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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無恙

2010-01-01 00:00:00
野草 2010年1期

1

這天晚上,她把他的手拉過去按在胸上,說,你摸摸這里,是不是有一個包?

他的手敷衍了一下,說,在哪里?

他又說,它本來就是一個包嘛。

她皺了皺眉,說,誰跟你開玩笑。

他的手馬上立正稍息。她繼續(xù)引導(dǎo)他:左邊,左邊。平時都是他睡左邊,她睡右邊,這樣,他的手捉住的往往是她右側(cè)的乳房。她右邊的乳房也的確要高聳結(jié)實一些,為此她不免經(jīng)常為左側(cè)的乳房打抱不平。

她說,我感覺這幾天有點痛。

他咕噥了一聲,說,心理作用。一摁電視,她就看健康與衛(wèi)生節(jié)目,看了之后就神經(jīng)過敏,驚驚乍乍的,偏偏電視里這樣的節(jié)目越來越多,不是換骨髓就是器官移植,不是化療就是擴散,動輒幾十萬。反正他一看這樣的節(jié)目就害怕,可她是越怕越要看。像上了毒癮,產(chǎn)生了依賴,或者以為那里有救命稻草,她好撿一根來防備著。實際上哪是救命稻草,反而是個喇叭筒,里面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喊著:你有病你有病!

她用力拉了他一下,說,不是心理作用,你剛才一摸,我又痛了一下。

他說,離心臟這么近,還說不是心理作用,說不定是那天用力過猛了。他們在干那個事的時候,每到忘形處,她總是大叫著要他在她的胸部用力,事后又抱怨他沒有一點溫柔。想到這里,他的身體竟不知趣地響動了一下。

她感覺到了,用背拱了拱他,說,你這個人。

他摸索著說,不就是個疙瘩么,我又不是不認得它。剛生女兒那會兒,他們不懂得為了更好地喂奶要經(jīng)常揉搓她的乳房,以至留了一個頑固的“疙瘩”在里面。就像一只桃子,還沒有熟透就把它摘下來了。

什么?摘下來?他用力一擺腦袋,好把這不吉利的念頭趕跑。

她說,以前碰了不痛,現(xiàn)在痛。

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隨口說,怎么會呢?

她生硬地說,那就是我騙你了。

他一下子被杵醒了。

他說,要不,明天帶你去檢查一下,一檢查,有沒有問題自然就知道了,免得你老是胡思亂想。

她每次向他反映身體上的問題,他都是這句話。似乎他一下子找到了“罪魁禍首”,那就是她的胡思亂想。

他打了個呵欠。他知道,話雖這么說,可她明天不一定會去。到時候她左右一衡量,把身體按了按,覺得沒什么問題,又不去了。往往是這樣。類似的念叨她也不是一兩次了,她這里也擔心,那里也擔心。有段時間,她頭發(fā)掉得厲害,她嚇壞了,以為得了大病。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用錯了洗發(fā)水。

聽他這樣說,她才饒了他似地說,你知不知道,女人在我們這個年齡,最容易出這方面的問題了。

她坐起來,摁亮燈。她把上衣解開,用力擠著乳頭。乳頭斗志昂揚。她的胸脯還是那么飽滿,根本用不著那些不知高低的海綿胸罩。她為此很驕傲。它們就像她養(yǎng)的兩只肥羊,現(xiàn)在她把它們抱在懷里,仔細找羊毛里的虱子。

她說,你看,擠出一點東西來了!她又開始慌張了。

他說,你那樣用力,什么都會擠出水來的。

她說,那我擠擠你。

他躲閃著,說,我又不是女人。

她說,做女人,一點都不好。

他說,這輩子堅持到底,下輩子我跟你換。

她終于笑了起來,說,誰能保證還跟你做一對。

他忙跟她聊別的。多少次,他就這樣帶著她,艱難地轉(zhuǎn)換話題,就像當年解放軍戰(zhàn)士帶著傷員在布滿地雷的洼地里轉(zhuǎn)移陣地。但不一會兒,他們又不小心把地雷踩響了。她說,如果真的有問題怎么辦啊?聽說那樣,就要把它切除了……她想象著自己失去了乳房后身體不平衡的樣子,不禁抱緊了肩膀。

他說,不是說了嗎,你的擔心是多余的,你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最容易出這方面的問題嗎?那一般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女人,你又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你風調(diào)雨順得很呢。接著,他又說了幾句夫妻間調(diào)情的話,連哄帶騙地把她拉進被窩。

她打了一個噴嚏。

他說,你看你,快感冒了吧。

誰知又踩著了一顆地雷。她忽然坐起來,說,感冒是身體差的表現(xiàn),身體出了問題,抵抗力就差了,是不是這樣?

他有些不耐煩了,但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抱著她的腰,哄著她說,反正明天去檢查,你現(xiàn)在急也沒用,是吧?睡覺。

他把燈關(guān)了,眼珠子卻在黑暗中骨碌碌轉(zhuǎn)了起來。他想,如果真查出了什么問題,怎么辦呢?他真希望她的身體什么問題也沒有。

2

其實,對于疾病的恐怖,他并不比她少。有一段時間,他對疾病是非常敏感的。甚至到了一種過分的地步。那時他還沒有結(jié)婚,正和她戀愛,下了班就約她去散步、看電影,感到生活特別的美好。然而正是在這美好中,他開始神經(jīng)兮兮起來了。他想,假如他忽然得了什么病死掉了怎么辦?那這美好的一切他再也享受不到了。他還只有二十多歲。又聽說人在晚上睡著的時候,心臟會停止跳動三到五分鐘。這還得了,假如它像個貪玩的孩子,竟由此忘了跳動呢?因此他睡覺時也努力睜著眼。一覺醒來,總不忘了先摸摸自己的心臟是不是還在跳。因為這種對生活熱愛得過了頭的古怪想法,他害怕生病。害怕醫(yī)院。有一次他病了,發(fā)燒,渾身無力,出冷汗。自己到藥店買藥吃了也沒什么效果,只好上醫(yī)院來門診。他虛飄飄地在醫(yī)院里走著,不肯去扶一下走廊里的墻。他想,那墻臟兮兮的,不知有多少人扶過,各種病菌和病毒在上面雜交繁殖。它們隨時會順著他的手指爬過來。那些細菌,還會被風吹落在他身上,跟著他回家,直至完全侵入霸占他的身體。一個人,很可能在醫(yī)院里治好了一種病,同時又染上了另一種病。如此下去,他的身體就成了各種疾病的集中營和交換所。他身體虛弱地站在那里排隊掛號。前面的人不停地搔癢,好像是得了疥瘡。屑狀或帶血痂的粉末在空氣中迸濺飛揚著。后面的人則大聲地咳嗽,那氣浪像惡狗似的沖到了他脖子上。于是他也忍不住搔癢和咳嗽起來。但搔了癢他又后悔。因為,說不定那些屑末本來只是在他皮膚上稍作停留的,而這一抓,就起了一個深耕的作用,它們就趁機侵入了。所以他只好忍著不去抓癢。至于咳嗽,他曾跟人打過賭,那就是,當一個人不停地在旁邊咳嗽的時候,看誰能忍住不跟著咳嗽。結(jié)果他們誰也沒忍住。這樣一想,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許多人都在下意識地咳嗽。那些不咳嗽也不搔癢的人,則陰沉地望著一個什么地方,臉是蠟黃的,眼神也是蠟黃的。他驚疑地望著他們的手,擔心他們手上的病毒,忽然縱身一躍,跳到他手上來了。到了門診室,醫(yī)生叫他坐,他不敢。他把座位讓給了別人。哪怕身體再虛弱,他也要堅強地站著。醫(yī)生給他量了體溫,開了張單子,叫他去化驗?;炇页檠尼橆^,又讓他疑心了好長一段時間。它消毒嚴格嗎?是不是偽劣產(chǎn)品?如果有什么病菌附在針頭上,那等于坐特快列車進入了他體內(nèi)。到醫(yī)院里看病,就等于在戰(zhàn)爭年代把自己從后方推到了前線,隨時都有被炮火擊中的危險。

說起來,他其實是一個比誰都脆弱的人啊。他怕得病,怕死。他不小心割傷了手,想去打破抗,又懷著僥幸想節(jié)約那十多塊錢,可不打他又坐立不安。他問她:我去還是不去?她說,你去啊。他說,還是不去吧??蛇^了一會兒,他又問,真的不去么?她都被問煩了。有一次他不知是跟她還是跟自己賭氣,真的沒有去,結(jié)果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提心吊膽的。既怕生病又怕花錢,使他成了一個婆婆媽媽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自己對這種形象都很討厭了。

