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奪嫡
皇室的權力爭奪風波還是沒個消停。
這壁壘分明的兩大集團,一邊是太子朱高熾和兒子朱瞻基,以及文臣楊士奇、楊溥、楊榮、夏原吉、蹇義、黃淮等一班東宮僚屬。他們都是朱棣為太子挑選的當代最知名的學者。一邊是皇帝寵愛的漢王朱高煦,他的支持者主要是一批將領。從兩大集團的勢力消長來說,因太子失寵,東宮一派總是處于劣勢。解縉已被構陷至死,楊士奇反對廢儲改立一再建言止謗,兩次受牽入獄,楊溥、黃淮等為此入獄更是長達十年之久(作為對他們忠誠的報答,朱高熾即位后這些人都獲得了重要職務)。
力量的天平在1415年開始出現傾斜,這年五月,改封漢王之國青州(山東益都),朱高煦又不想去,提出遷都后要繼續留守南京,朱棣這才察覺到這個兒子有些不大對勁。此時朱棣也聽說了漢王陰謀奪謫的一些傳聞,特召蹇義和楊士奇來問。蹇義保持沉默,楊士奇則頗為機智地回答說,自己和蹇義都是皇帝選定為東宮服務的,外人肯定不會在他們面前談論有關漢王的事,但兩次遣漢王就藩都不肯行,眼下遷都在即,又提出留守南京,其莫測的用意不能不防。朱棣聽了這話若有所思,不久就下了決心,特下敕文敦促朱高煦動身:既然受了藩封,怎么可以長久居住京師?以前讓你之國云南,你嫌路遠不去,這次把你的封地改到青州,你又托故不去,這恐怕不是你的真實意圖吧?皇命已下,不可能再有更改,你就準備動身吧①。
朱高煦極不情愿地去了封地,但天性不安分的他怎么甘于承認已被淘汰出局,他私自招募了三千兵士,在封國內縱橫來去,為所欲為。這支不隸屬于兵部的軍隊實際成了他的私人武裝。離開了天子腳下,再也沒有了什么忌諱,舉凡車乘、儀仗等的配備也都大大僭越了一個藩王應有的標準。朱棣聞訊非常惱火,再加上第二年十月他聽說朱高煦回京來朝之際,又做下了數十樁不法之事,更是忍無可忍,氣急敗壞的朱棣把兒子痛責一頓,褫奪了王爺冠服,把他囚禁在西華門內,還準備將他廢為庶人。為人仁厚的太子跑到朱棣面前哭著哀求,才保住了朱高煦的封位。為示戒懲,皇帝削去了朱高煦兩護衛,殺了他左右一些唆使不法的官員,于次年三月,把他改封到了樂安州(山東廣饒),并令他接到命令即日動身前往,一刻也不必拖延。
被仇恨和憤怒的火焰灼燒著的朱高煦已然失去了理智,到了封地后,怨恨更深,密謀更加急迫,太子多次致書提醒,他都沒有當一回事。
對太子的威脅并不只是來自漢王朱高煦,他的三弟趙王朱高燧也在蠢蠢欲動。1418年,朱高燧的親信黃儼檢舉太子擅赦罪人,多名官員被革退,皇帝派侍郎胡熒調查此事,調查報告顯示太子誠敬孝謹,所誣全是不實之詞,朱棣才不再追究。1423年6月,皇帝圣躬欠安,護衛指揮孟賢、欽天監官王射成等密謀毒死皇帝,并偽造了一份廢太子立趙王的詔書。事發后,犯事官員全被處決。皇帝知道這事肯定有人指使,他對朱高燧說,這事是你做的吧?(“爾為之耶?”),朱高燧聽了嚇得話都說不上來。太子又一次顯示了他的仁厚,為之辯解說,這是下面人胡亂做下的事,高燧并不知情。
1425年,朱棣親征漠北,朱高煦覺得機會來了,派兒子朱瞻圻在北京刺探消息,最多的時候一晝夜信使往返達六七次之多。8月,朱棣在榆木川去世,隨軍的楊榮與另一位大學士金幼孜為確保太子順利繼位,封鎖了皇帝去世的消息,秘作二詔,一為遺詔入朝,二是派人火速趕往留都護送太子入京即位。朱高熾終于渡過險關坐上了帝位,是為明朝的第四位皇帝明仁宗。
但朱高熾這個皇帝的運氣實在不太好。即位前屢遭讒諂數度陷于不測不說,等到做了皇帝,還有朱高煦這樣的強藩時時威脅著,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雖對乃弟撫慰有加,增加了近一倍的歲祿又賞賚數以萬計的財物,但朱高煦就是不賣他賬。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他在位不到一年就突然死去。有關皇帝的死因有著種種猜測,雷擊、中毒、縱欲過度等等,不一而足。也有一份宮內太醫傳出的報告說他死于心臟病突然發作。考慮到皇帝的肥胖和足疾,這種說法似乎更為可信。也幸虧他去世得早,兄弟之間的矛盾尚來不及全面爆發。但他兒子朱瞻基的即位,也是驚險萬狀。朱瞻基從留都南京前往北京奔喪并接登大位時,必須途經山東,他那位懷有二心的叔父曾預謀在半路設伏偷襲,終因時間倉促準備不充分而沒有得逞。
朱瞻基即位之初,朱高煦曾有過一段時間的表面順從,他連上幾件奏章,所奏都是利國安民的事,朱瞻基對大臣們說:永樂年間,皇祖父曾告訴父皇和我,這個叔叔懷有異心,要時刻戒備他做出什么事來,我今天看他奏事態度誠懇,看來舊心已經革除,對他這些合理的建議當然要吸取。但以朱瞻基之少年早慧,他怎不知本性難移,這個叔叔是成心要和他擰著干的。總有一天,他多年被壓抑的憤怒全要像火山一樣爆發。
朱瞻基不會忘記,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曾經發生這樣的一幕,那時還沒有遷都北京,他的皇祖父帶著龐大的家族去孝陵拜謁,他父親因為身體過于肥胖,雙腿不利索,需兩個內侍攙扶著才能慢慢地拾階而上時。一不留神,父親滑了一跤,差點從臺階上滾下來,按照儀式時的倫序,他的叔父朱高煦跟在后面,見狀說了一句話,大意是前面一個人跌了跤,后面跟著的人知道出了事會引起警覺(“前人蹉跌,后人知警。”)。時為皇太孫的他跟在祭祀隊伍的更后面,見了父親的窘態,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更有后人知警也。叔父吃驚地轉過臉來,他記住了這張臉上驚惶不已的神色。
