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龐文梓 男，陜西省榆林市人。1981年高中畢業后回鄉務農。1987年走出山村，先后在戲劇學校、縣人武部工作。1994年調入佳縣文化館任館員。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高天流云》。小說在《延河》等雜志發表。

山 路

那條山路，深刻而又頑固地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多少年時間過去了，回憶起那條山路，仍然如同昨天才剛剛走過，像擺在眼前的圖紙一樣清晰，還有一份真切的感受。

妗子村的概貌和妗子的家園，我尚能記得清楚，可是舅舅的模樣，卻在我的腦海里模糊了，因為舅舅在我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此后，我每年還要走幾趟這條路，因為妗子還在世上操勞。母親七十歲的那年，沒有和我打一聲招呼，就走了。沒幾年，妗子也走了。我一直以為，妗子是我沒有血脈關系的親戚中最疼愛我的人，她比舅舅都對我好。所以我常常把舅舅的村莊稱妗子的村莊。

最后一次走那條山路，距今已有十六年的時間。

巧 梅

那條山路是一條偏背的路線。回望那條山路，萬田村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萬田村距我們村是十里路程，距妗子的村莊也是十里路程。那條山路是我們去妗子村的最近的捷徑，萬田村也就成了我們常常路過的必經之地。那條山路在萬田村村前分開了，正路穿過了萬田村，岔路卻是從萬田村對面的山峁下的深山渠里通過，也屬于萬田村的范疇。到了村后，正路岔路又合二為一了。我和母親去妗子的村莊，有時候從萬田村穿過，有時候在山渠里的岔路上走過。岔路東面上邊的土灣里，也就是萬田村西邊的山峁下的西畔的土灣里，有一院兩孔土窯洞的院落。周圍再沒有其它院落，所以這座院落就顯得格外的孤單格外的醒目。有一次去妗子家的時候，我們從岔路上走過，母親對我說，這里住著一戶移民戶，姓馮，和她是同姓。我問母親他們為什么住在離老村這么遠的地方，他們在孤山野地里就不害怕嗎?母親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新來的移民戶，在老村里找不下宅基地，又想在向陽的地方住，就只能把地基選在這里。這里的陽灣是離萬田村最近的陽灣，只隔了一座小山峁。我朝上望了幾眼有窯洞的地方，因為院落在岔路的斜對面的上邊，院子邊的土圪塄堵擋了視線，所以我只看見了兩孔土窯洞的上半邊。這是我第一次打量這座院落。母親怎么知道這里住著移民戶，移民戶姓馮，我不得而知。不久，我見到了移民戶的女兒。那是一個很漂亮清純的少女，第一次看到她，她大概十五六歲。她到我們村的公社中學上初中一年級，我卻是上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其時學制是小學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她上初一只比我高兩年級。記住她的姓名，是在學校搞文藝演出的時候。那時間叫文藝演出不叫晚會，主持人也不叫主持人稱呼報幕員。她步子輕盈地走在前臺上，就是那種身輕如燕的舉止。臺下那么多的觀眾的眼球，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她朗聲說道:報幕員:馮巧梅。