那天傍晚,他正準備收攤,有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朝后吐了一朵痰。它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在風中飄著,本來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這時風力忽然增大,并稍微改變了一下方向,于是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臉上。

等他憤怒地抬起臉,那個人已經(jīng)跑出很遠了。他徒勞地沖著那個背影喂喂了兩聲。他憤憤不平地用巴掌擦掉臉上的臟物。它正落在他的顴骨上,他用手一擦,頓時有一股口臭的味道彌漫開來。從這股味道里,他知道那個家伙一定抽了煙,還吃了大蒜。別看他是個下崗工人,但他一直是很愛衛(wèi)生的,甚至還可以說得上有潔癖。從小至今,他一直保持著飯前和便后洗手的良好習(xí)慣。他很少在別人家里吃飯,不隨便喝別人家的水。吃水果一定要削皮。他削果皮的手藝很好,就是很多專業(yè)人士(如家住同一個巷子里的賓館招待員或某單位上的女秘書)也自嘆不如。他給水果削皮就好像給它解開一條被縛的繩子。在他削皮之前誰也不知道縛住水果的繩子有那么長。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果肉上褪下來,就像魔術(shù)師口中源源不斷扯出的彩色絲帶。而且,它們是那么的優(yōu)美苗條。他削果皮的動作簡直可稱得上一波三折一唱三嘆,這在水果表皮不怎么光滑或爛了幾個小洞時表現(xiàn)猶為突出(這種水果在超市里是很便宜的)。他手中的水果刀總能繞開或躍過那些高山或陷阱,小心翼翼地前進。既要保證果皮的完整勻稱,又要使它流暢,這是有一定難度的。而他,居然毫不費力地做到了這一點。他削下來的果皮漂亮得和那只水果毫不相稱。大家不相信那只難看或已經(jīng)腐爛了的水果居然有如此漂亮的果皮,就像不相信長相丑陋的夫妻生下了天仙般的女兒。

可是現(xiàn)在,那個穿紅格子襯衫的家伙居然把痰吐到了他臉上!那朵痰雖然不包含感情的成分,但明顯帶著衛(wèi)生因素。誰能保證那個人沒有傳染病或者是 × × 病毒攜帶者呢?時間變得漫長了,他一直覺得那朵痰仍緊緊地貼在那里,像一只蜘蛛那樣爬著。像硫酸在慢慢腐蝕著他。他呸呸地吐了幾口,想把可能鉆進他體內(nèi)里的痰沫吐盡,但無論他怎么吐,那種骯臟的感覺仍然吐之不盡,甚至他越吐,細菌反而像長了倒刺一樣向他的口腔深處延伸,于是他只好一路呸呸地吐個不停。

于是事情出現(xiàn)了相反的結(jié)局:一個人因為有潔癖,在某種情況下反而顯得一點也不講究衛(wèi)生。就好比對生活熱愛得過了頭,卻往往表現(xiàn)出冷漠和悲觀。

3

第二天一早,他醒來時,她已經(jīng)在洗衣服。他忙起床給女兒買早餐。每天都這樣。女兒上課早,不能遲到,又不能在學(xué)校吃東西,不然要扣學(xué)分。讓女兒自己買,人太多,女兒就買不著,只好餓肚子。

他小心翼翼,故意不跟她說話。希望她再摸胸部時,就發(fā)現(xiàn)那個包已經(jīng)“從良”或不翼而飛了,要不,她干脆把這件事給忘了。

所以等女兒上了學(xué)老婆說走吧的時候,他還在心存僥幸地裝糊涂,說:去哪里?

老婆瞅了瞅他,說,去醫(yī)院啊。

她又說,剛才我摸了一下,還痛。

他一拍腦袋,說,還痛啊。

她說,你從來不關(guān)心我。

他說,又是“從來”,你動不動就“從來”,老是上綱上線。

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說,我害怕。

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說,別害怕,我?guī)闳メt(yī)院。

她問,去哪個醫(yī)院?

他說,去婦幼保健院,那里水平肯定高一點,是專門為女人和小孩子服務(wù)的嘛。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大概不會錯。就像冬天他買潤膚膏,總是買兒童用品。他說,現(xiàn)在國家抓得緊,估計造假的人不敢毒害少年兒童。

她說,那個地方很貴,電視里不是說過,有個女人在那里做流產(chǎn),花了一千多塊錢還沒刮干凈,服務(wù)態(tài)度也不好。

他說,人家天天跟女性生殖器打交道,態(tài)度能好到哪里去?其實也不是態(tài)度不好,而是醫(yī)生對這些事情已經(jīng)麻木了。

她嘆了口氣,說,那帶多少錢呢?

他說,你手頭有多少錢,都帶上。

她說,也就三四百塊。

他在家里是不管錢的。他每星期交一次錢到她手里,她就小心地收好,再找時間存到銀行里去。有一次,她興奮地說:你猜我們這個月存了多少錢?他說,我怎么知道。她說,有一千塊!看著她興奮的樣子,他卻忍不住心酸起來。他曾看到幾個人在銀行里一次提取五十萬元現(xiàn)金,營業(yè)員用點鈔機嘩嘩數(shù)了大半天。錢幣鋒利的邊角把黑色塑料袋都劃破了。當時他真想伸手去拎拎五十萬塊錢到底有多重,但這樣,人家肯定會以為他要搶劫,如果被保安打死了,誰也說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不能否認,她是挺會管家的。這幾年,他們一點一點地,也攢了兩三萬塊錢。他們還在不斷地攢著,預(yù)備著把錢留到女兒讀中學(xué),讀大學(xué)。他們知道,女兒的道路還很漫長,讀了大學(xué),還要找工作,買房子,談對象。到時候,他們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這個月存錢的計劃怕是要落空了。他說,你再到銀行里取點錢,湊滿一千塊。既然是去那么大的醫(yī)院,三四百塊錢肯定是不夠的。

她說,不就是檢查一下嘛,哪里要那么多錢。

他說,一個小感冒,醫(yī)院也要掏掉人家好幾百,這個檢查肯定不會便宜的。

她說,要不,還是別去了,看情況再說吧。

這次他很果斷,說,不行,早檢查早放心。

她說,如果沒問題,那不是白花那么多錢了?

他說,花了錢也是值得的,買個放心,急出病來了更糟。他越來越斬釘截鐵了。

她說,你說得也有道理,如果真的有問題,要花更多的錢,可如果沒有問題,那就等于賺了錢,對不對?

他說,對啊,對。

他知道,她喜歡這樣計算她所虛擬地賺到的錢。如果她抱怨這幾年活得很艱辛,沒賺到什么錢,但她馬上又會寬慰自己說,至少還有一套房子吧,雖然是二十多年的老房子了,可畢竟只花了幾萬塊錢,如果現(xiàn)在把它賣掉,值三四十萬呢。這樣一想,她心里馬上得到了平衡。她故意不去想如果真的把房子賣了,他們要花更多的錢來買房子。

她到睡房里拿存折?;钇诘?。她先把零的在這里聚成整數(shù),再把它們存定期,好像把敵人一網(wǎng)打盡??粗厦娴臄?shù)字在不斷地增長,她像孩子似的高興。

他說,快點啊,別磨磨蹭蹭了,去晚了醫(yī)院就下班了。

來銀行里辦事的人并不多,可他們還是站了兩條隊,看哪條隊更快。結(jié)果他站的那條隊更快。他們?nèi)×隋X,過馬路坐公交車。他們還是第一次去婦幼保健院,以前即使有小毛病也是去附近的診所。人真多啊,好像那里是一個很大的超市,人群進進出出的,各個窗口都排了長長的隊,走廊的長椅坐得滿滿的,每個診室也擠滿了人。他們想打退堂鼓。又一想,既然來了,沒把問題解決掉是不行的,何況來回還要四塊錢坐公交。他們忙排隊掛號。

坐落在省城繁華地段的婦幼保健院,名氣雖大得不得了,門口的牌子也大得不得了,可進去了才知道,里面其實很舊,門診大廳的上方還隱約保留著一行“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的題詞,只是字跡早已褪色,有的字只能聯(lián)想。不過他想也不是什么壞事,如果太新了太高檔了,就會像賓館,收費也會更高。

好不容易拿到掛號單,他帶她去找三樓的乳腺科。開始他們走錯了,從另一個樓梯口上去,結(jié)果到了住院部,一些女人毫無遮擋地展示在那里,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戰(zhàn)爭后的殘兵敗將,臉上還帶著硝煙的痕跡。從那里突圍出來,他松了口氣。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忽然發(fā)起抖來。原來,門診大樓和住院部從三樓開始有走廊相連。那里也坐滿了人,一個個愁容滿面。還有幾個人,被人護送著走過,乍一看是男人,再一看是女人,頭發(fā)都沒有了,臉色慘白慘白的,不用說,是得了很重的病。他也不禁喉頭發(fā)緊,心里虛空起來,心想如果她也成了這個樣子,怎么辦呢?

