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5年春節后,我來到邢臺南和城關搞四清。白壽章先生是南和名人,民間盛傳他“背后畫虎”“開倉放糧”的故事,讓我仰慕已久。借查證一個人的歷史問題以求一見。
邢臺市珍珠街周道東巷16號,西廂三間瓦房。先生一頂舊栽絨帽子,一件褪了色的棉襖,一條方格子圍巾,一臉憨厚,慈眉善目,眼角嘴邊勻稱的皺紋,好像畫上去的。乍看像一位樸實的老農,談吐卻滿口錦繡,是個地道的文人。交談中,我拐彎抹角地想學畫,他卻直來直去地談論詩。他說藝術的本質是詩,詩是六藝之首,是一切藝術門類的長兄。說他自己一生跟著三個人走,跟著宋王景學作人作詩,跟著王維學詩學畫,跟著八大山人學書畫同源。30年后,我真的學畫了,才真正領會到三者的關系,三點一線是先生成功之路。
先生書香門第,少年老成,醉心于《玄秘塔》和《芥子園畫譜》。15歲步行40里,到沙河十里鋪,全文拓印了《宋王景碑》,碑文是顏真卿真跡,奉為圭臬。
《全唐詩》上說:“宋王景,邢州南和人,登進士第,調上黨尉,為監察御史,遷鳳閣舍人。則天高其才。神龍初,拜黃門侍郎,睿宗朝,以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開元初,進御史大夫,出為睦州刺史,徙廣州都督。還拜尚書兼侍中,封廣平郡公,后以右丞相致仕。王景耿介有大節,立朝屢忤權嬖,被貶黜,卒不其操。”史稱“唐朝賢相,前稱房杜,后稱姚宋”,奮力唐之中興,實現“開元盛世”。品德高尚,愛民恤物,被朝野譽為“有腳陽春”(王仁裕《天寶遺事》),意思是一縷春風,所到之處,春風煦物,倍感溫暖。宋王景還工于翰墨,有文集10卷,《全唐詩》錄詩6首,更有《梅花賦》傳世。“萬木僵仆,梅英載吐。玉立冰潔,不易厥素;子善體物,永保貞固”是賦之結尾,先生牢記在心。1965年那次見面,還提及《梅花賦》。我寫新詩,他說中國的自由詩古已有之,《梅花賦》即是。
先生生不逢時,多半生不是盛世,是亂世。甲午之恥,軍閥混戰,日寇入侵。解放后從亂到治,政策多變。先生以宋王景為楷模,以梅自況。1920年保定國立高等師范美術專科畢業后,為孝高齡祖母,回鄉教小學。1937年“七#8226;七”事變后,憤然回家隱居,寧肯坐牢也不就任偽縣長。門口楹聯寫道:“有詩書,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反對日寇入侵,國民黨棄城而逃,千仇萬恨都在“有無”二字之間。
其實國破家亡,如何真隱?先生在沙河劉村開了個“廣益堂”藥鋪,舍藥救人,掩護抗日干部,多次依個人名望從偽政府監獄中保釋革命青年,最后自己也以“私通八路”罪名鋃鐺入獄,慘遭酷刑而寧死不屈,像先賢宋王景那樣視名節大于生命。
但是白壽章先生不是一個激進的革命者,而是一名傳統文人。“九#8226;一八”事變后,江山易色,中原他屬,他固守赤子之心和抗爭意志,不能“兼濟天下”,也要“獨善其身”,以書畫抒情言志。做君子,畫“君子”。
看1936年先生的花卉條屏,都有題詩。《梅花》是“原日求霜真態度,何事枝頭點點燕,支語莫非東君嫌,淡問花,花也嬌無語。”《菊花》是“不染塵處見清姿,籬邊金英夕照遲,月冷讀來猶記得,黃花菊有傲霜枝。”畫面冷逸超凡,清風生寒,以情驅筆,借筆發泄。詩有設問,問而不答,讓讀者去體味良苦用心,也有問責自己的意思。《藤蘿》是“霞衣纓絡來何處,蕊珠宮里愁千縷,誰把長藤掛紫霄,系住東君莫教去。”勉強的笑容,來自心中真愁。繪畫一道,興衰關乎時運,丹青一理,庸奇全憑人品。逆境之中,支撐著先生和他的畫活下去的,是寶貴的民族精神。
先生生性恬淡,喜歡王維的詩。十分贊成蘇軾所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讀來讀去,讀出王維詩的特點,削盡冗繁,返樸歸真。“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野老才三戶,邊村少四鄰。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涼州郊外游望》)從生活中精選典型,創造意象,使自然美與藝術美統一起來,產生意境。由王維詩體會到“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南田畫跋》)。從而走向簡筆畫,并總結出一聯,“畫本紛披來野趣,文辭古怪亦天真”。
先生1936年的畫已具簡筆雛形,畫面簡潔,筆法細銳,春雨潤澤,形神皆肖,卻筆勢漸開,布局清新,已有葉底藏花,花在畫外,利用空白之妙境了。1941年的《枇杷小鳥》,借用楊萬里的詩意“雨壓低枝重,漿流水齒寒。”先生題詞是:“終為綴金彈,小鳥不敢啄。”枝頭果實艷如朝陽,旁邊小鳥灰頭灰腦,暗含著對抗日戰爭敵我雙方局勢和前途的冷靜分析。同時畫風也一改往日之婉約,筆墨轉向粗獷。
