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迷失

韓小英 曾發表散文、小說，現供職于咸陽日報社。

瓊一到學校，馮老師就告訴她，剛才有她的電話。“怎么說的?”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什么也沒說，問你在嗎?后就掛掉了。”馮老師說。瓊憑感覺想，肯定是瀟打來的。她本不平靜的心更起波瀾。擺在面前的初二四班的學生作業，此時一本也批改不了，非打個電話證實一下不可，否則她今天—天就別想安心，她撥通了瀟的電話。

“剛才是你打的電話嗎?”

“是，我到你學校去，你不在，過了一會兒打電話，你還沒在。”瀟說。

“我能見你嗎?這樣吧，下午放學后你到我家來。”瓊不容置疑地說。掛了電話，她這才想起，糟了糟了，本來今天放學后說好帶女兒依依去公園玩的，怎么和瀟一通電話就把答應女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啊!

女兒是她的命根子，自從兩年前丈夫下海發達背叛她之后，婚姻對她來說就成為一種徒有其表的形式，一種和愛情沒有任何關系的現代包裝。瓊不是沒有想過離婚，而是看透了婚姻的本質懶得離婚。她不想選擇離婚、再婚、甚至再離婚，從而去重演婚姻的悲劇，而是決意與女兒相依為命，安度余生。因此，女兒就成了她全部的歡樂和希望，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為了女兒，她曾經拒絕了多少追求者。這幾年，她把她所有的時間、精力和愛心都給了女兒，可是這個男人，卻那么不可理喻地走進了她的內心，讓她怎么努力也無法忘記，竟然使她第一次把答應女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他們是半年前在一個朋友聚會上認識的，那時候，瓊不聲不響地坐在那里，顯得文靜又端莊。而當瀟那天推門進來時，瓊的眼前一亮，在這幫隨隨便便、不修邊幅、侃侃而談的男人中間，竟然還有這樣一位舉止優雅、衣著考究、魅力十足的男人。在光線柔和的燈光下，他像剛洗過澡似的，整個給人的感覺就是，就是——哦，對了，就是一把嶄新的雨傘。

別人閑聊時，瓊就一聲不響地靜靜地專注地傾聽著，當瀟談話時，她一直以一種欣賞的神情注視著他。

當朋友介紹瓊是某中學的教師時，瀟更是被深深地觸動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啊!冷傲、矜持而又十足的招搖，只有她那雙眼睛無法掩飾地流露出內心深藏的秘密。

偶然地，當他們的目光突然相遇，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到了共同的東西。瓊從來就不相信一見鐘情，可今天的事她無從解釋。

后來的日子，他們打電話、見面，偶爾去借本書，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若即若離而又有所期待的關系，他們心里都清楚，肯定會發生一些什么，但卻都理智地抗拒著。

今天，當他打電話過來時，她毫不猶豫地請他來家里。

瓊領著女兒匆匆往家里趕去，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四歲的女兒歪著腦袋說:“媽媽，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公園玩嗎?怎么又往回走?”“依依乖，媽媽明天帶你去公園玩。”瓊說這話時不敢正視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睛。“不嘛不嘛!媽媽騙人，媽媽說好今天帶我去公園的。”依依撒嬌地拽著媽媽的手，委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不明白一向說一不二的媽媽今天怎么會說話不算數!瓊蹲下身子歉意地緊緊摟住女兒。盡管她心里對自己的行為很自責，但還是不忍心為了女兒放棄和瀟這難得的一次見面機會。

瀟一按門鈴，女兒就搶過去開門，站在防盜門前問:“你是誰?”門外的瀟聽到這稚嫩的童音，一下子愣住了。他根本沒想到，孩子在家，這讓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安，但這不安馬上就被天真活潑的孩子打消了。女孩說:“把你的手伸在貓眼上讓我看一下吧!”當看到站在門外的瀟時，依依噘著嘴巴說:“哼，來了一個狼外婆!難怪媽媽不帶我去公園玩。”