居然是一個男醫(yī)生。被診的女人把上衣解開了,乳房明明白白擺在那里。他看了一眼忙跳開了眼睛。在這里,女人的胸部僅僅是一個器官,就好像菜市場的菜任人挑選,毫無神秘感可言。被檢查的女人也沒有一點害羞之感,仿佛任醫(yī)生宰割,只要醫(yī)生能治好她的病。他有些吃驚了。

穿著禮儀服裝的女護士把他們擋住了,叫他們?nèi)ヅ抨?。他這才注意到,比他后來的人把掛號單和病歷本都遞給了醫(yī)生,醫(yī)生再把它們壓到桌上,按先后順序放好。原來是這樣,害得他們白白多等了許久。他趕忙也把單子和病歷本遞給醫(yī)生。

除了醫(yī)生,診室里基本上都是女人。他臉紅了,叫她在那里等,忙退了出來。走廊里沒有空座位,他只好形跡可疑地在那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偶爾把頭伸進乳腺科,朝里面望上一眼。

終于輪到她了。他看到,她也像別的女人那樣毫無顧忌地解開了胸罩。她似乎有些難為情,因為她的兩只乳房剛才還是很挺的,現(xiàn)在沒有了胸罩的“勾芡”,它們就一敗涂地似的坍塌下來。好在醫(yī)生對此見怪不怪,并沒有什么驚異的表示。他想,別看她臉上現(xiàn)在還有點紅暈,但下次,說不定也跟別的女人一樣面無表情了。

什么?下次?難道她還要到這里來么?他狠狠掐了掐自己。

這時,那個男醫(yī)生把一根長長的鋼針扎進了她的乳頭,為此,他還適當?shù)匕阉娜榉客贤辛送小B兀橆^完全進去了。

他別過臉去,不敢看。剎那間,他覺得那個醫(yī)生長相很丑陋。

大概過了量體溫那么長的時間,醫(yī)生終于把鋼針抽了出來。他小心翼翼走進去。他以為醫(yī)生馬上會把結(jié)果告訴他們,但醫(yī)生一點也不著急。醫(yī)生說,按道理是要住院檢查的,但考慮到你們住在市內(nèi),就不用住院了,今天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明天上午你們再來,做個造影檢查吧。

他說,造影檢查是怎么個檢查法?在他翻爛了的那本《家庭醫(yī)生手冊》上,他還沒有看到過??墒窃捯怀隹冢钟X得不妥。

果然,他聽醫(yī)生有些居高臨下地說道,怎么說呢,說了你也不懂,這是現(xiàn)在國際上很流行的檢查方法,可以盡早發(fā)現(xiàn)可能出現(xiàn)的乳腺癌,我們醫(yī)院的設(shè)備都是從國外進口的,你們放心好了。

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好奇。

醫(yī)生有些怪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仿佛好奇這個詞從他嘴里出來跟他很不相稱似的。醫(yī)生說,你要想了解,明天就知道了。

他說,那我老婆的乳房到底有沒有問題,你剛才的檢查……

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乳房是女人身上最復(fù)雜的部位之一,必定要做個造影檢查才檢查得出來。

他想,既然如此,那你剛才干嘛還要把我老婆的乳房鉆探一下?

醫(yī)生把病歷本遞給他們,說,就這樣吧,明天上午是我當班,你們來早一點。

——張鳳珍。醫(yī)生在叫下一個病歷本上的名字。

他們從門診室走了出來。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偷偷瞧了瞧她的臉色,見她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因為沒及時地得到答案,她大概以為很嚴重,越發(fā)忐忑不安起來。

他安慰她說,沒事的,明天再來。

她說,既然沒事,醫(yī)生為什么還要我們明天來?

他本想說,醫(yī)院里就是這樣,放長線釣大魚。但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吉利,忙改口說,醫(yī)生也是好意,做這個檢查肯定有什么規(guī)矩,他們越認真,我們越放心嘛。

她說,現(xiàn)在真是進退兩難了。

他說,咳,有什么進退兩難的,別想那么多。

她說,不知道要多少錢呢。

他拍了拍口袋,說,今天沒用多少錢。

她說,人為什么要生病呢,不生病多好。

他笑著說,這就像人為什么要穿皮鞋一樣,你想,如果沒有人穿皮鞋,那誰來找你擦皮鞋呢?人如果不生病,就不會有醫(yī)院,也不會有藥廠,那會有多少人沒事做。

她說,你不常說自己是半個醫(yī)生么,你幫我看看。

他說,你沒聽醫(yī)生說,女人的乳房是最復(fù)雜的部位,那肯定在我這半個醫(yī)生的能力范圍之外了,(他不懷好意似的笑了笑)不過我這雙手,做做輔助治療是沒問題的。

她臉一紅,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她說,不要坐車了,我們走路回去吧。

他說,十幾站路呢,沒病的人也會走出病來,一塊錢的公交也舍不得坐,就當剛才醫(yī)院里多收了兩塊錢。

與已經(jīng)付給和將要交到醫(yī)院里的錢相比,兩塊錢實在算不了什么。臨上車的時候,他甚至還故意買了兩塊菠蘿。他們都喜歡吃菠蘿,卻總是舍不得買。人就是這樣,只有知道口袋里那點錢快要不屬于自己了,才格外地揮霍起來。

4

有時,他的確后悔自己沒好好讀書做個醫(yī)生。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方面有一些悟性。做醫(yī)生多么好啊,坐在那里開方子,病人按你的方子抓藥,然后病就好了,有一種小小的神奇的成就感。他從小就對醫(yī)生用的東西感興趣。體溫表,貼了各種標簽的棕色藥瓶,聽診器。醫(yī)生身上散發(fā)出干凈而好聞的神秘氣味。他從診所旁邊撿來醫(yī)生丟棄的針管和針頭,吸了水,到處尋找可以下針的東西。什么都想給它們來一針。進了廠子后,他偷偷看過一段時間的醫(yī)學(xué)書。中醫(yī)和西醫(yī)都看。他對中草藥尤其感興趣。他知道藿香辛而微溫,芳香化濕,可以和中止嘔,發(fā)散表邪。金錢草則利水通淋,除濕退黃,清熱消腫。感冒有風熱和風寒之分。速效傷風膠囊的主要成分是人工牛黃和撲爾敏。牛黃用于解毒,撲爾敏可以散熱。有時候他故意讓自己生點小病,好讓自己有一展身手的機會。他到藥店買藥來服下,然后看著自己一點點地好起來。

回到家里,他們忙著淘米做飯。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錢讓女兒在學(xué)校吃快餐了,又花錢又沒有營養(yǎng)??膳畠汉芨吲d,倒恨不得天天吃快餐。她一邊洗菜一邊跟他算賬:來回的車費四塊錢,菠蘿兩塊錢,女兒的快餐三塊錢,一共就是九塊錢,如果算上一上午擦皮鞋的收入,大概有二十塊錢了。這還沒算他擺攤的收入。她算來算去,越算越覺得吃虧,好像那個洞越來越大,最后把自己嚇了跳,站在洞邊發(fā)呆。

看她又嘮叨起來了,他說,你呀,總是這樣盯著芝麻放過了西瓜,跟在醫(yī)院里花的錢相比,這又算得了什么。

這次她的理解發(fā)生了偏差,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說我不該去就直說,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讓我去的。

他急了,說,你看你,誰不讓你去了,我不是一上午都陪著你嗎?

她說,我還不知道你,你剛才不是說在醫(yī)院里花了很多錢嗎?

他說,好啦好啦,別爭了,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

她說,我不管你什么意思,反正明天不去了。

他說,不去怎么行,那今天的檢查不是白做了?

