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禾吉想不到,才十年時間,就輪到自己拎只皮箱出門了。十年,真的是彈指一揮間啊!
禾吉是有過美滿的家庭的,妻子賢慧,兒子懂事。妻子總是把工資一股腦兒交給他。他不抽煙,不喝酒,精打細算地打理著這個清貧的家,并使它漸漸地顯出一點殷實的氣象來。不和諧是在紡織廠倒閉開始的。妻子無事可干,迷戀上麻將。有時候,他下班回家,客廳里,一桌子男女,乒乒乓乓,酣戰正暢。他還得賠著笑臉,說,吃飯嗎,吃飯嗎?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就像他是一個影子。終于有一天,影子顯形了,顯得十分威猛,竟把一張桌子掀翻了。婚姻走到頭了。
禾吉想不通,這么好的一個女人,怎么會變成這樣的。想想自己,真的一點錯也沒有的。然而,挽留有什么用呢?離就離!兒子當然歸禾吉,財產呢?妻子說,什么也不要,凈身出戶。房子呢?倒是麻煩點,是妻子的房改房,她的名,但無論如何有禾吉一半份的。
最后那個晚上,妻子說,你是好人。禾吉的心著實溫暖了一下,但妻子接著說,你不是一個男人。
有一種酸楚從腳底升起。什么是男人?難道必得會麻將,酗酒,牛皮吹得呱呱叫?不錯,自己是有一點小家子氣,那不是為了這個家嗎?如果妻子能夠負起持家的責任,一個大男人,何以要那么婆婆媽媽呢?
這樣一想,酸楚已然變成酸痛了。以前為了這個家,所受的委屈、苦楚,一齊涌了上來。然而,這個婦人,已成陌人,有些話,以前既然沒有說,現在更沒有必要講了。同樣,她的話,也用不著耿耿于懷的。但心里的隱痛難消,這么些年來,在她的眼里,自己竟然不是一個男人。為什么不早知道呢?
女人坐著,全沒有傷感的蛛絲馬跡。她是大大咧咧慣了。她甚至提出要不要去飯店一起吃頓飯。禾吉覺得自己真的被時代拋棄了。“凈身出戶”、“散伙飯”,這種新名詞,竟然從朝夕相處的女人嘴里跑出來。他心里想,自己這輩子再不會有女人了,因為他已經看不清這個世界了,當然更看不清女人了。
她是早有男人的,禾吉知道。那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是個下崗工人,只不過開了一家雜貨鋪,里間放了二張麻將桌。禾吉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自己的女人所要的幸福生活。“是的。”女人說,“你不懂。”又說,“兒子大了,用不著我來照顧了。”
禾吉說:“房子的名字……”
女人說:“你到底細心,我會把它改成兒子的名字的,到時你只要簽個字就好了。”
女人說到做到,該辦的都辦了,然后,拎了一只皮箱輕松地走出家門。
二
父子倆生活,竟有點別扭,但尚可相處。說不上親密,也不生疏。這樣的家庭,也許都這樣的。職高后,兒子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禾吉開了家電瓶車修理部,沒有固定作息。但兒子回來的晚上,總是早早關門,燒上一桌好菜。回校,總給足生活費。還有,兒子的衣服都是趁空洗的。說相依為命是不為過的。當然,兩個男人,是不可能促膝談心的。后來,兒子工作了,住宿舍,見面的時間倒更加少了。直到有一天,兒子帶來了一個姑娘,禾吉才發覺兒子長大了。
準媳婦很懂事,活潑大方。禾吉很高興。禾吉有一天對兒子說,賣掉舊房,去體育場路的“金色花園”買套大的,“你也不小了,”禾吉說,“差價么,我們兩人湊湊,不要貸多少的。”
對于這個提議,兒子總支支吾吾地,顧左右而言它。然而,空的時候,禾吉總要跑到“金色花園”,看啊看的。有三個房間,一個書房。書房朝東,長方形,暢亮。孫子,必得讓他好好讀書。說實話,兒子讀書,確實沒有關心過,就像跟自己沒有關系一樣。為什么會這樣的呢?必得在孫子身上彌補。