果然他登基還不到一年,這位桀驁不馴的叔父就興兵叛亂了。1426年9月,漢王朱高煦立五軍都督府,自己親率中軍,準備趁朱瞻基立足未穩把他趕下臺。同時他派親信枚青潛入京師約英國公張輔為內應。忠誠于皇帝的張輔把這個說客綁縛交了上去,報告了藩王朱高煦要作亂的消息。家在樂安的一個御史以全家人的性命為代價,沖破封鎖秘密潛至京城,傳訊示警。事情到了這一地步,朱瞻基還沒有開仗的打算,他派了一個叫侯泰的太監前往漢王封地宣諭旨意。朝中規制,皇帝親使傳旨,藩王理應跪接,朱高煦接旨時卻帶著一大幫護衛前呼后擁著,他讓這個太監跪著,要他回去如此這般向皇帝傳話:靖難之戰,要不是我出力死戰,怎么會有今日,說不定燕王還只是燕王吧,可恨的是太宗皇帝聽信讒言,削去我的護衛,又把我趕到樂安,后來即位的仁宗還假惺惺地拿金帛財物來堵我的嘴,我想動手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讓他速速把夏原吉這些奸臣綁來見我,再來談我下一步想要什么。侯泰怎敢把如此忤逆的話傳給皇帝,但朱瞻基通過與侯泰同行的錦衣衛還是獲知了這些話。他懷疑這個太監首鼠兩端懷有異心,發狠話說以后一定好好收拾他。
一邊是侄兒皇帝,一邊是做著藩王的皇叔,歷史似乎又要重演二十多年前那一幕。朱瞻基決定派陽武侯薛祿率軍征討,英國公張輔也自告奮勇要求領兵二萬出征,“獻俘闕下”。廷議時,大學士張榮認為“彼謂陛下新立,必不自行。今出不意,以天威臨之,事無不濟。”要是皇帝此刻還畏葸深宮,一旦戰事失利就極有可能重演建文年間那段故事,見皇帝還在猶豫,他大呼,陛下難道忘了當年李景隆誤國的事了嗎②!夏元吉也認為,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只派大將率師出征恐怕已不濟事了,應該皇上御駕親征,威之以天下之力,兵貴神速,一鼓平之。
皇帝采納了大學士們的建議,決定御駕親征了。宣德元年八月十日,皇帝親自主持了祭告大典,通過一套繁復而莊嚴的儀式把朱高煦的罪行上告天地、宗廟、社稷、山川、百神,如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憤之輩,怎能容于天地之間?以握有廟堂宗器之便利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禮畢,大軍從京城開拔,逶迤數里,如同一根鞭子揮向叛軍的巢穴。開始朱高煦聽說是薛祿領兵前來,心中暗喜,等到御駕親征的確鑿消息傳來,他被無邊無際的恐懼淹沒了。僚屬建議他離開封地,南下奪取留都南京,像歷史上的那些梟雄一樣,以長江天險為憑先成畫江而治的既成局面,這果是一記妙著,如若朱高煦真能依計而行,鹿死誰手還真是說不定呢。但朱高煦麾下的這支地方武裝,護衛軍士大多從樂安本地招募,誰也不愿跟隨漢王棄家南下踏上一條前景莫測的道路,何況說不定那還是一條不歸路呢。八月十九日,前鋒薛祿抵達樂安城下,皇帝命明日即可出戰,一邊催令大軍星夜兼程趕路。次日,大軍趕至,把個小小的樂安城圍得如同鐵桶一般。
朱瞻基把中軍大帳扎在樂安城北,叛軍在城上發炮,因途程太遠,構不成威脅。皇帝親率的部隊自然兼備精良,在城下發神機銃箭,一時聲震如雷,嚇得城門上的人都不敢露頭。為瓦解敵方意志,朱瞻基命人兩次攤販招降書綁在箭上射入城中,果然樂安城內人心惶惶,甚至一些軍士密謀把漢王抓起來獻給皇上③。朱高煦徹底絕望了,他派人出城稱愿意歸降,希望再給他一夜時間,也好與家人妻女好好話別。
是夜,樂安城籠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恐慌之中,朱高煦命把武器、文檔、信件等一應謀反證據盡行銷毀,一整個晚上城中都是火光燭天。護衛軍統領王斌竭力主張突圍,“寧一戰死,無為人擒。”但朱高煦已萬念俱毀,只想投降乞得一條生路,所以他在皇帝面前的認罪態度也好得出奇,“臣罪萬萬死,惟陛下命”,群臣要求明正典刑,皇帝沒有應允,讓朱高煦把他幾個兒子都招回來,一并擒拿回京,除了王斌等幾個主犯,城中軍民脅從者一概不問。為慶祝皇帝文韜武略奏此大捷,樂安城也被改名成了武定州。楊榮等人建議,不如趁此機會揮師趙王朱高燧的封地彰德,把他也一并拿下算了,但楊士奇和楊溥認為并無確鑿證據能證明趙王同這次謀反之間的聯系,再說皇上也就這兩個親叔叔,一個已因不法事被囚,為仰慰皇祖在天之靈,也就不要再把事態擴大了。
皇帝親制《東征記》表彰了這次軍事行動,事后,天津、青州、滄州、山西等地一些參與謀反的官員被誅殺達六百四十余人。朱高煦父子則被廢為庶人,監禁在西安門內,號為逍遙城。有明一代,雖對藩王一向寵遇甚厚,一旦威脅到了皇權,剪除起來確實也是毫不手軟。三年后,寧王朱權找了一個機會請求皇帝赦免朱高煦父子,朱瞻基沒有答應。有關朱高煦的最后結局,史傳上只說“高煦及諸子相繼皆死”,并無詳細記述,《明史紀事本末》和《史竊》上記載了他慘酷的死法:一日,朱瞻基去西內逍遙城看關押的朱高煦,當他進入囚室時,朱高煦居然出言戲侮,還出其不意伸出一腳故意把皇帝勾倒在地,朱瞻基大怒,命衛士將三百斤重的銅缸覆扣在他身上,朱高煦孔武有力,竟然把這銅缸頂了起來,這陡地激起了朱瞻基的殺機,他命人把一大堆木炭堆在銅缸上點燃,火勢熊熊,不一會把銅缸都熔化了,三尺尸首盡皆化為墨炭。
2.盛世
朱元璋、朱棣父子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強勢君王,他們在大明開國近六十年的執政期里,雖不時刮起一陣陣風暴讓人不無春寒料峭之感,但國運畢竟是在向上走,各項典章制度也日臻完備。隨后的十幾年間,大明朝進入了盛大的夏日。史家評論明朝之有仁、宣二朝,就像周有成、康,漢有文、景,都是少有的盛世,“庶幾三代之風焉”。但實際上朱高熾享國不及一年,所謂“仁宣致治”,主要還是朱瞻基執政的這十年間。這一時期朝廷任用賢良,與民休息,及時的制度改革提高了國家行使職能的能力,政府高效運轉,既無黨派之爭,也沒有國家政策方面的重大爭論,盡管宦官的勢力漸漸滲透進了決策層中,但還沒有像后來那樣猖獗,所謂“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廩充羨,閭閻樂業,歲不能災,蓋明興至是歷年六十,民氣漸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④后世——特別是到了晚明的離亂之世——常常把這十年作為黃金時代來懷念,也不是沒有道理。