她說,去了不是要花更多的錢了嗎?

他說,你這人,怎么跟三歲的小孩子一樣。

他又說,錢多了是不是?

她說,你看你,還不是心疼錢。

他說,像你這樣半途而廢,不是更把錢浪費了嗎?

她說,我去擦皮鞋賺回來,行了吧?

他也生氣了,說,好了,別越扯越遠了,反正明天一定要去。

他看到她背過臉去。他猜想她大概在暗暗發(fā)笑,說不定她正希望他說這句話呢。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又和好了。她說,做那個造影檢查肯定很麻煩吧?

他說,可能時間長一點,不然,醫(yī)生怎么說本來要住院檢查呢。

她說,醫(yī)院里就是黑,總是想辦法多賺錢,有時候,沒有病的也會嚇出病來,樓下的孟阿姨,有公費醫(yī)療,她說她每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去醫(yī)院,醫(yī)生總是說,幸虧你來得早啊,不然……孟阿姨就想哪有這么巧的事,后來有一次,她故意推遲了一兩天才去,可醫(yī)生看到她還是那句話。她說,我已經(jīng)推遲了一兩天呢。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沒告訴她,下午他偷偷給婦幼保健院打過電話。他說,他是外地人,想帶老婆去省里做個乳房造影檢查,問多少錢,可對方很狡猾,說你們來了自然就知道了。他問三百塊錢夠不夠,對方好像把嘴一撇,什么也沒說。他說五百呢,對方還是那句話,說,不是說了嗎,你們來了就知道了。他不但沒問出底細,還倒貼了幾毛錢的電話費。

他想,看來明天是非去不可了。

他真希望她的身體忽然出現(xiàn)奇跡。

誰知奇跡真的在晚些時候出現(xiàn)了。

那時,他們已經(jīng)完全作好明天的準備了。他說,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檢查呢。

她一直坐在那里想心思。上床后,她忽然問,萬一查出了問題呢?

他說,沒事,你別胡思亂想。

她說,我想來想去,還是不去的好。

他說,不去,怎么知道有沒有問題?

她說,我想通了,與其查出問題來,還不如糊里糊涂過。

他說,那怎么行,萬一有問題,也好早治療。

她說,可如果沒有乳房,那多難看啊。

他小心地說,你按按看,看它還疼不疼?

她試探著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忽然說,我感覺比昨天好了點。接著她又用力按了幾下,說,真的呢。

她把他的手拉過去,說,真的,已經(jīng)不痛了。

他仔細撫摸著她的乳房,見硬塊還在那里,但她真的沒再叫痛了。他抑制著自己的大喜過望,雖然嘴上仍然說,不管痛不痛,總之要檢查一下才放心。

像是握著一個什么寶貝,不用力,他怕它跑掉了,用力過猛,又怕把它捏碎。他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悲欣交集過。

5

大概是想急于知道結(jié)果,天剛亮,他就催她起床。

她的手一直按在自己的胸脯上,晚上做了不少惡夢??吹酵饷娴牧凉?,她確信那些惡夢已經(jīng)過去了。她又按了按,說,真的不痛了。

他仍故意堅持道,去吧去吧,去晚了又檢查不了。

她的決心倒似乎越來越堅強了,說,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不過仔細一聽,她的話音里好像又有點跟她自己賭氣的成分。

他說,去,怎么不去?不去別說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他有些吃驚,心想自己居然把并不想說的話也可以說得這么堅決。

她說,你這人,難道沒有問題不好嗎?難道你希望我查出問題來嗎?

他說,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花錢。

她說,可是,不是已經(jīng)不痛了么?

他問:你確定?

她點點頭。

他說,那就先觀察兩天,看情況再說。

他順坡下驢。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個好結(jié)果。

吃了兩個饅頭,他又到立交橋下面去擺攤。仿佛擔心她變卦似的,饅頭還沒有完全吞下去,他就拿著鑰匙從家里逃出來了。出門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必要出來得這么早。他到了好一會兒,割皮帶的老張才來。接著是賣玉米和荸薺的老徐,賣上海牌刀片的老賴。像往常一樣,還是賣舊書的小吳來得最晚。有的互相打個招呼,有的則從來沒打過招呼。也沒人問他昨天干什么去了。是啊,怎么就沒人問他呢?或許,根本就沒人在意他昨天沒來吧。他剛才都想好了,如果有人問他,他就實話實說,說帶老婆到醫(yī)院檢查乳房去了。他們肯定會取笑一番,這樣,他內(nèi)疚的心情或許會煙消云散??伤麄儾粏?,他怎么好主動說呢?一上午他都很自責。他想他是不是變得很冷酷了?誰都會生病的,如果真的生了很嚴重的病,他該怎么辦?難道真的跑掉不管嗎?那天他從電視里看到,一個人因孩子得了腦癱,便把孩子遺棄了。還有一個人,沒錢給娘治病,把娘送到醫(yī)院后,便逃之夭夭。他想,如果是他,會怎么做呢?他不知道。當記者問到那個遺棄了自己孩子的人,那個人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嘴唇干裂得厲害,好半天,只是拿起塑料瓶來喝了一口水。記者跟他去福利院看望三年沒見面的兒子,他問兒子,愿不愿跟爸爸回去?兒子說,不愿。原諒爸爸好嗎?不原諒。其實,他真的希望兒子跟他回去嗎?不過是在記者的鏡頭下不得不這樣問吧。所以那個人聽兒子說不原諒他,他一定不難過反而會如釋重負。他希望兒子恨他。

下午,收了攤,他故意回來得晚一些。他騎著自行車在城東大道轉(zhuǎn)了一圈。他看到工人體育場門口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涼凳已經(jīng)擺出來了。男孩女孩穿著旱冰鞋在那里穿梭。女兒一直嚷著要一雙滑冰鞋,但他一直沒舍得買。他說不安全。他偷偷去看了一下價格,最普通的也要兩百多塊,好一點的要一兩千??磿r間差不多了,他才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家。他有些做賊心虛,生怕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上樓時躡手躡腳的??墒谴蜷_門,他發(fā)現(xiàn)她沒有回來。女兒也沒有回來。

他一邊淘米做飯,一邊卻陡然不安起來。他想她們怎么還沒回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經(jīng)常被種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折磨得坐立不安,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他老是想象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老婆遭到了暴力侵害,女兒被壞人綁架,自己撞上了卡車。如果有一伙歹徒突然闖進家里來,或在一個僻靜的街角把他們控制住,當著他的面侮辱他老婆,他將一點辦法也沒有。為此,他晚上總要檢查門是否關(guān)緊了,散步時盡量不走僻靜的路。如果女兒被人綁架了,他也沒有辦法,報案吧,對方很有可能會撕票,不報案吧,他到哪里找那么多錢呢?如果他一邊答應(yīng)付錢一邊又報了案,女兒終究還是遇害了,他該怎么辦呢?他們的生活怎么繼續(xù)下去呢?生活就像瓷器,太脆弱了,隨便什么意外的打擊,都可能使它粉碎。他設(shè)想自己在路上忽然被一輛卡車刮倒,他的身體飄了起來。醒過來后,他依然擺攤??伤粯?xùn)|西也賣不出去。他蹲在路邊,可過來過往的人對他置之不理。他很著急,賣不出東西,怎么賺錢呢?沒有錢,一家人怎么生活呢?他到學(xué)校去接女兒,女兒也不理他。他跟在女兒后面跑著。女兒的書包那么重,他想趕上前托住它,好讓它變得輕一些。女兒那么小。不,小也好,等女兒大了,麻煩也就大了。女兒要讀大學(xué),要談戀愛,要防止被壞男人騙,要擔心她將來的丈夫?qū)λ貌缓?,上司會不會借工作之名調(diào)戲、玩弄她。他跟在女兒身后。他一會兒緊張,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拍自己的腦袋,掐自己的手。女兒敲門,老婆過來開門,女兒進去了,看了看他,卻沒有什么表示。他說,是我。老婆根本不聽他的,把門關(guān)上了。他笑了笑,說我有鑰匙。他在褲袋里掏著,鑰匙卻不見了。他擂門,奇怪的是,門沒有發(fā)出任何響聲,好像它是一塊海綿,把聲音全吃掉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到老婆和女兒出來散步,她們后面還跟著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他沖上去,那個男人趔趄了一下,可對他仍視而不見。他對他們喊道:喂,喂!老婆關(guān)心的卻是那個男人,回轉(zhuǎn)頭問怎么啦,那男人說沒什么,風太大。這時他才猛然意識到,他早已在那次車禍中死掉了……

