了一份忘形,多了一份珍惜。等到父親再次調至縣城,是幾年之后的事。
泡桐樹也姓聶
問起去聶家怎么走,人們準會手指南頭,之后雙手做出環抱狀,說,煤建站對面的堤邊上,門口有一棵蠻大的泡桐樹,好找得很。這樣回答,仿佛泡桐樹也姓聶。
在鲇魚須,幾乎找不到另一棵泡桐,或是能和我家泡桐媲美的大樹。我家的泡桐好比肖老邊的狗,劉子敬家的母豬,早已根植在街坊們心中,成為一家的標志,找到泡桐樹,也就到了我家。
我家這棵泡桐,從挖土,栽培,發芽,長出新枝,到沖上云天,似乎在一夜之間。起初誰也沒有留意,直到它根深葉茂,一天勝比一天地搶奪人們的視線。泡桐樹干筆直粗壯,兩個成年人合抱只能勉強圍攏,其樹冠猶如一把擎天巨傘,我們家三間瓦房中的兩間全在它的掩護之下,人站在禾場任何一處向上仰望,只能從樹葉與樹葉間的空隙里,漏見星星點點的藍天。泡桐樹下是乘涼的好地方,即使夏天的正午,坐在下面也感受不到一絲炎熱。三五伙伴在和風吹拂的泡桐樹下玩耍,再來一支冰棒或雪糕,是極愜意的享受。
我的暑假大抵在泡桐樹下度過。所幸的是,父親好像沒有暑假,每天照常去學校,只是不那么按時準點。我坐在攤開的暑假作業前,一邊惦著外面的小伙伴,一邊留意北廂房那邊父親的動靜。伙伴們知道我父親還沒出門,也不等我,早早地在遠離我家的太陽底下拍起了揚花。父親一出門,向右拐,過了鄭家,再轉個彎,不見了,馬上有孩子叫起來,“走了,走了。”于是,一身臭汗的孩子們集體轉戰泡桐樹下,我隨即將藏在抽屜底下的揚花摳出來,飛身門外,“我來一個,重新開始。”父親不在,我們的快樂是完整的。直到太陽落山,大人們下班了,小伙伴們這才數著各自的戰利品回家。我是通常的輸家。打波、拍揚花、板炮似是男孩的專利,我力氣小,技術又差,可我偏對女孩們熱衷的踢房子、踢毽子、跳繩、跳橡皮筋少有興趣,只好跟著一幫男孩子混,怎么說也比望著暑假作業有味啊。我不像其他孩子,為揚花壓沒壓角爭得紅臉殺黑臉,我家有的是舊書廢紙,輸完了再折就是。我不愿折的時候,甩一本廢書給哪個小孩,他們還不屁顛屁顛地幫我折好!我順利打入男孩團體,除了不怕輸,當然還得歸功于這棵遮陽庇蔭的泡桐。
泡桐樹還有另一個功能,情況緊急時,它便成了理想的藏身之地。有幾回,父親出門沒幾分鐘,又折了回來,眼尖者趕緊示意我,“快!快!快!”我立馬閃身泡桐樹后,待父親取了東西再次出門,拐進鄭家那邊的巷子,伙伴們便替我解除警報。小朋友們抓木腦殼,也都喜歡搶占泡桐樹后面,按先到先得的原則,其他人只得另尋他法。泡桐樹的藏身功能發揮得最好的一次要數初一的那個暑假。混跡男孩們中間,我和他們一樣,習慣赤膊上陣,涼鞋也不穿,只著一條花短褲。我個子不高,皮膚又黑,且留著短發,不仔細,是看不出什么情況的。由于上學早,雖然進了初中,也看不出我和小學生有什么差別。比我更男孩的要數董家的三輝,她比我還黑不說,走起路來也頗像男孩,不過她打波拍揚花的技術比我強得多,一天下來往往凱旋而歸。下午約莫三四點,拍揚花拍得熱火朝天的我,不經意間一個抬頭,瞅見大堤上一群游手好閑的男孩,似曾相識,我定睛一看,正是我們班的幾個男同學。我立馬閃身泡桐樹后,顧不得手里的揚花散落一地。伙伴們不知所以,以為我父親來了,左顧右盼著,沒什么敵情啊。三輝跑過來,我指了指堤上,又指了指赤身的自己。直到同學的身影在堤上越變越小,辨不清誰是誰了,我才如釋重負。夜里躺在床上,我還在慶幸,要是沒有泡桐樹,今天可死定了。尤其那個討厭的蔡先炎同學,在班上,屬于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亂者,其最大嗜好就是拿同學尋開心,惹全班哄堂大笑。入了初中,女同學都知道在短袖里墊上小背心了,我還光著上身,那情景要是經他的臭嘴一加工,還不被人笑掉大牙。謝天謝地,虧了泡桐樹保佑!
