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皇帝的砌墻術
1354年春日的某一天,郭子興帳下青年將領、未來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帶著少年伙伴徐達、湯和等一干二十四人,離開濠州大營向定遠進發。是為元至正十四年,星星點點的起義之火正在四處蔓延,即將燃成燎原之勢。
朱元璋是年二十七歲。他之所以離開郭子興,是因為不滿徐州來的幾個紅軍首領統軍無方,又相互傾軋,一幫烏合之眾難能成什么氣候,決意憑自己本事單槍匹馬打出一片天地來。
在收編了定遠的兩支地方武裝后,朱元璋率部于這年6月的一個晚上銜枚夜行,襲擊了駐扎在橫澗山的元將張知院部,收降七萬余人。他從中挑選了兩萬富有戰斗力的精壯士兵,向元軍守備力量薄弱的滁州進發,以便為下一步攻擊龍蹯虎踞的建康(元集慶路,今南京)建立好基地。大隊人馬如憤怒的潮水涌過平原和山川,這陣勢用朱元璋自己的話來形容,真個是“赤幟蔽野而盈岡”①。
定遠帶給朱元璋的不僅是士兵、軍械和大量作戰物資,更重要的是馮國用、馮國勝這一班地方縉紳、鄉村知識分子也加盟到了他的事業中來。有記載表明,他奪取南京的計劃就來自對歷朝興亡的歷史頗有些了解的馮氏兄弟。在南下滁州途中,一個將要對朱元璋一生的事業起到更大作用的人物出現了,他就是李善長。李善長學的是法家學問,史傳說他“少讀書有智計,習法家言,策事多中”②。此人后來成為了朱元璋的幕府領袖。李善長剛到軍門謁見時,和朱元璋曾有過一番對話:朱元璋問天下什么時候才能夠太平(“四方戰斗,何時定乎”)?李善長勸他學秦末時的漢高祖劉邦,雖同樣起自布衣,但只要豁達大度,知人善任,幾年之后必可成就一番帝業。這些話在朱元璋面前展開了一幅嶄新圖景,于是他把李善長留下做了掌書記,一個類似于現在的行政秘書的角色。
從攻打滁州開始,李善長“為參謀,預機畫,主饋餉”,隨著他在軍伍中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得到朱元璋的信任和重用。他還特別善于溝通將士和主將,但凡投奔過來的將領,發現某人身上有什么長處,就竭力推薦提拔,諸將間有什么齟齬,他也著力調和。在和州時,有一次朱元璋親率主力去攻打某軍事據點,只留下李善長帶少量兵丁居守大營。元將諜知來襲,被李善長設伏打退,這讓朱元璋見識到了書生也能打仗。1354年冬天,元丞相脫脫大敗張士誠于高郵,又分兵圍住六合,對朱元璋剛占領的滁州構成重大威脅。也是在李善長的竭力主張下,朱元璋才決定率兵赴援,此一戰,不僅使張士誠轉危為安,還使脫脫失寵于元順帝,不久鴆死于吐蕃境內。元朝的柱石一倒,其傾覆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歷史學家孟森在談到明開國以后之制度時說過,有史以來,以元代為最無制度,馬上得之,馬上治之,“不知禮法刑政為何事”。元朝對制度建設的漠視,最為明顯的就是只知一味仇視漢人,于南人尤甚。朱元璋起自南方,對元朝的這種仇視感同身受,自起事以來,他更是深知,欲成大事,就離不開文人的輔佐。于是每次攻下一個城池,當地的文人不管是在為舊政府服務過的或是過隱居生活的,都會被召來接見并授予官職③。
1356年,攻下集慶并改名為應天府后,朱元璋被小明王升為樞密院同簽,不久又升為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平章,他征聘了儒士范祖斡、葉儀等十余名士大夫,把他們安置在南京以及周邊縣城的新政府中。1357年,當朱元璋的部隊占領徽州時,在部將鄧愈的引薦下,他發現了著名的儒生朱升,這位老學者看到朱元璋胸有大志,便給了他三句精練的勸告:“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對這三句決定朱元璋今后事業的話,孟森先生曾有這樣的評述:高筑墻,則非流轉飄忽之劫盜;廣積糧,則非妨農曠土隨地因糧之饑軍,必如此而后可以救離亂;再以緩稱王為不竊名號之表示。
其后,克婺州,召儒士許元、胡翰等日講經史治道;克處州,征耆儒宋濂、劉基、章溢、葉琛。1360年4月,在朱元璋的竭力敦促下,以宋濂和劉基為首的一批優秀學者終于接受任命,到南京禮賢館就職。他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給朱元璋八歲的兒子、未來的太子朱標講授經學④。這一事件預示著具有經世務實傳統的浙西學者群將對新政權的運行起到重要作用。
朱元璋對文人的禮敬有加或許還出于這樣的原因:他的事業是從元末的叛亂運動中產生的,起事之初,這個運動的基礎是中國的秘密會社傳統和外來的宗教形式。當群雄肅清,朱元璋開始以天命自居時,他就要拋棄原先的“殼”,把自己的事業納入到整個的儒家傳統中去,以爭取知識分子更多的支持。
1367年冬天,朱元璋在和侍臣的一次討論中曾以砌房子為喻談到文臣治國的重要性:我以為建立基業,猶之蓋大房子,剪伐斬削,要用武官,藻繪粉飾,就非文臣不可。用文而不用武,譬如連墻都未砌好,如何粉刷?用武而不用文,正如只有空間架,粗粗糙糙,不加粉刷彩畫,不成體統,兩樣都不對。治天下要文武相資,才不會壞事⑤。
積極召募之下,文官集團日益擴大了,李善長是第一批加入這個新興群體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一個有政治野心的人,無論是征服其他軍事力量或是獨霸一方,都離不開一個強有力的幕府班子提供智力上的支持。李善長不僅具備軍事才能,可以幫朱元璋贊襄軍務,又能與之談論歷史和禮儀,這使得他一直深獲朱元璋的信任,當1368年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國時,這個幕府領袖被新王朝任命為中書省左丞相。
1368年春節,農歷正月初四日,南京城里連日的雨雪停了,太陽朗照,雪霽之后的空氣清冽無比,朱元璋帶著一干文武臣僚在奉天殿行禮如儀,正式宣布登基。定國號大明,建元洪武,以應天為京師。
奉天殿受賀后,立妃馬氏為皇后,世子標為皇太子,以李善長、徐達為左右丞相,其他各文武功臣也俱加官進爵。新政權里充滿著蓬勃的氣象,京師里一時滿街都是新貴。籌辦開國大典期間,左丞相李善長是最忙碌的一個。追帝祖考、祭祀大典及冊立后妃、太子、諸王,他要充大禮使,定六部官制、議官民喪服及朝賀東宮儀,也都少不得他,其他諸如封建諸王、爵賞功臣,事無巨細,皇帝都委托給他與諸儒臣謀議行之。同時,他還兼任東宮太子少師,奉命監修《元史》,主持編纂《祖訓錄》、《大明集禮》諸書。不久,大將徐達攻下汴梁,捷報傳至京師,朱元璋親往臨幸,命李善長留守,授權他一切便宜行事。
1670年大封功臣時,朱元璋說,善長雖無汗馬軍功,但功勞甚大。于是授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左丞相,封韓國公,歲祿四千石,子孫世襲。予鐵券,免二死,子免一死。當時封公的,加上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馮勝(原名馮國勝)、鄧愈共六人,其他幾人都是憑著戰場上出生入死軍功卓著受封的,文臣僅李善長一人,且位列第一,可見圣眷之隆。
朱元璋這么表彰這位昔日謀士的:
朕聞古帝王之成大業者,實由天假英賢以輔之,故威德嘉于四海,而天下定矣。朕起自草萊,提三尺劍,率眾數千,居群雄肘腋間,未有定期,而善長來謁轅門,傾心協謀,從渡大江,于是定居建業,威聲所至,無不來附,不一二年間,集兵數十萬,東征西伐,日不暇給,爾獨守國,轉運糧儲,供給器仗,未嘗缺乏,況,無有怨誹之言,此上天以授朕,朕獨知之,而人人未必盡知也。昔者漢蕭何有饋餉之功,千載之下,人皆稱焉,比之于爾,蕭何未必過也。今天下一家,爾年已高,朕無以報爾,是用加爾爵祿,使爾子孫世世承襲。朕本疏遇,皆遵前代哲王之典禮,茲與爾誓:除謀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爾免二死,子免一死,以報爾助。⑥
明代的官制承襲元朝,雖然多有變更,但還是以中書省為軍民大政之本,設立左右丞相為省長官。明制以左為先,左丞相、韓國公李善長就這樣成了朝中百官之首,同時他還是朝廷中勢力最大的淮西集團的首領。大將軍徐達雖封右丞相、魏國公,但常年帶兵在外作戰,朝中實權實操于李善長之手。李善長能辦事,權力欲強,《明史》上說他的性格“外寬和,內多忮刻”,朝中有誰對他的權力構成威脅,就毫不猶豫予以打擊。參議李飲冰、楊希圣,稍一侵權,即遭奏黜。他與中丞、浙東四先生之一的劉基也合不來,劉基甚感不安,只得告歸。
富貴到了極致,難免心浮意驕,朱元璋焉能不察?出于對淮西集團勢力過于膨脹的忌憚,他想撤換李善長予以遏制,但一時又決定不下換哪個人選為好,于是找來素稱足智多謀的劉基商量,《明史·劉基傳》記錄了君臣之間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⑦:
劉基勸朱元璋不要撤換李善長這位“勛舊”,原因是李“能調和諸將”。朱元璋說,他數次想害你,你為什么還要幫著他說話呢?我決定讓你來當丞相。劉基深知,朝中是淮西集團當權,他一個浙江人斷難施展手腳,于是頓首拜謝,堅辭不當這個丞相。他對朱元璋說,打個比方,一間大屋子要換根柱子,那也必須是換更大的木頭,如果把小木頭捆扎捆扎換上去,這屋子立馬就坍塌了(“是如易柱,須得大木。若束小木為之,且立覆。”)。
朱元璋見他堅決不肯就任,就問,你看楊憲如何?劉基雖與楊憲私交不錯,但認為此人并不合適,因為楊“有相才,無相器”,在他看來,當丞相的,一定要“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楊憲做不到這一點。
朱元璋又問,汪廣洋如何?劉基答,這人比楊憲更加“褊淺”(“此褊淺殆甚于憲。”)。朱元璋再問,胡惟庸如何?劉基說,這個人就好比一匹不聽話的劣馬,駕著他去拉車,說不定連車都會翻了哩!(“譬之駕,懼其僨轅也。”)
朱元璋見沒一個合適的,再次敦請劉基出任丞相一職,說:我考慮中的丞相人選,實在沒有一個能超過先生的。劉基推謝說: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出任此職恐怕辜負了皇上您的恩寵。天下何患無才,只要皇上悉心追求之,一定可以得到。不過您提到的那幾位,在我看來真沒一個可用的。(“目前諸人誠未見其可也。”)
1371年,李善長以疾致仕,但還是待遇不菲:賜臨濠地若干頃,置守冢戶百五十,給佃戶千五百家,儀仗士二十家。皇帝還把一個公主嫁給了他的兒子。
繼任的丞相,朱元璋最后還是沒聽劉基的,用了李善長推薦的胡惟庸。
胡惟庸也是安徽定遠人,和李善長同鄉,1355年在和州參加朱元璋幕府,授元帥府奏差,不久轉為宣使,除寧國主簿,進知縣,遷吉安通判,擢湖廣僉事,以辦事靈巧,再加李善長的舉薦,一步步贏得了朱元璋的賞識,屢獲升遷,1367年擢太常少卿,至1370年,拜中書省參知政事,成了新政權中的一個高級文官。李善長之所以推薦這個同鄉繼位丞相,所存的一份私心,就是想讓權力繼續控制在淮西集團的手里。
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小人,出謀劃策遠不如李善長、汪廣洋,拍馬奉承之術卻無人能出其右。1373年初,右丞相汪廣洋左遷廣東行省參政,胡惟庸拜右丞相,不久,進左丞相,開始獨專其事。史傳這樣評說他:“帝以惟庸為才,寵任之。惟庸亦自勵,嘗以曲謹當上意,寵遇日盛,獨相數歲,生殺黜陟,或不奏徑行。內外諸司上封事,必先取閱,害己者,輒匿不以聞。四方躁進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職者,爭走其門,饋遺金帛、名馬、玩好,不可勝數。”⑧活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名利熏心之徒幾乎擠破了相府的門,爭相阿諛。胡惟庸定遠舊宅的一口井中,生出了一根石筍,出水數尺,他們說那是符瑞,更有拍馬屁者言之鑿鑿,說親見其祖父三世墳冢上,夜夜都有火光燭天,吹捧得胡惟庸都找不著北了。
大將軍徐達對胡惟庸的奸猾行徑深惡痛疾,收集了他的一些劣跡上奏皇帝。胡惟庸得知后,引誘徐達府上一個叫福壽的門房,企圖謀害徐達,后因福壽告發沒有得逞。學士吳伯宗上章彈劾胡惟庸,幾乎被整個半死。朝議洶洶,卻沒有一個敢站出來。
得悉劉基在朱元璋面前說自己無能,胡惟庸懷恨在心,每思報復。那時劉基已經致仕,回到浙江青田老家,不再與聞政治,不可能對胡的權力構成威脅了,但個性偏狹的胡還是不肯放過他。
劉基深知自己性剛嫉惡,在位時有意無意得罪過一些人,歸隱青田老家后,日日飲酒下棋,從不談自己的功勞。據說青田縣令想見他而不得,打扮成一個老百姓的樣子前去尋訪,劉基當時正在溪邊洗腳,就讓兒子把客人引入茅舍,燒了一鍋黍飯招待他,稱自己不過一介草民,何勞大人親自造訪。但即便他這般小心,還是沒有逃過算計。
劉基發現在甌江、括蒼山間,南抵福建界,有一處叫談洋的地方,私鹽販子十分猖獗,他建議在這個地方設立巡檢司,地方官吏沒有采納他的建議,于是劉基遣長子劉璉直接向皇帝上奏此事。胡惟庸那時剛升任左丞相,掌中書省,所有奏章都要先過他的手才交到皇帝那里。胡惟庸意識到,攻擊的機會來了。
他指使親信,捏造事實誹謗劉基企圖在談洋這個有王氣的地方營建墳墓,圖謀不軌,上章建議設立巡檢司的真正目的是驅逐百姓,爭搶地盤。果然,這刺激起了朱元璋的猜忌心理,劉基被剝奪了傣祿。
此時的劉基已進入生命中的老境,頭發白過大半,耳聾,痛風,幾乎走不了路,懼怕呆在家里會有更大的災禍降臨,急忙趕赴京師向皇帝請罪,以表明心跡。經此一挫,他憂憤成疾,不久就臥床不起了。看他不久人世,1375年春天,皇帝親自派人把他護送回家,他賜給劉基的還鄉誥中,明言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末了說“禽鳥生于叢木,翎翅乾而未去,時復顧戀舊巢,況人乎!”以禽鳥喻大臣,未免輕忽。回想開國之初,君臣如魚水歡投,到末了猜忌如此,劉基不免心灰意冷,到家一個月就死了。直到死時,他也沒有忘了京師帝闕,對兒子劉璟說:“夫為政,寬猛如循環。當今之務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諸形勝要害之地,宜與京師聲勢連絡。我欲為遺表,惟庸在,無益也。惟庸敗后,上必思我,有所問,以是密奏之。”
明史專家孟森感慨,劉基的歸隱,實為懼禍,激流勇退,然而激流勇退尚且不免于禍。
劉基這年正月臥病,胡惟庸奉詔前往探視,還帶去了醫生。吃了醫生開的藥后,劉基腹中生出了一塊大如拳頭的積物,四月間就去世了。后人評說,胡惟庸是以慢性毒藥害死了劉基,又人不知鬼不覺地掩蓋了其兇手真相。對此,明史專家黃云眉援引行狀考證說:劉基飲藥后覺著有異,曾向皇帝反映,“上亦未之省也”,惟庸之視疾,既出太祖詔,何以劉基告服藥后之病況于太祖,而太祖不之省?要是這樣的話,實錄上說的“上以基病久,不疑基死”這些話,不是有意在為朱元璋開脫嗎?后來吳晗也是這樣的觀點:“劉基被毒,出于明太祖之陰謀,胡惟庸舊與劉基有恨,不自覺被明太祖所利用。”
若真如他們所說,劉基之死實乃一出悲劇。
2.新制度的殉葬
胡惟庸勢力的一日日坐大,讓朱元璋感到了大權旁落,相權與皇權的矛盾激化至此,對胡惟庸除了剪除別無選擇。
對胡惟庸的第一次攻擊是在1377年秋天發動的。胡惟庸把大量親信安插進了官僚體制中,并利用權力把他們提到了高級職位上,對不聽從他的大臣則大肆打擊、攆逐,群臣忿忿,卻又不敢言,這時偏有一個叫韓宜的御史站了出來,他在御前當面告發胡惟庸等人不忠于皇上,僭越皇帝權力,要求皇帝把他們斬首。
1379年10月,占城國派使來南京進貢,胡惟庸沒有將使節的到來奏聞,作為丞相這是失職行為。當皇帝最后終于得知占城國使團抵達南京時,他被激怒了,訓斥了胡惟庸及其左都御史汪廣洋等大臣。胡惟庸和汪廣洋表面上唯唯諾諾,卻又把責任推諉于中書省。皇帝愈加震怒,命令處死汪廣洋,并囚禁了其他有責任的官員。處死汪廣洋時,汪的愛妾陳氏從死,當朱元璋得知陳氏乃是沒入官籍的一個受處分的官員的女兒,像獅子一樣咆哮開了:“沒官婦女,止給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給?”他認為,一定還有許多瞞著他的事情沒有被揭露出來,讓司法部門加緊調查⑨。
誰都看得出來,皇帝這是借勢發威,胡惟庸的好日子快過到頭了。
1380年,即洪武十三年,皇帝終于作出了反應。胡惟庸以“擅權植黨”的罪名被處死,和他一起被處死的還有數千名忠實的追隨者。在官方公布的報告中,胡案的起因乃是一次交通事故,這場事故的當事人是胡惟庸的寶貝兒子。這天,他的這個兒子像如今的飚車者一樣在大街上策馬狂奔時,不知是騎術不精還是馬發了性子,從馬上墜落下來,正好一輛馬車路過,胡公子當場死于輪下。胡惟庸殺了馬車夫以泄憤。有好事者把這事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大怒,責令胡惟庸賠償馬車夫的家屬。但當胡惟庸請求向馬車夫的家屬賠償黃金和綢緞時,皇帝又不許他這樣做。朱元璋對胡惟庸的嫌惡,至此任誰都看得出來了。這讓胡惟庸害怕起來,于是和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陰謀發動兵變{10}。
但涂節在關鍵時刻動搖了。他把胡惟庸的陰謀報告給了皇帝,于是才有胡惟庸的伏誅。如何處置涂節,朱元璋想聽聽奉令處置此事的大臣的意見,大臣說:“節本預謀,見事不成,始上變告,不可不誅。”意思是說,涂節本來也是參與預謀者之一,見陰謀成不了才跑來告密,這樣的人怎可輕饒。于是這個告密者也未被免于一死。
這一事件的直接結果,是徹底取消了承襲自元朝的中書省、行中書省制度,在中央,對皇權構成直接威脅的中書省和丞相一職被廢除,吏、戶、禮、兵、刑、工中央六部的地位得到了提高,這些部門分任朝政,直接向皇帝負責。在地方則取消了行中書省,把原來行中書省的職權分開,民政、財政歸布政使司,司法歸按察使司,軍政歸都指揮司,分設的三權統一由中央指揮。又把統軍機關樞密院改為大都督府。設立專門的監察機關都察院,一百十名監察御史分掌十二道(按照布政使司政區分道),專司糾劾百官,辨明冤枉,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或貪污舞弊、學術不正、變亂祖宗制度的,都可隨時舉發彈劾,中央六部之上則有相對應的六科給事中行監察糾核之權。