他知道這跟一部外國電影的情節(jié)有些相似。其實他就是在看了那部電影之后才忽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的。為此他叮囑自己在路上一定要小心。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老婆和女兒的生活也都毀了。他不企望自己活很多年,活到患上老年癡呆癥,活到得人嫌,他只想把人生的主要任務(wù)完成就可以了。畢竟,過早地把老婆和女兒交給別的男人,他還是不放心和不甘心的。想到別的男人睡在他曾經(jīng)睡過的地方,他還是感到很難受。

電飯煲發(fā)出了滋滋的響聲。蒸汽馬上會托起鍋蓋了??伤齻冊趺催€沒回來呢?他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快新聞聯(lián)播了。往常這時候,他們一邊準備吃晚飯一邊開了電視。他要看國際時訊女兒要看動畫片,他們就搶著在兩者之間切換。老婆在一旁看著好氣又好笑。等他和女兒后來都不搶了,她才像個得利的漁翁似的把頻道調(diào)到地方臺的“都市現(xiàn)場”,那里每天都在說這座城市今天發(fā)生了多少起車禍,多少人打了架,什么地方下水道被堵了,誰從樓上扔垃圾下來砸了人,等等。她似乎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無比地關(guān)心??涩F(xiàn)在,屋子里還冷冷清清的。他想開電視,又怕它會遮蓋住別的聲音,比如呼叫的聲音,敲門的聲音。他想,就是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現(xiàn)在看起來也很好啊,冒著一股安穩(wěn)的熱氣。

他煩躁地炒好了菜。有一道菜放多了鹽。他把門打開,把窗子也打開了。他后悔沒給老婆和女兒買手機?,F(xiàn)在手機便宜得要命。有身份的人都不把手機掛在腰上,只有從鄉(xiāng)下來的民工才在腰間掛手機,可他還是沒給老婆買。她說,用不著。真的,真該買一只的。如果有手機,他就不怕她們回來晚了,他就心里有底了?,F(xiàn)在,他想去找女兒,又怕老婆回來,不知他們父女倆怎么回事。他想去找老婆,又怕女兒先回來,沒有鑰匙開門。想來想去,他還是什么地方也沒去。

他好像聽到了女兒上樓的聲音。他拉開門,說,怎么才回來?卻不是他女兒,是樓上人家的女兒。跟他女兒同學(xué)。他忙問,你看到我家陶陶么?那小女孩說,最后一堂課考試,我交卷時陶陶還沒交呢。啊,總算放下心來了。畢竟是畢業(yè)班了,馬上要升學(xué)考試了,感謝老師,感謝學(xué)校,感謝……這么說來,老婆跟女兒不在一起,她真的出事了?

他往樓下沖。他很著急。會是什么事呢?是不是她的身體真的有什么問題她瞞著他,現(xiàn)在想不開了?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比如被車刮倒還是跟人吵架被打傷了?她擦皮鞋的地方在超市門口,是不是上面的廣告牌掉下來砸著了她?電視里經(jīng)常播這樣的事。一家叫“老干媽”的飯店,招牌掉下來砸著了一個過路的老人,于是電視里調(diào)侃說,這真是“老干媽”砸著了老干媽。

他剛走出巷口,便聽一個人叫他:你到哪里去?他一看,正是她。

他很激動地奔跑過去。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說你怎么才回來,我正要去找你。

她說想晚一點收工,把昨天的損失補回來。

原來是這樣。他說,你這是干嘛,啊,干嘛?

她奇怪地看了看他,說,你這是怎么回事?

不一會兒,女兒也回家了。他心頭立時涌上一種大團圓的感覺。

這天晚上,他鞍前馬后地忙著,不讓老婆多做事。他主動去洗碗,抹灶臺,擦地板,做了這個又做那個,做了那個又做這個。他好像感覺到,好幾次,她想說點什么,可一看到他在忙,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對,他情愿這樣忙著,不要她做事,也不要她說話。他怕。怕她按了按胸部,說,怎么又痛起來了呢。或者:恐怕還是要去醫(yī)院看看呢。他似乎要以自己的忙碌來“堵住”她的嘴。

等他忙得差不多了,女兒已經(jīng)做完作業(yè),睡覺去了(他甚至擺出洗衣服的架式,被她擋住了)。他們打了幾個呵欠,也要睡覺了。

好像事情真的在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一連幾天,她沒有再提起此事,仿佛那種疼痛,在她胸部乃至他們的生活里虛晃了一槍,便徹底消失了。

不知不覺一段時間過去。有一天,他們看電視,無意中聽到里面說:目前許多國家實施了對女性進行乳房定期造影檢查的措施,以便盡早發(fā)現(xiàn)乳腺癌,但是,是否有必要對年輕女性進行定期造影檢查,在醫(yī)學(xué)界存在著爭議。因為X射線有一定的誘發(fā)癌癥的危險,年輕女性乳房組織致密,檢查所需的射線劑量更高,因而危險也更大。研究結(jié)果表明,造影檢查會在每10萬人中誘發(fā)36例癌癥,其中一半是致命的。女性作此項檢查的年齡如果從45歲適當延后到50歲,將有利于減少X射線誘發(fā)癌癥的危險……

她說,幸虧沒去做什么造影檢查啊。

他故意做出巴結(jié)她的樣子說,不是幸虧沒做那個檢查,而是幸虧你的身體沒什么問題。

是啊,只要一家人健康平安,他愿去巴結(jié)任何人。哪怕是做一條搖尾巴的狗。

6

難道真的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他不敢完全相信。

他們的好心情果然沒維持多久。兩個月后,嚇人的事情又出現(xiàn)了。

自從出了那件事,他把那本《家庭醫(yī)生手冊》又從什么地方翻了出來,有空就看上一會兒。女兒剛出生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上面有一些嬰幼兒疾病的防治問答。比如對女兒的扁桃體炎的認識,就是從那里來的。他還從那里知道,嬰幼兒不能光喂奶,還要多喂白開水。有的孩子為什么愛哭。怎樣防止小兒軟骨病。小兒多動癥是怎么回事。如此等等?,F(xiàn)在翻得最多的是后面一章:婦女疾病與衛(wèi)生。不但他翻,老婆也翻。但翻多了,她又神經(jīng)兮兮起來了,一會兒按按這里,一會兒按按那里。所以他又把書偷偷藏起來了。

一個人,老想著疾病,肯定會得病的,或者說,那本身就是一種病吧。

那天晚上,他們一番運動之后,他覺得有點不對頭,好像聞到了一股什么味道。她也聞到了。他拉亮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下身出了血。她驚慌起來,說,怎么回事?他也有些驚慌,但沒表露出來。他問,是不是例假提前來了?她說不可能,還有半個多月,你知道,我那個是很準的。

他說,是不是節(jié)育環(huán)老化了,引起了炎癥?

她的節(jié)育環(huán)早該換了,可她一直拖著沒去,這一拖就是好幾年。越拖越不敢去換。

是啊,女人好好的身體,卻要放一個異物在里面,肯定是不好的。他們用過很多方法避孕,但都有失算的時候,結(jié)果麻煩得要命。醫(yī)生說,每刮一次,女人的身體就薄了一點,薄到一定程度,就容易出危險。說起來,女人比男人更脆弱更可憐啊,自從上了節(jié)育環(huán),她的例假雖準時,但持續(xù)的時間卻延長了好幾天。她為此很是煩惱。他曾經(jīng)想給自己結(jié)扎,但她怎么也不讓。聽說那樣對男人有影響。好像前面有座碉堡,他們在搶著去堵槍眼。其實他問過醫(yī)生,醫(yī)生說沒有影響,但她說,醫(yī)生肯定不會跟你說實話,就像號召你去獻血,說獻血對人的身體有好處,可那些發(fā)號召的人誰去獻了?