朱高熾在位雖短,但長年出入經史典籍已使他深知,必須“上下情通”方能維持政局的穩定,一上臺后就開始有意識地修復開國以來不正常的君臣關系。他曾這樣對楊士奇等人說:前幾代皇帝,不喜歡聽大臣直言,即使是身邊親信,也都在他們的威勢下不敢進一言,使得一批賢良之臣退而卷舌,我們一定要深以為戒啊⑤。又嘉獎群臣中的直言者,向他們保證,如有合理的諫言,“朕退必自思”。有一些官員上書稱頌太平時代已經來臨,朱高熾把這些表章發下去給大臣看,讓他們隨意發表意見,大臣們都認為眼下確實已是一個太平時代,獨有大學士楊士奇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就目前情勢而論,流民還沒有盡歸故里,老百姓的日子還不好過,瘡痍還未平復,再讓民眾休養生息幾年,才勉強稱得上太平之世。事后朱高熾大有感觸地對蹇義等人說,楊士奇連上五章對我提出批評,你們卻沒有一個敢發言的,難道朝政真的那么完美,天下真的太平了嗎⑥?我是多么希望你們以至誠之心來輔弼我啊。類似的話,他的兒子朱瞻基即位后也曾對楊溥等人說過:祖宗創業艱難,子孫守成也不易,可是臣子們往往好進諛詞,實在令人討厭,“卿亦宜勉輔朕于善道”,“但覺朕有過失,直言無隱。”⑦
對前幾代皇帝一直倚為治國之重器的法律,朱高熾也有自己的獨到理解。在登基后不久發布的一份詔書中,他提出法律的真正目的在于制止暴力和世界上的一切邪惡行為,引導人民向善,而不是專以誅殺為能事⑧。規定今后的死罪止于斬絞,文武諸司不許恣肆暴酷,于法外用鞭背等刑,尤不許加人宮刑。除了犯謀反大逆罪依律連坐,其余的罪項都只追究到行為人本身,不搞株連。
在接見刑部尚書金純、都察院左都御史劉觀等上奏刑名后,朱高熾發表了一份上諭,告誡他們要存“矜獄之心”:
朕于刑法,未嘗敢以喜怒增損,卿等鞫獄之際亦當虗心聽察,量其情實,有罪不可幸免,無罪不可濫刑,持法明信,則人有所畏而不敢犯。若不明其情而任已輕重,或迎合朕意,使人含冤抱恨者,朕之所惡。卿等其慎,以為戒,卿等皆國大臣,非獨自己,當存矜獄之心,如朕一時過于疾惡,處法失中,卿等更湏執正,毋以乖逆為慮,朕不難于從善也。⑨
史稱仁、宣兩朝“用人行政,善不勝書”,對循吏人才的積極選拔和考察黜陟,使帝國行政機器運轉自如。《明史·循吏傳》入傳循吏共120人,洪熙、宣德年間竟占半數之強。為整肅吏治,楊士奇等推薦以廉明剛直著名的薛宣、顧佐等人分別擔任兩京左右都御史,奏請罷斥有嚴重貪墨瀆職行為的御史三十余人,對冗官則予以裁汰,僅1433年便一次裁汰京師冗官七十七員{10}。而一些真正有才干的下級官員在選拔賢良的良好機制下得以脫穎而出,當時著名的官員高谷、周忱、況鐘等人,在科場上屢次敗北,卻都超擢委以要職,或在中央各部任官,或奉敕出任地方各級政府長官。大學士楊士奇對選拔賢良之才尤為盡心竭力,史傳他“察墨吏,舉文學、武勇之士,令極刑家子孫皆得仕進。又請廷臣三品以上及二司官,各舉所知,備方面郡守選。”{11}考慮南北文化的差異,歷次會試考中者多為南方文人,楊士奇等又建議分南、北兩卷,使官場生態得以平衡、南北人才皆入榖中。
周忱是一個很有經世才干的下級官員,二十多年都沒有得到升遷,上面也很少有人知道此人,但戶部尚書夏原吉一直很看好他。宣德初年有人薦舉周忱去地方政府出任長官,夏原吉認為這樣的調動并不能讓周忱完全發揮才干,建議再等等,后來得大學士楊榮薦舉,周忱從一個下級官員升任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諸府,總督稅糧,任蘇州巡撫十余年,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能員之一。還有于謙,這個在英宗朝的北京保衛戰中力挽狂瀾的著名人物,早年任職地方,上京辦事從不帶著錢物去走后門,屢遭勛貴和宦官攻擊,如果不是當時居政的“三楊”一貫支持,于謙早就在官場上淘汰出局了,怎可能在后來御史、巡撫、兵部侍郎一路扶搖直上,直至帝國危難時做出一番業績來。
“中外臣民翕然稱三楊”——此“三楊”,即大學士楊士奇、楊榮、楊溥,他們昔年作為東宮僚屬保儲有功,仁宣時代新的政治格局中,他們相比其他官員與仁宗、宣宗父子的關系更為密切,盛世局面之形成,實離不開這三位輔政大臣參贊機要、恪守職責之功。——“當是時,帝勵精圖治,士奇等同心輔佐,海內號為治平。”
3.三楊
楊士奇的宅第在城西,時人稱為“西楊”,“東楊”楊榮,不消說是住在東城。楊溥曾經自署郡望為南郡,人稱“南楊”。
位居“三楊”之首的楊士奇是江蘇泰和人,父親早亡的他在貧寒困頓中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成年后一度以教館授徒謀生,但這個職業也不穩定,必須四處流徙才能延續這份工作。他一生中的第一縷曙光出現在1399年,建文帝即位后邀集學者修《太祖實錄》,有人舉薦了已擔任府學教授的楊士奇,稱他頗具史才,文筆亦佳,遂被召入翰林充編纂官,1404年后進為左中允。史傳上說他奉職非常謹嚴,私居從不談公事,連最親近的家人朋友也打聽不出什么來,在皇帝面前則“舉止恭慎”,善于應對,對事件的判斷非常準確及時。朱棣任命他為東宮講官,給太子講解經史典籍和治國之要。永樂六年朱棣遠征漠北,留他和蹇義、黃淮等一同在京師輔佐太子。那一時期朱高熾對詩歌表現出了濃厚興趣,他當面直陳,建議太子殿下應該留意《六經》之類的上古典籍,有空了則去翻翻兩漢詔令以提高執政能力,因為相比治國安邦之大業,詩歌不過是雕蟲小技,實在沒必要在這上面浪費時間。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純粹的儒家學者,而不是尋常的文學侍從之臣。
朱高熾即位,他即被擢升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與楊榮、金幼孜、黃淮等一班保儲有功的官員同在晉升之列。不久,這些剛升任侍郎(正三品)的官員又俱各遷尚書,楊士奇也被委以兵部尚書的顯赫職位。有個御史上疏沖撞了皇帝,朱高熾想治他罪,楊士奇勸諫說,如果真的治了這名御史的罪,那就沒有人會相信皇上以前公布的納諫的詔書,心存恐懼的人會越來越多。又有大理少卿弋謙以因提批評意見得罪了皇帝,也是經楊士奇勸說,聲稱“若加之罪,則群臣自此結舌矣”,才使皇帝改變主意不再治這名官員的罪,還任命他擔任專事監察的副都御史一職。