我記住了巧梅這個名字。可惜她姓馮。要是她和我同姓呢?那真是太好了。我就暗暗叫她巧梅。巧梅當報幕員，也表演節目。巧梅表演的節目叫《半籃花生》。那是一個熱鬧的經常搞運動的年代，學校也隨著形勢時常搞文藝活動。我最愛看的節目就是《半籃花生》，看了不只十遍八遍。這個節目也好像是學校保留的文藝節目。而現在，《半籃花生》的內容我已經忘記了。我愛看《半籃花生》，動機很單純，就是為了看巧梅。她嫩嫩的甜甜的聲音和輕快的舉動，時時在吸引著我。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湊在巧梅跟前。她沒注意我，我卻仔細地觀察起了她。她的臉蛋白里泛紅，嫩嫩的、水靈靈的，兩只眼睛晶瑩閃亮，睫毛很長，嘴角兩邊的兩顆上牙齒相應著凸出在前邊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外，真是美極了。這兩顆凸出的牙齒就叫缺陷美。我們村有幾個學生和巧梅是同班同學，我特羨慕那幾個學生。如果我能和巧梅當一天同學，我這學也就沒有白上。能和巧梅說一句話，成了我當時最大的愿望。然而，這個說話的機會一直沒有出現。高年級和低年級的學生從來就不說話。《半籃花生》演出后，巧梅的名字從學校傳開了，人們都說巧梅是萬田村的移民戶。這時我才知道母親說的那戶移民戶就是巧梅一家人。就是那時，我開始喜歡上了那條山路。山路有二十里的路程，走一趟得兩三個小時。走二十里的路程是很累人的。我卻翹首以盼，期望著去妗子家的日子。我和母親去妗子家是有規律的:夏天學校放暑假去一次，正月去一次。去妗子家，我再也不想走萬田村里，總是勸母親走巧梅家下邊的岔路。有時母親口渴了，就要路過萬田村。大概是在這條路上走的時間太長了，母親和萬田村的幾戶人家很熟悉。他們總會留住我們進家喝水喝稀飯。知道巧梅家住在岔路旁，我就不讓母親走萬田村了。母親只好到岔路下邊的石崖下的泛泉水的小井子上，用手撩著喝幾口生水。這口小水井大概就是巧梅一家的飲用水井。我期盼著能在岔路上遇到巧梅。終于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她了。她和公社的一個干部相跟著，從一個彎路上迎面走過來了。那時她已經初中畢業，因為她的家庭成份是富農，所以沒有上成高中。她在村里參加了集體生產勞動。我好久沒有見到她的影子了。看到她我激動得眼睛快要流淚了。她走路輕快，眉開眼笑，一副很幸福的樣子。她好像是戀愛中的人。她和公社干部在戀愛嗎?我知道那個公社干部三十多歲了，已經成家。但我又分明感覺到他們兩人是一對戀愛中的人。我恨死公社干部了:你是個有婦之夫，怎么能勾引一個未婚女子。如果你不是和巧梅戀愛，也不和巧梅相跟著走，我一定會和巧梅搭話的呀。我真是太想和巧梅說了。千年等一回的見面說話的機會，卻一閃而過。我才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沒有對巧梅有太多的想法，我只是想和這個美人說說話而已。巧梅和我擦肩而過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巧梅當然知道我是公社中學的學生。那一眼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從此，我再沒有見到她。不幾年，移民戶紛紛重返故里，聽萬田村的人說巧梅一家人回到了家鄉。