不過,他還真的瞞著她去獻過幾次血。有家商場門口每天都停著一輛獻血車,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坐在那里,面前擺著相關(guān)器械。剛開始,他不過是想知道自己的血型和是不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那時乙肝鬧得人心惶惶,有乙肝的人升學(xué)有限制,工作也有限制。他擔心自己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那么,女兒很可能也是,那么她將來的上學(xué)和就業(yè)就會受到影響。可到醫(yī)院里檢查,要幾十塊錢,獻一次血,就等于節(jié)約了幾十塊錢的化驗費。他的血液順利通過了檢測,他很高興。后兩次獻血是因為他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他們出了意外需要輸血、可他們又沒那么多錢,怎么辦?獻血可以幫他解決。他知道,一個人獻血到一定量的時候,他和家人以后就可以無償?shù)赜醚?。他覺得,這比在銀行里存錢還管用。等達到了指標,他才告訴了她。她心疼得不得了。

他依然認為是她的節(jié)育環(huán)出了問題。

似乎害怕有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他便固執(zhí)地把問題嵌定在節(jié)育環(huán)上。

第二天,他堅持帶她去醫(yī)院換了一個。這次沒必要去婦幼保健院那么貴的地方,附近的小醫(yī)院就可以了,她以前的一些婦科炎癥都是在那里治好的。生活對女人是不公平的,沒結(jié)婚之前,女人的身體是多么瓷實干凈,光潔如玉啊,可結(jié)婚生孩子后,尤其在做過幾次流產(chǎn)手術(shù)后,她們的身體就容易出問題了。

從手術(shù)室出來,她一直讓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她額角在冒汗,手冰涼。她要坐公交,被他說了一頓。他招了一輛的士。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肩膀上,透過外套,他感覺她的身體仍有些發(fā)抖。

回到家里,她四處找《家庭醫(yī)生手冊》。

她說,那本書哪去了?拿出來給我看看。

他說,那天誰誰來串門,順手拿去了。

上了新的節(jié)育環(huán),半個月后,他們才小心地做了一次愛。他們都有些走神。事畢,他發(fā)現(xiàn)她下面又有了一點血跡。

他用力按捺住自己的驚慌,說,肯定是上環(huán)后傷口愈合得慢。

為了盡快知道結(jié)果,第二天他又跟她做了一次。

第三天,他們試了試,還是這樣。

他心里一沉。

又過去了一個多星期。在這一個多星期里,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就像不敢觸及事情的真相。

他背著她仔細查了那本書??粗粗?,他冒出冷汗來。

但他仍然安慰她:還是炎癥引起的,你的盆腔炎一直沒好徹底,做事累了或受了涼,就容易復(fù)發(fā)。

他像是狐假虎威,說:你看你,叫我怎么講你呢,總是不聽,洗東西,一洗一大堆,洗了衣服,又洗床單,洗了床單,還有被套,毛巾,拖鞋,總之你越洗越多,恨不得把整個家都放在水里洗上一遍,好像不洗你就難受似的,現(xiàn)在你看,累出病來了吧?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說,不洗有什么辦法?難道你會洗?難道它們自己會跑去洗干凈?可現(xiàn)在不管他說什么,她都不做聲,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睛里充滿了絕望。

他有些害怕了,說,你那樣望著我干什么,你別自己嚇自己,有沒有病,了不起明天再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聲音虛飄飄的,沒什么說服力。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不僅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他害怕她真的得了什么病,他不敢正視。

他終于聽到她說話了。她說,你是什么意思?

他說,什么意思?要你去檢查,叫你別驚慌,要樂觀,有信心。

她說,能不慌么?開始我也以為是炎癥,或者節(jié)育環(huán)出了問題,可現(xiàn)在你也知道,根本不是,一個人,身體好端端地出血,肯定是得了大病。

他說,我的咽喉炎,不也這樣么?這也是他常用的招數(shù),如果她說她關(guān)節(jié)痛,他也說他關(guān)節(jié)有些痛。他說,來,搽點紅花油,你搽一點,我也搽一點。她說頭昏,他說,是啊,這鬼天氣。他似乎總在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難道他能說,頭昏了,去做一下CT吧?他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他對他們的疾病,都采取一種得過且過、企圖蒙混過關(guān)的態(tài)度。就說他自己吧,除了慢性咽喉炎之外,他估計還有神經(jīng)衰弱、眼膜炎、貧血、胃潰瘍、營養(yǎng)不良、尿道結(jié)石等等。一個人,身上竟然埋伏著這么多病。他?;孟胫鼈冊谒w內(nèi)打仗,互相攻克對方,反而讓他的身體平安無事。

他說,可能是破了幾根毛細血管吧。

他說,一個人,得點小病不要緊的,反而可以增強免疫力呢?人身上養(yǎng)一點小病就像池塘里養(yǎng)一點魚,水太清則無魚,沒有魚,池塘里怎么有活力呢,什么人最容易出問題?是那些身體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什么人最容易變壞?是那些看起來最純潔的人。

他也不管什么邏輯,自顧自亂說了一通。他往往在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新的真理或者謬論。如果他是一個醫(yī)生,肯定會有驚人的發(fā)明。如果他是一個哲學(xué)家,肯定經(jīng)常有創(chuàng)新的觀點。即使他什么也不是,也可以把她逗笑。

可這次她很嚴肅,沒有笑。

他很害怕她這種嚴肅的表情和什么也不看的、茫然的神態(tài)。仿佛她體內(nèi)有什么在嘎嘎響著,隨時會完全坍塌下來。

她說,這幾年,日子剛好過一點……

他說,別胡思亂想,明天去檢查。他又在心里對自己說,是啊,一定要去檢查。

她說,萬一查出什么問題來,怎么辦呢?

他說,別擔心,你身體好,不會有事的。

她說,可你剛才說,身體越好的人越容易出問題。

他說,我……

他拍了一下腦袋,心想他能說他剛才是信口胡說的么?

他說,你的身體好跟那個身體好不一樣。

她說,哪里不一樣?

他說,反正就是不一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但他在奮力掙扎,終于,他的聲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就是查出了什么問題,也可以治啊。像是來到了一片寬闊的地帶,他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她說,如果治不好呢?

他說,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對付這樣的病還是綽綽有余的。

她說,萬一呢?萬一……

他說,沒什么萬一,你沒聽到上次電視里說,很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嚇死的。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他感覺她顫抖了一下。他想去彌補一下,又不敢輕舉妄動,怕越補越明顯,越補那個窟隆越大。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治病要花很多錢,如果……萬一……

他說,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和萬一,如果……萬一……

奇怪,他也跟著如果、萬一了。他忽然加強了語氣,仿佛把那些如果、萬一甩掉了。他說,你不要擔心錢的事,賺錢不就是為了用么,不在這上面用就會在那上面用。他慷慨激昂起來:萬一錢不夠,我就是賣房子,賣血,借高利貸,也要為你治病!

她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但不一會兒,她又不安了,說,如果花了很多錢、賣了房子還沒治好呢?那你們父女倆不是什么都沒有了,怎么生活下去呢?

他幾乎是喊道:我不許你這么說!仿佛她這句話是炸藥包上的導(dǎo)火索,已經(jīng)吱吱點燃起來了,他要用力把它掐斷。

看他那樣子,她倒輕輕笑了起來,說,就是治好了病,可那時我都不是一個女人了,你說那時,我還是女人么?聽說連那事都不會想了。

他說,不想就不想,活著就行。

她說,我不想,可你還想,那怎么辦呢?你不就要去找別的女人?

他似乎生氣地說了句什么。生氣之后,又覺得自己不是在那么實打?qū)嵉厣鷼猓泄室馍鷼獾臉幼?。如果她真的沒有了那個想法,難道他不會有別的想法么?就是現(xiàn)在,在街上看到漂亮女人他都會多看幾眼。每次路過按摩店他都低頭不敢看,怕自己經(jīng)不住誘惑。

他說,我不找,不找,總行了吧?

她說,你說的不是真話。

他說,要怎樣才讓你相信呢?你不會要我做太監(jiān)吧?

她說,是啊,你要是太監(jiān)就好了。

他心頭卻掠過一陣寒氣。不過他仍然把這寒氣當作熱流,開玩笑說,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揮刀自宮。他做了一個動作。

她笑了,說,要找,怎么能不找呢?到時候我?guī)湍阏遥銢]看電視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事,女人有病了,便幫男人物色另一個女人,或者男人癱瘓了,女人找另一個男人來共同承擔責任。

其實,他最討厭這樣的電視節(jié)目了??伤矚g。每看這樣的節(jié)目,她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掉個不停。他還為此笑過她。他說,你中了電視臺的催淚彈。一想到她是在按電視節(jié)目設(shè)計好的程序流眼淚,他就很生氣,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

她似乎還沉浸在那樣的設(shè)想里,覺得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起來。

她說,別人能做到的,我為什么不能做到?