瀟被這可愛的孩子逗笑了。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孩，心想，她長得多像她的媽媽呀!這真是一個復制，一個翻版，另一個小瓊。瀟這樣想時，女孩就站在他的身邊玩橡皮泥。他一把把孩子抱在懷里，親了一下，逗著她，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兒也不認生，熟捻地和他嘻鬧著。瀟打量了一下瓊的家，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有一種淡淡的油漆的清香味，金黃的地磚、檸檬黃的沙發、垂幔的紗簾，任何一個細小的擺設物件，都顯示出女主人不同尋常的審美情趣和心靈世界。瀟站起身來對小女孩說:“我參觀一下你的小房間。”

女孩拉著他的手去了，瓊也跟了過去。

瀟發現在這所房子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瓊和女兒的照片，每張照片瓊都無一例外地摟著女兒，愛不能釋地那種相擁相偎。母女倆甜美得像一抹陽光，暖融融地投射在瀟的面前，這使瀟強烈地感受到瓊和女兒不同尋常的母女之情。

瓊今天穿著一套白底小方格的馬褲裝，顏色鮮艷柔和，粉嫩又清雅。隨隨便便束起的長發，欲松不松、欲墜不墜地，更有一種特別的柔和風姿。活潑又調皮的裝束使她顯得比平時那文文靜靜的淑女裝扮更為可人。

瀟望著她，無可阻擋地望得很深。這時，女兒跑到另一個房間給客人拿她的玩具。他一把把她攬在懷里。瓊歡喜地、驚詫地在他的懷中發抖，一陣慌亂，一種本能的警覺忽然喚醒了她的理性，她匆忙地、掙扎似地推開他。

“叔叔，你來看看我的房間。”瓊竭力平靜著自己，看著女兒抱著一個布娃娃走了過來。她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危險過去了，瓊的臉色鮮艷極了，眼睛濕潤又羞澀。

書房的窗簾低垂著，瓊站在房中一角對女兒說:

“依依畫的畫可漂亮了，你不拿給叔叔看看嗎?”

可依依卻拉著媽媽的手非要跟她一起去拿，無論瓊使什么招女兒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在臥室，女兒看見了她的畫冊，拿到客廳的茶幾上翻著。瓊倚門而立。瀟站在她的面前，這個女人，這個讓他渴望得太久的女人，如今鮮艷地、生動地、真實地站在他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她。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突然地、突然地那么想把她擁入懷中。他欲念滾滾，他想要，要她鮮艷的紅唇，要她那充滿誘惑的身體……這時，女兒拿著畫冊嚷嚷著:“叔叔，你來看我畫的畫。”

瀟深深地看了瓊一眼，嘴里答應著，背著雙手轉了出去，瓊跟在他的后邊，這個男人，這個命中注定躲也躲不掉的男人!

瓊嘆息一聲，看見瀟背在身后的雙手，那雙手似乎在向她伸展著。

瓊鼓足了勇氣把自己的雙手放在他背后的手里，他的手那么溫暖，瀟前邊慢慢往出踱步，瓊的手就握在他的手中，兩雙手在身后撫摸著、糾纏著。到女兒面前時，瓊才縮回了自己的手。

瀟重新坐在沙發上，看女兒的畫冊。

瓊看著他，看著這個她生命中如此匆匆又企盼能夠天長地久的男人，兩人相對，默默無言。

良久，瀟說:“找個時間，咱們好好說說話，我有太多的話想給你說。”

“就在這幾天?”