1430年春天,朱瞻基陪同太后(仁宗張皇后)拜謁皇陵,召楊士奇、楊榮、楊溥、金幼孜、蹇義及英國公張輔等一干親信大臣陪同。皇帝在結束儀式后的一場私人談話中告訴楊士奇,太后對楊士奇頗為欣賞,因為仁宗在世時只有楊不憚觸忤敢于直言,皇帝說,太后還教誨他要像先帝一樣善于接納各種不同意見。楊士奇對皇帝轉述的太后的這番話極為感佩,稱之為“盛德之言”。
以帝國幅員之大,各地經常發生旱澇災害,一遇災情楊士奇就請得皇帝下詔寬恤,通過減少官田額,理冤滯,汰工役等實事來關心民生。而整肅吏治、薦舉賢良更是作為閣臣的題中應有之義。為示對大臣的優渥,某個晚上朱瞻基微服出行造訪了楊宅,楊士奇感激涕零之余,又忍不住埋怨皇上太不把自己的萬乘之軀當回事了,“陛下奈何以社稷宗廟之身自輕?”皇帝倒是回答得輕描淡寫,我突然想起要和你說一句話,所以就過來了。幾天后,抓獲了兩個盜賊,皇帝這才檢討起自己那一晚的冒失行動,對楊士奇說“今而后知卿之愛朕也。”
“東楊”楊榮于1400年考中進士,初任翰林院編修。1402年靖難之師進入南京城時,他在迎謁時攔住朱棣的馬,大聲說:殿下是先祭拜皇陵,還是先即大位?這一喊提醒了朱棣,趕緊跑去皇陵拜謁,自此以后他得到了朱棣的賞識,入直文淵閣。朱棣曾派他去甘肅經畫軍務,回來后把山川形勢、軍民情況詳細上奏,時值盛夏,朱棣親自為他剖瓜慰勞。楊榮素以警敏著稱,雖為文臣卻能知兵,“能知邊將賢否、厄塞險易遠近、敵情順逆”,朱棣北征時多次命他與胡廣、金幼孜等隨駕扈從,贊畫軍務。在軍中時,朱棣常稱他“楊學士”,不直呼名字,可見器重之深。
1413年,大軍北征瓦刺,朱棣苦于軍糧短缺,楊榮建議“擇將屯田,訓練有方,耕耨有時,即兵食足矣”,深得朱棣贊同。1416年,楊榮與金幼孜俱進翰林學士,1418年,胡廣去世后,命榮掌翰林院事,1420年進文淵閣大學士。1424年,在朱棣對北部邊境的第五次大規模軍事行動中,楊榮作為軍事高級參謀再度隨駕,大軍抵答蘭納木兒河,蒙古騎兵早就聞風而逃,又加上寒潮來襲,軍糧運輸不濟,軍士因寒冷、饑餓自然減員十之二三,楊榮等建議班師,此時朱棣已因過于疲乏再加寒氣入侵得病,至榆木川,皇帝終于抱著沒有掃盡蒙古騎兵的遺憾去世。在這危急緊要關頭,楊榮與金幼孜等議定,六師在外,去京師尚遠,秘不發喪,一邊火速遣人到南都請皇太子北上登基,為仁宗坐上皇位立下了汗馬功勞,因此一節,史傳上稱他“謀而能斷”。仁宗一即位,即進他為太常卿,尋進太子少傅、謹身殿大學士。仁宗享國不及一年去世,朱瞻基即位沒多久,漢王朱高煦謀反,楊榮以一個軍事家的謀略意識到只有御駕親征才能避免重蹈覆轍,力主宣帝親征,終奏大捷。因長年廁身行伍,鞍馬勞塵,楊榮的身上多了一般文臣所沒有的豪爽,“疏闿果毅,遇事敢為”{12}。時人都稱楊榮處國家大事,堪比唐時宰相姚崇,而他的不拘小節也有類似,這使他收獲了眾多的友情——“性喜賓客,雖貴盛無稍崖岸,士多歸心焉。”
朱瞻基剛即位時,閣臣共有七人。陳山、張瑛是念在東宮舊人的恩典上入閣的,因辦事不力,后來遷為外官。金幼孜死得早,黃淮以疾致仕,到后來內閣中常任的就只剩下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楊榮因數次跟隨成祖北征,邊關將領相熟的多,他們每逢年節或上京辦事都會送一些良馬給他。這些事也傳到了朱瞻基的耳朵里,他問楊士奇是怎么回事,楊士奇說楊榮曉暢邊務,為臣等不及,喜歡好馬也是因為他長年在軍中,皇上不必去介意這些小事情。朱瞻基笑著說,他在背后還說過你和夏元吉的壞話呢,你怎么反過來為他說話了?楊士奇回答得非常巧妙:希望陛下像容忍我們一樣容忍楊榮吧{13}。楊士奇的這番話傳到楊榮那里,楊榮很慚愧,此后兩人“相得甚歡”。
“南楊”楊溥與楊榮是同科進士,開始也是在翰林院任編修。但隨后的人生經歷就沒有楊榮那么快意了。因學問道德俱佳,永樂初年起,楊溥就被朱棣派到東宮任“洗馬”一職,以儒家經典教育皇太子,不久就深深卷入了東宮與漢王一派的政治斗爭的漩渦,并因太子失寵而屢遭不測。1414年,朱棣北征還師,嫌惡太子遣使迎接太遲,失了禮儀,把楊溥,黃淮等逮至北京大獄囚禁,一關就是十余年。這黑暗的十余年里,楊溥隨時都有可能死去,因為對漢王來說買通關節處死一個關在詔獄中的官員實在不是一樁難事。令人感佩的是即便身陷囫圇,旦夕且死,他在獄中還是堅持閱讀經史諸子等經典。如果沒有強大的意志和信念的支撐一般人是做不到這樣的。
朱高熾即位,楊溥獲無罪開釋,擢翰林學士,不久進太常卿。朱高熾因他為自己系獄十年,愈加垂憐,建弘文閣時命他任閣事,并親授閣印,在稱贊他學問博洽的同時又寄希望于他廣知民事,更好地輔佐自己治理江山。宣宗即位召楊溥入內閣,與楊士奇等共典機務,后遷禮部尚書。
當英宗初立時,楊溥與楊士奇、楊榮等奏請開設經筵,選擇翰林學士中學識平正、言行端謹、老成達大體者任年幼的皇帝的講官,深獲皇太后首肯。一日,太后坐便殿,召英國公張輔及楊士奇、楊榮、楊溥、尚書胡濙一起入覲,勉勵這些老臣輔佐年幼的嗣君同心共安社稷。召見時,這位仁宗皇帝的遺孀又特地把楊溥招到近前,告訴他說仁宗在時就常說起他的忠心,想不到今日還能見到他。說話時她想起死去的夫君,淚水涔涔,眾大臣也都陪著流淚。太后對小皇帝朱祈鎮說,這五個大臣都是三朝元老,以后朝中大事多與這五人商議才是。1438年,楊溥主持的《宣宗實錄》修成,進少保、武英殿大學士。楊溥后于楊士奇、楊榮二十余年晉身大學士,到了這個時候終于三楊并立。
時人評價“三楊”,楊士奇有學行,楊榮有才識,楊溥有雅操,對楊溥的肯定多在道德操守上。史傳稱楊溥“質直廉靜,無城府,性恭謹”,與大臣們議事時爭論不下,有人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他都能容忍。有一個細節是,他每次入朝奏事議事,都是貼著墻跟而走的。誰又能說這不是長年牢獄生活留下的烙印呢。《明史》在這三人的傳記后,有這樣一段論贊:“溥入閣雖后,德望相亞,是以明稱賢相,必首三楊。均能原本儒術,通達事幾,協力相資,靖共匪懈。”{14}
