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羌族詩人羊子在為自己的民族書寫的一座詩的豐碑。
在這之前,知道羊子的人更多的是因為那首在祖國大江南北到處傳唱的《神奇的九寨》,那是羊子作詞的歌曲,也是羊子可以引以為驕傲的創作。客觀地說,羊子的詩遠沒有這首歌詞的影響力和覆蓋面,所以羊子在詩人的隊伍里幾乎是陌生的。盡管寫詩時間也很長了,但他的名字似乎一直還在汶川、還在他自己生長的羌寨、自己民族的圈子里。
最早知道羊子《汶川羌》這部長詩,是阿來告訴我的。阿來說,“羊子在寫一個大東西,寫羌的,你關心一下,讓他好好弄,能夠弄出個好作品。”這是地震以后,那年的歲末。我看到《汶川羌》是在5·12一年以后,羊子帶著他的第二稿來到我的辦公室,怯生生地,把厚厚一摞詩稿放在我的桌上。那一次,我們聊了些與詩無關的話題,羊子坐了一會便告辭了。我沒有挽留羊子,我還沒看稿,沒有發言權。但是臨走我使勁握了羊子的手說,我相信你。其實我是相信阿來的判斷。
又是一年了。這一年,《汶川羌》幾易其稿,從原來的近六千行到現在即將付梓的三千多行,我可以說,親歷了一部優秀作品從胚胎到出生的全過程,親歷了一個還相對稚嫩的詩人一步步走向成熟、成為中國詩壇不可多得的少數民族詩人的全過程。我以為,《汶川羌》無疑是中國長詩的一個重要收獲,羊子以自己優秀的詩歌為自己的民族樹碑立傳,羊子也因為自己的民族而生動、而成為這個民族杰出的歌者,讓自己站成一個民族的文學標桿。
二
羌,在中華民族大家庭里具有先民的傳奇色彩。仰韶文化末期(約公元前3000年左右),黃河中游出現炎、黃兩大部落。炎帝姜姓,姜、羌在甲骨文中是經常互用的一字之分化。姜、羌從字的象形上,均似頭戴羊角頭飾之人,所以以羊為圖騰的羌,應該最早起源于我國西北的原始游牧部落。古羌族部落眾多,遼闊浩蕩。在后來的戰爭中,炎帝的古羌部落大部分與黃帝部落互相融合,成為華夏族(今漢族)的先民。另一部分則西行或南下,與當地土著居民融合,成為藏漢語系的漢族、羌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如藏族、彝族、納西族等的先民。至今保留下來的純粹的羌民族,大部分聚居在四川阿壩、北川。
幾乎每一個古老的民族都有自己流傳千百年的史詩。羌民族和其他歷史悠久的民族一樣,也有《羌戈大戰》、《木姐珠與斗安珠》、《澤其格布》這樣口口相傳的史詩成為民族的文化瑰寶。《羌戈大戰》敘述了羌族人民的祖先歷盡艱難困苦,與魔兵戰、與土著戈基人戰,從西北遷居岷江上游的歷史。《木姐珠與斗安珠》記敘了一位人間青年與仙女戀愛的故事。故事展示了羌族古代社會人與神、神權與反神權復雜的斗爭場面,表現了勞動人民對神權、天命的大膽挑戰,真實地反映出羌族男女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的斗志,熱情地歌頌了羌族人民的勤勞和智慧。具有濃厚的神話史詩色彩。《澤其格布》對發動戰爭的澤其格布極力規勸、譴責,表現了羌族人民維護民族團結的傳統美德,反映了羌民族熱愛和平、反對非正義戰爭的呼聲。如果說,即使這三部史詩以我們對史詩概念的傳統經驗予以認證的話,那么,經歷了幾千年從強到弱演變的羌民族,更加迫切地需要以當代羌人的視野和思考把自己的民族重新書寫在中華文明史上。