在這一整套齒輪般緊緊絞合的文官制度中,官員從九品到正一品分成九品十八級,升遷調用都有一定的法度。六部主官及地方軍政首腦向皇帝負責,屬吏向上級負責,系統分明,職權清楚。都督府管軍不牧民,六部牧民不管軍,各部門間有合作,又有鉗制,都察院則負責監視一切臣僚。在這樣一種嶄新的制度下,行政、軍事、監察三種治權互不統屬,由皇帝親身總其成,也就是說,皇帝不僅是帝國這臺大機器的主人,也是它的實際操縱者了,中國歷史上的皇權,在朱元璋時代可謂達至了巔峰{11}。
要鏟除異已,光靠公開的軍隊和刑章律例還嫌不夠,在這一套正式機構之外,朱元璋還培植了一個令人聞之喪膽的特務機構“錦衣衛”。這一機構的前身是“拱衛司”,下設“檢校”,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但凡捕風捉影之事無不奉聞,用朱元璋的話來說是“有這幾個人,譬如人家養了惡犬,則人怕”{12},1382年正式改名錦衣衛后,把偵伺處刑之權也集中到了這個皇家私人機構,法外有法、刑外有刑,惡犬一下升級成了虎狼,皇帝指揮起大規模的屠殺來也更得心應手。
朱元璋還發布詔書敕諭群臣,表示再也不設丞相一職,詔稱:上古時代沒有丞相一職,秦始皇開始設立丞相,秦很快就亡了。漢、唐、宋朝的丞相中有很多是小人,專權亂政,可見人一當上丞相就會變壞。他宣布,自今以后廢除丞相及其辦事機構中書省,設立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按其職能分理天下庶務,“事皆朝廷總之”,以后的嗣君,不得議論設置丞相,做臣子的如果有誰敢請求設立丞相的,嚴懲不貸{13}。
“事皆朝廷總之”,說白了就是由他這個皇帝來裁決一切,他是他自己的丞相。廢除中書省丞相制而引起的這一政府改組,使得皇權變得籠罩一切,無所約束,朱元璋由此開創了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君主專制體制。皇帝總攬六部,成了全天下最忙碌之人,據歷史學家吳晗統計,僅洪武十七年(1384)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的八天間,朱元璋收讀的文件達1666件之多,所奏事項3391件,平均每天看200多份文件,處理400多件事項{14}。對朱元璋這樣一個精力充沛之人來說,或許不以為苦,但對后世諸君來說,這實在是一個智力與體力的雙重考較,一不小心就會滑入到文牘主義的泥淖中去。或許是為了從煩雜的政務中脫身,朱元璋任命了四輔官,即協助他處理政務的機要秘書,耆儒王本等九人先后擔任這一職務。到了洪武十五年(1382),罷四輔官,設文淵閣、武英殿、文華殿諸大學士,秩正五品,職責是詳看諸司奏章,兼司平駁,侍從左右,以備顧問,但這些被稱為內閣學士的官員并不能參決政務,他們只是類似于皇帝顧問團的輔助性辦事機構中的一員,可予隨時撤換。后來明成祖朱棣作了一個變通,把大學士選拔到身邊當值,協助處理政務,軍國大事皆在內閣辦理,由是確立了通行整個明朝二百多年的內閣制度。但即便如此,因有祖制在前,內閣首輔(大學士中排名第一者)雖有丞相之權,始終沒有丞相之名。
胡惟庸案發生后不久,朱元璋命令他的兒子燕王朱棣之國北平。在皇帝的諸多兒子中,朱棣被公認是最為能干者之一,皇帝希望這樣安排可以保證帝國北部邊疆的安全。因為元順帝雖已被趕往漠北,但時刻都在想著反攻,這里是從前元朝的京師,戰略地位之重要顯而易見。說是偌大一個國,在朱元璋看來就如同自己的一份私產,這個住到了深宮里的小農經濟者最信任的還是自己的家人。為了讓朱家基業傳之久遠,他把兵權集中到了最能干的幾個兒子手里,除了燕王之國北平,其他幾個兒子,寧王封在熱河,晉王封在山西,秦王封在陜西,遼王封在遼東,代王封在大同,肅王封在甘肅,這些有統兵之權的塞王基本上沿長城一線駐扎,擔任著抵御蒙古騎兵入侵的重任。為了防止官員與地方大戶間的勾結,不久后他還發布了一項政策,讓南方人在北方做官,又讓北方人去當南方的官。
事情到此遠沒有終結,胡惟庸的罪狀在他死后還在不斷升級,從“通倭通虜”到“謀反”,同時把一大批開國元勛都給株連了進去。
在17世紀晚期官方所編纂的明王朝的歷史中,著力渲染的是這樣一種觀點,即胡惟庸等人意在弒君,他早就圖謀不軌了。一個重要的證據是,他一直在暗中發展和培植自己的親信黨羽,比如對吉安侯陸仲亨和平涼侯費聚的拉攏。陸仲亨自陜西歸京,車馬儀仗的標準大大超標,朱元璋大為惱怒,嚴厲斥責道:中原兵燹之余,百姓剛緩過氣來,開始恢復生產,如果全國的官員都像你這樣,百姓就是把子女都賣了,也供養你們不起{15}。他對陸仲亨的處罰是到代縣去做一個捕頭。費聚奉命到蘇州視察軍民,日嗜酒色,不干正事,朱元璋責成他前往西北招降蒙古,又無功而返,受到痛責。陸、費兩人戰戰兢兢,生恐天顏震怒大禍臨頭,胡惟庸把兩人請到家里,酒喝得差不多了,屏退左右,故意問道:你們兩人做下的不法事還有不少吧,要是哪天讓皇上發覺了,你們想想會怎樣呢?這兩人愈發害怕。胡惟庸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令他們在外收集軍馬,等待號令。類似的指控還有,利用中書省掌全國軍政大權的職務之便調閱天下軍馬籍,為起事作準備,通過都督毛驤在軍隊下層發展了一批死士為心膂,等等。
官方公布的材料還指稱,胡惟庸為了達到弒君的目的,派遣明州(今寧波)衛指揮林賢,以下海招倭為名與日本人暗通款曲。與此同時,他還派出了一個名叫封績的元朝舊臣到元嗣君脫忽思帖木兒處傳遞消息,要求元君出兵支持政變。南倭北虜,那可是當時兩大敵人,通敵謀反,還有比這更大的罪名嗎?
還有一種說法是,胡惟庸以欣賞他家中的井里涌出的醴泉水為借口,曾約請皇帝駕臨他家,陰謀刺殺皇帝。朱元璋自從做了皇帝后,越來越相信祥瑞那一套東西了,于是欣然成行。但是他的這一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受挫了,因為一個叫云奇的宦官風聞這一陰謀,及時站出來擋阻皇帝臨幸與皇宮相距不遠的胡惟庸的府第。朱元璋開始還不相信,命人把這個太監拖下去狠狠責打,但這個太監即使被打折了手臂,還是一點不改口,手指死死地指著胡府的方向。這讓朱元璋不得不警覺起來,他帶著一群侍衛登上宮墻遠望胡府方向,隱隱看見了胡惟庸暗藏的準備行刺的軍隊,于是他取消了這次臨幸,不久,胡惟庸便被公開處死了。
對胡案的調查斷斷續續進行了十來年,每加進一條新的罪狀,就作一次大規模的清洗,從甲株連到乙,從乙再株連到丙,每一次屠殺都以家族為單位的,殺一人即屠一家,斬首直似切菜。坐胡案而死的高級官員即有: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延安侯庸勝宗、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宜春侯黃彬、宣德侯金朝興、河南侯陸聚、靖寧侯葉升、申國公鄧鎮、濟寧侯顧敬、臨江侯陳鏞、營陽侯楊通、淮安侯華中,高級軍官毛驤、李伯升、丁玉和、宋慎,甚至任太子師十余年的開國儒臣宋濂也被牽連,貶死茂州。
曾向朱元璋建議“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朱升的兒子朱同,以禮部侍郎任太子東宮講官,在大清洗中也遭誣而死,他在獄中所作“遭誣得罪賦此以見志”第一首云:“四十趨朝五十過,典章事業歷研磨。九重日月瞻依久,一代文章制作多。豈有黃金來暮夜,祗慚白發老風波。歸魂不逐東流水,直上長江訴汩羅”,正是受株連的文官們怨懟心情的表露。
十年后,對胡惟庸黨案的第二次大規模清洗甚至把皇帝曾經最親信的顧問、已經致仕多年的李善長卷了進去。
李善長的弟弟存義的兒子佑,是胡惟庸的從女婿,當胡惟庸叛逆案于1380年被告發時,就有人控告李善長也不干凈。那時皇帝對這些控告尚未有所舉動,因為他顯然認為它們查無實據。1385年有人重新對李善長提出控告,這次的矛頭對準的是李存義父子,皇帝把李存義發配到了崇明,對李善長仍沒有采取行動{16}。這樣又過了五年,李善長年已七十七歲,都老到這個年紀了,他卻做出了一樁糊涂事。他在營建府第時,從信國公湯和那里借了三百名兵卒。湯和把這個消息秘密報告了皇帝,朱元璋對以前的這個股肱之臣生出了一份嫌惡。
1390年5月,京中一些被查處有問題的下級官吏和百姓將被發配邊境,李善長數次請求赦免一個叫丁斌的人,經查,丁斌曾經在胡惟庸家做事,朱元璋責令辦案人員好好審問丁斌,一審之下,他招供了一些李存義與胡惟庸交往的細節。于是朱元璋命把李存義父子重新押送來京審問,這一審,就牽連到了李善長。李存義供狀訴稱:
胡惟庸早有謀反之心,曾經偷偷派存義去勸說李善長一同起事,李善長聽了大為吃驚,你說的都是些什么啊,那可是要株連九族的大罪!(“爾言何為者!審爾,九族皆滅!”)不久,胡惟庸又派李善長的一個故人楊文裕去勸說,許諾說,事成當以淮西地封為王。李善長沒有答應,但看樣子頗有些動心了。于是胡惟庸親自前往游說,李善長還是沒有答應。過了一段時間,胡惟庸又讓存義去游說,李善長聽了,長嘆一聲:我老了,等到我死了,你們好自為之吧!(“吾老矣。吾死,汝等自為之!”)
