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伊森·坎寧,1960年生于密歇根州。諸如杰伊·麥金納尼,布瑞特·伊斯頓·埃利斯和塔瑪·杰諾維茲之類的新銳作家,以新穎的風格和屬于他們那一代的故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國文壇上大放異彩,伊森·坎寧是大約這個時期出道的另一位作家。但這位安靜的哈佛醫學院學生從來就不適合站在聚光燈下。而且,當坎寧宣稱“風格不太明顯的時候你會寫出一本更真實的書”,他似乎也在將自己跟他那一代的其他作家區分開來。
坎寧寫的短篇小說不能說是實驗小說。相反,它們的寫法取自正統的主流,有時看上去會有一點人為的痕跡,但絕不守舊。他筆下的一切都非常真切地浸染著他那靈敏的個性。這個短篇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希望你會喜歡。
在埃莉諾·布萊克的71歲生日那天,一群鳥從一扇她40年來每天早晨都要打開的窗戶飛進了廚房。它們從院角的銀杏樹上——從羅斯福時代起鳥兒們就天天呆在那兒——一下子全飛進來,毫無預兆,毫無原因。它們又大又臟又黑,幾乎有貓那么大,比她想象中的鳥要大得多。天空中鳥是多么小。在露天,甚至在離窗10碼外修過枝的銀杏樹上,它們也不過就是些模糊的色斑。而現在它們在她的廚房里,拍打著天花板和幾個月前她才剛剛清洗過的黃色墻壁,它們的惡臭它們的鳴叫它們瘋狂撲騰的翅膀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坐下來吃了顆消水腫的藥片。它們就像受了傷的動物那樣厲聲尖叫,繞著頂燈急促地打轉,看得她眼花繚亂。她拿起電話,按下自動接通她兒子的按鈕,他是個醫生。
“伯納德,”她說,“屋里有群烏鴉。”
“才早上5點,媽。”
“是嗎?對不起,這里是7點。我忘了。但真的有烏鴉在廚房里飛。”
“媽?”
“嗯?”
“你的藥都吃了嗎?”
“吃了。”
“格魯克醫生給你開過什么新藥嗎?”
“沒。”
“你剛才說怎么了?”
“屋里有一大群烏鴉。”
伯納德沒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說。
“我只是在想有時候新的藥物會影響人的感官系統。”
“你想不想聽聽它們的聲音?”
“行,”他說,“好主意,讓我聽聽。”
她把話筒朝上對著天花板。鳴叫聲如此之大,她知道即使很遠他也能聽到。
“怎么樣?”她說。
“見鬼。”
“我該怎么辦?”
“有幾只?”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它們發瘋似地繞著房間飛來飛去。我怎么數得清?”
“它們攻擊你了嗎?”
“沒有,但不管怎樣我想它們出去。”
“我在丹佛怎么讓它們出去?”
她想了一下。“要去丹佛的人不是我。”
他在電話里喘著粗氣,呼哧呼哧的,像個孩子。他是丹佛綜合醫院的部門主管。“我只是在想,”他說,“我不可能在科羅拉多抓把掃帚趕走你在紐約的那些鳥。”
“那怪誰?”
“媽。”他說。
“嗯?”
“打電話給SPCA。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他們有個部門處理類似這樣的事情。他們會派人來趕走它們。”
“他們很忙。”
“我知道,”他說。“別打911。那是對緊急事件的。打普通的SPCA。好嗎?”
“好。”她說。
他頓了頓。“你可以過會兒打回來讓我們知道事情怎么樣了。”
“好。”
“沒問題?”