兒子生日,竟然提出在家里過,并且一切都由他們安排。吃過蛋糕,兒子準媳婦陪在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禾吉是盡享著這天倫之樂。又津津樂道起“金色花園”。
“爸,你真準備跟我們一起住啊?”準媳婦說。
禾吉腦子一片空白,足呆了半晌,才清醒過來。他先是驚,然后是惱,接著便是尷尬,最后幾乎要無地自容了。妻子提出離婚,尚試探,婉轉,未過門的媳婦,卻是如此直白。禾吉又看不懂這個世道了。或許真是自己的腦子少一根弦,沒有看出兒子他們要過兩人世界,也許他們早暗示過,只是自己裝作渾然不覺,還一廂情愿地忙東忙西。是的,他們一定認為自己是裝出來的。
這一晚仿佛跌進苦海,從每個角度細細思量,都以苦澀作結,只是不曉得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房產證上寫兒子的名,是夫妻倆談判的結果。妻子是把自己的一半給了兒子,那么自己的一半也給兒子了?好像沒有這一說的。可是又好像是有這一說的:給兒子作婚房。那么,無論如何,自己是不應該再住在家里了;每住一天,就是耽擱兒子的婚事,豈不是罪過?得盡快搬出去。然而,搬到哪里去呢?去租一套,又覺得不對的。
還是兩個妹子,聽到這個消息,趕來嘀咕了一通,才使禾吉的底氣略微高昂了一點。然而,談判,與自己的兒子談判,總是一件艱難的事啊。
他又想起與妻子的談判,如果決定分手的那天的談話也叫談判的話。當兩個彼此充滿仇恨的人,一旦決定徹底分離,倒都有了一點溫情涌上心頭,畢竟沒有怎樣的打鬧,而且,又共同生活過十多年。因而,妻子除了那句“不是好男人”稍嫌觸痛外,可是沒有半句傷人的話。而兒子呢,上來就是一句,這是你們給我的婚房,是你們三對六面講清的。
“那么我呢,我住到哪里去呢?”
“我不曉得,反正這是你們自己說的。”
“那是你母親,我的一半,我有份的。”禾吉的喉頭縮緊,胃里惡心,干嘔。
“那媽呢,她不是也不在家住嗎?”
“你……”
禾吉知道,自己與兒子的親情是永遠地斷了。以前的一切,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后來,他便不再響了,是兩個妹子全權幫他談定的。父子倆共同出資買一套小套,首付由禾吉負責,按揭由父子按比例支付。當然,禾吉過世后,房子便是兒子的了。
“這樣才好,你有一套房子,下半輩子是不用愁了。”妹子說。
三
禾吉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盡快找到一套房子。房子當然不能大,不能太舊。做起來,才知道事情的復雜性。難,真難!禾吉是希望在家的附近尋一套的,這樣相互可以關照一點。后來就往郊區找,終于找到一套滿意的,價格也合適,可是再去打聽了一下,說曾有人吊死在里面,嚇得汗毛直豎,好幾天緩不過氣來。
兒子來家的日子多起來了,對禾吉也親熱了許多。然而,言談已沒有了那種隨意,變得字斟句酌。這一天,兒子好似隨意地說:“爸,你這么急煞煞的,哪里尋得出滿意的,不如臨時租一個,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啊。”
禾吉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兒子說:“喏,小芬家邊上剛好一套小套要租出去,你去看看,很亮暢的。”
禾吉竟然有點激動,他幾乎要說出“好”字來,忽然就覺得腦后有一陣陰風吹過,兀自顫了一顫,似乎獵物感知到獵槍般,“噢,”他說,“你姑姑剛來過電話,說看好了幾套,讓我明天去看看。”
“又是姑姑,”兒子說,“她辦得好什么事啊。”
禾吉抓緊了尋找的進度,他盡往外圍找。他要遠離城市,遠離這里的一切,這里確實沒有值得留戀的。他終于在離城市最近的鎮上,找到了一套滿意的小套。
簽合同的時候,準媳婦說,爸爸,不如把小禾的名字也寫上。
“為什么啊?”