泡桐樹是聶家的福星,人們都這么說。來我家的客人,進屋之前,定會對屹立門前的參天泡桐大加贊賞。還有的當著父親預言,有了這蒼勁的泡桐,兒子準保考名牌大學。父親笑著,不作回應,心里樂滋滋的。
一棵樹真的能帶來好運?我抬頭凝望巋然的泡桐樹,每一根分支都清晰干脆,每一片樹葉都勃勃向上,有時我站在高高的堤上眺望,也望不到泡桐樹的芯。當初父親選擇種泡桐,是聽說泡桐長得快,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搬到南街之后,父親在屋前屋后栽了十多棵泡桐,一米多高的樹苗,拇指那么粗,兩三年下來,泡桐就長成碗口那么粗,將同時種下的杉樹、楝樹遠遠撂在后頭。可惜的是,十多棵泡桐后來只剩下屋檐邊的這一棵。日久天長,泡桐樹根蔓延到地基下面,弄得房里和階沿上的水泥都蹦得變了形。當我發現房間的水泥地有些突起,立刻報告父親,父親并不以為然,此后每每有人談起泡桐,父親就會說,這樹厲害,要把我們家的房子掀起來啦!隨著水泥地板一天天暴出,我擔心整個房屋會被泡桐樹翹翻。有人建議將泡桐樹挪個地方,又有人說人挪活樹挪死,哪里有挪樹的道理。人家怎么說,父親都不大理會,任泡桐樹自生自滅。
真正令我對泡桐樹產生恐懼的是樹上掉下來的蟲子。每當泡桐枝繁葉茂,總有幾只蓄著長長胡須的毛蟲,說不定什么時候掉在你跟前。蟲子綠瑩瑩的,又粗又肥,足有四五厘米長,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蟲子。蟲子無腿無腳,身上一環一環的,像根伸縮自如的彈簧。別看它老態龍鐘,一點一點丈量著大地,行動起來卻從容不迫,眨眼工夫,就爬出好幾米。每次看見毛蟲在地上緩緩蠕動,都驚得我滿身雞皮,尖叫著奪命而逃。膽大的男孩撿根樹枝,挑起蟲子四處嚇人,弄得女孩們慌亂躲避,不是和我一樣躲進屋里,就是閉上眼睛抱緊大人。我是絕不敢閉上眼睛的,那樣頭腦更容易生發聯想。我相信,對一條綠瑩瑩的緩緩蠕動的毛蟲的想象遠比蟲子本身可怕,那一刻,我成了病床上的重癥患者,縱然世間萬物無限美好,我甘愿斷了念想,舉手投降!冷靜的時刻,我又希望找到一種克服的良方,不過終是徒勞。至今我也不懂,一條小小的飛不起跑不快的蟲子,何以令我萬般驚厥,癱軟,并且生生不息。
有了這樣的經歷,不管玩得多么投入多么帶勁,我絕不敢忘形。泡桐樹上蟬殼多,蟬殼是中藥,和烏龜殼一樣能賣得好價錢。我將長篙、板凳、塑料袋準備好,哥哥站在板凳上一個一個地撥,我始終抱著雙臂,站在階沿上,生怕某只蟲子出奇不意地掉落。鄰里的孩子則睜大眼睛幫著尋樹上的蟬殼,有時候尋到的竟是一只蟲子,我趕緊退到門檻的位置,盯著掉在地面的每一樣東西。收荒貨的一來,一包蟬殼能兌三四塊,比其他小孩費了大半年攢的牙膏袋子值錢得多,這又讓我暫時忘了驚恐,得意不已。
最后一次見到泡桐樹,是婆婆(我們稱奶奶為婆婆)離開那年。去墳地的路上,送葬隊伍從南頭經過,不知是我長大了還是泡桐樹變小了,泡桐樹看上去又瘦又干,一片樹葉也沒有,看上去異常凄涼。其時,已是春暖花開的四月,我站在曾經站過無數次的大堤上。
桃子與莫麗瓊
學放得很早,我們沿著五中的圍墻,走在雨后的泥巴路上。田邊的路不寬也不平坦,下點小雨便滿是泥濘,我得盯著地面,一步一腳,小心地走,以盡可能少地弄臟鞋面。白球鞋不經臟,三四天頂多一星期就得洗一次,每次洗完我都要上一層白粉,讓它跟新的一樣。我換洗的鞋不多,穿得出戶的只有兩雙,另一雙是膠底的懶鞋,我并不喜歡。因此穿白球鞋,我格外愛惜。