內閣的權力在三楊的時代有了突破性提高。從仁、宣朝起,內閣權力首次超過了中央六部。原先只有五品銜的內閣學士一一都躋身公侯尚書之列。朱高熾剛即位,就進原東宮僚屬楊榮為工部尚書,楊士奇為兵部尚書,黃淮為戶部尚書,金幼孜為禮部尚書。還恢復了建文、永樂時罷廢的公孤官,給這些親信進銜為少師、少傅、少保{15}。史稱“仁宗而后,諸大學士歷晉尚書、保、傅,品位尊崇,地居近密,而綸言批答,裁決機宜,悉由票擬,閣權之重,偃然漢唐宰輔,特不居丞相名耳”{16}。
之所以把內閣這樣一個中樞輔政機構比作漢唐時的宰輔,是因為這個部門掌握了票擬權。所謂票擬,也叫票旨、條旨,是指來自中央六部和地方政府的奏章在送呈皇帝批示前,先由內閣成員給出一個供皇帝參考的處理意見。這些建議寫在小票上,貼在各封奏章的封面,以便皇帝在批閱時一眼就能注意到,這實際上掌握了代替皇帝起草批文意見的職權。當然,三楊所票擬的意見要變成全國遵照執行的諭旨,在程序上還要經過皇帝的確認,即所謂的“批紅”。仁、宣時期君臣相得若是,“宣帝內柄無大小,悉下大學士楊士奇等參可否”{17},內閣票擬皇帝一般不輕易否決,故有“仁宣之間,政在三楊”之說{18}。而吏部尚書蹇義、戶部尚書夏元吉等,雖也是東宮僚屬出身,資歷也高,只因未進內閣,雖時被召見委以要任,處事權力遠不如三楊等閣臣。
4.脆弱的尊嚴
當仁宣時期的君臣們陶醉于短暫的太平景象,阿諛、粉飾之風也隨之泛起。而一些躁進之徒更是時刻揣摩著皇帝的喜好,皇帝謁陵途中“執耒三推”,馬上有臣工炮制出《耕夫記》大贊其德,天下起了雨雪,便有人獻《喜雨詩》、《喜雪詩》記其祥瑞。就是大臣們的奏疏和政府發布的公文中,也充斥著諸如“圣德隆盛”、“仁思覃霈、海宇晏寧”這樣的歌功頌德的廢話。而一個時代的文學風尚也如同輔政大臣們擅長的“臺閣體”一樣浮泛不實。誠然,仁宣時代的君臣關系在大明十六代中最為融洽,但系連這一關系的紐帶卻是脆弱、多變的,君臣相得的表象終究掩飾不了兩者之間復雜而又微妙的關系。大學士楊榮說的“事君有體,進諫有方,以悻直取禍,吾不為也”可謂曲盡其妙。也正因為懂得這樣的官場謀略,楊榮這樣的官員方能夠歷事四朝而“其恩遇亦始終無間”,成為政壇不倒翁。這也就是說,皇帝的從善如流也是有限度的,諫議人如果是皇帝的親信大臣,被采納的幾率就會多一些,當然更重要的是,一切須在不觸犯皇權和皇帝本人的尊嚴的前提下進行,如果違反了這一原則,再忠實的建議也會被拒之門外,甚至遭受非常手段的打壓。
性格梗直的李時勉因言獲罪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的經歷在他活著時就已成為一個傳奇。永樂十九年,時為翰林侍讀的他反對遷都北京,朱棣倒沒拿他這個讀書人怎么樣,自然有人誣陷把他下了獄。一年后,在楊榮的薦舉下李時勉復任舊職。朱高熾一上臺,“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他又要上疏言事了。這次,他把朱高熾這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皇帝當庭氣得不輕。皇帝把他召到便殿問話,他還是梗著脖子那幾句話,惹火了的朱高熾命殿前的大漢將軍拿金瓜捶擊,肋骨打折了三根他還是不吭聲,拖出去時連氣息都快沒了。皇帝把他降職為交阯道御史,都這樣了他還要再次上章,于是被關進了錦衣衛獄。幸虧有一個錦衣衛千戶是他以前庇護過的,秘密請來醫生為恩人療傷,這才保住了一條命。朱高熾都快臨終了還以沒殺李時勉為憾事,對陪侍的夏元吉等人說,“時勉廷辱我”。話說著都快奄奄一息的人又掙扎著要坐起來,可見仇恨會鼓動起一個人多大的力量。多虧夏元吉等人勸解安慰,皇帝的怒火才稍稍平息,總算沒有死不瞑目{19}。
朱瞻基即位后,聽說李時勉曾經把先帝氣成如此模樣,非常震怒,下令讓使者把李時勉速速捆縛前來,他要親加審問然后處決。使者剛領命而去,他連審問的心思都沒有了,令錦衣衛王指揮逕直前往,把李時勉押赴西市斬首,不用來見了。王指揮領命從端西旁門出,先前派去的使者已經押著五花大綁的李時勉從端東旁門進來了,兩路人路正好錯開。朱瞻基遠遠地望見李時勉就大罵:你一個芝麻大的小官竟敢冒犯先帝,真是好大膽子!你當時到底說的什么話快快奏來。李時勉背誦了當時上疏中的一條,大意是皇帝不能與妃嬪過多交接,皇太子不能長時間離開身邊的講官。朱瞻基聽了這話,陰沉著的臉色稍稍好轉。李時勉一口氣一直背到第六條,朱瞻基讓他索性把上疏的條文全都背將出來,李時勉說,臣適才因為過于驚惶,已經不記得全文了。朱瞻基此時的臉色已全然轉晴,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是不是太難聽怕說不出口啊,把這份上疏的稿本拿來吧。李時勉答,稿本已燒掉了。朱瞻基一邊嘆息一邊夸贊李時勉的忠誠,當場赦免了他,復官翰林侍讀。等到王指揮空著手回來向皇帝復命,李時勉已經重新穿起大臣的冠帶立在階前了,搞得這個錦衣衛頭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時勉后來參與了修撰《成祖實錄》、《宣宗實錄》等工作,這是本朝學問道德俱佳的學者才有資格參與的工作。除了修這兩部國家史籍,李時勉一度還擔任了為皇帝講解典籍精要的經筵官,并一度代為國子監祭酒。當他與修的《成祖實錄》完工時,朱瞻基親自來到史館看望工作了數年的學者們,為示皇帝恩典他派內侍撒金錢賜給學者們。錢幣在地上骨碌碌地轉,學者們全都俯下身來滿地尋找,只有李時勉一個人站立著,不肯低頭撿錢。朱瞻基驚訝地問他為什么不領恩賜,李時勉直截了當地說,皇帝這樣撒錢讓學者們滿地去找可能并無惡意,但他受不了這樣的輕慢與人格污辱,所以寧愿不要賞賜,也不會滿地爬著去找錢。說得朱瞻基訕訕的,只好單獨拿出一份直接交到他手里。
同樣是在朱瞻基時代,都察院御史、先后巡按福建、江西的陳祚就沒有這么好運氣了。朱瞻基是個對物質和精神享樂有著濃厚興趣的皇帝,即位后不久就擴大教坊司規模,派人頻繁征購各種玩物和珍禽異獸,陳祚上疏勸諫皇帝罷棄這些不健康的愛好,其疏略曰:“帝王之學先明理,明理在讀書。陛下雖有圣德,而經筵未甚興舉,講學未有程度,圣賢精微,古今治亂,豈能周知洞晰?真德秀《大學衍義》一書,圣賢格言,無不畢載。愿于聽政之暇,命儒臣講說,非有大故,無得間斷。使知古今若何而治,政事若何而得。必能開廣聰明,增光德業。而邪佞之以奇巧蕩圣心者自見疏遠,天下人民受福無窮矣。”