“就在這幾天。”

瀟走時，瓊送到門口，瀟一步一回頭拾階而下時，瓊的眼里萬般的不舍。

“進去吧，乖乖的聽話!”瀟沖她眨了眨眼睛。呵!乖乖的——聽話!她的蜜糖、她的愛在對她說:“乖乖的——聽話。”

“生成了一把別人的鎖，死成了—只撲火的蛾。”

這是電視劇《大秦腔》中的歌詞，瓊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可還像少女時期一樣喜歡跟著電視插曲抄歌詞。

她就是那只撲火的蛾，奮不顧身地撲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每次坐在他面前時，她就很快樂、很滿足，把滿腹的心事和嘴邊的話都忘得一干二凈，只有離開他后，她才十倍乘十地后悔，后悔自己好不容易見了他，為什么卻眼看著他那樣走了，而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這種情緒一直折磨著她。

這些天，無論她一個人呆在家里，還是走在大街上，在擁擠的人群中，在空寂的屋子里，每當想起他，想起在一起時的分分秒秒，那掩飾不住的笑意就擴散了她的每一根神經，眼底眉梢都是那醉人的笑意，以致她發現自己最近心情太好太愛偷偷地笑，臉頰不時顯出少女似的紅暈。

第二天，瓊去學校上課，站在講臺上，面對全班同學的眼睛，她心慌意亂，一刻不停地想著昨天的事，備好的課忘得一干二凈，越是慌亂，越是想不起該講些什么?同學們吃驚地望著他們的老師，他們不明白，往日口若懸河、講課條理清楚的老師，怎么突然站在講臺上不知所云。瓊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眼神那么無助，站在講臺上傻傻地像個將要接受處罰的女生一樣。

第一排坐著的學生關切地問:

“老師，你是不是病了?”

這句話總算給了她一個借口，她摸著太陽穴說頭痛得厲害，讓同學們自習，就這樣離開了教室，索性直接請病假回家。而回家后，照樣在房子轉圈。她又跑到市場去買菜，在菜場像個沒頭的蚊子似地轉來轉去，連菜也買不了。這種期待真太折磨人了，她等待著他的電話，焦急地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可就是聽不見電話響。她這樣失魂落魄地轉到十二點時，還是沒有他的音訊。瓊干脆躺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住。快讓她睡著吧，只有在夢中，她才不會這么緊張，她的神經才能放松，才不會這么痛苦。

醒來后，果然好多了。她在浴室洗澡時，電話響起來了，女兒已經搶先接了電話，她急忙跑過去在女兒手里搶著嚷著:

“把電話給我!”

女兒不但不給，還故意擠著眼睛奶聲奶氣地問:“你找誰?哦，找我媽媽!”瓊一把搶過電話:“你現在在哪里?”“我正在來你家的路上。”“哦，老天!我女兒在家呢!”“那隨后再聯系。”

過了些日子，他打電話讓她到他家去。

“我去你家能呆多久?”瓊問。

“你想呆多久?”瀟故意逗她。

“一整天，整整一天……”

“你快來吧。”瀟說他愛人出差了。

瓊想到了女兒，如果去的話，女兒咋辦呢?今天正好幼兒園放假，而又沒什么親戚能帶孩子。女兒是她的命根子，可她此時竟然為了和他約會而覺得女兒多余，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內疚和不安。這時，她想起了她的朋友秋。秋的老公是樂隊的鼓手，秋整天跟著老公流連在舞廳，秋的女兒在四個月大時，就被秋抱著去舞廳。后來女兒三歲了，秋為了跳舞，晚上竟然把女兒褲子脫掉，給她擺了一床的零食，把門反鎖上去跳舞。為這，瓊沒少責備過秋。可今天，她把孩子怎么辦呢?像秋一樣把孩子鎖在家里，她是萬萬不忍心的。

可孩子，孩子到底該怎么辦呢?總不能帶著孩子去赴約，她從早晨起就一直想著孩子的問題，把所有的親戚熟人都想了一遍，也找不出一個能帶孩子的。哪怕僅僅幾個小時，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決定放棄。可是為了這個約會，她整整三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怎么能舍得放棄。

最后她想起了遠房一個平常不太來往的表妹，就決定把孩子暫時送到她那里，讓她幫她帶幾個小時。表妹在東郊市場搞建材生意，租了一個門面，專賣地磚。她有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一路上，她不停地叮嚀女兒，千萬別亂跑，就在表姨家和哥哥玩，乖乖地等媽媽回來。這幾句話她已對女兒重復了上百遍，并孩子氣地和女兒拉勾，討要著女兒的保證。依依睜著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媽媽，說:“你今天咋這么啰嗦呢?”