泥巴路長之又長,可是我們不厭煩,決沒有人打退堂鼓;對白球鞋的憂心,也是甜蜜的,因為路的不遠處就是莫麗瓊的家,她家有園誘人的果樹,上面綴滿紅彤彤的桃子。一想到又大又脆的桃子在微風中搖曳,我們恨不能甩開腳下的淤泥,大步流星。這幾天,我們一直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我不止一次去過莫麗瓊家。她家住天鵝大隊,由學校出來,左轉,過了五中,繞過幾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就到了。這里離學校只有一兩里地,然而,若是獨自前往,我可能很難找到莫麗瓊的家。我們每一次去,都由莫麗瓊帶隊,無需記憶路邊的稻田和房屋。并且在我看來,每一處稻田都一模一樣,綠油油的,一大片,望不到頭;而房屋與房屋相距遙遠,又都是青一色的土磚屋,頂上冒出個黑煙囪,看不出分別。我想象著這里的夜晚,一定黑黢黢的,得摸著走。莫麗瓊家有三間還是四間土磚房,我不記得了,屋里大致的擺設我也全無印象,我只對屋前屋后的那些果樹記憶猶新。果樹少說有幾十棵,桃樹、梨樹、桔樹、柑子樹、柚子樹,不是這株就是那株掛滿沉甸甸的果實,我們羨慕至極。試想一下,天天守著一園果實,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莫麗瓊似乎看出同學們的心思,常常以桃子或桔子的名義邀請同學們上她家玩。在班上,尤其女同學,想去莫麗瓊家的很多,而莫麗瓊每次只邀請三四個,被邀請者既興奮又驕傲。
路又濕又滑,我們跟在莫麗瓊后面,照著她趟出來的路線走。莫麗瓊走得快,隨便就將我們甩得老遠,然后回過頭來,停在半路,嗔怪著:“你們哪,住鄉里可慘嘍。”口吻帶著語文課本里的北方腔。莫麗瓊時不時用這種腔調說話,好像自己來自某個遙遠的大城市,弄得我們幾個你瞄我我瞄你,偷偷地相視而笑。
我們都住鲇魚須街上,從學校到家里,大都是水泥路,不下大雨根本用不著穿雨鞋。天鵝是鲇魚須下屬的生產大隊,許是“天鵝”后面聯著“大隊”兩個字,我從未在這個地名上作過停留。“天鵝大隊”如同莫麗瓊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綢子,紅不是水紅也不是粉紅而是大紅,綠不是蘋果綠也不是淡綠而是翠綠,艷得刺目,聽起來比“華容”土得多。盡管“華容”兩個字也不那么文氣,就因為它的后面聯著“縣城”兩個字,我們完全忽略了“華容”二字的俗。多年后的一天,電視里上演著芭蕾舞劇《天鵝湖》,母親說她有天碰到了天鵝大隊好久沒有碰到的某個熟人,我這才意識,原來莫麗瓊的家鄉和優雅的天鵝有著相同的名字,同樣名字的兩樣事物,竟然從來沒在我這里搭過界。
一進院門,莫麗瓊就對站在門檻后面的父親叫喚:“爹爹,我同學來了。”聽到莫麗瓊叫“爸爸”做“爹爹”,我們又相視一笑。“爹爹”臉上很黑,現著很深的皺紋,雙手背后,有點“爺爺”的味道。他接過莫麗瓊的話說:“給同學打桃子吃啦。”說著取出一根長長的帶鏈刀的竹篙。“爹爹”直奔主題,我們也就不講禮行,放下書包,搶著掄起竹篙,滿園子亂跑,一棵樹轉到另一棵樹。有時候“爹爹”也過來幫忙。老人家不言語,光挑那些高高的,熟透了的,我們又夠不著的桃子。我們只管張開雙臂,在樹下接或者在地上撿。桃子差不多一盆了,我們肯定吃不完,可沒有一個人說“夠了,不用了。”我們不說,“爹爹”也就不停手。換了莫麗瓊去我們任何一個的家里,恐怕都不會遭逢類似的禮遇。