“沒問題。”她等了一會兒。“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沒了。”他說。
她掛斷電話,過了一會兒,除了有兩只,所有其它鳥都原路從窗戶飛了出去,那兩只走了另一條路,穿過她開在那兒的轉門飛進了起居室。她跟著它們走進去。其中一只正在書架上跳來跳去,而就在埃莉諾看它的時候,另外一只從房間中央筆直飛向窗戶,一頭撞到玻璃上。窗玻璃顫動著,那只鳥踉蹌了幾下,隨即重振旗鼓,又來了一次。有那么一會兒埃莉諾就站在那兒看著,然后她去了廚房,從冰箱拿出一瓶香草汽水,給自己倒了一杯。昨天外面溫度有一百度。她喝完汽水,把瓶子放回去,再重新坐下來,撥了911。
“緊急熱線。”一個女人說。
埃莉諾沒說話。
“911緊急熱線。”
“有群烏鴉在我房間里。”
“鳥嗎?”
“是的。”
“你應該打SPCA。”
“它們要把窗戶撞破了。”
“聽著,”她說,“我們本來是不提供這類建議的,但你所要做的就是悄悄爬到一只鳥的下面,然后捉住它。它們不會傷到你。我是在農場長大的。”
“我是在這兒。”
“你可以的,”她說,“你也可以打SPCA。”
她掛了電話,回到起居室。一只還棲息在她的書架邊上,坐在那兒,翅膀一張一合,而另外那只,發瘋的那只,筆直地飛向前窗,重重地撞上去,掉到窗臺,然后接著再逃回空中。它一次又一次筆直地飛向窗戶,發出像核桃鉗里的核桃那樣的撞擊聲,掉到窗臺,然后又歪歪扭扭地撲騰著飛回到屋子中間,發起新一輪攻擊。窗戶上已經有一小塊淡藍色的羽毛油脂的斑點。那只鳥又撞了一次,撲打著翅膀掉到窗臺上,這次它停在那兒,歇住不動。透過窗戶埃莉諾注意到她家街對面的那棟房子被漆成了綠色。
“呆在那,”她說。“我來開窗。”
她朝那只鳥走了兩步,盡可能讓身體的其它部位保持不動,像獵狗那樣,移動一條腿,停下,再移動另一條。她旁邊書架上那只鎮定的鳥兒歪著個脖子,頭輕輕地一扯一扯——下,上,側面,下。她朝著窗戶前進,直到發瘋的那只突然飛起來,撞向玻璃,掉到窗臺,再飛起來,再撞,然后又再一次歇住不動。她停下腳步。它立在那兒。讓埃莉諾驚恐的是,她可以透過它的皮膚看到它怪異的脈搏,沿著翅膀和身體狂亂地顫動,似乎整只鳥就是一顆正在劇烈跳動的心臟。她紋絲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鐘,盯著。
“Hello。”她說。
它抬起翅膀,似乎又要飛向窗戶,但接著又放了下來。
“我丈夫是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朋友。”她說。
鳥沒有動。
“為什么你不能像你的朋友那樣呢?”她用下巴指指書架上的那只,它張開嘴。嘴里喉嚨是黑色的。她朝窗戶又走了一步。現在她離發瘋的這只已經近到可以看見它弄皺的,淡紫色的胸部羽毛和眼睛里黑色虹膜外的一圈黃邊。它的心臟還在跳,但沒有抬高翅膀,只是像剛才另外一只那樣歪著頭。她向它伸出雙手,伸到一半停住。“今天是我生日。”她低聲說。她就像那樣等著,雙手伸著。那只鳥把頭歪了一下又縮回去,然后就一動不動地立著。等它安靜下來有一會兒了,她才把手完全伸過去,放在它微微顫抖的身體兩側。
有一剎那,被拉長了的,古怪的一剎那,自然法則似乎失效了,那一剎那她幾乎沒覺得有什么奇怪,那只鳥一動不動。它油油的冰冰的,它歪掉的羽毛戳著她的手掌。在那一瞬間她想到的,竟然是那天她丈夫,查爾斯,走進起居室向她宣布肯尼迪總統打算對古巴人發射導彈。當他告訴她那個消息的時候她感覺就跟現在一樣,仿佛自然界發生了什么她不太理解的小問題,就像現在她不太理解這只鳥為什么一動不動,直到突然它尖叫一聲,在她手里扭動著,然后飛到空中。
她退后幾步。它在屋里轉了一圈,然后又撞向玻璃,這次是靠近書架的另一扇窗。那只鎮定的鳥離開它的棲木,直接穿過門廳,飛進了她的臥室。發瘋的那只一鼓作氣再次飛向窗戶,對著它上下撲騰,像飛蛾那樣用翅膀拍打著寬大的窗玻璃。埃莉諾走到前窗,但她打不開它,因為去年油漆房間的那個墨西哥男孩把窗閂弄壞了。她穿過屋子走進廚房,開始找SPCA的號碼。
一個小孩接的電話。埃莉諾呆了一下。“我要求助,兩只烏鴉在我家里。”她說。
小孩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來接了。“我要求助,兩只烏鴉在我家里。”埃莉諾說。那個女人掛了。埃莉諾又對了對號碼。這次是個男人接的。“協會。”他說。
“有兩只烏鴉在我家里。”埃莉諾說。
“它們是從窗戶進來的嗎?”