妗子去世的第二年，我又走上了這條山路，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我專門走了岔路。我從岔路上拐上去，到了我曾經渴盼見到的家院。家院沒有圍墻，院子里隆起了一堆又一堆洪水沖下來淤積起來的泥土，長滿了野草，兩孔土窯洞的窯面上，被雨水沖刷得溝溝岔岔。窯洞上的門窗被人打掉了，里邊黑洞洞的。這里的人煙，這里的生活氣息，已不復存在了。我在破敗的院子里站了很久。我想象著巧梅在這里生活的情景。我還在尋思，巧梅的愛情起點，是在這里嗎?兩個小時后，我悵然若失地離去了。巧梅在這條路上消失了，妗子一家人也從他們村消失了，我再沒有走過那條山路。

前一個月，我和幾個朋友去洗浴中心洗腳時，遇到了一個和巧梅相貌個子幾乎一樣的女孩。我就挑選她給我洗腳。要是她真是巧梅的女兒，我也就能知道巧梅的下落了。多少年來，我就是想看看巧梅，想和巧梅說幾句話。我問這個女孩是什么地方人，她說是明都縣人。明都縣和我的老家永濟縣相隔幾百里。巧梅和明都好像聯系不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有緣千里來相會，也許巧梅出嫁到了明都縣。我對那個女孩說你像一個人。女孩沒有接話茬，繼續給我洗腳。我問她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巧梅的人，她說不認識。過了幾天，我突然覺得那個女孩就是巧梅的女兒，也許是她覺得自己干的營生不體面，所以回避跟自己和父母有關的人。我又跑到了洗浴中心。我點那個女孩給我洗腳，可是接待員說那個女孩走了。我問為什么走。接待員說不為什么，這種地方的員工替換得很快。然而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那個女孩發現我和她母親有什么聯系，怕我再次找到她，就走了。

就在那幾天的時間里，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我從她那兩顆凸出的牙齒上認出，這個中年婦女就是巧梅。她的臉色發黃，眼睛也不再是黑瑩瑩亮晶晶的了。我想和她搭話，卻像少年時代一樣，沒有說出口。我總覺得她像巧梅，卻又和巧梅相差甚遠。她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她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如果她是巧梅，也不會知道有一個人，在幾十年的時間里，不時想起她。不是欲望，不是親情，不是愛情，就是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的喜歡。我沒有和她說話，怕認錯了人，也怕心中那尊美好的影像轟然倒塌。那個中年婦女的身子漸行漸遠。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我又一次懷想起巧梅。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悵然若失地離去了。

妗 子

有十六年的時間沒有再從那條山路上走過。記憶十六年前的事情，恍然隔世，可是回首一望，十六年的時間卻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我又一次去給妗子上墳，相隔了十六年。母親在世的時候，遇到節日，或者學校放假，就督促我去給外爺外婆上墳。我喜歡去妗子的村莊，我想看到巧梅，所以上了十幾歲，我就常常一人去妗子的村莊。十六年后的今天，我再去母親的生身之地——妗子的村莊，給妗子上墳。

坐在車上，我思與想著很多很多的事情。記憶中的妗子，是一個普通的鄉村老婆婆。妗子與普通鄉村老婆婆不一樣的是，極愛干凈，常常把家院收拾得干凈整潔、有條不紊。這是許多鄉村老婆婆望塵莫及的。就是我的母親也不能望其項背。她叫我的聲音很親切，是滿滿的母愛。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都很低，妗子家也一樣。我和母親每次到妗子家，妗子總是揀最好吃的給我們吃。記得有一次去她們家，家里沒有白面了，但還有一升多小麥。妗子問我想不想吃白面。我當然想吃。那時候，一年四季在家中最多也只能吃兩頓白面片。一頓是收割小麥的季節，就是農歷的六月初六;一頓是大年三十的中午。她說那你這個小后生就要動身子。她讓我推磨磨小麥。妗子和母親都是小腳女人，推磨很慢，大半天磨不完一升麥子。一聽說推磨就能吃白面，我立刻聲音很響地說:行。推完二升麥子拌白玉米，我的頭上冒出了幾頭汗水。妗子就心疼地用手巾給我擦汗水，疼愛地說:下一回來，我會給你準備好白面的。外爺外婆下世早，舅舅母親從小就相依為命，后來妗子過門了，雖然妗子比母親只大幾歲，但依然是老嫂頂母的角色，母親和妗子一起生活了幾年時間，妗子和母親的感情就培養起來了。妗子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一個女兒嫁出去后隨夫遠走他鄉，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和她的母親也是十來八年時間才見一面。另一個女兒把一個兒子過繼給了舅舅妗子，改姓馮，由外孫子變成了孫子，叫馮忠信，延續馮家舅舅的香火。母親去世的那年，他到我們村給母親燒過紙，也算扶他的老姑姑上山了，盡到了孝道。從此，我們再沒有相見。掐指一算，也有二十一年時間了。幾個月前的一天，他突然把電話打在了我的手機上。他說他就在我工作的這座城市，正在汽車站，準備坐車回老家，照料一下樹木。他說的老家，當然是妗子的村莊。我急忙讓他等等我，我馬上就到汽車站。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我很想敘敘舊情。然而，我到了汽車站，卻沒有看見馮忠信的身影。遇見了一個妗子村的人，他說馮忠信走了。馮忠信是遇到我們村的一個人，才打問到了我的手機號碼的。他卻沒有給我留下任何聯系方式。他打在我手機上的電話號碼是公用電話。