那天晚上,他們渾身發(fā)燙,翻來覆去的,怎么也沒睡著。他們互相安慰,交談著,哭笑著。這種很久沒有過的抒情氣氛,像是一床蓋在他們身上的新被子,有些耀眼,他們小心翼翼摩挲著,不敢輕易翻身。

7

你說,如果真的是那個病,怎么辦呢?

肯定要治啊。

那得要多少錢。

不管多少錢,都是要治的。

可哪有那么多錢呢?

不是說了嗎,哪怕是賣房子,賣血。這套房子,就當我們沒占單位的便宜,就當我們像許多人一樣,要重新買房子。

可如果把房子賣了,還治不好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是說,如果呢?

沒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如果的。

不,我不要你賣房子,即使不為我們自己想,也該為我們女兒想。

女兒前途光明得很呢,至少比我們要光明。

也不一定呢,她的路還長得很,要讀中學(xué),大學(xué),研究生,聽說現(xiàn)在不讀研究生,簡直找不到工作,一路讀下去,要多少錢啊,你哪拿得出來?

我們一起賺啊,等你治好了病,我們又可以一起賺,翹起屁股賺,越賺越有勁,越有勁越賺。

我……怕是不能跟你一起賺錢了呢,什么都要靠你自己了呢。

你看你,又亂想了。

不是亂想,我腦子清醒得很呢??磥恚烁F點不要緊,就是不能得病,病了就什么都完了,它像是個無底洞,吃人不吐骨頭,吃骨頭不吐渣。

沒病,你沒病,明天去檢查,就什么都知道了。

早知這樣,還不如辦個保險什么的,什么保險都買一份,那就不怕了,即使治不好,你們也可以拿到一筆錢。

你以為,人家的錢那么好拿啊。

都是你,對這個也不相信,對那個也不相信。

憑什么要我相信它呢,跟你說,現(xiàn)在社會上最突出的問題就是信任危機,你看,以前誰敢懷疑專家說的話?聽說現(xiàn)在專家一說話,網(wǎng)上就有人罵。以前誰敢懷疑英雄人物或勞動模范,現(xiàn)在人家會說他作秀、造假。以前誰敢懷疑銀行、醫(yī)院、政府機關(guān),現(xiàn)在你看,從銀行里取出來的錢也有假的,前不久電視里說有個人怎么也不肯在老婆的手術(shù)單上簽字,好像一簽字就上當受騙了,結(jié)果眼睜睜看著老婆難產(chǎn)死掉了。

你這人,腦子就是怪,太怪了也不好吧,太怪了有什么好呢?

反正,警惕一點總是好的。

可現(xiàn)在,它們還好好的,倒是我們快要垮了。

誰說的?你看你,我說話你怎么聽不進去呢?往往是,我跟你說了好多次,你都不以為然,后來電視里才說了半句,你就聽進去了。

沒有吧?

比如我說,炒菜的油不用燒得那么開,你不聽,電視里一說,你就聽了。我說,那些減肥的、補腦的、補血的總之是包治百病的口服液好多是騙人的,你不信,等電視里一說,你就信了。

現(xiàn)在,我倒真的希望有一種藥能包治百病呢。

那除非是毒藥,喝下去人就沒事了,病也就自然給毒死掉了。

你不是要我去喝毒藥吧?

看我不……!你不記得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笑話?一個人肚子里有蛔蟲,他不肯吃飯,想把蛔蟲餓死,結(jié)果,蛔蟲還沒餓死,他自己先餓死了。

別老是死死死的,聽得人心驚肉跳。

我這不是在給你講笑話嗎。

我們小時候又不在一起,你聽的笑話,我哪一定聽過?

是啊,我們是居委會魏大媽給介紹的。

我還記得那天你急得滿頭大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說什么好。

那時多美好啊,想起來像在昨天。

你手里還拿著一本雜志,好像生怕別人以為你是文盲。

那不是我們的接頭暗號么?

可假如別人都像你這樣,我怎么知道是你呢?

那說不定你就配錯郎了。

配錯了也好,免得現(xiàn)在連累你。

又來了。

我想好了,如果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我就喝毒藥。

你喝我也喝。

你不能喝,你喝了,女兒怎么辦?

那你喝了,我怎么辦?

我反正那樣了,喝與不喝有什么區(qū)別,喝了還能省錢。

你有沒有想過,你喝了,解脫了,可人家會怎樣講我?

你在乎他們什么,不用在乎的。

你說的倒輕巧,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沒有了社會關(guān)系,就像魚沒有水。

那怎么辦呢?

治啊。

那不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了。

反正,無論如何是要治的。

“無論如何”,這么說來,你什么準備都做好了?

準備什么?

你不用瞞我,這樣,我才放心呢。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懂裝不懂嘛,你不經(jīng)常說自己懂裝不懂?

你看你。

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有點不好意思。

再這樣說,我生氣了。

你生氣好啦,你越生氣,我便知道你越是那樣想的。

你叫我說什么好呢,難道要我像以前那樣拿拳頭捶自己的腦袋?

是啊,那時你多傻,每次跟我鬧別扭發(fā)脾氣便這樣,好像要拿頭去撞墻,告訴你,那是我,才會心疼你,如果是別的女人,才不管呢,倒樂得在一邊笑。

別說我,你也一樣,我們都有嚴重的自虐傾向,有一次,你差點把自己的頭打腫了,呵呵。

我的頭打腫了,你就高興,現(xiàn)在還在笑。

你不知道,有時候你多么可愛。

你不覺得你太殘酷了嗎,我把頭打腫了,你才覺得可愛,我不打自己的頭,你也不覺得我可愛。

什么邏輯嘛。

強盜邏輯。

嘿嘿,的確是強盜邏輯。

可強盜是你不是我。

這更是強盜邏輯。

哎,我想好了,如果真的是那個病,我也高尚一回,學(xué)學(xué)電視里那些人,先幫你把人找好,告訴我,你想找個什么樣的人?

什么什么樣的人?

女人啊,給你當老婆啊。

再亂說,我真的生氣了。

我不跟你開玩笑,很認真的。

我就不認真了?

哎呀,你說嘛,找到了合適的,我才放心。

誰要你放心,我不要你放心。

又來了,耍小孩子脾氣了。我還不知道你,男人在女人面前,永遠是小孩子。

你怎么不往好的方面想呢?

我這不正是在往好的方面想嗎?告訴我啊,你想找個什么樣的?

你不覺得荒唐嗎?

我猜,你現(xiàn)在要找個瘦一點的,苗條一點的,好換個口味。

你胡說。

我到報紙上去給你征婚:某男,35歲,身高1.70米,個體經(jīng)營者,喪偶,有一女讀小學(xué),想重建幸福家庭,有住房,要求女方年齡35歲以下,身高1.55米以上,身材苗條,性格大方,婚否不限(沒有小孩最好),歡迎珍惜感情懂得生活的女子來函來電。

你看你,想得還挺周到,連對方有沒有小孩都想到了。

那當然啊,她有小孩,就不會對我們女兒好。

反正我不要。

難道你還想找個跟我一樣比較胖的?

最好能長得跟你一樣。

你看看,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吧。

如果能找到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我就答應(yīng)你。

反正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以后,即使找不到一樣的,你也會找的。

你又在氣我了。

你敢說,你以后不會找?

就是不找,你怎么樣?

我能怎么樣啊,跟你說,我能怎么樣,如果我能怎么樣,就好了。

好了,別哭了,還說我是小孩子,你才是。

人的一生就像皮筋,有的人可以拉得很長,有的人卻是一拉就斷了。

……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你沒感到我的手在發(fā)抖嗎?

那么涼,放到里面來。

許多年以后,你還會記得我嗎?