她又給了依依五塊錢，叫她買東西吃。她想，孩子有東西吃，就不會亂跑了。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著表妹，看好孩子。她有急事，辦完后馬上就回來。待她就要轉身離去時，她又看見了表妹的商店在路口上，人來人往的，表妹正忙著給顧客裝車驗貨。門前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正在玩。她又放心不下了，女兒會不會跟他們一起跑到遠處玩，表妹正忙著，丟了咋辦?

這樣一想，她就決定帶女兒一同去，坐著說說話也行，可一想那天在家的情形，她就那么反復地舉棋不定地和自己斗爭著，去吧，只一會兒，她安慰著自己。最后，她再次啰啰嗦嗦給表妹叮嚀了半天，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轉身走去，去迎接她的命運。她感覺自己哪里是去赴約，簡直是去犯罪。

來到瀟家里，剛一進門，她就被瀟整個地抱在懷里，渴望得太久的兩顆心，猛烈地撞擊著、燃燒著……

這時，瓊包里的手機突然不合時宜地響起，他們倆都愣了一下，瀟在耳邊說:

“電話……”

瓊沒有理會，可那手機不停地一直在響，似乎沒人接就決不罷休，也分散著他們的注意力。瓊打開手機，只聽見表妹慌張地說:

“依依不見了……”

瓊的頭轟地一下，一把推開瀟，瘋了似地往回跑。在半路上，她碰上尋找女兒的表妹，表妹已經嚇壞了，哭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走時，依依就在門口和冬冬他們幾個玩，我給客戶提貨裝車，忙完后，不見依依，問冬冬，冬冬說依依拿著五塊錢買棒棒糖去了，我趕緊就追出去。這是建材市場，附近哪有賣零食的，依依肯定是找小賣部去了。可我把附近的幾條街都找遍了，也沒見她的影子。我已經報警了，市場好幾家鄰居都關門幫著找去了。”

瓊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她哭喊著，雙手胡亂地撕扯著自己，“依依……依依……”

她跌跌撞撞地去找她的女兒，附近所有的商店、櫥窗、每條岔路、每一個可能去的地方，她都找遍了，見了人就問，見沒見一個穿紅裙子的四歲的女孩?直到天黑了，也沒有找到。

夏季的雷陣雨，說來就來，不一會兒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瓊還在找她的女兒，嘴里凄厲地一聲接一聲地喊著:“依依……依依……”，那喊聲在雷電風雨之中顯得那么微弱，簡直就聽不清楚。她的頭發衣服全濕透了，雨水混合著淚水淌在臉上，可她竟然像不知道下雨了似的，仍然踩著腳下坑坑洼洼的水坑，一邊跌跌撞撞地到處找，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依依……依依……”，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我怎么只給她錢……我怎么只給她錢……”

表妹和家里人把瓊拖回去后，她披散著頭發，蜷縮在墻角，眼神呆滯，嘴里不停地說著:“我怎么只給她錢……我怎么只給她錢……”

好些日子過去了，依依還是沒有找到。

瀟打聽到瓊所住的醫院，去看她，推開病房的門，只見瓊披散著長發，穿著豎道的病員服蜷縮在床角，懷里抱著依依的布娃娃，眼神空洞，目光呆滯，嘴里在念叨著什么。瀟的心都要碎了。

他過去坐在瓊的床邊，輕輕捋起她額前散亂的長發。瓊受驚似地瞪大眼睛，退縮著。瀟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別怕，還有我呢!孩子會找到的。我馬上離婚。我要照顧你一輩子。”

瓊似乎什么也沒聽見，甚至根本就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她只是更緊地摟著她懷中的布娃娃，還是那句話。

“我怎么只給她錢……我怎么只給她錢……”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