他要皇帝勤于帝王實學,為政之余暇多讀讀《大學衍義》這樣的書,一向自負文學的朱瞻基見此上疏勃然大怒,罵他“豎儒”——“豎儒謂朕未讀《大學》耶!薄朕至此,不可不誅!”幸得內閣學士陳循巧妙斡旋,說實在是此人離宮闕太遠,不知皇上無書不讀,不知者不應怪罪。這才讓朱瞻基消了氣。最終陳祚和他的家人十余口長期關在了牢里,五年時間不得相見,他的父親也在關押期間瘐死。
朱高熾之于李時勉,朱瞻基之于陳祚,在聽到諫議時的反應之強烈、拒諫態度之堅決實超乎常人的想象,說到底,那都是因為皇帝認為自己的尊嚴被冒犯了,這或許就是專制君主的“本色發露”吧。朱高熾在位不到一年,為政得失暫不去說它,僅就對儒家經典的領會和貫徹而言,相比較太祖高皇帝建國金陵時,在剛落成的宮殿里不用前代壁畫而讓人寫上滿滿一墻壁的《大學衍義》,再比照明成祖朱棣一心選用儒家學者輔導太子和太孫,朱高熾和他一向自命文字甚高的兒子對儒學的精神實際上并沒有真正領會,所以孟森先生講明史時說,“明帝王之不知正學,自宣宗始。”
5.天敵
這是一個空氣中都飄蕩著享樂氣息的年代。由于皇帝酷愛藝術和詩歌,一些重大的國家慶典儀式上也要詩歌助興。君臣們經常在一起歡宴縱歌,有時都要通宵達旦,逢每年歲初,百官們還可以享受到近半個月的長假,其他諸如巡幸西苑萬歲山等這樣的游園娛樂活動,除了親信大臣隨駕,翰林學士更要全體出動并賦詩庚和。實錄稱宣帝時代“臣僚宴樂,以奢相尚,歌妓滿前,紀綱為之不振”當不是危言聳聽。就是身為百官楷模的三楊,亦時常挾妓玩樂,戲謔入俗。《堯山堂外紀》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三楊當國時,京中有一妓名齊雅秀,性極巧慧。一日令侑酒,眾謂曰:“汝能使三閣老笑乎?”對曰:“我一入便令笑也。”及進見,問來何遲。對曰:“看書。”問何書?曰:“《烈女傳》。”三閣大笑曰:“母狗無禮。”即答曰:“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一時京中大傳其妙。
這種故事也只有在仁宣時代這種所謂的治平之世才會出現。京城名妓齊雅秀的故事不無戲謔的精神,表面上,齊雅秀是不惜作踐自己來取悅這些官員,暗地里卻傳出了她對這些欲望旺盛又道貌岸然之徒的嘲笑。沐猴而冠,這個成語在這里被賦予一種更為直觀的形像:“各位是公猴”。要知道,她說的“各位”,把深孚名望的當朝大學士們都給罵了進去。
所以這也是一個歌舞升平的表面下滋生著危險的年代。危險叢生,尚在萌芽之中,在這使人輕微麻醉的空氣中,這個時代最靈敏的鼻子和耳朵也都辨認不出來,或者,他們是看到了也聽到了,但懾于皇帝的威權不敢大膽說出:皇莊和勛戚的田莊在不斷蠶食自耕農的土地,賦稅管理越來越混亂,皇帝蠲免租賦的承諾并沒有讓升斗小民得到真正的實惠,流民問題越來越突出,這些拋棄了家鄉拋棄了土地的人們越來越喜歡在路上了,無論是官府的追捕或是郡縣太爺們的撫恤安慰都不能保證他們下一回不再跑了。
更嚴重的隱患在邊關。“北虜南倭”向為帝國最頭疼的邊務問題,國初在北部邊境設立了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薊州九個專門用來對付蒙古騎兵的軍事重鎮,即所謂“九邊”。眼下承平日久,皇上又一味奉行退縮的消極防御政策,由于不斷向內遷兵,宣府、大同等鎮已直接裸露在北部邊防,“自此蹙地三百里,盡失龍岡灤河之險,而邊地益虛矣。”{20}已經有人在這樣擔心,一旦日益強大的蒙古騎兵揮師南下,該如何抵擋?而為了削減越來越浩大的政府財政支出,成祖時代曾經遠航大西洋的寶船亦已罷用,大航海的時代結束了。盡管這樣做一度減少了龐大的財政開支,減輕了政府和民眾的負擔,但從海洋退卻的代價,是與西洋諸國建立的聯系全部中斷,海外貿易的渠道幾乎全被堵塞。此后的幾百年間,印度洋和阿拉伯海將再難覓中國帆船的蹤影。從宣德年間開始,中國已于無意識中退出正在醞釀形成中的世界性市場,退而滿足于一個雞犬之聲相聞的古典式小農經濟世界,這使得數百年后當歐洲列國挾堅船利炮前來叩敲中國的大門時,中國對這一來自西方的挑戰遲鈍、木訥,捉襟見肘又時時被動,而知識階層也普遍的無所適從。
當然,宣德時代最好的視力也看不到這么久遠年代后的事。眼下,令文官集團憂心忡忡的是宦官勢力的日益坐大。這些被閹割掉了生殖器的男人已不是生物學意義上完整的男人,他們就像一種奇怪的動物,因身體的殘缺總是使他們對世界抱著一種仇視的目光。在太祖高皇帝時代,供奉內廷的宦官數量被嚴格控制,他們不能識字,所從事的也只是內庭一些粗重的活計,再加太祖立法謹嚴,于宮門鑄一鐵牌嚴禁內臣干政,“內侍干與政治者斬”,在國初的政治格局中宦官力量尚未形成氣候。到了永樂年間,諸王兵權集中到了武臣手里,朱棣對手握重兵的邊關將官不放心,開始有太監監軍,他們隨時向皇帝報告軍中情況,牽制監視武臣,至仁、宣朝代,遂成定制,九邊及十三布政使都設了守備太守和鎮守太監。至明朝后期,武臣積弱積輕,疆事遂致大壞,種子當是此時已經埋下。不僅如此,這些宦官還充任皇帝的私人代表到全國各地去收取稅款以充實皇家私庫,號曰“稅使”“礦使”“鹽使”,多橫行不法。1435年朱瞻基去世后不久罷十三布政使鎮守中官,還是繼續保留了南京守備、諸邊鎮守以及徐州、臨清的稅使和安徽、浙江等地的鹽使。
有明一代的兩大政治弊端,一為黨爭,一為閹禍,這兩者交相施為,消耗了明朝的大部分有生力量,使得國運日祚終至大廈傾坍,而宦官干政之始,實可以追溯到朱瞻基執政的宣德年間,史稱“宦寺之盛,自宣宗始”{21}不是沒有道理。
朱瞻基對內庭勢力的坐大不是沒有警覺,即位之初,湖廣參政黃澤上書言十事,反復以歷史上宦官典兵干政的例子作教訓,要求皇帝遠離嬖佞。朱瞻基一邊稱贊黃澤忠心可嘉,對他的建議卻一再置若罔聞。他對宦官的控制也時緊時松。緊的時候,也殺幾個恃恩縱肆、以采辦為名虐取官民財物的內侍內官以警效尤{22},松的時候呢,又備極隆遇,像給勛臣發免死鐵券一樣發給宦官們免死詔。所謂圣心難測,他這么做說來還是對文官集團的不信任,什么君臣相得融融泄泄,那些動不動就要上書諫事拿《大學衍義》之類的大書來壓他一頭的文官們自然沒有身邊的內侍們用得順手用得放心,外庭的文官們太自以為是,儼然天下在握,正好培植內庭的勢力來壓一壓,不然這些書呆子還真不知道天下是誰家的了。