前一次給妗子上墳，我跪下，傷悲地叫道:妗子，我看你來了。你是我的好妗子。我永遠會記住妗子的。冥冥之中，我看到了妗子那干凈清新的慈祥的容顏。妗子永久地活在了我的心中。我燒過紙，磕了三個頭，坐了好長時間。遠遠的，我看到了妗子的村莊，看到了那片我摘過紅棗的棗樹林，看到了那口我擔過水的水井，看到了妗子的那個干凈整潔的家院。我內心由不得一陣陣沖動起來——我略一猶豫，向妗子的家院走去。我已有二十來年沒有走進妗子的家院了。

大門敞開著。院子里干凈整潔，窯洞上的門窗完好無損，充滿了生活氣息，一如妗子在世時的樣子。

門從里邊拉開了，門里走出來了一個人。

我再次驚呆了。門里走出來的人，正是我前不久在街道上遇到的那個中年婦女。中年婦女面色粗糙發黃，身體有些臃腫，失去了女性應有的魅力。她是巧梅嗎?她怎么從妗子家的窯洞走出?妗子的家院是誰在居住?

中年婦女大概是從窯洞里邊看到院子里進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才出來的。她問:你找誰?

那聲音就是記憶中巧梅的聲音，只是音質略比過去渾厚了一些。我看見了那兩顆凸出的牙齒。

我問道:你是誰?

這是我舅舅的窯洞。

她開始打量我了。從她的神情看，她似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見過我，不過又不敢確認。

她恍然大悟地睜了睜眼，臉上出現了不好意思的笑意。

我叫馮巧梅。

聽到這個名字，我內心一陣陣麻木，然后膨脹起來。

你怎么住在我妗子的家里?

馮忠信走了后我們就搬進來了。快十七年時間了。

和巧梅初步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在妗子的村莊，真的還有最后的一個妗子，此妗子就是巧梅，不是彼妗子我的親舅舅的發妻。馮巧梅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再婚的男人是我舅舅家族中的一個弟兄，也就是母親遠房的弟弟。她和丈夫同姓卻不屬于同一個族系。