“爸爸,你不會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了吧?”
“一個人生活?還有誰啊!”
“不是,”兒子白了小芬一眼,“芬的意思是……”
禾吉明白了。禾吉無話可說。禾吉在合同上寫上了兒子一個人的名字,并讓兒子簽了名。
禾吉覺得這個臨時的決定很好,是神來之筆。寫上兒子的名字,兒子才會關心這個房子,才不會忘記每個月必須要付的份額。
四
路雖然很好,但晚上,禾吉騎車到高架橋的紅綠燈時,心里便會涌起一種凄涼的感覺。從這里開始,路燈沒有了。一下子陷入無邊的漆黑中,很不適應。電瓶車的光柱只有五六米,加之路況不熟,他只好放松把手,睜大雙眼,緩緩地騎。間或有車子駛過,強烈的光柱劃過隔離帶的植物,給了他加速的機會。然而,這條路剛建好不久,車子并不多,大部分時間,他只能憑著微弱的光前行。二十分鐘的路程,他總要半個小時才能到。每天晚上騎到這里,他都有一種從天上掉到地獄的感覺,真的是太暗了,幾十年來的城市生活那里有過這樣的黑暗。
然而,人是最會適應環境的動物,幾個星期后,禾吉便適應了。到后來,他干脆不騎人道線,而是直接騎到馬路上,這樣就可以借助來往車輛的光芒而快速前行。車輛不多,但光柱強烈,迎面的早在百十米遠就可借光了。而后面的,就要快一點,剛從身邊呼嘯而過,光就隨之而逝,這時候,禾吉就會像小孩子一樣,激起玩興來,飛快地追逐,追逐那逝去的光波。
一般情況下,禾吉在九點左右能夠到家。幾乎沒有裝修,家俱是從家里搬來的,兒子倒大方,全搬去全搬去。然而,有什么用呢?似乎只有電視機是不可缺少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早餐簡單,中晚餐基本是快餐。但吃的久了,會生出厭惡來,并且胃也好像出了毛病。生意說不上好,說不上差,只是每年的養老保險費,實在過于高,交的時候,心里總是不舒坦。這時候,他就會憧憬起六十歲來,想象到了那時,多少愜意,一月工資總在毛二千,加上修理部的收入,日腳不要太好呵!
兒子的事,他已看開了。他現在親的是母親。兒子并沒有在老屋里住,而把老屋賣了,然后在“金色花園”買了一套。前妻的丈夫去世了,聽說她與那邊的子女一直很僵,后來打了官司,贏了,便把房子賣了,與兒子一起買了這套新房子。他一點兒也不曉得兒子與母親是怎么接上關系的,記得兒子對母親是恨之入骨的,而且這么多年來,他們幾乎沒有來往過。
空下來的時候,禾吉是會看一會報的。紛繁的社會新聞,殺父的事也是有的,這種事多了多了,因而,總這樣想,比之,自己的兒子不算差了,至少他還在按時付著按揭款。
過年,禾吉是一個人過的,正月里,兒子也沒有上門來。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孤身一人過年。禾吉是有點喝多了,但尚清醒,這樣很不錯,不如意便醉去,快樂便朦朧地閃現。畢竟,現在生活是好過了,吃穿無憂,那么還要什么呢?