“那扇窗我一直開著,”她回答說。“我已經開了好多年都沒事。”
“那現在開著嗎?”
“開的。”
“你試過趕它們出去嗎?”
“試過。我照警察說的辦法抓了一只,但它咬了我一口。”
“它咬你了?”
“是的。警察在電話里提議的。”
“皮破了嗎?”
“流了點血。”
“它們現在在哪兒?”
“在起居室,”她說。“一只在另一個房間。”
“好吧,”他說。“告訴我你的地址。”
他們講完,埃莉諾掛上電話走進起居室。發瘋的那只立在窗臺上,看著街道。她走進臥室,四下里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那只鎮定的站在燈頂上。
她已經活得夠久了,久到足以知道什么叫靜觀其變,所以她關掉臥室的燈,走回起居室,拿掉羅斯福總統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的塑料罩膜,然后呢,雙臂交叉,一屁股坐上去。現在那只瘋鳥平靜了。它站在窗臺上,時不時地在那段木頭上趾高氣揚地向前急促地走上三四步,然后轉向她,頭上下點動。她也向它點點頭。
上次那張椅子上的塑料膜被拿掉還是在理查德·尼克松辭職那天。查爾斯說富蘭克林·羅斯福會喜歡那樣,所以那天他們就拿掉了塑料膜坐在上面,后來又坐了好幾天,直到查爾斯把一些花生掉到了坐墊和扶手中間,她有點擔心,于是又把它蓋起來。過了這么多年這張椅子仍然很結實。
那只鳥看著她。它的腳有四個爪子,上面布滿鱗片,就像肉店里賣的雞腳那樣。“滾出去,”她說。“出去!從你來的那個窗出去。”她沖它揮手,在椅子前面拍打著,但那只鳥沒動。她坐回去。
門鈴響了,她起身打開樓房對講器。是SPCA。當她打開房間大門的時候,她看見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子站在那兒。她很胖,留著短短的發辮。在那個女人自我介紹完進屋之后,埃莉諾吃驚地發現她一邊頭的頭發很長。她穿著工作服和一件粉紅色的高領絨衣。
“那么,”她說,“你說的那些烏鴉在哪兒?”
“在起居室,”埃莉諾說。“你再不到它就要把玻璃撞破了。”
“我一接到電話就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個女人走進起居室,右腿稍微有點搖晃,似乎有點跛。那只鳥從窗臺跳到窗框上,然后又跳回窗臺。那個女人站著一動不動,雙手拷在前面盯著鳥。“那不是烏鴉,”她終于說道。“那是grackle。這里很少見的品種。”
“我是在紐約長大的。”埃莉諾說。
“我也是。”那個女人退后幾步,轉過身背對著鳥,開始欣賞埃莉諾的起居室。“你知道,烏鴉在這兒也很少見。有些像這種特殊品種的搞糊涂了,從長島跑到了這兒。”
“可憐的家伙。”
“對了,”那個女人說。“你有沒有一點汽水什么的?外面很熱。”
“我看看,”埃莉諾說。“聽說昨天外面有一百度。”
埃莉諾走進廚房。她打開冰箱門,站在那兒,然后又關上。“我什么都沒了。”她叫道。
“沒關系。”
她倒了一杯水端出去給那個女人。“Thereyougo。”她說。
那個女人喝了口水。“好,”她說。“現在我想我要動手捉了。”
“今天是我生日。”
“真的?”