初 戀

我曾在那條山路上見過和她相跟的男人，叫譚玉寧，是公社的團委書記。他曾經多次帶領我們學校的文藝宣傳隊，到大隊為貧下中農演出過文藝節目。所以他和巧梅有許多頻頻接觸的機會。他喜歡巧梅，然而他卻不聲不響。有很長時間，他對巧梅熟視無睹，說話也僅僅是領導與報幕員溝通的形式。可是巧梅分明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那種叫喜愛的神情。是因為當時的政治氣候，還是因為自己已經成家立業?這是譚玉寧一直沒有說出的謎。初中畢業，因為家庭是富農成份，還因為他們是外來的沒有勢力的移民戶，巧梅自然沒有被選拔上進入高中。她回到了那個在荒山野坡灣里的家院。一個學校的文藝活躍分子，就這么開始了她的農民生涯。那段時間巧梅的心情是苦悶的，失望灰心到萌發出以自殺的方式了此一生的念頭。大約過了半年時間，譚玉寧替換一個生病的干部駐進了萬田村。譚玉寧告訴巧梅，是他主動要求來萬田村當駐隊干部的。看到譚玉寧，巧梅猶如看到了一片亮光。譚玉寧在她心目中是一個高尚偉大的男人。譚玉寧確是老道老練的男人。一向對巧梅不聲不響的譚玉寧，就是我從妗子家往回走的那天，在我們村的街道上遇到巧梅，主動說他到萬田村去，問巧梅愿意不愿意和他相跟著回萬田村。巧梅當然愿意。一個鄉村女子能和一個稀有的國家干部走在一起，那是鄉村女子的驕傲。巧梅終于記起了她認真看過一眼的少年。她和譚玉寧相跟著走過那條山路時只遇到了我一個人，所以她記住了少年時的我。巧梅說他們和我擦肩而過后，就到了生長著幾株酸棗樹的路畔上。她說那酸棗既好看又好吃。譚玉寧很勇敢地豎爬在路畔上，一只手探過去扯過酸棗樹枝，一只手摘酸棗。那個長著酸棗樹的路畔我清楚。我也曾經望著紅紅的圓圓的酸棗饞涎欲滴，可我不敢去摘。下面是幾丈深的土崖老渠，人向下一望，就會頭昏目眩，支不住身子，就會掉進老渠。譚玉寧確實是夠勇敢的。巧梅被譚玉寧的行動深深地感動了。那酸棗又酸又甜，巧梅卻只感到了甜的滋味。又過了一段時間，譚玉寧把巧梅提拔成了大隊團委書記。他們兩人去公社開會，又相跟著走過了那條山路。回來時，他們還是一起走在了山路上。就是那天，譚玉寧向巧梅傾訴了愛慕之情。隨后兩人離開山路，到一個土坡里說話去了。他們說了些什么，還做了些什么，巧梅沒有說。這是隱私，巧梅永遠不會向人說起。那天他們有了私密的事情，所以他們再也沒有公開地相跟著從山路上走過。也就是從那天起，巧梅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了譚玉寧的身上。

巧梅和譚玉寧相好了不到一年時間，譚玉寧就調離了我們公社，到中區的一個公社當了一般干部。譚玉寧和巧梅不辭而別。有人說譚玉寧的妻子發覺了丈夫行為不軌，和丈夫鬧起了糾紛;也有人說萬田大隊的領導向公社領導告發了譚玉寧調戲民女的行徑。兩種說法都牽扯到了巧梅。譚玉寧為了證明自己與巧梅沒有關系，主動找人調到了離我們公社較遠的公社工作。

巧梅在那個鄉上找了兩天譚玉寧，譚玉寧卻躲著不見巧梅。第三天，巧梅只能離去了。巧梅坐在車上，表面看起來是很平靜的。她說當時她沒有流淚，心里卻滴血了。

巧梅對我說，她永遠忘不了初戀失戀的每一個細節。

是的，有人像巧梅一樣，對初戀記得很深很深。我卻始終說不清誰是自己的初戀。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想我是真正地喜歡上了她，她也對我有好感。初中畢業時，她偷偷地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鼓勵告別的留言。最終我上了高中，她卻嫁給了一個她父親眼中的好家庭中的好人。初中的女同學是我的初戀嗎?可是她的面容在我的腦海愈來愈模糊。我只記得她在我筆記本上寫過留言，但內容早已忘記了。進了高中，女學生進行年級拔河比賽，我和男同學們給女同學們加油加得熱火朝天時，也就是在比賽快勝利的時候，一個女同學仰臉朝我柔媚地笑了笑。多少年，我都忘不了那柔媚的一笑。我后來想我是對那個女同學有點意思了，然而高中畢業就分道揚鑣了。那時的男學生對女學生有點意思了，也只是心中的意思，敢于說話敢于表露心跡的人甚少。高中的女同學是我的初戀嗎?可是我只記住了她那柔媚的一笑。以后有多少次愛上了女人，我記不清了，也記不得她們長什么模樣了。只有巧梅，這個只和我見過面卻沒有任何交往的女人，牢牢地鑲嵌在了我的記憶里，比任何一個女人完整，比任何一個女人值得我懷想。巧梅是我的初戀嗎?那時我才十四歲呀。我懷疑自己那時候懂不懂戀愛。唉，說不清了!

