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和黃茵結婚八年了,但一直沒有孩子。黃茵結婚的時候才二十一歲。她在結婚前向李濤撒嬌:“我們永遠過兩人世界,我可不想要一個孩子來做我們的第三者。你答應我們不要孩子,我就嫁給你。”當時,李濤想也沒想就順著黃茵說:“對,我們就過兩人世界,才不要哇哇哭的孩子來吵我們,我只愛你一個,你就是我的孩子,你也只愛我一個,我就是你的孩子。”這幾句話讓黃茵的臉上全是笑意,笑意一直到了黃茵的眼睛里,那些天從黃茵眼波里流出來的都是幸福。說甜言蜜語是李濤的強項,黃茵就是被李濤一張巧嘴給攻下了。二十七歲的李濤想,做母親是女人的天性,現在,黃茵才二十一歲,當然還不愿意當母親,過幾年,等她的朋友們都成了母親,她自然而然地也要孩子了。
但是幾年過去了,黃茵的那些朋友都有了孩子,黃茵卻沒有一點要孩子的跡象。黃茵不要孩子,李濤還是想當父親的,他想當父親的念頭在過了三十歲之后一天比一天強烈。他無數次小心翼翼地懇求黃茵:我們生個孩子吧,我們生個孩子吧。黃茵就嬌笑著笑話他:“你結婚前怎么說來著的,才這么幾年就變了?”李濤這才發現,黃茵不要孩子竟然是真的。他安慰自己,黃茵才24歲,她還小,再等兩年吧,也許過兩年她就會想要孩子了。于是,李濤煞費苦心地帶著黃茵去那些有孩子的朋友家玩,企圖用別人的孩子來激發黃茵的母性。黃茵會熱情洋溢滿懷慈愛地抱朋友們的孩子,口里也會一個勁地夸孩子乖巧伶俐,甚至回家前還有些戀戀不舍,朋友們就說:“你那么喜歡孩子,你自己也生一個嘛!你們兩口子都長得那么漂亮,生出來的孩子一定比我們的還要可愛。”黃茵笑笑,不置一詞。
李濤和黃茵無數次地討論過孩子的問題,能言善辯的李濤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總說不過黃茵。李濤說有了孩子才像一個家。黃茵就反問難道我們現在的家不像家。李濤說有了孩子就不覺得空虛了,精神有寄托了。黃茵就說她根本就沒覺得空虛,她覺得現在一切都很好。李濤說咱們結婚這么多年還沒有孩子,別人以為我或者你有嚴重的毛病。黃茵說那是別人的事,你管別人怎么看你累不累呀。李濤說養兒防老。黃茵說你做夢去吧,現在的孩子都是獨生子,一個孩子背后兩個老人,他自己還得養家糊口,他得掙多少錢才能顧得上老人,防老還不如現在繳好養老保險。也別想著老了能和孩子一起住,咱們住在那里討人嫌,老了還是住敬老院吧。李濤說咱不指望他養老,但總會常常回來看看,那時候我們的話沒現在那么多了,有了孩子就會有永遠的話題。黃茵大笑說常常回來看看?不要說別人,就說我們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幾天是和父母在一起的?生兒子生女兒都一樣的,沒咱們的份,他遲早都是別人的。李濤說咱不希望他常常來看我,但過年過節總會回來看看,平時心里就有盼頭了。黃茵說咱們花二十多年把他養大就為了過年過節的那幾天,這代價未免太大了。李濤說如果咱們的孩子成名成家了,一不小心成了姚明第二,盡管他不回來,咱們從電視上看看他,聽別人說說他,心里都是美的。黃茵說你也不想想咱們是誰,成名成家的孩子輪上咱們的可能性和中五百萬一樣渺茫,結果孩子成不了家,反倒像隔壁王家的孩子進了少管所,咱們后悔莫及也沒用。李濤說,生兒育女是傳承生命,孩子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們死了,孩子還在,我們就沒有死。黃茵說生命原本就是沒有意義的,沒有意義的生命傳承下去有什么意思?別跟我說繁衍生命是人類的職責,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咱生不生一點也不影響人類的存在。況且就算是為了延續生命,你怎么就能保證孩子一定不死在我們前面,這世上白發送黑發的事情也不是少數,你憑什么認為我們就一定能逃脫這種悲劇?李濤終于意識到,想要說服黃茵要個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是他李濤口才不好,事實上是不管是誰來勸,都不可能說服黃茵要孩子,因為黃茵壓根兒就不想要孩子。她思想的土壤里,關于孩子,她有自己熟透的種子,這世上誰有可能讓一粒煮熟的種子發芽呢?