這年6月,一名御史站出來彈劾李善長,劾狀稱,早在1385年,將軍藍玉出塞征討蒙古時,在捕魚兒海的一場戰斗中捕獲了一名叫封績的信使,當時這名信使的手中持有胡惟庸寫給元君的一封親筆信。但藍玉關于此事的奏報被李善長暗中扣下了。這時,李善長府中一個叫盧仲謙的奴仆也檢舉主人與胡惟庸經常一起密謀(“通賂遺,交私語”)。主審此案的官員是詹徽,此人原是李善長的政壇宿敵,此時已經做到了刑部尚書兼左都御史,這兩項官職兼于一身,使他打擊起敵人來得心應手。李善長被下獄,罪名是,“身為元勛國戚,知逆謀不發舉”,“狐疑觀望懷兩端,大逆不道”。這當然都是些莫須有的罪名。
欽天監官員最會見風使舵,馬上上奏說,天上星宿有異象,當誅殺大臣。李善長在1390年7月被迫自殺,他的妻子、親屬70余人均被處死。《明太祖實錄》“洪武二十三年五月”條下稱:“善長遂自縊,上命以禮葬之,厚恤其家。”但據十七世紀歷史學家談遷在《國榷》中考證,全系“史筆曲為之飾”。
一個七十七歲的耄耋老翁,昔為帥府幕僚、開國丞相,進爾封國公,兒子做駙馬,一時多少榮華,替主子辦了三十九年差,到末了落得個全家誅戮,這樣的處置免不了招致一些文人學士的批評。此案發生一年后,青年才子解縉以工部郎中王國用的名義起草了一篇題為《訴韓國公冤事狀》的奏章,嚴詞切責對李善長的不公。在他看來,李善長一案辦成這個樣子,實在是于理不通,于情不合,難以服眾,因為李善長犯不著冒這連坐之罪,再說他也根本不可能從所謂的謀反中得到什么實際利益:
善長與陛下同心,出萬死以取天下,勛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親戚拜官,人臣之分極矣。藉令欲自圖不軌,尚未可知,而今謂其欲佐胡惟庸者,則大謬不然。人情愛其子,必甚于兄弟之子,安享萬全之富貴者,必不僥幸萬一之富貴。善長與惟庸,猶子之親耳,于陛下則親子女也。使善長佐惟庸成,不過勛臣第一而已矣,太師國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納妃而已矣,寧復有加于今日?且善長豈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當元之季,欲為此者何限,莫不身為齏粉,覆宗絕祀,能保首領者幾何人哉?善長胡乃身見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凡為此者,必有深仇激變,大不得已,父子之間或至相挾以求脫禍。今善長之子祺備陛下骨肉親,無纖芥嫌,何苦而忽為此。若謂天象告變,大臣當災,殺之以應天象,則尤不可。臣恐天下聞之,謂功如善長且如此,四方因之解體也。今善長已死,言之無益,所愿陛下作戒將來耳。{17}
真可謂字字句句在理,朱元璋無話可駁,但也沒有追究解縉。——“太祖得書,竟亦不罪也。”
到了明末,錢謙益根據內閣所藏詔書,并參訂招辭,也認為這是一樁不折不扣的冤案,李善長是胡惟庸案的一個殉葬品,“善長之罪,實由婚姻誼重,家門慮深,目瞪口吱,受惟庸之籠絡而不能自拔,卒委身以殉之。”
實際上,胡惟庸和李善長都是新制度的殉葬。
一場旨在“肅清逆黨”的大清洗鋪天蓋地,陸續有一些開國元勛與胡惟庸“共謀不軌”的案件被揭發,朝廷頒布了《昭示奸黨錄》,把口供和判案詳細記錄公布,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些奸黨的罪狀。最后皇帝本人也承認,在胡惟庸黨案及以后的清洗中總共處死了約三萬余人。
周敬心在1392年上疏批評政府,“大戮官民,不分臧否。”{18}他在奏章中列舉了歷年來大規模的政治清洗:洪武四年錄天下官吏,十三年爆發了胡惟庸黨案,十九年,把歷年來政聲不好甚至害民的官吏悉數逮捕問罪,二十三年,又把那些敢于批評政府的人都殺了,真個是不分官民,不分好壞,無人不殺,無人不可殺了。
1393年初,涼國公藍玉被殺,看似與胡惟庸黨案沒有瓜葛,其實也是因為朱元璋感到了皇權的威脅,張開了誅殺功臣的羅網。
藍玉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善于引兵打仗,因軍功卓著升大將軍,封涼國公。史傳稱藍玉“長身赧面,饒勇略,有大將才”{19}。因明太祖待遇優厚,他就愈加的驕蹇自恣,縱容手下莊奴強占東昌民田,御史前來查問,被他趕跑;北征回來時,經過喜峰關,因為天黑不辨人影,守關的士兵不敢開門,他竟縱兵毀關強闖。有人告發,他還霸占了元君的一個妃子,那妃子受辱后自殺了。皇帝嚴厲批評了藍玉,本來要封他梁國公的,也因過改封涼國公。藍玉還是不知收斂,西征得勝回到京師,受封為太子太傅,他不滿意居于宋國公馮勝和潁國公傅友德之下,趁著酒性嚷嚷,難道憑我的功勞還當不上一個太師嗎?
藍玉的恃功驕縱刺激了朱元璋,他指使一個錦衣衛指揮誣告藍玉謀反,無中生有地控告他與景川侯曹震等人企圖趁皇帝出宮舉行“藉田”儀式時發動兵變,曹震、戶部侍郎傅友文等一批高官相繼被逮,一番虛張聲勢的審訊后,連坐處死一萬五千余人,列侯以下坐黨夷滅者不可勝數,幾乎把打天下的將領全給一鍋端了{20}。因藍案公布的《逆臣錄》,就包括一公、十三侯、二伯。之后,宋國公馮勝、穎國公傅友德等亦相繼被賜死。至這年秋天,皇帝下詔:“藍賊為亂,謀泄,族誅者萬五千人。自今胡黨藍黨,概赦不問。”看似皇恩浩蕩,實際上功臣宿將都殺得差不多了。
曾在李善長一案中出過大力的吏部尚書詹徽,被列為藍黨同謀,與鶴慶侯張翼、舢艫侯朱壽、東莞伯何榮、戶部侍郎傅友文等一批高級官員一同處死。按照《明史》的記述,藍玉與詹徽等人謀反,是蔣瓛告的密,但《明通鑒》稱,詹徽本不在藍黨之列,會審藍玉一案時,他喝令藍玉速速老實交待,毋得株連他人,藍玉大叫,詹徽也是一起謀事的,于是為人一向陰險刻薄——“性險刻”——的詹徽也被戲劇性地拿下了。
《明通鑒》還援引當時的私家記述稱,藍玉被誅,與燕王朱棣有關。洪武二十年,藍玉以征虜左副將軍隨同馮勝出征納哈,出征歸來,已拜為大將軍的他向皇太子朱標秘密進言,說燕王朱棣有政治野心,還說有望氣者言,燕王的封地北平有天子之氣,須得小心提防。朱標是個忠厚人,竟把這話開玩笑地說與了弟弟朱棣,朱棣于是記了仇。1392年春天,太子朱標病亡,燕王來京師參加吊唁,在與皇帝的交談中,數次流露出對元勛公侯縱恣不法極有可能尾大不掉的憂慮,他的擔憂觸動了皇帝本就敏感的神經,于是沒過幾個月,藍玉就大禍臨頭。
胡、藍二案之外,開國功臣被誅殺的還有:德慶侯廖永忠,1375年以僭用龍鳳不法等事賜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于1380年被鞭死;臨川侯胡美,于1384年犯禁伏誅;江夏侯周德興,于1392年以帷薄不修、私生活曖昧的罪狀處死;1394年,殺定遠侯王弼、永平侯謝成、穎國公傅友德;1395年,殺宋國公馮勝。甚至侄子朱文正也以“親近儒生,胸懷怨望”的罪名被鞭死,外甥李文忠也被懷疑有政治野心而毒死。許多將領的被殺,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正合著俗話說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
大將軍徐達為開國功臣第一,一向反對胡惟庸,自然牽涉不進胡黨,他死時,藍玉黨案還沒有發,當然也與藍黨無關。但即便他如何小心謹慎,也逃不過朱元璋的猜忌。1387年,徐達患病,長了背疽,據說這樣的病最忌吃蒸鵝,但在徐達病重時,皇帝偏偏特賜蒸鵝,徐達沒辦法,只好當著使臣的面,含著眼淚吃了,不多日就死了。徐達、劉基死后,給事中陳汶輝上疏公開表達他的不滿:“今勛舊耆德,咸思辭祿去位,如劉基、徐達之見猜,李善長、周德興之見謗,視蕭何、韓信其危疑相去幾何哉!”