1426年8年,朱瞻基在宮內太監王振等的慫恿下開設了內書堂,專教小太監們讀書識字,開始每年選十歲上下小內侍二三百人,后來逐漸增至四五百人,授課教師先是王振這樣的能識文斷字的宦官充任,后專設翰林官四人任教習,大學士陳山、翰林學士朱祚等先后任內書堂講席。這一舉措無形中極大地提高了宦官的政治地位,并像催化劑一樣迅速使他們的政治勢力膨脹起來。
朱瞻基這一行為對后世政治的影響,《明史》這樣評述:
初,太祖制,內臣不許讀書識字,后宣宗設內書堂,選小內侍,令大學士陳山教習之,遂為定制。用是多通文墨,曉古今,逞其智巧,逢君作奸。數傳之后,勢成積重,始于王振,卒于魏忠賢。考其禍敗,其去漢、唐何遠哉!{23}
識了字的太監們如同插上了邪惡的翅膀,這些文官集團的天敵以皇帝近侍的有利位置迅速滲入了帝國的神經中樞。帝國如此龐大,它的管理和運行有賴于文件的有效運行,這些公文在作為中樞的內閣到中央六部再到地方省府州縣間流動,如同血液循環一樣使帝國的軀體在新陳代謝中保持著不竭的生命力。仁宣時代以來,內閣的地位和權力得以大幅度提高,各地各部門的奏御文書都是先由內閣提出票擬,再送進宮中由皇帝御批后再行實施,這一程序名曰“批紅”。朱瞻基執政的后半期,政務倦怠,他自己除御筆親批數本外,其他的都委司禮監秉筆太監遵照內閣票擬字樣朱筆批行。既然連奏御文書都要經過太監的手,還有什么軍政大事他們不得與聞的?所謂的禁止內庭與外庭交接也就成了一句空話了。朱瞻基還算是個有道明君,自己還御筆批行幾本奏疏,不算全部放手,到后來的君王,怠荒到數年不上朝不見大臣,則政壇全是宦官們的天下了。
6.“王先生”
最先給予文官集團沉重打擊的是宦官王振。
王振是河北蔚縣(這一地名在下面還要出現)人。這個在日后的正統年間最為臭名昭著的宦官,他的出身一向顯得神秘莫測。官方史書只作如是交待“蔚州人,少選入內書堂,侍英宗東宮,為局郎”{24}。但據嚴從簡的《殊域周咨錄》和查繼佐的《罪惟錄》等私家史籍記載,王振并不是少年入宮,在正式凈身入宮做宦官前,他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讀書人一樣走的是一條科考之路,并取得了微薄的功名擔任州縣一級學校的教官。但這個教官業績平平,九年考滿連一兩件值得稱耀的事都派不出來,按律是要充軍邊關的,然在永樂末年新出臺了一條政策,這些不合格的教職人員如果已有子嗣又自愿凈身的,可令入宮教女官識字。“振遂自宮進,授宮人書,宮人呼王先生”{25},當時和王振一起接受這一恥辱性職業的共有十余人,時間當在永樂末年。
史傳對王振曾任政府學校低級教官一事諱莫如深,然其洵有文墨卻是不爭的事實,以他這樣的才干再加早年混跡官場的經歷,在一班“不許讀書識字”的宦官群中當屬翹楚了,所以后來受到朱瞻基的重用,讓他陪太子朱祁鎮一起讀書。朱祁鎮還是個髫齡小兒,對這個由父親指派、來自成人世界的陪讀者總是又敬又怕。這種復雜的感情一直主宰著朱祁鎮的心靈世界,直到多年以后他被這個太監害得做了蒙古人的俘虜了還是沒有改變。此是后話,不提。當王振一邊陪侍太子講讀時,一邊已經掌握了號稱內官最貴重者的司禮監的大權。而起因只是因為時掌司禮監的劉寧竟然不認得字,秉筆太監不識得字如何代皇帝批紅?于是受命代筆的王振得以逐漸排斥劉寧、金英諸輩,掌握這一內廷最重要部門的大權。司禮監掌皇城內一應禮儀刑名、關防門禁,作為皇帝的秘書部門還有權知聞內外章奏文書及參與御前勘合,尤以秉筆太監更見重于皇帝,不僅不離左右,有代皇帝朱筆票旨的機會,還經常被寵信提督東廠,管理帝國的特務部門,王振在宣德年末得以代筆司禮監,實為他后來一手遮天提前打下了伏筆。
1435初春,朱瞻基病死,年方九歲的皇太子朱祁鎮即位,年號正統,是為明朝歷史上惟一一個兩度出任皇帝的明英宗。正統初年政治,延續的還是仁、宣時期政策,太皇太后張氏(朱祁鎮的祖母)委政內閣,對閣臣信賴有加,有事遣中使詣閣諮議,然后裁決,三朝老臣楊士奇、楊榮、楊溥也都信心十足,楊士奇等奏請的練士卒、嚴邊防、蠲租稅、慎刑獄等建議都得到了施行,設南京參贊機務大臣,分遣文武鎮撫江西、湖廣、河南、山東,罷偵事校尉,嚴核百司等吏治方面的新政也在有條不紊進行中。此時的王振雖因侍奉東宮之功正式掌管司禮監,還被小皇帝恭恭敬敬叫做“王先生”,但還不敢公然與大臣們叫板{26}。《明史紀事本末》記載說,張皇太后甚至對王振動過殺機,最終卻沒有付之實施,殊為可惜。那日,皇太后召英國公張輔、大學士楊士奇、楊榮、楊溥及尚書胡淡入便殿覲見,指著他們對朱祁鎮說,這五人都是先皇留下來輔佐皇帝你的,國家有什么大政必得與他們先行商量,取得了他們全體的贊同才可以施行全國。不一會又宣太監王振,王振一進來見太后臉色鐵青就趕緊跪伏在地上,太后說,你平時服侍皇帝起居多有不律,今天就賜你一死吧。話罷,兩邊女官已拔刀架在王振頸上。這時朱祁鎮跪下求情,眾大臣也跟著下跪。太后嘆息道:皇帝年紀還小,怎知道留著這樣的人總會禍人家國!今看在皇帝和眾大臣面上暫且饒過他,以后再不可讓他攪和到國事中來。
但以王振之狡黠,足可以巧施權術玩弄沖齡幼主于股掌之上。其樹立個人威權之手權,一是拉攏,一是打壓。王振初掌司禮監,正是內閣建議開設經筵的時候,他卻領著小皇帝登上閱武將臺,去檢閱京師各營的武官比賽騎射,最后他還把從居庸關調回京城的一個叫紀廣的親信兵卒奏為這場比武的第一名,超擢為都督僉事。眾將沒有一個服氣的,但誰都奈何不了這個皇帝的親信太監。利用小皇帝對外廷的顧慮以嚴御下,借機打壓大臣,更是他的拿手好戲。正統元年十二月,兵部尚書王驥無故入獄旋又開釋,就是他讓朝臣畏懼自己的第一著棋。兵部有一段時間沒有上奏邊務,王振教唆朱祁鎮召尚書王驥責備說,你們隱匿不報是欺我年幼嗎?不由分說就把王驥和兵部右侍郎鄺下了獄,過幾日再把他們放了出來。在王振指使下,又有御史劾張輔回奏稽延,并劾科道官員監察失職,張輔位居國公免去追究,御史、給事中有二十多人為此受到杖責。言官們受此暗示紛紛舉報大臣,一時被劾下獄的官員無數。當時在內閣輔臣建議下,經筵已開,選拔翰林學士中品學方正者為講官,一月三講,此為數朝未有之重大典禮,但已有官員認為,皇帝已受宦官蒙蔽,這一切不過虛應故事、粉飾太平,“君臣之情不通,暌隔蒙蔽,此可憂也”,竟至掛冠致仕而去{27}。