莫麗瓊一次也沒有去過我們家,準確地說,我們誰也沒有邀請過她。倘使有人邀請的話,我想莫麗瓊定會欣然前往。莫麗瓊一向活躍,勇于參與任何形式的集體活動。課堂回答問題,她手舉得快且直,盡管回答得不那么正確,有時甚至答非所問,惹來全班哄笑,莫麗瓊臉上即刻羞出兩團酡紅,久久不能散去。下課玩乒乓球,莫麗瓊站在水泥臺子旁邊,希望有人點她作將。大將自然沒有她的份,二將三將也輪不上,做個末將也行。有時候連末將都沒被點到,莫麗瓊并不氣餒,仍然站在球臺邊巴望著。遇到打球的人少,或者有人不愿意做末將,莫麗瓊便對著“皇后”,用食指指著自己,“皇后”這才注意到她,“好吧,莫麗瓊。”像是慷慨地予以恩賜。于是莫麗瓊歡快地跑過去,緊緊握住球拍,弓腰,趴腿,兩只腳在地面穩了穩,臉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莫麗瓊是五年級開學的時候插進我們班的。她從小沒了母親,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幾個哥哥大她好幾歲,又都沒讀過什么書,一家人格外寵她,將她送來鎮里的學校。在班上,莫麗瓊是唯一的農村女孩,不僅不受寵,還常常遭遇嘲笑。莫麗瓊一次次無私地獻出自家的桃子桔子柚子,可換取的收效似乎并不大,同學們對她的熱情未能增加多少。熱情即便是有,也只是暫時,桃子吃完,一切又都回復到原來的樣子。
我們津津有味地吃完桃子,抹一抹嘴巴,將丟在一邊的書包撿回來背好。摸了摸飽脹的肚皮,挺了挺腰桿,拍拍身上的塵土,個個心滿意足。天色暗下來,要回家了,我們不忘從盆里再拿一個桃子。“爹爹”笑著,仍舊站在門檻后面,對莫麗瓊說:“去送下同學啦。”
我們急急地走在前面,以保證天黑之前趕回家。莫麗瓊緊緊地跟在后面,一直將我們送至大路口:“下次再來玩啊。”我們唱著歌,搖頭晃腦地走了。
桃子的新鮮和美味足以蓋過一切,除了桃子和莫麗瓊,與我同行的其他女同學,我甚至一個也想不起來。每次不管莫麗瓊邀請誰,我必是其中的一個,不到兩個學期的時間,我上她家至少有五六次,是去得最多的一個。我的幸運大抵緣于父親,父親時任校長,除此,我找不出別的理由。我既不是班干部,也不是小組長,更不是文藝積極分子,我是班上最普通的一個。我和莫麗瓊,不親不疏,不遠不近。內心里,我還對她的大紅大綠和過分積極有過些些鄙夷。
然而這一切,在一個陰雨天的上午,成為永不回頭的過去。那天早自習,一向早到的莫麗瓊沒有來,誰也沒有注意她的缺席,直到第一堂課,教導主任進來宣布:“莫麗瓊同學在水塘里洗衣服,不小心掉下去了……”我知道那個水塘,在莫麗瓊家的院子外頭,小路的旁邊,圓形的,十分清澈,四周被綠茵茵的水草包圍,看上去分外寧靜,一條長長濕濕的木踏板架在水面,像一條半徑。我們一次次地在半徑上嬉戲,爭先恐后地貓在上面洗桃子,滿盆桃子才潦草地洗完一個,便急不可耐地咬下一大口。我想象著莫麗瓊,蹲在踏板上,在水里吐著花花的衣裳,她那焦脆的嗓子飄滿整個水塘……
鮮艷的莫麗瓊無聲無息地走了,另外的同學填充到她的座位,教室重新圓滿。我們和往常一樣,大聲朗誦課文,爭著為班主任洗鞋搬煤,下課鈴一響便飆出去搶占水泥球臺,爭做大將二將……唯有看到賣桃者的筐里堆著不那么好看又要花錢的桃子,我才想起莫麗瓊,她黑亮的眼睛、濃密的眉睫、嘴唇上清晰的汗毛、耀眼的衣衫,以及進教室時的連蹦帶跳,還有那深深的酒窩和含羞草樣一觸即發的酡紅。
再也不能去莫麗瓊家了,再也吃不到那么多好吃的桃子了,我不由得生出絲絲遺憾。我的遺憾更多地來自于桃子,而不是活脫脫的莫麗瓊——多年之后的這個發現,令我的心為之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