這個月過了日子了,黃茵身上的老朋友還沒有來,她用早早孕測紙測試,結果是陽性,她竟然懷孕了,這個結果讓她驚慌失措。她知道,一旦家里人知道她懷孕了,一定會千方百計地要她生下它,這個家里的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她的父母,他的父母,最重要的還有他,他們都在盼望著她生孩子。她可以無視他和他的父母,但是她不能不小心地應對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黃茵不肯要孩子,當著女婿的面他們不好老責怪女兒,但私下里他們一直在做女兒的思想工作。黃茵曾經很喜歡回家,有時晚上一個人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了她父母家。她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一直以來,他們都對她百依百順,他們溺愛著她,她也依戀他們,剛結婚的那一陣子,她一星期回去好幾次,五六天沒看到父母,她心里就覺得空空的。但最近幾年,她每回一次家,就孩子的事他們會嘮叨個沒完,次數一多,黃茵就懶得回去了。他們盡管溺愛著黃茵,但在孩子的問題上,他們和李濤是一致的。如果真懷上了,打掉孩子最大的阻力將來自她的父母。
但她又心存僥幸,測紙檢測的結果正確率不是只有七八成呢,也許這個結論是錯誤的。她決定去醫院做檢查,她下定決心如果有了就做了它,她真的不想要孩子。黃茵的母親就是人民醫院的婦科醫生,黃茵怕被母親撞見,特意挑了一個她母親不上班的日子去醫院。到了醫院門口,又覺得不保險,畢竟醫院里認識她的人太多了,她去婦產科檢查的事她母親很快就會知道,所以,她想了想,改去了中醫院。沒想到,在中醫院的婦科檢查室里,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她竟然遇到了母親。黃茵看到母親的那一瞬間,幾乎昏厥。她乖乖地把檢測報告單遞給母親,她母親是本市婦科的權威,她出現在任何一家醫院里都是合情合理的,她認識本市所有的婦科醫生,所以就算黃茵不給她,她也會馬上知道結果。母親看到這個報告,心情很好,回家的路上她一直以專家和母親的雙重身份,叮囑黃茵注意這注意那。對女兒拉長的臉,她假裝沒有看見。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興高采烈的李濤。和黃茵的母親一樣,李濤假裝沒有看見黃茵陰沉的臉,對她惡劣的態度也假裝沒有察覺。他對她賠盡小心,他已決定只要她答應把孩子生下來,無論受多大的委屈他都愿意,現在,只是聽她說幾句惡聲惡氣的話,他哪會在意。他做好了準備,等著黃茵向他興師問罪。他要和黃茵好好談談,他希望他能說服她,讓她高高興興地生下孩子。果然,黃茵一開口就說:“我不要孩子,孩子有什么意義呀!”
李濤這回斬釘截鐵地說:“有意義,意義大著呢!”
黃茵一下子發作了:“你給我住嘴,我不聽,你那些陳詞濫調我早聽得耳朵起繭了。”
“你聽我說,我承認那些是陳詞濫調,我們今天也不爭論那些陳詞濫調有沒有意義,其實我也承認你反駁我的那些話很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在很認真地思考孩子的意義,我現在想明白了,要孩子,只是因為我們總得無私地去愛一個人,這個人能讓我們心甘情愿地付出而不后悔,不計較得失,這個人只能是我們親生的孩子。盡管我非常愛你,但有時候我還是會在心里計較,我付出的似乎多了些,得到的少了些。我以前愛你,現在也愛你,但我真的不能保證我以后一定還愛你,你也一樣。我們之間沒有非得愛彼此,非得在一起的義務,將來的事誰能料得到呢。但是,對孩子,我會永遠愛他,永遠傾盡全力愛他,當我們不再愛彼此的時候,孩子我們還會無私地去愛。一個人活著什么都可以沒有,但總得有愛。”
黃茵靜靜地聽著,李濤那句“我們總得無私地去愛一個人”打動了她,那一會兒,她也想要個孩子了。她承認她不可以沒有愛,她承認他們也許有一天會不再相愛,她和李濤之間的感情不一定就是永恒的,當紅色的結婚證換成綠色的離婚證時,他們之間就不再有任何關系,真走到那一天,不管她心里有多么舍不得李濤,她也不會再愛他,那個時候,她還能去愛誰?看來也的確只有孩子。這世上唯有血緣關系才是永遠不能改變的,血濃于水呀。但是,隱隱的,她又覺得李濤的話是有漏洞的,那是一個讓她鉆進去的圈套,她心底里并沒有真正接受他的說法。所以,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狠狠地說:“是的,我們是得無私地去愛一個人,但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就只愛我自己!”