有小皇帝作后盾,內庭司禮監很快就與內閣分庭抗禮了。事情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王振到東閣會議公事,“公卿見振皆拜”{28},可見其焰之熾。有一次他還欺凌到了內閣首輔楊士奇的頭上。某日,太后遣他到內閣問事,楊士奇說擬議未下,王振就指手劃腳起來,楊士奇為此氣得三日不出。太后不知究竟,問是什么原因讓閣老如此生氣,楊榮據實以告,太后氣得用鞭子狠狠抽了王振一頓,完了還讓軍士把王振綁到內閣謝罪,警告說,以后再敢這樣,必殺無赦。盡管張皇太后對王振時存戒心,還不忘經常敲打,但狡黠的王振還是會侍機尋找漏洞,讓太后默認了他的行為又無話可說。1439年秋天,一個福建按察僉事打死了一個驛丞,本來這只是一樁尋常的刑事案件,但這兩人的身份卻有些特殊,按察僉事是楊士奇的同鄉,驛丞又是楊溥的同鄉,這一下把兩個閣臣也給牽涉了進去。楊溥認為這個按察僉事按罪應論死,楊士奇又想為之開脫,坐他一個因公殺人,大理寺不好判決,把這事捅到了太后那里,太后問王振有什么建議,王振說,這兩人在內閣都有同鄉關系,委實不好判,讓按察僉事抵命太重,判他因公又是太輕,應對品降調。太后雖沒說什么,卻認為王振的處置意見還是很有道理,不久,這個按察僉事就被降為同知。雖然太后多次警戒宦官不得干預國事,但王振自恃太后都采信了他的意見,愈發的肆無忌憚起來。
宦官威勢如此熾盛,這在本朝歷史上絕無僅有,就連“三楊”也應對失措,感到了自身岌岌可危。一日,王振對楊士奇、楊榮等人大言不慚地說:“朝廷的事久勞你們幾位,現在你們年事已高,勞累了一輩子也該休息休息了。”楊士奇知其用心,說:“老臣盡瘁報國,死而后已。”楊榮卻在一邊說:“的確我們都已風燭殘年,為皇上效不了幾年力了,是應該選擇后生可任者來報效圣恩了。”見王振喜孜孜地走了,楊士奇埋怨楊榮失言,楊榮說:“這人已經把我們幾個視為眼中釘了,一旦司禮監以皇上的名義令某人入閣,我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如趁這機會內閣充實一兩個品行方正的大臣,到時同心協力,可能還可以挽回局面。”楊士奇聽了這解釋,方覺不無道理。
趨利避禍乃人之本性,見王振權勢日益積重,連“三楊”都莫之奈何,一時朝中官僚爭相以重金賄賂交結王振以求避禍,連公侯勛戚都公開稱王振“翁父”,王振亦坦然受之。一些奉迎善諂之徒得以驟貴,而不愿低頭結納的官員則被誣構罪狀橫加刑罰,或下獄,或荷校,或充軍邊塞去服長得沒有盡頭的苦役。監察御史李儼只是因為與王振說話時站立著沒有屈膝,就被下錦衣衛獄。侍講學士劉球引某日雷震為天象示警,要求皇上削減王振權力,竟被王振支使錦衣衛處以五馬分尸的酷刑。李時勉以國子監祭酒之尊,因秉性梗直不慣趨附,至荷校國子監門。駙馬都尉石璟看不慣其作派,私下罵他“家閹”,也被下了錦衣衛獄。還有巡撫山西、河南的兵部侍郎于謙,只因每次入京“未嘗持一物交當路”,也被王振唆使言官彈劾,降為大理少卿。1441年10月,工期近二十個月的宮殿擴建完工,奉天、華蓋、謹身三殿及乾清、坤寧二宮交付使用,皇帝在宮中大宴百官。本朝定制,中官不與外廷宴,這樣的國宴宦官是不能與席的,朱祁鎮遣宮中小太監去問問王先生有什么意見,王振自比商周時代輔佐成王的周公,大怒道:周公輔成王,我獨不可一坐耶?”小太監回去如實復命,朱祁鎮如是反應——“帝蹙然”,命開東華中門,召百官候拜于門外,王振這才趾高氣揚地入席。其在小皇帝面前跋扈如此,對文官們就可想而知了。
“三楊”中,閣臣楊榮最先出事,被王振唆使言官彈劾受宗室靖江王賄賂,雖有楊士奇力解,還是被都察院和大理寺審查個沒完沒了,年邁的楊榮為此憂憤而死。不久,楊士奇也因兒子楊稷殺人一案受王振要挾,言官交章彈劾之下不得不以老疾在告,雖有皇帝降詔慰勉,終至“憂不能起”(在他死后兒子楊稷也被有司論死)。三楊已去其二,楊溥獨木難支,新進的閣臣馬愉、高谷、曹鼐等輩又都后進望輕,不敢挫王振鋒芒。再加王振唯一忌憚的張皇太后已于1442年去世,于是“振勢益盛,大作威福,百官小有牴牾,輒執而系之,廷臣人人惴恐”,朝政都操于一班閹宦之手了。
至“三楊”中僅存的楊溥去世的1446年,大明開國已近八十年,若以四季比之,正當一年中的盛夏,然天邊已隱隱可聞雷聲。
注:
①相比《明史》,《明史紀事本末》記載的敕文更完整,語義也更明確:“與爾青州,今又托故。果誠心留待。去年在此,何以故欲南還?是時朕欲留爾長子亦不可得。留待之言,殆非實意。青州之命,不可更辭。”
②“獨不見李景隆事乎!”
③“城中人多欲執獻高煦者。”
④《明史》卷九《宣帝本紀》。
⑤《明通鑒》卷十八。
⑥“豈果朝無闕政,天下太平耶?”
⑦《明宣宗實錄》卷五十。
⑧“夫刑以禁暴止邪,導民于善,豈專務誅殺哉!”
⑨《明仁宗實錄》卷八。
{10}《明通鑒》卷二十一。
{11}《明史》卷一四八,《楊士奇傳》。
{12}《明史》卷一四八,《楊榮傳》。
{13}《明史》卷一四八,《楊士奇傳》:“愿陛下以曲容臣者容榮。”
{14}《明史》卷一四八,《楊士奇等傳贊》。
{15}明代官制,少師、少傅、少保為三孤,從一品。
{16}《明史》卷一○九,《宰輔年表序》。
{17}《明史》卷七二《職官志序》。
{18}《明通鑒》卷二一。
{19}《明史》《李時勉傳》:“言已,勃然怒,原吉慰解之。其夕,帝崩。”
{20}《明通鑒》卷二十。
{21}《明史》卷一六四,《黃澤傳》。
{22}《明史》卷三○四:“宣宗時,袁琦令阮巨隊等出外采辦,事覺,琦磔死,巨隊等皆斬。又裴可烈等不法,立誅之。諸中官以是不敢肆。”
{23}《明史》卷三○四,《宦官一》。
{24}《明史》卷三○四,《王振傳》。
{25}查繼佐《罪惟錄》,列傳卷二十九下,《王振》。
{26}“振心憚之未敢逞”。
{27}《明通鑒》記載,這個憤而致仕的官員是考功郎中李茂弘。
{28}《明史紀事本末》卷二九《王振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