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第二天,我才聽說事情的原委。
各大報紙都出了消息,說日軍兵艦“出云號”是炮擊閘北的罪魁之一。整個百花巷、整個上海都在議論這件事。
可是,不管是出于怎樣的原因,不管是誰投的炸彈,對我都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我的爸爸媽媽沒了,妹妹也沒了。
我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只有這一個念頭。
阿香用手摸著我的額頭說:“少爺,你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大半天了。”我聽見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她說完,轉(zhuǎn)過身去,有氣無力地用抹布將箱柜上的薄灰揩掉。
從早晨開始,我一直站在靠門的鏡子前面不肯挪步。這是我家最大的一面穿衣鏡,正對著門,鏡框是銅制的,雕著花。爸爸每天都在它面前整理完衣裝再出門。媽媽也是,做了新衣服,都要在鏡子前面照半天。妹妹就更加臭美,一天至少三次對著它做出各種表情而自我陶醉。
我對著鏡子發(fā)呆,恍惚看見里面照出他們?nèi)说挠白樱€有那天他們離開家的背影。恍然間,我好像在大白天看見自己的夢——也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這時候,門鈴響了。看見門外的人,我和阿香都呆住了——是車夫有順。仍舊是那天的裝束,不同的是,他的衣服前襟上燒出了一個雞蛋大小的黑洞,右手臂用紗布吊著。看見我,有順用左手捂住臉哭了,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我低著頭聽。
“開完茶會,老爺、太太和小小姐從酒樓里出來,剛上車,小小姐說口渴,想吃冰淇淋。太太就差我去買……我跑了三四條馬路才買到冰淇淋,趕緊拿了往回跑。眼看著就要到了,就聽見頭頂飛機的轟鳴,很多人站在馬路牙子上看熱鬧……國軍剛剛在閘北八字橋打了勝仗,大家都歡欣鼓舞呢……可是,不容我細想,只聽‘轟’的一聲,我覺得腳下一震,就什么都不曉得了……醒來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我的右胳膊斷了。醫(yī)生說我命大,是被震暈過去的,還好只傷了手……可是我活著又有什么用啊!”有順蹲下身子,大聲地抽泣,樣子很嚇人。
“可是,我們沒有找到小小姐的……”阿香看著我,輕輕說。
一周后,爸爸媽媽的遺體下葬,因為沒有找到妹妹的遺體,只好做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冢,和爸爸媽媽葬在一起。
葬禮那天,來了很多陌生人,都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很多人伸手撫摸我的腦袋,眼睛里含著淚水。主持葬禮的薛公公是爸爸的上司,他把我拉到跟前,對所有的人說:“你們都看見了,這是紹棠的兒子,他只有12歲。紹棠不在了,如果以后他的兒子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會不會伸出援手?”“會!”下面的大人們齊聲回應(yīng),然后是一片壓抑的啜泣聲。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那些憐憫我的眼睛。很奇怪,整個葬禮我都沒有哭,也許是悲傷太重,反而流不出淚水了吧。我只是看著腳尖,幾乎要把地面看出一個洞來。
在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親舅舅——媽媽的親弟弟。媽媽叫林牧言,舅舅叫林牧輝,只差一個字。這么熱的天,他戴頂黑色的禮帽,帽檐壓得很低,眉目間有媽媽的影子。舅媽挽著舅舅的胳膊,默默地打量我。我聽說過有這樣一個舅舅,他早年去了外埠,卻在媽媽去世后回到了上海。