告 別

巧梅告別了萬田村，就等于告別了初戀。她現在住在距萬田村只有十里路程的地方，卻一次也沒有回萬田村看看。妗子的村莊是平漠縣較為偏遠的一個村莊，萬田村卻是我們公社的一個村莊。兩個縣份的地方，想回避是能回避過去的。她說想起那地方那條路就傷心。她告別了中區的那個鄉政府，也就等于永別了譚玉寧。她說盡管時常想起譚玉寧這個人，卻再也不想見到譚玉寧的身影了。她從那個鄉政府回到南區的老家，通過村里的一個走東串西的手藝人牽線，草草遠嫁到了明都縣。結婚不到半年時間，她剛剛懷孕，丈夫和她離婚了。她又一次告別了她精心生活過的地方。

巧梅上演我妗子的角色的序幕就是在那次告別中拉開的。萬田村和妗子的村莊距離近，馮忠信老早以前就認識巧梅了。他們怎么認識的巧梅已經忘記了。馮忠信探望父母，意外地發現巧梅出嫁在了他的出生地。巧梅和馮忠信的老家都在一個地區，自然認了老鄉，兩家的往來很頻繁。馮忠信在父母家住了一個月，即將起程回家時，巧梅又出乎他的意料地離婚了。馮忠信就把還沒有他年齡大的家族爺爺介紹給了巧梅。巧梅當時是沒有心情的。巧梅和馮忠信一起回來了。馮忠信還在巧梅家住了一個晚上。馮忠信始終惦記著這樁婚姻。馮忠信和本家爺爺說好后，又第二次來到了巧梅的家里。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巧梅這盆潑出去的水，還懷有身孕，是沒有辦法在娘家長期住下去的。巧梅終于跟著馮忠信來到了妗子的村莊。

我從巧梅家里看到過自稱明都縣的那個女孩的照片。巧梅說照片中的女孩就是她和前夫的孩子。巧梅說女兒的心很大，總想著掙大錢，卻又沒有什么本事，所以就干些不光彩的營生。她聽說女兒在市上的一家洗浴中心洗腳，就去找女兒，女兒卻躲起來了。這時我才確信，那天我在大街上遇到的中年婦女就是巧梅。

巧梅的丈夫傍晚從地里回來，我才認出他是我在妗子村的玩伴，好像比我只大幾歲，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我舅舅家族中和舅舅一個輩分上的人。他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妻子就命喪黃泉，二十九歲又和巧梅結婚。他見到我很熱情，嘮嘮叨叨地和我說了一夜話。他說他和巧梅結婚后，開始了一生幸福的生活。他說我的妗子離世，馮忠信離開了沒有牽掛的家鄉，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們一家人就住進了妗子的家里。他說這還是你妗子的家，以后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他說這話不是想讓巧梅充當我的妗子。他知道我對妗子一家人有感情，對妗子的這個家院也懷有特殊的感情。

我還會回到妗子的村莊嗎?我還會回到妗子的家院嗎?我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離開了妗子的村莊。巧梅和丈夫送我上了車。小車起動了，漸行漸快，巧梅和丈夫仍然站在原地，望著漸行漸遠的小車。他們的身影成了小黑點。司機看到我不時回頭，玩笑道:你的妗子和舅舅戀著你哩。他已知道他們不是我的親舅舅親妗子。我一聲沒吭。又是一次悵然若失地離去，這悵然若失的情緒比以往任何一次濃厚。今次回到妗子的村莊，見到巧梅，聽了巧梅的敘述，我的心是很沉很沉的。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倘若以后見到初中的那個女同學高中的那個女同學呢?又是今天的心境?這時我才明白，不要有太多的期望，不要讓奢望變成現實，以后一定要守住那份最初的完美，懷念印象中最完美的人。當我想到這里，再次回過頭時，小車已經駛出很遠，巧梅和她的丈夫不見了。是黃土地阻隔了我們的視線。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