禾吉起床往城里趕,在立交橋附近總是看到那個掃地的女人。女人約摸三十多歲,或許四十多歲。她總是戴著一只白色的口罩。禾吉注意她已有多日,這很正常,凡一個男人,總是會關心女人的,或許說會關心自己感興趣的女人。這個女人樸實,然而一點兒也不土氣。雖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然而,她的眼睛似乎很亮,是中年婦女很少有的那種,明澈,又帶點羞澀。她總是在那段路上,孤獨一人,在不停地掃掃。開始,禾吉是把她當作一個風景來看的。這條路上,總是少人,一路騎過來,一片空茫,少有活物,因而這個清潔工,便成為他關注的焦點。一個人一旦對一樣事上了心,他便會生發出別樣的情懷。現在的禾吉已然沒有什么事讓他操心了,那么,尋一個操心的事來,也在情理之中。
兩人認識并不復雜。一天,禾吉中午回家,見那女人正拖著電瓶車走,便停下來。他是修理電瓶車的專家咧。車子壞了,毛病不大,但沒有工具。禾吉便捎她回家。她是鎮上的人,離異,有一個女兒,不過跟父親。她的境遇竟然比禾吉差多了,當然這是后來逐漸知道的。她是很遠的人,在鎮上打工認識丈夫的。結婚后,才知丈夫是一個粗魯的人,常毫無理由地遭打。便離婚。她竟然毫無所得。她說是自己提出來的,只要脫離苦海就行。禾吉聽了,唏噓不已。妻子的所謂凈身出戶,實是思謀已久的詭計,而且一切責任都在她。而這個叫靜靜的女人,她的凈身出戶,實是暴力所致。
兩人頗有點同病相憐,由相憐到相知,甚至于到萌出愛意,竟是如此平淡。但是都被婚姻傷害過,內心都生了一堵墻,自覺不自覺地抵抗著情感的蔓延。特別是禾吉,是絕不敢隨意開啟情感的閘門的。因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是屬于真正的馬路愛情。路上碰到,或有意碰到,便會站住,聊一會天。有時候,禾吉會買一點女人愛吃的零食,放到她的車兜上,女人呢,投桃報李,會燒一只雞,放在保溫杯里,讓禾吉帶到店里。禾吉現在聽了女人的勸,買了高壓鍋,在店里自己煮飯。這于禾吉來說,實在是一種溫暖。同時,他又有了記掛,或者說是盼望。這樣活著才有意義呵!
所以當禾吉有兩天沒有見到她的時候,便有點失魂落魄的感覺,生意也索然無味。第三天的時候,禾吉便停下來問那個代替她的老婦。婦人很健談。“你不曉得啊,她住院了。大家想不到的,她竟然膽子這么大,拿刀子捅胖子。結果,她倒是受傷了。不過,這回后,胖子總不太敢惹她了。嗨,你不曉得的,她經常遭胖子打的。離婚后胖子還不放過她,經常去找她的。聽說最近她不肯了,胖子就把門踢破了,她竟然報了110。這兩個星期,110都來了好幾次了。可是這種事,除了罵幾句外,又不能去關他的……她真膽子大啊,那么膽小的一個人,竟然動刀子了。你看,你看,這個社會,真是什么事都會發生的。”
禾吉驚訝不已,原來她還有這樣的苦衷。他真想馬上跑到醫院去,去安慰她,陪伴她,然而,他沒有這樣的膽量和勇氣,而且心里還慶幸與她交往不深,否則,自己該如何應付這個場面呢。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禾吉是生活在痛苦不安中的。直到有一天,他又看到了那個身影。他遠遠地望見了,定了定心,才走過去。“你,你來了。”
“嗯,我去了趟老家,才回來。”靜靜輕輕地說。
“噢,”禾吉說,“我還以為你不做了呢。”
“做的,不做,干什么去啊!”靜靜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些。
靜靜搬進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禾吉是重新有了家庭的溫暖。然而,當靜靜提出結婚這個字眼時,禾吉卻害怕了。結婚,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字眼啊。他是一個實在的人,結婚,就要對對方負責,可是他能負起多大的責任呢?最基本的一條,他能給靜靜什么呢?雖然靜靜一點也沒有提出要求,但不代表她心里不想。
看上去他現在什么都有,固定的收入,房子,可是房子他只有使用的權,沒有真正的所有權,哪一天自己過世了,這房子就是兒子的。而且可怕的是,他至今沒有把這個告訴靜靜。
這天他的店里來了一個人,說換一只電瓶,禾吉量了量,說,還可以用的。那人說,你費什么話啊,我讓你換就換。禾吉就幫他換了。待換好了,那人突然說既然還好用,那么就不換了。禾吉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的。誰知他的話音剛落,那人就拔出拳頭,朝禾吉當頭打來,禾吉不曾防備,仰面就倒,那人又上來踢了幾腳,邊踢邊罵著一些烏七八糟的話。禾吉才知道,這個人肯定與靜靜有關。果然,他走時,又狠狠地罵了一句:“趁早離開她,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禾吉沒有報警,報又有什么用。他這一輩子,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著的,除了離婚——那也實在是妻子太過分了。現在對他來說,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害怕的事。他一點也不想染上這樣的沖突,他怕隨時遭到報復。這一天回到家里,靜靜看到他的樣子,便說:“他來尋過你了?”