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說真的,這輩子,我只喜歡過你這么一個男人,魏大媽給我們介紹的時候,我還不是那么喜歡,可后來,我越來越喜歡了。

我也是。

看到你,比看到什么人都親。

嗯……

來,我把銀行的密碼告訴你,萬一……

我不聽。

別這樣,聽話。另外,衣柜下的鞋盒子里還有一張存折,那是我悄悄存下的,也有兩千多塊。你不怪我吧?那時,我們經(jīng)常吵架……我怕你不要我……不,你要怪就怪,我恨不得以后你天天怪著呢。你怪我,就是記得我……

…………

8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才草草合了一下眼。

即使這樣,他的另一半腦袋仍然是清醒的,就像水面上的冰山一樣。他問自己,如果老婆真的得了那種病,如果真的要十幾二十萬塊錢的手術(shù)費,他真的會去賣房子嗎?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大概,他情愿自己去賣血。血賣了還有,房子賣了就沒有了。

他承認,他內(nèi)心的一些想法是很可卑的。是不能拿到桌面上來的。他只企求他們的生活還能原地踏步,不然,每一種選擇都可能讓他“原形畢露”。

他甚至忍不住想得更荒謬,他想,如果她萬一得了重癥,不能活下去,他會不會找女人呢?又會找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還暗暗設(shè)想起對方的樣子來。設(shè)想她是胖還是瘦,是圓臉還是長臉,是漂亮還是不漂亮。這時,他竟然還隱隱有些好奇起來。

他想,你還是個人么?!

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其實是個容易被激動的人,每看到社會上的好人好事都很激動。這種激動和他的質(zhì)疑是同樣的。沒想到,在自己的親人面前,反而無端地表現(xiàn)出冷酷來了。

望著她疲憊的面容,忽然一陣悲戚襲上心來。他抱緊她,貼著她。這時他覺得自己無比地溫存,也無比地軟弱,無比地罪惡深重。

9

他們又去婦幼保健院。這次人沒那么多。他們鬼鬼祟祟的。真的還是那個醫(yī)生。他對她說,你進去吧。他躲在門外,看醫(yī)生是否認出了她。

還好,醫(yī)生似乎沒認出她來。

可是,醫(yī)生真的沒認出她來么?是怕他們跑掉,怕打草驚蛇呢。他覺得醫(yī)生的記性是相當好的,小時候,他爸帶他去醫(yī)院打針,后來無論過去多少年,那個醫(yī)生都認得他,每次在路上碰到了都對他微笑,好像在說:歡迎你再來!

正這么想著,醫(yī)生真的抬起頭望了他一眼。

他忙縮回了頭。

他聽醫(yī)生對她說,先做一下彩超。

彩超是什么東西?他猜,大概是彩色的B超吧。她跟在他后面。他們先到樓下交了錢,再找到三樓的彩超室,把單子遞了上去。又要排隊。女醫(yī)生把它壓在一撂單子下面,對他們說,到樓下去喝水。

他說,喝水干什么?

醫(yī)生說,喝了水才好做啊。

醫(yī)生又說,一直喝,喝到要撒尿才上來。

他有點不相信,“撒尿”這個詞居然可以從漂亮的女醫(yī)生嘴里吐出來。他一下子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覺得她無比地親切起來。

他記起來了,很久以前,第一次帶老婆去做人工流產(chǎn)的時候,醫(yī)生說,為保險起見,驗?zāi)蚝筮€要做一下B超。不過那次并沒喝多少水。等他們明白做B超完全是多余的時,他已經(jīng)在窗口里付了錢。后來還有兩次流產(chǎn),就去了不要他們做B超的醫(yī)院。

他們來到樓下,果然見大廳里擺著一個飲水機,旁邊還有一疊已經(jīng)打開的紙杯。他后悔自己沒帶杯子來。正在猶豫,她已經(jīng)拿起紙杯裝了一杯水喝下去了。

她拍著胸口,一連喝了三杯。

平時,她不太喝水,尤其是白水。一喝就要嘔吐。

他們找了條長凳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是不是要撒尿了?

說話時,他又想起了彩超室女醫(yī)生紅紅的嘴。

她搖了搖頭,不做聲,像是正有一股氣體自下而上。接著,他果然聽到她肚子里咕咕了兩聲。她又到飲水機前喝了兩杯水。

回來時,她的額角冒著汗。

她抱著肚子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只孵蛋的母雞。

她喉嚨里又響了一下,說,是不是水都變成汗跑出來了?

他說,你別急。

真的,她越急,汗越多。

他說,我們到有空調(diào)的地方去。在樓梯口那里,正有一股涼風從某個診室里吹出來。

她說,好像有一點上洗手間的意思了。

他忙拉起她上樓。

彩超室剛好有個人出來。她自告奮勇地對醫(yī)生說,我可以了。

醫(yī)生瞧了瞧她,說,你是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剛才那個人跟你一樣,跑上來說行了行了,結(jié)果還是不行。

她一緊張,頓時泄了氣。她說,要么,我再等等。

她又出了很多汗。他暗暗著急。在他看來,現(xiàn)在她出汗是最大的水土流失了。他恨不得拿什么把她的汗捂住。

醫(yī)生喊,下一個。

她像英雄就義似的,說,我還要去喝水。

他說,還是別跑動,就在這里等吧。

她說,不行,我還要喝。

他們又下樓。她又開始義無反顧地喝水。那樣子,似乎隨時會舉起手來高喊什么。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柔軟的水好像成了堅硬的石頭,看她喝水真是殘忍。

她指指喉嚨,說,水已經(jīng)到了這里,再也喝不下去了。

她又開始大規(guī)模地出汗。好像她的皮膚成了漏水的紗布。他幾乎要對她的皮膚生氣了。

他說,你看,你看。

她說,早知這樣,不檢查了。

她的臉憋得通紅。

過了一會兒,身上的汗似乎漸漸被身體回收了進去。她試探著說,現(xiàn)在好像可以了。

他不禁像那個女醫(yī)生那樣,說,是不是真的?有沒有十足的把握?

她說,我都成了一個水罐了,隨便捅破一個什么地方,都會有水跑出來。

他們又上樓。她的肚子鼓鼓的。然而醫(yī)生正在給別人檢查。他們要等。她煩躁起來。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額頭又在冒汗,讓人擔心她體內(nèi)的水分正在全速逃跑。她兩腳在緊張地交錯著。她忽然說,不行了。說著疾步往斜對面的衛(wèi)生間奔去。

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很沮喪。

他安慰她,不要緊的,喝了那么多水,馬上又會有。

她靠在墻上喘氣。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會馬上把她拉起來,說醫(yī)院的墻很臟。

她掙扎了一下,說,我還要下去喝水。

他們又下了樓。

他說,這樣跑上跑下不是個事,干脆,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買兩瓶水來。

她想攔他,但沒攔住。

他后悔自己沒早點想出這么個好辦法。走出醫(yī)院大門,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陽光像針頭一樣在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扎著。他恨不得就此跑掉,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真的,如果能這樣,多好啊。他看報紙上說,有個人起床去買早點,便再也沒有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還有一個外國人,在睡夢中登上了一架飛機,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三十年后才忽然醒來記起自己的真實身份。難道真有這樣奇妙的事么?

他希望他的生活里也有奇跡。

回到醫(yī)院,她已經(jīng)不在樓下。他跑到四樓,也沒有看到她。他有些著急,又莫名其妙地有些高興,心想難道奇跡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難道她也無意中走進了一條時空隧道,要到三十年后才回來?

醫(yī)生從布簾子后面走出來,喊他:你進來一下。

醫(yī)生又喊了一遍。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問:是叫我嗎?

醫(yī)生說,不是叫你是叫誰。

他進去,看到她已經(jīng)躺在那里做B超了。她躺在窄窄的白色的床單上,他想,時空隧道大概也是這樣窄窄的一道白光吧?

他緊張地問,醫(yī)生,有什么問題嗎?

醫(yī)生說,你來看,這是你們上次上的節(jié)育環(huán),問題就出在這里。

他一下子激動起來,好像被什么嗆了,說,您是說,僅僅是節(jié)育環(huán)的問題嗎?

醫(yī)生說,是啊。

原來是這樣,他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那次,畢竟不是正規(guī)的醫(yī)院??蓡栴}真的如此簡單么?

他忽然說,不可能!

醫(yī)生嚇了一跳,說,什么不可能?

他說,不可能沒有問題!怎么會沒有問題呢?你再看看!

醫(yī)生有些生氣了,說,你這個人,難道不相信我嗎?沒有問題不好,難道你一定要檢查出問題來嗎?

他說,讓我來看看。

他從醫(yī)生手里奪過鼠標。醫(yī)生驚叫了起來。

他瞪著眼,緊張地瞧著電腦屏幕??缮厦婕t一團白一團,不知道哪里是他老婆。

這時,電腦屏幕一閃,好像時空隧道忽然發(fā)生了變化,他看到老婆從那里沖了出來,奔向斜對門的衛(wèi)生間。床單好像被她撕破了一個洞,濕淋淋一大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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