對于史詩,幾乎在世界范圍內的現當代文學,面對任何一部作品,學界都十分謹慎,似乎誰都不敢輕易言說。這與我們對史詩的敬畏有關,同樣也與我們久已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概念有關,無論時代的推進,無論語境的改變,似乎這個概念永遠也不會更改。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幾千年來一直被尊崇為范例。
汶川的羊子是羌的后代,所以我們看到羊子的骨子里就埋伏著這份“野心”,他是這個民族當之無愧的歌手,他一直企圖以詩歌為自己的民族重新書寫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汶川羌》是羊子為自己民族的苦難和創傷、堅韌與頑強、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書寫的一部當代具有史詩意義的鴻篇巨著。與前面談到的羌民族幾部史詩比較,他沒有遵循傳統的史詩概念,依靠某個傳說或者神話去講述一個故事,沒有有條不紊地去梳理這個民族的來龍去脈,而是大開大合,以自己對本民族的認知和血脈的認同,以自己的洞察和感受,把自己民族的生命原色、生存狀態以及夢想和希望呈現出來。羊子的呈現具有強烈地質感,嘹亮、宏闊,粗糲、尖銳,有時還帶著他刻意的含混和固執。他是在用自己的靈魂和血肉之軀為自己古老的民族畫像。“羊,野性的生長,/穿過森林和山岡的一塊塊綠地,自由而自然,抒情,/與祖先的情感和思想在一起,浩浩蕩蕩,安安心心,此起彼伏,完成與人的交會。/羌——羊人相生。”(《羊的密碼》)這是詩人羊子在寫自己的民族,也是詩人自己的自畫像。詩人對自己民族留給自己的胎記是無比驕傲和自豪的,所以他的民族這樣向我們走來一
在朝霞臨窗的剎那,羌語吱呀一聲推門而出。
羊皮褂子緊握的鋤把,掀開了岷的等待和呼喚。
走過了至少七千萬年的時光,岷的江和山,
終于開出新的花朵,唱出新的歌謠。羌。
我的記憶隨著詩篇,一步一步走進時間的深處。
走進姜維城土壤中熟睡的陶和剛剛離別的祖先。
我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石紐山上禹時代篆刻的事件。
因為長期的寂寞和等候,禹離開了長久的眺望,
用一只巨斧,劈斷了所有通向禹跡的道路。
我在顫抖中翻越著泛散白光的四面絕壁,
那曾是我的心魂深刻拜祭過的高地。禹地。
懷孕十四月的母親剖腹而生禹的染滿心魂的土地。
岷的江和山,昆侖神話之后又一個神話的家園。
——《岷的江與山》
羊子以這樣濃縮、節制的敘述方式梳理自己民族的來源,僅僅十幾行,所涉及的故事、事件和時間的跨度,也足以寫出厚厚一本大書一一“又一個神話的家園”。羊子是當代的羌的后裔,羊子“與祖先的情感和思想在一起”,但他的書寫需要與當代的語境相契合,這種契合需要勇敢地摒棄傳統的敘事方式,需要“一句頂一萬句”。如果羊子的《汶川羌》還是從頭至尾地去講述故事,或者從頭至尾去寫某一個民族英雄,那么他的詩歌就不如改寫成小說。這里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在那個“史詩”的時代,小說還沒有出現,我們概念上的“史詩”實際是在完成小說的使命。現在不僅有了小說,而且小說的迅猛發展,在講述故事、塑造英雄的手段上已經大大優于詩歌。那么作為詩歌的歷史書寫,還必須繼續受制于“史詩”概念的束縛、繼續受制于教科書上的界定、繼續堅持以民間傳說或以某個英雄人物的功績而書寫的長篇敘事的模式嗎?羊子顯然沒有去理會這些,而是以現代人的感覺、現代人的語境,真正以大胸襟、大抒情在為自己羌民族的歷史唱大歌!