文臣被誅殺的也著實不少,有記載可考的,國初起事時的僚屬有宋思顏、夏煜、高見賢、凌說、孔克仁等,朝官中有禮部侍郎朱同、張衡,戶部尚書趙勉、吏部尚書余餼、工部尚書薛祥、秦逵,刑部尚書李質、開濟,戶部尚書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許存仁,左都御史楊靖,大理寺卿李仕魯,少卿陳汶輝,御史王樸,紀善白信蹈等。外官則有蘇州知府魏觀,濟寧知府方克勤,番禹知縣道同,訓導葉伯巨,晉王府左相陶凱等。
劉基被毒死后不久,時為戶部尚書的茹太素上了一本長達一萬七千言的長篇奏疏,說政府中好多能員都在歷次清洗中丟了性命,長此以往剩下的將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無能之輩{21}。茹太素是個直性子人,幾次因為直言遭受廷杖和降職處分。一天,在便殿賜宴時,朱元璋賜詩給他:“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茹太素嗑了頭,續韻吟道:“丹誠圖報國,不避圣心焦”。皇帝聽了很感動,不多時還是把他殺了。
大理寺卿李仕魯是朱熹學派的學者,為了倡大朱學,他向皇帝進諫,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等方外之人,朱元璋全不理會,李仕魯急了,當朝鬧起了迂脾氣,要交還朝笏告休回家,朱元璋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陳汶輝以言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王樸與皇帝辯是百不肯屈,戮死。員外郎張來碩更是死得莫名其妙,他諫奏不要把民間已經許配的少女征為宮女,這么做“于理未當”,竟被碎肉而死。
一個叫葉伯巨的官員對皇帝的苛政提出了嚴厲批評,他引經據典說,歷代開國之君,沒有一個不以仁德結納民心,也不因為濫施刑罰而喪失民心,國運之長短,就全在君王施的是仁政還是苛政。他以古今作對比,說古代的讀書人都以中進士做官為榮,以罷官為恥,當今的士子呢,都以選不上官暗自慶幸,受了廷杖鞭打也只當尋常之辱,這難道是正常的嗎?鳳陽是皇陵所在,龍興之地,讓大批罪人遷徙居住,怨嗟愁苦之聲充斥園邑,這難道也是對祖宗的恭敬嗎?朱元璋看了大怒,命錦衣衛趕緊逮來,他要親手射殺葉伯巨。隔了些時日,中書省官員趁他高興時奏請把葉伯巨下刑部獄,不久死在了獄中{22}。
3.六部是個腐敗窩?
洪武年間四大獄,胡、藍黨案之外,還有空印案和郭桓案。
空印案發在1382年(也有一說是1376年)。照規定,每年,各布政使和府、州、縣都得派員到戶部,核算錢谷軍需等賬目。錢谷數字不好有絲毫的差池,如遇有不合,就得重新填寫報銷冊。重造賬冊倒不要緊,但需蓋上原衙門印信才合法。由于各省府州縣離京城路途遙遠,為了蓋這顆章,來回就得一年半載,所以為了避免來回奔波的麻煩,各級政府來京核算人員都帶有預先備好的空印文書,遇到部駁,也好隨時填用。到了這一年,朱元璋忽然發覺了這事,認為一定是部里官員與地方官員相互勾結作弊,大怒道:“吏敢欺我如此耶?此無他,部臣肯為容隱,故藩省遂承之。”下令地方各級政府的長官主印者一律處死,佐貳官杖責一百充軍{23}。后來建文朝的大臣方孝儒的父親方克勤,時為山東濟寧知府,在任上體恤民情,是個有名的循吏,也因此案牽累而死。
事實上,地方各級政府上京核算錢糧軍需等賬目,所預備的空印文書是騎縫印,不能作為他用,別說一般人得不著,就是得著了也不一定用得著。再說到戶部核算賬目,必須府合省,省合部,一層層上去,一直到部里審核完畢,才算手續完備,數字有出入還須重核,可是各省離京師,遠的七八千里,近的也有三四千里,為了賬冊上的一顆印,往返就需經年,所以帶空印文書上京,也是權宜之計,沿習多年,戶部官員也是默認這一做法的。但皇帝的猜忌心這么重,誰也不敢站出來說明詳情。只有一個叫鄭士利的寧海人,不怕殺頭,上了一篇數千言的奏章鳴冤。鄭士利是這樣說的:
“陛下欲深罪空印者,恐奸吏得挾空印紙為文移以虐民耳。夫文移必完印乃可,今考較書策,乃合兩縫印,非一印一紙比,縱得之亦不能行,況不可得乎?錢谷之數,府必合省,省必合部,數難縣決,至部乃定。省府去部,遠者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冊成而后用印,往返非期年不可,以故先印而后書,此權宜之務,所從來久,何足深罪?且國家立法,必先明示天下,而后罪犯法者,以其故犯也。自立國至今,未嘗有空印之律,有司相承,不知其罪,今一旦誅之,何以使受誅者無辭?朝廷求賢士置庶位,得之甚難,位至郡守,皆數十年所成就通達廉明之士,非如草菅然,可刈而復生也,陛下奈何以不足罪之罪而壞足用之材乎?臣竊為陛下惜之!”
朱元璋看他說得在理,也就沒殺他的頭,廷杖充軍了事。
郭桓案是明初懲治貪墨又一大案。《明史·太祖本紀》載:洪武十八年三月己丑,戶部侍郎郭桓坐盜官糧誅。極簡的一句話,背后又是一片人頭落地。
1385年,有人告發北平二司官吏伙同戶部侍郎郭桓舞弊,吞盜官糧,皇帝震怒,禮部、刑部主官、兵部、工部侍郎等一大批高級官員同被問罪誅殺,追贓七百萬。中央六部侍郎以下的中下級官員,因殺得太多,連名字都不可考,供詞還牽連到各省官吏,死的又是幾萬人,一些中產之家差不多都被這案子鬧得傾家蕩產。一時群議洶洶,告發和審理此案的御史和刑官的官員都受到了彈劾{24}。
朱元璋看形勢有些失控,急忙下手詔公布郭桓等的罪狀,說郭桓等在收受浙西秋糧時,應收四百五十萬石的,只收交六十萬石上倉,鈔八十萬錠入庫(可抵二百萬石),尚有一百九十萬石沒有收交,郭桓收受了浙西等府五十萬貫的賄賂,縱容府、州縣官作弊,中飽私囊。又稱,應天等五府州縣數十萬畝沒官田地夏秋稅糧,郭桓與經辦官吏通同作弊,無一粒上倉,全讓他們瓜分了。手諭稱,追贓七百萬還是圣恩浩蕩,要是全部徹查的話,算起來要有二千四百萬{25}。話是這樣說,到底民意難平,于是只好借審理這個案子的官員的腦袋來平眾怒,殺了一批御史和刑部辦案人員。
此案過后一年,在《大皓續編》中朱元璋重又拿此案說事,“自開國以來,惟兩漸、江西、兩廣、福建所設有司官,未嘗任滿一人,往往未及終考,自不免于貪贓。”開國近二十年,沿海富裕地區的地方官沒有一個能夠善始善終,全都在任期中因貪贓獲罪。他還是認為對郭桓案的處理沒有錯。對手下這批官員,他還是信任不過,“貪墨所起,以部曹為罪魁”,在他看來,整個中央六部就是一個腐敗窩,都得好好整治才行:戶部官吏用多收入納、虛報支出等手段盜占國庫錢糧,工部官吏采用冒報工役、變賣工料貪污,刑部接受賄賂,兵部敲詐勒索,就是禮部吧,看起來沒什么機會去貪污,也會千方百計盜出宮中銀鈔來變賣。
朱元璋起自田間,在他的少年時代,就見多了州縣官吏不體恤民情,對民間疾苦視之漠然的嘴臉。他打內心嫌惡這樣的作派,所以無論是從個人感情還是當前的政治需要,他都不會放過這些人,而是拿他們當放大鏡,照出帝國肌體上更多的藏污納垢之輩。檢索《大誥》《大誥續編》《大誥三編》《大誥武臣》,洪武年間凌遲、梟示、族誅的達幾千案,棄市以下多達一萬余案,歷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記載說,有朱元璋時代,凡是發現地方官吏貪酷,百姓都可以上京告狀,貪贓六十兩以上,就會處以梟首示眾的極刑,并剝皮實草,各府州縣衙門左側的土地廟,就是犯官的剝皮之場,謂之皮場廟,官府公座旁,各懸一剝皮實草之袋,使之觸目警心{26}。
到1395年,朱元璋已是年近七十的頹唐老翁了。執政近三十年,他讓他的官員時常處于驚駭之中,而今放眼望去,元勛宿將、列侯俾將、部院大臣、地方巨室全都像秋天的麥子一樣一排排倒下,該殺的和不該殺的,都殺得差不多了。長年的緊張和猜忌,使他的心時常像一根繃緊的弦,總是要不安地鳴響,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他的脾氣越來越壞,時常在高熱的虛譫中夢見天上的宮闕,夢見死去的大臣和將領們。盡管他已預感到離死神不遠,但聊以安慰的是,他相信在他缺席的情況下江山仍能鐵桶般堅固,因為他把親手打造的制度作為最好的禮物送給了子孫們。在這一年晚些時候頒布的《皇明祖訓》中,他聲言,他的這一制度不容變更,后世有言更改祖制者將以奸臣論處。
或許是對平生殺戮過多生出了一絲悔意,這年6月,他特地下了一道手諭停止重刑:“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親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歷。其中奸頑刁詐之徒,情犯深重,灼然無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懼,不敢輕易犯法。然此特權時措置,頓挫奸頑,非守成之君所用長法。以后嗣君統理天下,止守《律》與《大誥》,并不許用黥刺、制、劓、閹割之刑。臣下敢有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處以重刑。”{27}以刑制刑,他的這一愿望能實現多少呢?他那種用別人的痛苦來減輕自己恐懼的虐待狂式的病癥,又何嘗真正痊愈過?就在1398年離開塵世之際,他最后一次利用皇帝的權威消滅了一批人的生命,把曾經陪侍過他的宮女一律殉葬。
后來讀史者好奇的是,明初第一大案的主角胡惟庸到底有沒有謀反?