黃茵還是決定偷偷打掉這個孩子。幾天后,她又去了醫院,要求流產。只是,她在手術室門口等到了怒氣沖沖的母親和李濤。她的醫保卡上有照片,有名字,是醫生打電話通知了她母親。黃茵知道,在本市的正規醫院,她已不可能成功地把孩子做掉。她滿懷著憋屈跟著母親回家。在母親的家里,她和母親之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戰爭。
她質問母親:“你憑什么決定我的生育權?憑什么我非得生孩子。”
母親也氣得發抖:“天下哪有像你這樣的女人,結婚八年了,還不愿生孩子,你知道別人怎么說你的呢?他們不僅說你,也說我,說我是什么狗屁權威婦科醫生,連自己的女兒不孕都沒有辦法治?”
“別人怎么說與我有什么關系?我憑什么要為你的面子犧牲我自己。我不要孩子妨礙了誰了?”
“有孩子的家才像一個家,兩個人關系才會穩定,沒有孩子,你們算什么呀?”
“大城市里那么多丁克家庭,他們就不活了?就算關系不穩定又怎樣,離了他我難道就活不下去了?”
“你以為你還年輕,你都已經是高齡產婦了。你現在不要孩子,等你四五十歲了再想要孩子,就來不及了。”
……
黃茵的父親一直在旁邊聽著母女倆爭吵,他想幫他的妻子說上幾句,但是她們兩個的語速都那么快,聲音都那么響,他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機會,他看著她們的情緒如此激動,總覺得很不應該,于是,他大聲地沖她們兩個喊:“別吵了,有話好好說,吵架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她們誰也不理他。李濤也在一邊干著急,他也不知道怎么平息她們兩人的戰爭。他知道,只要他一插話,黃茵就會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到他身上,他不在乎做她的出氣筒,只是做了出氣筒后,問題依然不會解決。現在看來,黃茵是鐵了心不要這個孩子了的,而他太想要這個孩子了,他不知道怎么辦,只能一會兒看看黃茵,一會兒看看丈母娘,一會兒看看岳丈。隨著爭吵越來越激烈,他注意到他的岳丈的臉色越來越紅,呼息越來越急促,不好,他在心中叫道,黃茵的父親有心臟病。他去拉黃茵,黃茵狠狠地甩開他的手,他不得不用了一些力,想迫使黃茵把注意力轉移到她父親身上。就在這一刻,只聽到“啪”的一聲巨響,黃茵的父親摔倒在地。母女倆的爭吵這才戛然而止,她們手忙腳亂地撲向李濤的岳丈。
黃茵從此不再提流產的事。她不忍也不敢讓她的父親再因她而生氣,她怕他下一次心臟病發作,會永遠不再醒來。她乖乖的三天兩頭回去,陪陪她父親,聽聽她母親的教導。只是她的臉,對著李濤一個人時,就板得像一塊砧板。她只有遷怒于他!但即使這樣,李濤的心仍然滿懷快樂,他就要當父親了,他就要有孩子了!只要一想到即將出生的孩子,看著板著臉的黃茵也覺得她是滿面春風。
懷孕五個月時,產檢表明一切狀況都很好。黃茵的臉也不再是砧板了,她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了,偶爾也能看到笑容了。李濤有時會看到黃茵撫著肚子在自言自語,他知道那是她在對孩子說話,他心里很得意,女人嘛,愛孩子總是天性。
可是那一天早上,黃茵忽然又提出了要引產,她說:“這個孩子,我們還是不要了吧。”驚得李濤把手機都掉在地上了:“為什么?你發瘋了,都六個月了,你不要命了。”他以為黃茵又在害怕生下孩子后那些無窮無盡的麻煩事,他大包大攬地說:“洗尿布呀,半夜哄孩子呀之類的事我都包了,你只管生下來,其他的事都有我呢,做滿月子,你就去健身,你一定會很快恢復好身材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這個孩子不健康。我一直在想,它是怎么來的?我們的安全措施一直做得很好,他怎么就來了呢?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次我們都喝醉了,酒后的孩子是不好的。我們還是以后再生一個吧。一旦生下來,孩子不健康,或者智力不正常,那是一輩子都無法扔掉的責任。那會害了他,也害了我們自己。我害怕!”