禾吉原來編了許多,被靜靜這樣一問,只好點了點頭。靜靜說,你不報警嗎?禾吉說,算了,也沒有大傷。靜靜重重地嘆了口氣,便不再說什么。當晚她便極盡溫柔著他。然而,禾吉總是提不起興致。
不曉得兒子是怎么知道的。兒子從結婚后,一直沒有來過。這天晚上,他們兩口子突然來了。猝不及防,禾吉竟不知道怎么應付。而靜靜也是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兒媳倒是賢慧,放下手里一大包東西,對禾吉問起長短來。其親熱的程度連禾吉都難以適應。“爸爸,小禾早就想來了,可是單位里就是加班加班,一點空也沒有。你知道,現在我們多少緊張啊,這不,上個月我生了個感冒,就化了三百元錢。這個月的按揭款都緊張了。”
“那,那我來付。”
靜靜泡了茶出來,禾吉說:“她是靜姨。”
媳婦并沒有朝靜靜看一眼,而是繼續著話題,“這怎么成,畢竟是小禾的房子啊,哪里能讓您付的。我們再困難也不能要你的錢的。”
禾吉在心里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然而,媳婦說,“其實,我說,爸爸,現在媽媽一個人在家也冷清的。你有空也可以去住住的。”
禾吉瞟了一下坐在一角的靜靜,發現她正鉸著手,像個小媳婦似的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兒子他們走了,禾吉如釋重負。靜靜說:“這房子不是你的?”
禾吉說:“當然是我的。”
“那……”
禾吉頗費了番口舌,才講清了這房子的來歷。總之一句話,這房子是禾吉,絕對是禾吉的,但只有使用權,而沒有所有權。
“你的兒媳,很賢慧的。”整個晚上靜靜才說了這么一句話。
禾吉這兩天的左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定的,做起事來也了無頭緒,仿佛要發生什么似的。這天,關門遲了,他著急要趕到家里去。靜靜雖然沒有說什么,但禾吉知道,靜靜是準備離開自己的。靜靜不是一個貪圖富貴的人,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而實際上,她甘愿委身與他,雖然有實際的原因,但不用言說,自有真實的情意在里面。前夫兇惡,禾吉善良,前夫粗鄙,禾吉溫厚。她是作了嫁給他的決心的,因而不惜以生命相搏,以傷痕累累作代價,換得一個自由之身。她的勇氣、果決,為此付出的身體心靈的苦痛,禾吉是感同身受的。然而,自己呢,卻沒有像她那樣的勇氣,給她以保護,安慰,而采用敷衍了事的態度。
禾吉想,我必得與她好好談一次,是的,不能再這樣窩囊了,他想。他在寬廣的馬路上騎。前面有車過來,燈極亮,他把手旋到最大檔,突然,他的前輪被什么激烈地阻擋了一下,整個人便飛了起來……
五
禾吉在骨傷科醫院住了兩個月,兒子和媳婦來過幾次,其間都是靜靜照看他。兒子媳婦都忙。實際上,他們來也幫不上什么。但他們對靜靜的態度卻和善起來,這讓禾吉很欣慰,甚至于覺得這次受苦很值得。幾千醫藥費,都是禾吉付的,只是按揭款,兒子獨付了兩個月。恢復后,禾吉的腰包也空了。