史載:“惟庸既死,其反狀猶未盡露。”{28}這也就是說,直到胡惟庸被殺,有關他企圖政變證據和細節仍然是不清楚的,而據此生發開去的種種供詞和傳說也都是不可信的和矛盾百出的,更遑論以后持續十多年的株連和清洗。
1934年,歷史學家吳晗在《燕京學報》發表論文《胡惟庸黨案考》,把撲朔迷離的胡惟庸黨案的真相揭示了出來。他說,胡案的真相到底如何,即使明朝人也未必深知,這原因大概是胡黨事起時,法令嚴峻,著述家多不敢記述其事,時過境遷之后,實在情形已被湮滅。他的結論是:“胡惟庸的本身品格,據明人諸書所記,是一個梟猾陰險專權樹黨的人。以明太祖這樣一個十足地自私慘刻的怪杰自然是不能相處在一起的。一方面深慮身后子懦孫弱,生怕和自己并肩起事的一班功臣宿將不受制馭,因示意廷臣,有主張地施行一系列的大屠殺。胡案先起,繼以李案,晚年太子死復繼以藍案。胡惟庸的被誅,不過是這一大屠殺的開端。”
從理論上說,丞相是輔佐皇帝治理天下的,相權是皇權的代表,兩者是合一的,不應該有沖突。但事實上,明初的丞相,自李善長以降,歷汪廣洋、楊憲而至胡惟庸,沒一個得著善終的。而胡惟庸是在丞相任上干得最久、也是與朱元璋沖突得最厲害的一個。的確,胡惟庸人品是不怎么樣,但他干練有才,有魄力,他作為左丞相掌握的中書省又綜握天下大政,十多年威福隨心,在其門下也已隱隱結成了一個龐大的勢力集團。而開國皇帝朱元璋想做的并不是一個甩手掌柜,他要為子孫后代計,怎么會讓他的代理人凌駕于自己之上?再加兩人性格近似,都剛愎、固執,都好獨裁、攬權,于是沖突在所難免。多年的爭執、摩擦,相權與皇權的沖突終于激化。所以吳晗說,“胡惟庸被殺在政治制度上的意義,是治權的變質,也就是從官僚和皇家共治的階段,轉變為官僚成奴才、皇帝獨裁的階段。”{29}
目前存世的朱元璋的傳記,最廣為人知的當屬吳晗的這本《朱元璋傳》,吳傳著力渲染的一個觀點是,朱元璋作為前農民起義領袖在掌握皇權后的“蛻變”。其實朱元璋自從因著一個偶爾的機因投身軍旅起,從沒有把自己看作是安邦治農民利益的代言人,自打坐了江山,也從沒有把自己視作“地主階級的總代表”,說白了,他只代表皇權,代表著朱氏家族掌握下的朱家王朝,他所著力捍衛和維護的,也只是朱家王朝的利益。正是這一“家天下”的觀念致使,讓他不惜采取種種極端措施,殘酷屠戮功臣,從肉體上消滅帝國潛在的所有敵人,取消相權,從制度上確保皇權至高無上。
清代歷史學家趙翼把朱元璋與漢高祖劉邦誅戮功臣作了一個比較,認為劉邦時代誅殺功臣還較為節制,到朱元璋則完全是去留隨心了,把他的嗜殺歸之為“天性”:“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蓋雄猜好殺本其天性。”{30}
難道說他天性就殺,就能夠解釋那一場場酷烈的屠殺嗎?維護“家天下”,讓朱氏王朝傳之彌遠,或者說家族的利益才是最根本的殺戮動機吧,就像他曾經對太子朱標說過的,他要傳給子孫的是無刺的荊條。
4、天網
江山可以馬上得之,卻不能馬上治之,新政權迫切需要養成自己的官僚隊伍維持國家機器的運轉。從中央到各級地方政府鋪開了一張大網,驅趕著讀書人為新政權服務。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在明朝初年的文人,新政權會千方百計羅致你入仕。學校、科目、薦舉、銓選,這天網四面八方罩著,真是當官難,不想當官也難。
早在1366年,朱元璋還是小明王節制下的吳國公時,就已流露出了對儒家文化的歸化和向往。元末紅軍起于民間秘密會社,朱元璋的勢力也由此坐大,現在他以正統自居了,就要像一個離開了水田的農民,趕緊洗去腳上的泥巴,做自己的叛徒。朱元璋出身草莽,讀書不多,這時卻突然爆發出了一種狂熱的文化激情,命有司到處訪求古今書籍,他還對侍臣詹同等人說,每于宮中無事,常取孔子的書來讀,像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這樣的話,真是治國良策,“孔子之言誠萬世師也”{31}。
1368年8月,帶刀舍人周宗上疏,建議天下府州開設學校。朱元璋采納了這一建議,于第二年詔令全國府、州、縣設儒學,初定各學生員名額: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南京雞鳴山下的國子監則為中央官學,是為天下遍設學校之始。
在朱元璋看來,“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學校是籠絡天下士子、專門出產新政權需要的各級官僚的養成所。政府在制度上對學校予以保障:府學一千石,州學八百石,縣學六百石,應天府學一千六百石,各設吏一人,以司出納,師生月給廩米一石,教官俸如舊{32}。學校禁例十二條、地方官朔望視學制度以及府州縣學歲貢制度,以及國子監學規“五十六款”等后來都成了明代祖制的重要部分。
一個青年士子只要入了學,取得生員資格,就成了社會特權階層的一分子,可以享受國家免費伙食的待遇(所以也稱廩膳生員),可享受免其家二丁差役的優待,也可以升入國子監成為監生,獲得選官資格,他們所穿著的御制襕衫,也與普通庶民有明顯區別。這都是朝廷給予他們的優渥待遇。
明初的國子監雖稱國家最高學府,卻并非一個讓士子皓首窮經研究學問的地方,它實際上是一個官員培訓機構,所以安排的課程除了《四書五經》《說苑》這些儒家經典,更有《御制大誥》《大明律令》這些政府文件。國子監的學規至為嚴厲,首任國子監祭酒宋訥最初制訂的二十七款監規中,赫然排在第一款的即是“敢有毀辱師長用度生事告訐者,即系干名犯義,有傷風化,定將犯人杖一百,發云南地面充軍”。他的兒子任國子監司業,也與他一般刻酷。專門記述國子監歷史的《南雍志》中,記載的名種刑罰名稱計有:痛決、充軍、罰充吏役、枷鐐終身、餓死、自縊死、梟首示眾、凌遲等等,這哪是一所學府,簡直與死亡訓練營無異了。朱元璋所希望看到的,正是用這種極端方式訓練出的對他絕對服從的官員。他還常常召集祭酒、教官和監生訓話,興致上來了,還親制策論考問學生。《南雍志》記載了1397年朱元璋在奉天門召集一千八百余名國子監師生的訓話:
恁學生每聽著:先前那宋訥做祭酒呵,學規好生嚴肅,秀才每循規蹈矩,都肯向學,所以教出惡報個個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來他善終了,以禮送他回鄉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近幾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懷著異心,不肯教誨,把宋訥的學規又改壞了,所以生徒全不務學,用著他呵,好生壞事。如今著那年紀小的秀才官人每來署學事,他定的學規,恁每當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潑皮,違犯學規的,若祭酒來奏著恁呵,都不饒,全家發向煙瘴地面去,或充軍,或充吏,或做首領官。今后學規嚴緊,若無籍之徒,敢有似前貼沒頭帖子,誹謗師生長的,許諸人出首,或綁縛將來,賞大銀兩個。若先前貼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綁縛將來呵,也一般賞他大銀兩個。將那犯人凌遲了,梟令在監前,全家抄沒,人口遷發煙瘴地面。欽此!{33}
國子監生入學后不久就要為民事奔走全國,恐怕這也是明初的特例。1383年秋,命給事中及國子生、各衛舍人分行天下,清理軍籍。1387年,命國子監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縣,丈量田地,編制魚鱗圖冊(因這種書冊狀如魚鱗得名)。1394年,遣國子監生分行天下,督修水利,行前,朱元璋告諭諸生:周朝時實行井田制,遇上洪澇,造成的災害都不大,到了秦朝,廢除了井田制,一些水利設施都被破壞了,所以現今必須從山川河流的走向和實際地貌出發來興辦水利,如果奉行不力,最大的受害者還是百姓。“今遣爾等分行郡縣,毋妄興工役,毋掊克吾民。”
讓國子監學生去擔當社會公共事務,藉此讓他們體察民生之艱難,鍛煉他們辦事的才干,在孟森先生看來,“以全國為量,以民生為本”,是明初以社會之事任用學生之成績。從中也可以看出,朱元璋所要求于文人的,是能以民生為本,勤于民事,絕非后來那樣的不習世事、一味沉溺于八股制藝的束手游談之士。
《明史紀事本末·開國規模》里記載的一事可為佐證:1392年8月,岢嵐州學正吳從權、山陰縣教諭張恒因事抵京,朱元璋召對時問起民間疾苦,這兩人回答說,他們的職責是管理學校,民事不在關心的范圍。朱元璋大怒,說:宋朝時胡瑗擔任蘇湖教授,他既教給學生書本上的經義,也教學生如何做事,漢朝時的賈誼、董仲舒也都是起自田間,今天你們來到朝堂,我親自向你們詢問民間的消息,你們卻什么都答不上來,難道圣賢之道就是你們這樣的嗎?削去了這兩人教職,并榜示天下學校以為鑒戒。
監生入仕成了明初政壇的常例,只要按規定完成學業,經歷了社會公共事務的磨礪,監生們就有了選官的資格。洪武時期,監生已成為朝廷選官的重要來源之一,有些還超擢為高級官員。1393年,超擢劉政、龍鐔等六十五人分別為各省方面官,其中十三人為左右布政使,十七人為左右參政,八人為左右參議,五人為按察使,十人為副使,十二人為僉事{34}。后人評說朱元璋這種以能勤民事者為標準的選官用人政策,“天下自然多循吏,而亂后之民得蘇息矣。”(孟森語)