聽到這里,李濤笑了:“那個孩子不一定就是那天生的,我在安全套里做了手腳,用針戳了好幾個洞。”黃茵立刻變了臉色,李濤等著她來一場疾風暴雨,但她竟然沒有發作,一聲不吭,但眼里射出的寒光令李濤不寒而栗。李濤無法預料他要為這句不該說的話付出怎樣的代價。
黃茵的話令李濤十分不安,其實他也不能肯定孩子是不是就是那天的產物,他去找丈母娘商量。做為婦科專家的她也同樣不知道要怎么辦,現代化的檢查只能檢測出胎兒是否畸形,孕期檢查不能查出所有的先天性疾病,除嚴重的器質性病變可以查出外,一些功能性的病變很難查出,孩子智力是否正常更無法查出。從內心里她并不愿意黃茵引產,因為她的女兒已經二十九歲了,等下次再生的時候就三十一了,早就過了生孩子的最佳年齡了。但是她不能叫他們冒險,這么重大的事情只能由他們自己做主。他們商量的時候,黃茵闖了進來,她哭著說:“我不想生個有病的孩子,過半年后,我們好好準備生個健康的孩子吧。”
黃茵的母親在沉默了幾分鐘后同意了女兒的想法,但是李濤想起了早上黃茵眼中冷冷的目光,以他對她的了解,她不會原諒他對她的欺騙,李濤擔心這個孩子沒了后,她再也不會懷上。他甚至覺得黃茵只是在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打掉這個孩子,他記得她說過“我就只愛我自己”。結婚前,李濤的母親說黃茵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他以為她母親只是妒忌,因為平常的生活里,他從來不覺得她自私,甚至覺得她很通情達理,但是在孩子的問題上,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確自私,再往下細想,其實在所有原則性的問題上,她從來不通情達理,她始終堅持著自己,從不為別人改變。只是,平常的生活里原則性的問題并不多,她的固執他領教得也并不多。況且他愛她,有時候,他還縱容著她的固執。他把他的擔憂和丈母娘交流了。黃茵的母親再次陷入了沉默,她考慮了好一會兒,終于說:“這個孩子生不生你們自己做主。在黃茵這個年齡也不適合做引產,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萬一孩子真的不健康,符合條件是可以申請再生一個的。”
孩子如期出生,母女平安。初生的嬰兒像個滿是皺紋的老太太,眉眼像黃茵。因為是女兒,李濤略顯失望,他們家三代單傳,他父母盼望能夠抱上孫子,但李濤很快就說服了自己,有個孩子就已經不錯了,別不知足了。尤其是當他看到抱著孩子一臉寧靜的黃茵時,他心里就充滿了幸福。他看出黃茵并不討厭孩子,她愛她的女兒。他履行他的諾言,他高高興興地洗尿布,晚上孩子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起來抱著女兒耐心地哄。黃茵對他依然常常沒有好聲氣,但是一看到孩子,她的臉就變柔和了。李濤不在意黃茵對他的惡劣態度,只要她愛孩子,他就開心了。而且他相信,時間一定會沖淡她心里的怨氣,畢竟他們還彼此相愛著,現在又有了一個孩子把他們緊緊聯系在一起,他們的未來仍然充滿陽光。
他們的女兒很乖,他們給她取名為萌萌。大部分時候萌萌安靜地躺在床上,很少哭鬧,就是哭鬧,聲音也是壓抑低沉的,她從來沒有理直氣壯地大聲哭過。抱她逗她的時候,她會笑,但那笑聲模糊含混。她的安靜讓大人省心,尤其是黃茵,她想原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會不停地哇哇大哭,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會那么纏人,她的孩子就是安靜乖巧聽話的,她很知足。兩人的裂痕悄悄的縫合著,漸漸又和諧恩愛了。