進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特別是1958年到1963年,先生心情舒暢,畫風豪放,多次背著畫具到太行山,寫生作畫。發表作品,參加活動。先生老來求變。追求章法簡約,筆墨獷健,形象古拙,氣韻瀟灑,遺貌取神,以物象內在的生命,創造出藝術的抽象,達到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效果。同樣是花鳥條屏,1964年與1936年,差別相當大。這時期的《荷花白鵝》,兩個荷葉,一俯一仰,水墨渾成,三圈水紋,展現了無限空間,虛實相生,無畫處自有妙諦。《梅花喜鵲》,枝干枯瘦扭曲,梅花寥寥可數,騰空欲飛,飄飄欲仙。《藤蘿八哥》也已剝去繁華,顯示滄桑,大有悲壯之感。他筆下的花木蟲鳥,逸筆草草,貴在似與不似之間,卻有鳥能解語,花能生香的境界。何以然?畫中有詩,畫面承載了很多的文化含量。
1966年文革開始,一片混亂,先生亂中求靜,畫山畫水,以求精神解脫。1972年的《暮色蒼茫看勁松》,1973年的《江山萬代紅》,借用毛澤東的詩意,開合結景,風合氣聚而不擁塞,筆致疏簡而富變化,淺絳色調表現了光感和氣感,淡墨塊石,濃墨樹干,少皴為白,深厚蒼秀,色彩明確。晚年的兩幅花鳥,《獨立寒秋》,有老杜詩意,“素練風霜紅,蒼鷹雨作珠,竦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側頭睥睨,目光如電,在尋找著什么,是全畫精神團聚之處。爪下一隅山石,余盡空白,顯出搏擊長空的神韻。另一幅《蕉鶴》,與以前不同,仙鶴站位降低,長喙緊閉,作蜷伏狀。一只長腿,長筆極有功力,讓人想起金農的一首詩:“緣得僧窗夢不成,芭蕉偏向世間生。秋來葉上無情雨,白了人頭是此生。”重、拙、狠、辣畫風愈勁,衰年變法欲望更強,如果老天再多給十年壽數,將是一位大神仙。
縱觀先生題畫,有的是詩,如“皎皎云中鶴,高據青松枝,曷趁東風便,追飛莫遲疑”,有的用古人詩句,如荷花“娉娉裊裊十三年”,有的用文,如畫葫蘆,“作畫要有性情,不可依樣畫葫蘆”。畫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畫梅,“梅花能于冱冬嚴寒之際開花放香,是戰勝寒威之精神可謂至高無上矣”!這些多是贈送學生的,有簡要教義。而唯有1972年的《蕉鶴》題詞特別:“書畫一源,早有定論,鄭板橋用真草隸篆筆法畫蘭竹,缶翁用篆書筆法畫花果。予愿用草書筆法畫花鳥,學來已數十年矣,苦未能書畫一致,神理融會。”卻是一個藝術主張。
書畫同源,源于詩。中國文人畫,詩是魂,書是骨,畫是氣韻。三者結合最好者,先生認為是八大山人。八大有些詩講的是書畫理論,“擊碎須彌腰,折卻楞伽尾。渾無斧鑿痕,不是驚鬼神”,(《題奇圖》)主張筆墨自然。“響者約南登,往復宗公子。荊巫水一斛,已涉畫圖里”(《題畫山水》),講師法造化。“凈云四三里,秋高為森爽。比之黃一峰,家住富陽上”(《題書畫冊》),講追求自由、高潔。“齋閣值三更,寫得春山影。微云點綴之,天月偶然凈”,講心態寧靜。“春山天色盡,遠意一為林。未少云飛處,何來人世心。”(《題山水冊》)講曲折表達感情。徐渭把它們概括為“蓋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竊于人所嘗言者也。”八大的書法,尤其是草書簡法明快,清新婉暢,淡雅真率,樸實無華。
白壽章先生書畫同步。早年臨顏,又博采眾長,傾心北碑,在顏、柳風骨上融入魏碑神韻,把帖學的婉約與碑學的厚重結合在一起,自稱“顏柳底,魏筆蓋”,形成一種剛勁樸拙、挺拔舒展、俊秀高雅的風格。1936年的“畫本紛披來野趣,文辭古怪亦天真”聯,是代表作。中年傾心魏碑與行草的結合,強調疾與徐、虛與實的對比,大開大合,大放大收。善用禿筆渴墨,如翎畫沙,力透紙背,圓潤而深入,少工細而多粗獷,墨光逼人中,隱蔽著王姿顏骨。看他1964、1969年的“壁凈幾幅畫,窗明一卷書”、“雪消河北岸,花發樹南枝”聯,和所書毛主席詞《沁園春#8226;雪》字形簡括,筆法凝練,跌宕奇崛,粗獷姿肆。如同看到初冬的原野,早春的林園,一股清新涼爽、淡雅芬芳之風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難怪中國行草大字典的編者,九十多歲高齡的肖勞先生觀看了他的書法后驚嘆:“像白先生書法這樣高的水平,在我國難找到第二人。”
先生草書入畫,已入化境。簡筆取神,中鋒行線,起止轉折、意到神隨,形斷氣連,任心任意。寫藤則蟠曲飛動,攀纏流利,柔中有剛,游刃有余。畫八哥或單或雙,回首顧盼、花鳥呼應,都是以寫代描,造形優美,氣韻生動。執筆于紙,如操弦于琴,畫外有音,幾為絕響。
先生1973年逝世,我沒趕上送別,事后到珍珠街舊居禱念,感慨萬千。先生生前偏居小城,默默無聞,更無大師稱號,實實在在地當了半個多世紀的人民教師。而以其書畫成就,早就位在大師之列,當與李苦禪、李可染比肩而立了。果然10年之后他的書畫遺作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盛況空前,得到了社會和有關專家的公認。故鄉邢臺文化興市,舉先生為大旗。先生在天之靈,也可以得到安慰了。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