“是的。”
“您多大了?”
“八十一。”
那個女人在她背后伸出手,拿起那杯水,做了個干杯的動作。“那么,81歲快樂。”她說。她放下杯子,走過去打開前窗。然后她蹲下來向那只鳥靠近,它在另一個窗臺上。她慢慢地移動腳步,她的頭歪向一邊,粗大的胳膊向前張開,當她離窗戶只有幾步遠的時候,她朝前一彎身,把那只鳥握進手里。它撲騰了幾下,然后便靜靜地呆在她手里,她轉身走向那扇打開的窗戶,她放了它,它飛回空中。
那個女人走后,埃莉諾把塑料膜放回椅子上,給她兒子又打了個電話。醫院的人去喊他,他來接電話的時候聽上去有點煩。
“很難弄,”她說。“SPCA的人只好來了。”
“他活兒干得漂亮嗎?”
“嗯,漂亮。”
“好,”他說,“那我放心了。”
“那鳥是一種稀有的品種,”埃莉諾說。“他必須用一種帶金屬把手的捕鳥器。一副有鉸鏈的長鉗子。”
“好,那我放心了。”
“你在忙嗎?”
“嗯,是的。”
“那好吧。”
“好。”
“還有什么事嗎?”
“沒了,”他說。“就這樣。”
他們掛斷后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還是那個SPCA的女人,當埃莉諾讓她上樓后,她發現她站在門廳,捧著一束用報紙包著的康乃馨。“給,”她說。“SPCA祝您生日快樂。”
“哦,”埃莉諾說。有一下子她覺得她就要哭了。“它們真美。”
那個女人走進房間。“我只是覺得您是個好心的太太。”
“為什么啊,太謝謝你了。”她接過花把它們放在門廳的vanity上。“你要喝杯茶嗎?”
“不,謝了。我只是想把它們拿上來。我還有許多求助要處理。”
“你要再喝點水嗎?”
“不要了。”那個女人說。她笑著碰碰埃莉諾的肩,然后轉身走下樓。
埃莉諾關上門拿出花。她湊近了去看那些花的花莖,想找到一些跡象表明它們已經放了好幾天,但沒找到。花莖底部沒有發脹,整齊地切成斜角。她把它們拿進廚房,洗了個花瓶,把它們放進去。然后她給自己倒了半杯香草汽水。等她喝完了,她走進臥室,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開始寫信。
親愛的布什總統:
我是羅斯福總統的一個朋友在我八十歲生日之際寫信給你是關于今天一個稀有的物種毫無預兆地闖進了我的生活而那需要一個像您這樣的人親自伸出援手
她坐直身體把信看了一遍。每行尾部的字跡都變得越來越小,于是她把那張紙放到一邊,又拿出一張新的。就在這時那只鎮定的鳥飛下來停在書桌邊上。埃莉諾猛地退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哦,”她說,摸摸自己的心。“當然。”
然后她雙手拍拍頭發又坐了下來。那只鳥歪著個頭看她。埃莉諾也看它。它的身體是黑色的,但她能在它胸部的羽毛上看見一道顏色隨光線而變化的彩虹。它趾高氣揚地朝她走了幾步,頭顫動著,左,右,前。它的眼睛是黑色的。
她伸出手,身體稍有一點前傾,然后,慢慢地穩穩地移動頭部,摸了一下那塊羽毛就縮回來。那只鳥跳起來,張開翅膀。她坐回去,看著它。坐在那兒,她意識到這也許算不了什么。她只是一個住在公寓里的老婦,而它只是一只迷路的小鳥。可惜他們不能互相說話。她很想知道這只鳥幾歲了,以及生活在天空中,是什么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