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結束,冬意漸深的時候,常常刮著整夜的大風。借助這一場一場的狂風,樹葉一層一層落著,直到有一天,村子里的樹,田野上的樹,都完全光禿了,挑著貧窮的枝丫,向著清澈的藍空,那兒,發著凜冽的寒冷的光,冬天正式到來了。
母親感激這一場一場大風,我們都和母親的心一起感知著一場一場大風。風過后的清晨,村子的街道上,田野的樹林里,鋪著厚厚的落葉,還會有一些斷枝。這些都是冬日里我家灶膛下的燃料,它將給我們的冬天帶來溫暖的飯食,有了它,連我們養的豬也不用吃帶冰渣的豬食了。每個大風后的清晨,母親都會早起去耙落葉。秋冬交替之際,母親每天拼命拾柴,貯備下一冬的柴火。除了耙落葉,她還要到山上割山草。她手上滿是常年割山草留下的繭子,如今,再粗糙的山草對她的手也奈何不得了。
深夜,聽著呼嘯的狂風,母親就做好了早起的準備。起得晚,樹葉就被人耙光了。
風擊打著屋門,寒氣從門縫里股股灌進,我們的床倍顯溫暖。雖然全家四口人擠在一張不寬的床上,但這擁擠已被習慣。對于我和弟弟,每個夢鄉都是安然的。因為,父母親睡覺時盡力側身,挪騰出空間來滿足孩子肢體舒展的需要。但這個冬天有些例外,因為父親的腿斷了,打上了石膏,傷腿不能動,躺在床上只能平躺,不能側身,這樣就占了床上較多的面積。母親要求睡覺時我們誰都不能觸碰父親的傷腿。我和弟弟分躺在床的兩頭,收縮著身子,緊緊貼在床里的墻上。
父親是在與母親的一次爭吵后腿受傷的。那一天,他們又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母親委屈地哭泣,父親踢碎了腌咸菜的缸,然后飯也沒吃就去學校上班了。他是村中學的一個民辦教師。晚上很晚了,父親沒回來。母親擔憂地摟著我和弟弟,她說她的眼皮一直在跳。她留下我和弟弟,自己去學校里看。很晚很晚,他們回來了。父親被人抬著,是從醫院里回來的。原來,下午,父親踩著凳子給辦公室的電燈換燈泡,忽然眼前一黑,從凳子上摔下來,不能走路了。同事們把他送到醫院,醫生診斷說低血壓,腿斷了。母親非常慚愧,她后悔沒讓父親吃上那頓午飯再去上班。
母親總是睡得晚,起得早。母親不在床上的時候,床的空間是很寬松的。
寒風呼嘯的夜里,我感覺整個世界只有我們的被窩是溫暖的。我們還在夢鄉中,母親就帶著耙子和筐簍出門了,她到黑暗的曠野上耙落葉去了。
每天早上六點鐘我就得起床,去學校上早讀。隨著冬天越來越深,六點鐘時辰的天色越來越黑。我不知道那時的村莊小學為什么非要折騰一個一二年級的孩子起那么早去上早讀。每天早上走出家門,走在村子昏黑寂靜的街道上,對于我都是一場恐懼的考驗。但是,母親無法脫身去送我。父親要求我要勇敢。
狂風又吼了一夜。這個黎明,還不到上學的時間,我就被一陣不尋常的說話聲吵醒了。貼在窗戶上的夜還是漆黑的。油燈的光暈里,母親神色異常。我驚訝鄰居朋朋媽也在我們屋子里。睡意惺忪中,我沒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朋朋媽離開了,一切平息下來,我才從睡意中清醒過來,聽見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孩子,你娘今天差點回不來,你們要記住她的辛苦!”母親撲過來,抱住我,我看見她披著父親的棉襖,頭發濕漉漉的,眼里閃著淚花,說:“孩子,娘又看見你們了!老天爺不會讓你們沒有娘的。”
這個深秋的黎明,我們差點失去她——母親!為了積下冬天充足的燃料,她摸著黑到曠野上的樹林子里耙落葉。田野里有一些暗井,張著烏黑的口隱在黑暗中,沒有任何標記。那是莊稼生長的季節人們用來灌溉的。母親熟悉這片田野,她自信憑著記憶能避開所有的暗井。但是,一片荒茅草叢掩蓋的假象在一個瞬間迷惑了她,她大意了,一腳踩進一口廢棄的暗井。曠野的黑暗中少見人跡,母親在水井里掙扎,她大聲呼救。占據她意識的并不是井水的冷徹刺骨,她腦海里清晰地映現著床上傷腿的丈夫和兩個沉睡未醒的孩子。他們都在等待著她。掙扎中她揪住了井壁上一叢水草,同時讓自己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扣住井壁,使自己的身子在水里穩住了,不至沉到水面下邊去。呼救聲從井下傳到井上,聲音變得很小,再向四面八方傳送就顯得更微弱。殘余的風嘯聲輕易地壓過了這聲音。母親在水里等待。她緊緊揪住自己的意識,不讓它淹沒在可怕的井水里。不知過了多久,耙落葉的朋朋媽經過,看到棄置的簍筐與耙子,聽到暗井里微弱的呼救聲,發現了井水里的母親。她拋下捆簍筐的繩子,把不剩多少力氣的母親從水里拉了上來。
感謝上蒼,它沒有把母親從我們身邊帶走。它知道我們需要她。她還太年輕,只有二十九歲。
重生重聚的溫暖像桌上油燈的光焰一樣動人而持久。相對于這束光焰,生活的清貧與重負變得微不足道。我聽見母親與父親在光焰里偎坐著,喃喃話語。
六點時分,母親幫我背上書包,要送我去上學。我堅決不讓她去。拉開房門,迎著凜冽的寒氣,我感到自己小小的心臟在這樣的溫度里也跳動得堅強有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