萌萌快兩周歲了,既不會走路也不會喊“爸爸媽媽”,只會發出最簡單的“啊、噢”之類的感嘆詞,面對萌萌的過分安靜他們開始疑心他們的萌萌會不會是個啞巴。疑慮在兩個人的心里盤旋了許多日子,誰都不愿最先提起。不過,最后他們還是帶她去省兒童醫院做了全面檢查,檢查的結果萌萌不僅聲帶有問題,而且心臟也有小小的問題。醫生還說他們的孩子各方面反應都顯然比同年齡的孩子要遲鈍,如果再過一兩年還是這樣的話,孩子很可能就是個智障兒童。這個結果讓兩人措手不及,誰都說不出話,黃茵只是不由自主地掉眼淚。他們默默地抱著天真安靜的萌萌回到家里。
兩個人心里都充滿了焦慮,他們能夠接受孩子身體的疾病,心臟的問題不是很大,平時注意些就是了,不會說話,他們可以送她去聾啞學校,但他們都無法接受孩子的智力存在障礙的現實。所以,他們對孩子給予了更多的關愛,他們買許多能增長智力的營養品給孩子吃,買許多開發幼兒智力的玩具書籍音像制品。有時候,一個晚上李濤會四五次地起來看孩子。雙休日,他們哪都不去就陪著孩子,逼著孩子跟著他們學一些簡單的動作。他們迫切地想要拉近萌萌和其他孩子的距離,但是沒有用,萌萌的遲鈍隨著個頭的增長愈發明顯了。絕望在兩個人的心里萌發滋長,他們不再愿意帶著孩子走親訪友,看到別人的孩子健康活潑,他們的心在痛。李濤對孩子的態度變得微妙,有時候,萌萌摔倒了,他都不愿意去拉她一下,她不肯吃飯也不愿意哄她,他會無緣無故地沖萌萌發火,甚至很不耐煩地重重一巴掌打在萌萌身上。有時候,又對萌萌極度疼愛,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她。李濤這樣,黃茵看在眼里,心里五味俱全。指責的話在心里說了千百萬次,但一句也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對萌萌的態度也在反反復復,因為她和他面臨的是相同的問題,她能體會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這點體會這點理解無法拿來交流。兩人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兩個人心里都有一股怨氣想要發泄,但他們已有了一次裂痕,他們不敢再去撕裂那道傷口。他們面對面坐著時也不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他們都在害怕都在盡量回避那場一觸即發的戰爭。
這個晚上,黃茵聽到萌萌低沉的嗚咽聲,她知道她尿床了。萌萌不會說話,所以她不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告訴大人她要尿尿,所以,如果李濤和黃茵都忘記半夜替她把尿,她幾乎每天都要尿床。天很冷,黃茵很累,她感冒了,她不愿意起來為萌萌換尿不濕。李濤也醒了,她讓李濤起來給萌萌換尿不濕。李濤不干,轉了身又睡了。黃茵很生氣,她在他耳邊嘟嚷了一句:“你當初說過我只管生下來,洗尿布呀,半夜哄孩子呀之類的事你都包了的,你說話怎么就不算數呢?”
李濤一聽這話,一下子火了:“我怎么知道你會這么沒用,生一個傻子出來。”
“你還怨我?當初是誰非得要我生下她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她。你求著我生下她,你還說要永遠無私地愛一個人,現在要你給她換塊尿布怎么就那么難了。”
“我說過要為孩子負責,為我們自己著想,我說過酒后的孩子不好,你自私地只為自己想,一定要生下她,現在,你看看你平時都怎么對待她的,你哪里還像個父親?”
“你憑什么肯定萌萌是酒后有的,你憑什么肯定萌萌這個樣子就是酒的責任。說不定就是你自己的錯,你知道懷孕后,就千方百計地想要打掉她,情緒惡劣,和你媽吵架,和我賭氣,就是你這種抑郁惡劣的情緒影響了胎兒的發育,萌萌才會這樣,你根本就不配當母親!”
“結婚前我就說過不要孩子,你逼著我生孩子,你不守信用,孩子生下來了,你還是不守信用,我是不配當母親,從現在起,孩子我不管了,她的一切你管,孩子反正姓李不姓黃!”