啊,羊。湖水一樣漲滿原野。祖先馴養的鮮美的羊。
安居祖先,蓬勃族群的源頭。未來兒孫的依靠。
心情一樣蕩動在原野之上,不再是一群,不再是一處。
從此開始朝霞般絢麗,天空般浩蕩的生與活。我的祖先,
感激著天地萬物賜予的羊群,自由,吉祥和富足。
開始了駿馬之上的放牧,放縱和放歌。
——《羊的密碼》
《汶川羌》摒棄了“史詩”傳統概念中那些“神出鬼沒”的元素,直接抒情在生活的原汁原味中。與傳統史詩不同的是,詩人不是一個“說書人”,不是在那里講述、不是旁觀,而是把“我”直接帶入,甚至主觀、固執地把自己民族的心跡和盤托出一一“因為你,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內心劃過慌亂的星辰。/因為你這千古的謎語,無法釋懷的黑色詠嘆!/羌笛。日夜傾訴人類情感的另類巔峰,/我知道不吐不快,羌笛。/把世上最徹底的絕望都吹放出來。”(《神鼓與羌笛》)這是一個飽受創傷的民族,這是一個頑強生長的民族,這是一個隱忍、神性,一個萬劫能復、能夠釋放所有痛苦,與陽光一起站在云朵上的民族。
我的眼睛繼續看見,猶如身體繼續青翠。
所有山性,水性,土性,物性都進入人性。
進入羌的體系。進入數千年后我的生命與靈魂。
從懸崖峭壁的節眼上,黃色和黑色的土地上,
一尺一寸,東西南北,冉冉而起,山上,山下,
順著心愿和陽光生長起來的羌碉,打響口哨,
招呼五彩的人群,羌,流淌岷的一條暗河,
燦然耕種蕎麥,玉米,小麥和胡豆的心思,
蕭然放牧山歌和房梁的野性與豪邁。
——《岷的江與山》
盡管如此,詩人羊子是清醒的,他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一味地把自己的民族說得天花亂墜,沒有膚淺地讓自己的民族幾千年來還沿襲、或者還保留的某些痼疾開出花朵,而是對自己民族以及族群生存狀態進行深刻地反思:
我說。早先有一只手已經摘走了群山的一半靈魂,
那是在秦朝李冰的時代,人們陸續拔光了群山的衣服,
還有治水英雄輻射開去的前后幾個朝代,
或者從姜維城石器,從營盤山陶器,從劍山寨骨器開始,
順著時間的河流,一路漂流而下的各個朝代,
各個村莊,各個田野,各個刀耕火種,具體的攫取。
那些漆黑的柴垛,是對一座山一座山地搬運,燃燒,
是比生長的速度和幅度都大上一萬倍的抽血,
連鳥鳴也吃光的做法,一直延續到汶川大地震的前前后后。
——《族群的火焰》
我相信羊子在寫到這里的時候是不會平靜的,必定有切膚之痛。痛緣于愛得太深。一個人必須是有了真愛,才能體會到真正的痛。我驚訝羊子可以毫無保留地撕開自己民族的衣襟,亮出疤痕、甚至是難看的胎記。羊子目睹自己的身邊“連鳥鳴也吃光的做法”,痛心疾首。盡管敘述是冷調的,但我們完全能夠看見此刻羊子內心洶涌的波濤。我以為,詩人面對生活原生態的這種正視和警惕,詩人覺悟羌家園的江與山、風與雨、草與木、捧出的是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正是因為有這一顆心,才使得《汶川羌》如此浩蕩、如此厚重。
三
作為羊子企圖往史詩方向生成的《汶川羌》,無法忽略這個民族剛剛經歷過的一場大難。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讓這個民族十分之一的生命被掩埋在山崩地裂之中。這是這個民族的痛,痛不欲生。或許羊子并不想再去觸及這個痛,但是羊子為民族寫史就不得不去觸及,而且必須以所有人不同的角度和方式觸及。
關于地震詩歌在那個黑色的五月之后,大有“井噴”之勢,客觀地講,這些詩歌為中國詩歌寶庫留下了可貴的一筆財富。但我曾經講過,真正具有影響、具有文學價值的“大詩”需要時間,應該在地震以后,人們漸漸走出陰影,對于人性、生命以及更多、更深刻的思考以后,我們才可能看到真正經得起時間檢驗的優秀的詩歌出現。羊子在地震兩年以后,在《汶川羌》里,讓我們看到了地震詩歌“不一樣”的書寫,那是真正的詩,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詩:
一聲慘叫都沒有。
映秀被來自地下這一掌,
狠命地擊中。
沖天的血浪噴濺在村莊的臉上。
那一瞬間,沒有一點懸念。
岷的江和山窒息而死。
握鋤頭的手死了。
遨游宇宙的思想死了。
黑板死了。教室死了。學校死了。
紅領巾少年死了。獻身知識的粉筆死了。
課本死了。新華書店死了。
飯店死了。旅館死了。道路死了。
孝敬父母的愛死了。
美好沐浴下的青春夢想死了。