舅舅和舅媽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他們作為唯一的親人,成了我當(dāng)然的監(jiān)護人。葬禮后不久,我便在家里見到了他們。再以后,舅舅和舅媽帶著他們的兒子——我的表弟惠明成了升平街百花巷58號的新主人。
天窗
舅舅順理成章地當(dāng)起了房東。他將三樓整層和底樓的客堂間租了出去,他們一家和我住在二樓。幸好,我還有獨立的空間,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了原樣。當(dāng)然,門口的鏡子也在那里,只是它比過去照出了更多進進出出的人影。
58號前所未有地?zé)狒[起來。整棟房子里,只有二樓還讓我感到親切,除了我的屋子照舊外,爸爸媽媽原來的臥室雖然住上了舅舅、舅媽,其他也沒有太大變化。阿香還在,她多多少少讓我感覺到一點親切和安慰。
妹妹的床上換成了我的表弟惠明。惠明比我小兩歲,長得很清秀,皮膚白嫩,說話聲音尖細,我在心里叫他“小姑娘”。他睡著妹妹的床,用著妹妹的被子,這讓我萬分不爽。我曾試圖去喜歡他,和他在天井里玩“舞大刀”的游戲,沒耍幾下,我的“大刀”不小心擦到他的眉毛,他嘴一咧,哭得山響。他的哭聲引來了舅媽,哄了半個時辰才讓他止哭。舅媽沒說什么,但我感覺那天晚上的每一件事都變得很別扭。原先吃晚飯的時候,惠明是靠著我坐的,可舅媽卻把他的椅子挪開了一個位子;原本舅舅還會和我寒暄幾句,問些學(xué)校里的事情,那天也不問了。四個人只顧埋頭吃飯,我只覺得胸口那里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飯后,舅媽和舅舅靠在躺椅上吸起了鴉片,惠明趴在桌上做功課。我有些無趣,就悄悄地走開了。剛走到門口,身后飄來舅媽輕輕一句:“野蠻小鬼。”
阿香在暗處拉住我,對我耳語:“少爺,現(xiàn)在不比從前,你要乖一點哦。”
我什么也沒說,沿著木樓梯往樓上走。
木樓梯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猶如夜的呢喃。不用開燈,也不用把住扶手,我在黑暗中輕松地拾級而上。木樓梯繞過兩個彎,突然變得狹窄陡峭。一絲月光從天窗的縫隙里漏進來。我不禁心里一松。
沿窄梯走上去,爬出天窗,有一大片涼臺。
夏天的時候,我常常和妹妹來這里玩耍。即便是秋冬季節(jié),我們也喜歡趴在涼臺欄桿上看星星。爸爸和媽媽也會來,爸爸曾在這里養(yǎng)鴿子,媽媽則種了花草。出事以后,樓頂?shù)镍澟锶勘磺謇淼袅耍挥谢ú葸€留在那里。
我在一張帆布小凳子上坐下,四下打量。涼臺顯得出奇的荒涼,沒有晾曬的衣物,花盆里的植物都萎謝了,頹喪地倒伏在花盆邊緣,月光描出它們黑黢黢的輪廓。
有一件事,我一直記得。去年夏天,困頓無事的時候,爸爸站在涼臺上拿著一把鐵紗蒼蠅拍到處打蒼蠅,打死了,就放在欄桿下面的水泥地上。他很神秘地對我和妹妹說:“不要做聲,等會有好戲看。”
我們便聽話地蹲在地上看。大約五分鐘過后,無數(shù)螞蟻從四處聚攏過來,漸漸排成整齊的一長條黑線,在隊列前面領(lǐng)路的,是個頭大一些的螞蟻,它猶如一個指揮官,照應(yīng)著隊伍前進。到了蒼蠅跟前,螞蟻們一只一只擁上去,將它圍個水泄不通,它們彼此交頭接耳,好像在分工合作,最后,齊心協(xié)力將蒼蠅抬了起來,朝來路將蒼蠅拖了回去。那陣勢,就像《格列佛游記》中小人國的臣民們搬動格列佛的情景。
就在這時,從另外的方向來了一隊螞蟻大軍,于是戰(zhàn)爭爆發(fā)了,兩群螞蟻混戰(zhàn)起來……
我和妹妹看得目瞪口呆,好像看了一部戰(zhàn)爭片。
涼臺上的生活總是充滿趣味。除了這些,如果媽媽興致好,我們會聽到她甜美的歌聲。
我努力回憶著曲調(diào),輕輕地哼唱出來。可是,才唱了一半,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這是我在葬禮后,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