……
兩個人各自背轉著身睡去,誰也沒有替萌萌換尿不濕。第二天黃茵醒來的時候,李濤已經出去了。萌萌安靜地睡著。黃茵察看了萌萌的尿不濕,李濤竟然沒有換,她憋著一肚子怒氣換了萌萌的尿不濕。心里越想越氣,他憑什么這樣?喂了萌萌吃了早飯,也把萌萌往床上一放,出去了。
傍晚回到家,李濤已經在吃飯了。她看到萌萌還是安靜躺在小床上,床上放著的餅干七零八落地散了滿床,有些被咬了一口,有些啃了一半,看來中午李濤也沒有回來喂她吃飯。萌萌看到她,對她笑了笑,一雙小手在空中胡亂地比劃著。她想抱抱萌萌,心里卻總覺得不甘,她狠著心轉身離開。她看到餐桌上并沒有適合萌萌吃的東西,心里更加不快。她去廚房用萌萌的專用碗煮了一點雞蛋羹,又盛了一點飯拌勻,放到李濤面前。李濤理也沒理,放下碗就坐到電腦前玩起了游戲。等黃茵洗完碗洗完衣服,餐桌上萌萌的碗還原封不動地放著,她的怒火“噌噌噌”地往上冒,許多指責的話在嗓子尖擁擠著,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全都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想:好吧,咱們就較勁吧,看誰拗得過誰?
她回房間看到萌萌,只覺得心煩意亂,她不愿意看到她,就抱著一床被子睡到沙發上。這一晚,她不時地聽到萌萌低沉的哭聲,她決意不理會,但她留心著書房里的動靜,李濤竟然整晚沒從書房里走出來,他玩游戲玩到了天亮。早上七點多了,他才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走出書房,接著走入房間,然后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這天是周六,黃茵早上得去加班。中午回來,看見李濤又一個人坐在了電腦前。黃茵一肚子的火,她也把自己扔到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一切眼不見為凈。
天色漸暗,三個人一個坐在書房里的電腦前,一個窩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個還是安靜地躺在她的小床上,沒有人意識到應吃晚飯了。這個家死一般的寂靜,偶爾黃茵會聽到萌萌在發出她特有低沉的嗚咽,但或許不是黃茵聽到的,只是她想到的,萌萌的聲音那么輕,關了房門,用被子蒙住了耳朵,怎么可能聽到。天亮的時候,黃茵醒了,李濤也終于出來了,他紅著眼坐到黃茵身邊,低聲下氣地說:“我們再生一個吧,這孩子好好壞壞我們都由她了吧。”
黃茵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見,她只是覺得累,覺得無邊的空虛,她想痛哭一場,卻又欲哭無淚,但是她不知道她為什么空虛為什么難受,她的心一片荒蕪。
房間的門開了,門原本是虛掩著的,萌萌竟然自己從床上爬下來了,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來,慢慢的,慢慢的,終于走到了他們面前,她伸著一雙小手,想要撲入他們的懷里,但是兩個人都沒有理她。萌萌盡管有些癡傻,竟也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坐到了地上,淚水流了下來,一雙淚汪汪的眼,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黃茵的目光落到萌萌身上,又趕緊避開,她不忍看她卻又忍不住去看,她看到萌萌的額頭紅腫,肯定是爬下床的時候撞的,她忽然想到她的萌萌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她早就餓壞了,再看她一眼,帶著淚痕的小臉黃黃的。她醒來看不到爸爸媽媽,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她自己爬出來,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餓?黃茵的心很亂。接著,她聞到了一股尿味,整整兩天她的萌萌操著同一塊尿不濕,她身上哪還能不臭?
萌萌向他們爬過來了,萌萌就在他們腳下了。兩個人的身體像木偶一樣一動不動,眼神卻像變幻無常的云,在空中胡亂飄移,不小心落到萌萌身上時,都迅速避開了。僵持了很長一會兒,李濤站了起來。他伸出手不耐煩地推了萌萌一下,萌萌倒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壓抑低沉,讓黃茵心疼,但這心疼似乎敵不過自己的心痛。她看著萌萌,猶豫著,要不要抱起她。萌萌的小臉那么像黃茵,有那么一瞬間,黃茵忽然覺得坐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就是三十年前的自己,這一想,讓她的心無比柔軟。終于,她抱起了萌萌,她清楚地知道了,李濤已不再愛萌萌,這世上,愛萌萌的人只剩下她了,她決定不再另生一個孩子,她這一輩子就這一個孩子,她無私去愛的人就是她了!就是她了!她去擦萌萌的淚水,卻發現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