與學校并行的另一種取士方式是薦舉。朱元璋登基后,中央政府各部門及地方政府普遍缺乏任事之人,從元朝轉會過來的官吏能放心使用的只是一小部分,各府州縣的生員就像青澀的麥子一樣,尚未可用,于是從上到下薦舉之風大盛。范祖斡、葉儀、許元、胡翰、宋濂、劉基、章溢、葉琛,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到朱元璋身邊幫他謀劃天下。當時南京還專門有一個叫禮賢館的機構來安置這些經世鴻儒。皇帝為此特頒旨給禮部:經明行修練達時務之士,征至京師,年六十以上七十以下者,置翰林以備顧問,四十以上六十以下者,于六部用布、按兩司用之。皇帝還親自出席了奉天門的選官儀式,諭旨毋拘資格,有被選上的,當場就授予副部級的侍郎職務,被授予監司職務的更多。
中央政府把薦舉人才的指標下達到各省,省又分解到各府州縣,當時大小臣工都在推舉人才,就是倉庫司局諸雜流也令他們薦舉文學才干之士。薦舉務求以德行為本,而文藝次之。薦舉的標準不外是,賢良方正,孝弟力田,儒士,孝廉,秀才,人才,耆民等,舉凡符合這些條件的,全都禮送至京,不次擢用。最多一次,吏部奏薦可出任官職的,達三千七百余人,少的幾次,也有一千九百余人。甚至還出現了傳奇中才有的情節,富室大戶或民間年事已高的德高望重者,只要奏對時合乎圣上的心思,就給予官職。一時山林巖穴草茅窮居的真假名士紛紛出山,由布衣而登大僚者不可勝數,滿朝看去都是新貴的紫衣了。
官職這么容易到手,士大夫們卻并不因此就四處奔競,跑官要官,反而都畏葸不前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元璋定下的法度至為嚴酷,一旦不稱職或者犯錯,就要遭到誅戮。是榮華富貴要緊還是腦袋要緊?是以一說起當官,明初士人避之惟恐不及。素負文名的楊維楨被征時,打了個比方說自己是個快死的老太婆了怎好再嫁人,寫了《老客婦謠》明志,死也不肯出來做官,在地方官押送下到南京轉了一圈,還是請求回去,宋濂贈詩給他,“不受君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算是留下了一段美稱{35}。還有一個叫田興的幕僚,輔佐朱元璋攻下南京后就隱遁江湖不出,朱元璋派人持親筆手書敦勸,情辭懇切地以兄弟相稱,他還是置之不理,終得以逍遙網外,盡享天年{36}。而大多入網的文人就沒這么幸運了,用一句西諺來說,他們進去時頭還在肩膀上,出來時腦袋就沒了。
1376年,葉伯巨對這種圈羊一般的驅趕式取士方式批評道: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網羅捃摭,務無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師,而除官多以貌選,所學或非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學。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茍免誅戮,則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為常,不少顧惜,此豈陛下所樂為哉{37}!可能朱元璋自己也意識到了僅靠學校和薦舉這兩途取士太過單一,所以1384年科舉走向正規化后這兩種方式就漸漸廢弛了。
本朝開始選拔文官的科舉考試,最早可以追溯到1371年8月。之所以在這一年開征科考,是因為江山已經坐穩,軍事問題已不是中心,而吸收和擴大文職官員并創建了一個高效運轉的文官制度成了朱元璋最關心的問題。何況對帝國龐大的版圖來說,薦舉的官員遠遠不夠用。本朝科考,大體是在唐宋舊制的基礎上稍作變更,但命題還是取《四書》《五經》等傳統典籍中的內容,并在應試文章的形式和體量上有嚴格要求,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這一科中式的士子,基本上都分到了中央六部和地方政府的要害部門,寵遇甚厚。但對這些人的素質和辦事能力,朱元璋并不十分滿意,認為他們過于年輕,缺少歷練,文章雖然可以作得很漂亮,但學問與辦事能力存在很大的脫節,“所取多后生少年,能以所學措諸行事都寡。”
在一次與侍讀學士詹同論文章之道時,朱元璋申明自己的文章觀,是“通道理,明世務,無事浮藻”:
古人為文章,或以明道德,或以通當世之務,如典謨之言,皆明白易知,無深怪險僻之語。至如諸葛孔明出師表,亦何嘗雕刻為文,而誠意溢出,至今使人誦之,自然忠義感激。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達當世男務,立辭雖艱深,而意實淺近,即使過于相如楊雄,何裨實用!自今翰林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務者,無事浮藻。{38}
在朱元璋實用主義的眼光看來,那些通過科舉作官的文人之作實在是一無可用,故作艱深,徒事雕飾,所以這一年的科考后不久,又明發上諭稱,六部總領天下之務,能勝任這些職位的,必須學問博洽、才德兼美,如果真正有才有德,不管他們是隱居山林或是沉淪下僚者,都要悉心推訪,把他們薦舉到能發揮作用的崗位上。
要到1384年,科舉考試才得以重新恢復。這年春在京師舉行了會試,接著在4月10月舉行了殿試,皇帝授予472名士子及第。朱元璋希望這些新進官員能夠效忠于他,并在他與既得利益集團、對帝國安全造成隱患的勛舊貴戚的斗爭中發揮作用。在殿試中獲得高第的士子第一次被派往翰林院授職,同時也還有一批國子監的優秀國學生進入翰林院,更多中式士子則被派往中央六部和地方各級政府各“觀政”。
這科之后,科舉取代學校與薦舉,正式成為了取士的定制,其情形就如同歷史學家孟森所說:“以后科舉日重,薦舉日益輕,能文之士,率由場屋進為榮。人主無用賢之識,京無求賢之誠,特殊之材遂無以自見,非俯首就場屋試,不能進身,則八股遂為五百年選士之特制矣。”
1385年,朱元璋于正式的國家法律《大明律》之外頒布《大誥》七十四條。“大誥”原指《尚書》中所收古代圣王所作的告示,朱元璋用這個詞來命名他的這部法典,內心里他是把自己與上古時代偉大的統治者并列了。《大誥》匯集了朝廷審訊和判決官民犯罪的案例,尤其是懲處豪強和貪墨的案例,指定犯了十個條目都要處以極刑,其中第十條是這樣說的,“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罪至抄札”意思是說,你一個讀書人如果敢抗拒朝廷的征召,不識抬舉,那就是死罪,自己死了不算,還要株連到家人。在稍后發布的另一份政府文告中,對知識分子又作出了若干條限制,最主要的是不得交結公門,“不許生員建言”{39}。
《大誥》的續編、三編于1386年和1387年相繼問世,大誥三編所收公告中,像凌遲梟示這樣的死例成百上千,棄市以下的可以萬數。大誥三編還包含了一份壞進士和壞監生的名單,其中有68名進士和53名監生處以死刑,5名進士和兩名監生被判處流放,70名進士和12名監生被判服苦役,另外還有4名御史被判凌遲處死,14名御史帶上枷鎖。這樣的處置怎不讓為皇帝服務的文人們為之膽寒。對此朱元璋這樣解釋,他關懷他的人民,并且想以仁政治民,但是,對于危害帝國利益和安全的活動他也必須嚴懲不貸。他還特別指出,要把《大誥》發到各處學宮和官民之家,讓全心全意教授傳誦,規定各級考試中如果能背誦這部法典的就能受賞,如果刑事訴訟中的被告一方能夠背誦其中條文,可以自動減刑。一時出現了天下講讀《大誥》師生來朝者十九余萬人的盛況,這些人皆賜鈔幣遣還。對士大夫群體,朱元璋從來沒有放棄過利誘和威迫:“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有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他這是把天下文人全都看作了他治下服服服帖帖的羊群了。
5.股東、伙計和奴仆
自明代始,中國知識分子的脊梁就被打折了。誘惑與脅迫,利用與打壓之下,他們的血液中滋生出了對皇權的深深恐懼。因恐懼而趨附,因恐懼而人格異化,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根深蒂固的自我壓抑的習性、對制度化馴服化的崇拜,究其根底,也可以從明朝算起。
儒家知識分子的地位在明朝跌到了歷史最低點。身體里包含著政治學,從他們在君王面前身姿的變化就可以看出地位的下挫:宋以前有三公坐而論道的說法,連小官見皇帝都是坐著的。唐朝初年的學士,在唐太宗面前也都是有坐的。至宋朝,大臣上朝在皇帝面前沒了坐處,到了明朝,不但不許坐,站著也不行,得跪著說話了。
沿續整個明朝,還有一招施于大臣的慣用的刑罰:廷杖,即當廷對大臣施以杖責。溯其源由,這一招還是從元朝學來的。蒙古人是馬背民族,政府臣僚也是軍事將領,一有過錯,隨時杖責,打完了照常辦事。朱元璋嘴上說要“復漢宮之威儀”,但廷責大臣這一家長制的做法卻不嫌是胡俗,習慣地繼承了下來。有明一代,受廷杖甚至被活活打死的大臣不計其數,僅洪武一朝,就有朱元璋的親侄朱文正、工部尚書薛祥被杖死、永嘉侯朱亮祖父子被鞭死。這一刑罰,受打的是身體下半部,污辱的卻是整個的人格和心靈,俗話說士可殺不可辱,至朱明王朝,士大夫不僅可殺,更可辱了。主奴間一點點的恩意,全讓板子鞭子給打得干干凈凈。
十六世紀晚葉來到中國、并與多名朝廷官員有密切交往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在一份私人記述中曾以令人吃驚的精確性對廷杖程序有過以下如同親見的描述,今日讀之,杖擊之聲還是躍然紙上:
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害者伸開四肢趴在地上,大腿處遭到了狠狠的毒打。杖擊的工具是一根堅硬無比的木棍,約有一指厚,四指寬,兩臂長。執行懲罰的人雙手掄起木棍,用盡全力猛抽:十棍、二十棍、三十棍,殘忍之極。結果是,往往第一棍下去人就已被打得皮開肉綻,再追加幾棍可就血肉模糊了。很多人就這樣被活活打死了。
廷杖雖然酷烈,但還是有一些正直的大臣甘受這一刑罰而不放棄自己的立場,演變到后來,出現了一個非常怪異的現象,一個有正義感的人受到廷杖,天下都會以為至榮,終身被人傾慕,這就是所謂的“訕上賣直”。對此歷史學家孟森說,這也是明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養成的。
吳晗認為,自漢代以來至明朝,士大夫的地位經歷了從股東、伙計到奴仆的持續下跌:漢代以來的世家大族,莊園無數,奴仆如云,門生故吏遍天下,有著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力量。這些家族是共建皇業的股東,和皇家利害共同,休戚一致。士大夫集團有其傳統的地位,非皇權所能動搖。士大夫雖然在為皇權服務,目的在于以對皇權的維護保障士大夫已有的利益。在世族眼里,皇家只是暴發戶,朝代盡管更換,好官我自為之。高門華閥結成了一個利害相同的集團,公卿子弟熟習典章制度,治國也離不開他們。在這樣的情勢下,士大夫與皇家是共治的,只有雙方合作才能互利。一個統有大軍的將帥,如果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也是做不成皇帝的。十世紀后,考試制度代替門閥制度,再加戰亂頻繁,平民出身的進士在數量上壓倒了殘存的世族。這一時期士大夫與皇家的關系,如同伙計和老板,是雇傭關系,而不是合股的。從股東降為伙計,地位已經降了很多,到明代又猛然一跌,跌作賣身的奴隸,士大夫成為皇家的奴仆了。
在1949年問世的《朱元璋傳》中,吳晗這樣說:“明初的士大夫,既不是漢魏那樣有威勢,又沒有魏晉隋唐以來世族的莊園基礎,中舉做官得懂君主的竊,揣摩迎合,以君主的意志為意志,是非為是非,喜怒為喜怒,從辦公事上分一點殘羹冷炙,建立自己的基業。一有不是,但喪身破家,挨鞭子棍子是日常享受,充軍做苦工是從寬發落,不但禮貌談不上,連生命都時刻在死亡的威脅中……皇帝越威風,士大夫越下賤,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士大夫越被制抑,皇帝就越尊貴,君臣的關系一變而為主奴。奴化教育所造成的新士大夫,體貼入微地逢迎阿諛,把皇權抬上了有史以來的極峰。”
文官集團與皇權的合作與角力維系了有明一代長達近三百年的歷史,這一權力結構(后來加入了第三方的宦官集團)如同一個巨大的絞肉機,讓一代代生命灰飛煙滅,也如同一個巨大的磨盤,絞殺著人性,讓人性扭曲、變形。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根深蒂固的自我壓抑的習性,在這數百年中不知不覺養成,同時養成的還有骨子里的奴性、精于利害計算對天下蒼生不負責任的態度。幾個世紀之后,當現代性的曙光降臨,知識分子為了走出中世紀的黑暗,養成健全人格,還得經歷持久不歇的“除魅”過程。
注:
①《御制皇陵碑》。
②《明史》卷一二七,《李善長傳》。
③孟森《明史講義》第一章第二節,《太祖起事至洪武建元以前》:“太祖起自南方,所至禮其賢雋”。吳晗在他著名的《朱元璋傳》中,對朱元璋的“養士”也有一段精彩的論述:“元璋明白讀書的好處,苦于自己讀書不多,許多事說不出道理,以此,很尊敬有學問的讀書人。也明白讀書人能講道理,替人出主意,很可怕;誰對他們客氣,給面子,養得好,吃得飽,就替誰出力做事。這種辦法叫做‘養士’,養什么似乎不大好聽,不過只要養之養之,被養的也就不大在乎了。養士是件好事,而且,你不養,跑到敵人那兒或者被別人養去了,卻會壞事。為了這個,他禁止部下將官和儒士交結,不許別人養士,卻自己來包辦,養所有肯被養的士。并且,還有一個大好處,士多半在地方上有名氣,老百姓怕他也服他,把士養了,老百姓也就大部分跟過來了。費得不多,賺頭極大,真是劃算的買賣。因之,每逢新占領一個地方,必定訪求這地方的讀書人,軟硬都來,羅致在幕府里做秘書,做顧問,做參謀。”
④《明史·太祖本紀》:“丁卯,置儒學提舉司,以宋濂為提舉,遣子標受經學。”
⑤《明太祖實錄》,卷二十二。
⑥黃云眉《明史考證》1112頁。
⑦《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劉基傳》。
⑧《明史》卷三八六,《胡惟庸傳》。
⑨“乃敕法司取勘”。
{10}“會惟庸子馳馬于市,墜死車下,惟庸殺挽車者。帝怒,命償其死。惟庸請以金帛給其家,不許。惟庸懼,乃與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等謀起事,陰告四方及武臣從己者。”
{11}參見《明史·職官志》。
{12}《明史》卷一百三十五,《宋思顏傳》。
{13}“以后嗣君,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敢以此請者,置之重典。”
{14}吳晗《明史簡述》。
{15}“使皆效爾所為,民雖盡鬻子女,不能給也。”
{16}“詔免死,安置崇明。善長不謝,帝銜之。”
{17}《明史》卷一百二十七,《李善長傳》。
{18}《明史》卷一三九,《周敬心傳》。
{19}《明史》卷一三二,《藍玉傳》。
{20}“元功宿將相繼盡矣。”同上。
{21}《明史》卷一三九,《茹太素傳》:“才能之士,數年來幸存者百無一二。”
{22}《明史》卷一百三十九,《葉伯巨傳》:“古之仕者以登仕為榮,以罷職為辱,今之為士者以溷遁于聞為福,以受玷不錄為幸,以屯田工役為必獲之罪,以鞭笞捶楚為尋常之辱。”
{23}《明史·刑法志》:“帝疑有奸,大怒,論諸長吏死,佐貳杖百戍邊。”
{24}談遷《國榷》,卷八:“誅累天下官吏,死徙數萬人。”
{25}《大誥》四十九,《郭桓盜官糧》。
{26}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三十三,《嚴懲貪吏》。
{27}《明太祖實錄》,卷二百三十九。
{28}《明史·胡惟庸傳》。
{29}吳晗《朱元璋傳》第五章,《恐怖政治》。
{30}趙翼《廿二史答記》卷三二,《胡藍之獄》。
{31}見《明史紀事本末》。
{32}《明太祖實錄》卷144,“洪武十五年夏四月丙戌”條。
{33}《南雍志》卷十,《謨訓考》。
{34}《明太祖實錄》卷230。“洪武二十六年冬十月丙申”條。
{35}《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楊維楨傳》。
{36}吳晗《朱元璋傳》錄下了這封手書,近乎白話,可以參看:“元璋見棄于兄長,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何處,何嘗暫時忘也。近聞打虎留江北,為之喜不可抑。兩次詔請,更不得以勉強相屈,文臣好弄筆墨,所擬詞意,不能盡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書,略表一二,愿兄長聽之:昔者龍鳳之僭,兄長勸我自為計,又復辛苦跋涉,參謀行軍。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業已定,天下有生,從此浪跡江湖,安享太平之福,不復再來多事矣。我故以為戲言,不意真絕跡也。皇天厭亂,使我滅南盜,驅北賊,無才無德,豈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陳友諒有知,徒為所笑耳。三年在此位,訪求山林賢人,目不暇接。兄長移家南來,離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傳信,令人聞之汗下。雖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憂患,與今之安樂,所處各當其事,而平生交誼,不為時勢變也。世未有兄因弟貴,惟是閉門逾垣以為得計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過偶然做皇帝,并非做皇帝便改頭換面,不是朱元璋也。本來我有兄長,并非做皇帝便視兄長如臣民也。愿念兄弟之情,莫問君臣之禮,至于明朝事業,兄長能助則助之,否則,聽其自便,只敘兄弟之情,斷不談國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再不過江,不是腳色。”
{37}《明史》卷一百三十九,《葉伯巨傳》。
{38}見《明太祖實錄》,洪武二年三月。
{39}《大明會典》卷七十八,《學校》:“軍民一切利病,并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才、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擋,惟生員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