靜靜在這個時候提出結婚。這讓禾吉嚇了一跳,禾吉說,我什么也沒有了。靜靜說,只要有個窩,我不求什么的。禾吉想說,這個窩也不是我的。然而,他總究沒有說出口,他覺得自己是多么需要靜靜啊!如果沒有她,不曉得該怎樣生活,生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以前他從沒有這種感受的,當他躺在病床上,他痛苦,他覺得自己將變成一個廢人,他想起將來的生活,他不寒而栗。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是靜靜,她不離不棄,那么細心地呵護他,忍受著他的無理取鬧,他的無中生有。世上再不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會這樣待他,包括母親。她沒有一絲埋怨,或摻雜一點兒施恩,或那怕半絲別的念頭。她只有一個念想,安心,安心,聽話,聽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她所做的一切在禾吉心里,形成了一個觀念,她是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就是她,她是上天眷顧自己,讓自己終于有了一個依靠,是的,是依靠,心靈的依靠。
他找到兒子,對兒子說,想把房子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兒子付出的那部分,他會如數歸還的。兒子聽了,大驚失色。他又說,他們死后,這房子還是歸他的,他可以寫下遺囑的。然而,兒子還是不答應。
過了幾天,他回家,發現靜靜已經離開了。他知道兒子找過她了。“這個小畜生。”怒氣一下子涌上心頭,然而,卻是無處發泄。他去找靜靜,遍尋不著。靜靜已經辭了工作。現在,這條馬路上,再沒有什么風景了。他孑然一身,靜靜也是孑然一身。兩個孤獨的人,為什么不能夠在一起呢?
“女人到底是怎樣想的呢?”禾吉自言自語,她們也許都是一樣的,從此,他便不再去找她。
禾吉好像變了,變得更加沉默。他已有好幾個月不去付按揭款了,兒子也不敢來向他要。禾吉,開始收上門來的電瓶,原來他是不收的,因為他知道那是來路不正的。禾吉,他的脾氣暴躁起來,他會干沒良心的活了,明明是一根線斷了,他會說控制器不好了,他會支走顧客,舉手之勞,賺取一筆黑心錢。顧客發現了,他會死不認帳,并且學會拔出老拳。禾吉不去家里睡覺了,他把房子租了。他睡在店里,一張鋼絲床,白天收起,晚上放好。他似乎不再認真于白天的修理,總是晚上活動。第二天,到九點鐘,才睡意朦朧的拉起卷閘門。
禾吉有了一些朋友,那是一些身上藏刀的人。他們晝伏夜出,神出鬼沒,他們把夜里所得藏匿于禾吉的店里,禾吉總能很快地把它們處理掉。禾吉的小心、謹慎,就這樣派上了用場。禾吉想不到,他竟然成為團伙里的軍師,他的話,竟然讓那批窮兇極惡的家伙言聽計從。
然而,禾吉的內心是排斥這樣的生活的,“我不是這樣的人,”他每處理完一筆贓物,就要暗暗地說上一句,他確信他心里的神會聽見,并且會原諒他。他下定決心,一旦目標達到,他就收手。他盡量不去參加團伙的聚會,他只與極少的人聯絡。
一年很快過去,禾吉有了一些錢了。在郊區,他買了一套聯建房,預付了一部分款。房主是團伙的老大老胡,禾吉認為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在簽的合同上,他寫上了靜靜的名字。
該去尋她了,禾吉想。他便開始尋,其實,這么小的一個地方,又曉得她的一些社會關系,怎么會尋不著呢?在郊區的另一條馬路上,禾吉果真看到了她。
“靜靜!”
“是你——你來干什么?”
禾吉飛奔過馬路。
“我不想見你。”
禾吉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現在的禾吉,粗野多了,他才不管馬路上人來車往,“跟我回家去。”他命令道。
“憑什么。”
“憑這個。”禾吉的手里捏著一串鑰匙。
禾吉當然不曉得這一年靜靜是怎么過來的,但看她的樣子,這一年好像沒有什么波折,也許有過什么波折,但至少現在她依然是禾吉認識的那個靜靜。她甘愿做著這種低微的工作,而不去做別的一些什么,說明她還是一個純潔的人。
“結婚,立即結婚。”禾吉說。雖然一年未見,可是禾吉覺得,他們并沒有離開過幾天,他們是那樣的相知相識,只有真正靈肉結合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自信。一年來,自己何曾有一刻忘卻過她。
靜靜軟化了。
也許是彼此思念得太久太久了。重新相逢,真若干柴烈火。結婚,結婚,這兩個從心底流淌出來的字眼,已經溢出了它本身的范疇。
兩人結合了。禾吉把新房做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把靜靜的房子,租了出去。他覺得自己以前實在窩囊,太窩囊了。現在,兒子怕他了,他早就不付按揭款了。兒子來催過,他竟然毫無預兆地就把扳手扔了過去。如果當時手上拿的是榔頭,他也會照扔不誤。
禾吉斷絕了與團伙的往來。每天早晨,禾吉吃了靜靜做的早餐,準時趕到修理部,晚上五點就關了門,買上一點鹵菜,趕到家里。這時候,靜靜正燒好飯菜,等著他呢。靜靜還釀了他喜歡的米酒,靜靜在給他倒滿的時候,也會給自己倒上一小碗,靜靜喝上兩口的時候,靜靜的臉就微微的紅了。禾吉看著他的靜靜,心里就涌起一種莫名的溫情。這時候,如果要禾吉解釋幸福的含義,他會這樣描述的:愛的人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了無心事的喝著自釀的酒。
禾吉希望這樣的生活定格下來,永遠永遠。然而,以前的朋友找上門來。禾吉不想讓靜靜受到一絲兒傷害,他們走到小區的陰暗處,爭吵,說狠話,甚至亮刀子,然而,禾吉心意已決,禾吉甘愿忍受身體和精神上的磨難。可是,房主老胡去找了靜靜。他多卑鄙啊。禾吉不曉得他與靜靜說了什么,總之,她嚇得要死。靜靜回來了,靜靜哭了,怎么辦,怎么辦,這么多錢,一下子怎么還得出?
禾吉長吁了一口氣,“沒有什么的。”禾吉輕描淡寫地說。
禾吉隔三差五地又在店里過夜了,靜靜問,他總說接了一批組裝業務。靜靜勸他不要太辛苦了,說那個老胡其實也是個不太壞的人,好好去說說,他是不會太難為我們的,現在的日子,平平安安的,兩個人好好地賺,還掉那點欠款是不需要多久的。她甚至于某一天晚上趕到店里,為他送去了一鍋雞湯。
禾吉第一次對她動怒了,那是大火,毫無理由的火。靜靜委屈極了,溫順的靜靜,尖下心來,好幾天沒有理他。
禾吉現在不太理會靜靜的感受了,他認為女人都是一樣的,都喜歡男人錢多。他就把所有的錢都交給靜靜,可是他好幾次看到靜靜哭了。然而,他顧不及這么多了,這一年,實在太過勞累,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勞累了,他并且曉得,他身體里某個器官正在變質。可是,他還是撲出了命地干。他好幾次想停下來,可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喊,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頭發已然半白了,每當看到靜靜黯然的神情,他的心也會痛,也會軟。但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輛壞了剎車的車子,只能一徑地向前向前,再怎么著,也已不堪,總要掉到前方的懸崖下去。也許,在掉下去前,還可以與靜靜過上一段幸福的日子。終于,他脫離了那個樊籠,房子的款也付清了。他確乎相信,幸福的日子來臨了。
禾吉恢復了正常的作息。閑下來時,他喜歡坐在修理部門口,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然而,馬路上的一點波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而一輛警車的馳過,他就會心驚肉跳。后來,他對一切麻木了,對什么都力不從心。有時候,他會在腦子里算算,修理部每月有二千來塊,房租有五百來塊,再過幾年,退休費也有近二千。想到這里,心里會倏地被什么觸動了一下,整個人就虛空了似的,再提不起精神。他知道,冥冥之中,他的命運之神,正在朝著自己認定的路線向他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