小橋死了。流水死了。月色死了。
辦公室忙碌的身影死了
正歌唱的小鳥死了。正走向幸福的腳步死了。
正發現的眼睛死了。正傾聽世界的心靈死了。
正優美的傳說死了。
——《映秀》
所有的比喻在這里都是多余的。羊子親身經歷了這個“來不及比喻”的時刻,所以羊子才會以這樣的文字,把自己民族所經歷的災難直接擺放在我們眼前。我們也再一次從這些沒有比喻的文字里感受壓迫、感受到呼吸困難,重新體會那一時刻強烈的窒息。接下來是羊子一連串的追問:“那片天堂草原成為曾經的家園,難道是不可饒恕的奢侈?/是注定必須受到懲罰或者毀滅的理由?/為什么磨折羌的血脈和夢想?/連這一群少得可憐的族人都不放過?/為什么連骨頭都砌進了房屋的里面?”這是羊子最真實的追問,這也是一個極少民族最真實的追問,這種追問或許是我們根本無法體會的真實。只有現在讀到這樣的詩句,我們才在這些追問中體會到它撲面而來的力量。
羊子沒有再去重復那些血腥,他從主觀的親歷中抽身出來,以客觀的視覺、客觀的思考、客觀地敘述這次地震帶給羌民族毀滅性的災難。在他的詩里,已經沒有眼淚、沒有呻吟、沒有呼天號地的吶喊,而是保持了高度的節制和冷峻,選擇了從冰冷的數字切入災難的深度和廣度,讓那些數字比血腥的場景更為慘烈、更具有震撼力——
當一個個具體的爸爸或者媽媽,女兒或者兒子,或者一家三代,
在汶川這個寂寞的名詞之下,5·1 2這個冰冷的詞語之中,
以個位數的方式,加入到十位數,百位數,千位數,
萬位數,直至成為數萬分之幾,數十萬分之一的時候,我看不見了這個人
從1開始。進入到1的里面。
1個同學,1個媽媽,1個妻子的這個1的里面!還要進入。
1個副鎮長的1的里面。蘿卜寨1個老人的1的里面。
這個時候的1是一道門。推開進去,里面還有無數的1。
每一個1都是一道門。推開進去,還有無限的1等待著開啟那一扇扇神秘的門。
永恒的門。探索的門。興趣的門。本質的門。
我還得繼續。繼續進入這些數字之外的另外一些數字。
代表羊的數字。牛的數字。豬的數字。家禽。寵物。
這些動物的數字,包括大熊貓、慘死的猴子、小松鼠、
跑得飛快的羚羊,那只經常暗訪莊稼的野豬和它頑皮的小野豬,
以及與這些跑動的和遷徙的動物相依為命的一系列植物。
國道21 3線31 7線上的楊樹。柳樹。柏樹。
花香醉人的槐樹。槐樹下面的大紅花。背后梯田中。的紅櫻桃。
岷江河風親吻的青李子。脆蘋果。黑葡萄。小石榴。核桃。梨子。
和這些果樹之外,高高峽谷中的森林。草甸。羊角花。喇叭花。蘭草花。牡丹花。
這些眾多生靈和風景環繞的,海拔和坡度、面積和肥力不等的層層梯田。
土房。石室。磚墻。工廠。學校。醫院。橋梁。涵洞。
所有所有的心血和汗水澆灌的。血管一樣遍布群山的機耕道。水泥路。小路。老路。岔路。直路。彎路。
每一種與人,與生命緊密相聯的一切存在。
此刻,這些向著我的眼睛,浩浩蕩蕩奔涌而來的數字,與驚天毀滅一起來了。
給努力向前的汶川以重重的一拳,正中腦門。我的腦門。
我的心頓時變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毫無知覺的痛了!
——《冰冷的數字》
應該說,這樣的寫作是冒險的。但是羊子如此絮絮叨叨、反反復復給我們制造的氛圍恰恰構成了詩歌本質的意義,構成了詩歌的大氣象,這恐怕是我們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似乎這么多年來,也沒有哪個詩人能夠去作這樣的冒險。我想羊子這樣的寫作,絕不是刻意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是一鼓作氣的“噴射”,是根本無法阻擋的。因為羊子自己問過自己:“這個放下牧鞭,被靈性的石頭鐘愛在岷山的千溝萬壑之中,/忘記了駿馬的體溫和飛翔的日子,埋頭于掐指可數的梯田與炊煙,/閃爍在懸崖峭壁中的道路上的我的民族啊。羌。/放棄我不要想你。不要如此愛你。/不要這么傳遞,堅持,聳立你。/為什么,不!”羊子自己的回答是堅定、毫不動搖的,他是在為自己的民族而歌,他“噴射”出來的力量是一個民族的力量。
羊子不會忘記那個時刻來自全國、甚至全世界的救援,在《汶川羌》里的救援已經被抽象出來,成為詩,成為真正的文學的記憶:
馳的速度最美。車的。人的。沖鋒舟的。
群山的骨骼承受著巨大擠壓,肌膚與毛發被無限撕扯的時候。
每一處斷裂,失衡和暴動的土地之上,馳的身姿最美。馳的里面是心!紅的心。
急于將自己的紅輸送給廢墟叢中的絕望的黑。
一聲聲冰冷死寂的黑。汶川的黑。
馳的方向。馳的目標和終點。
天府之國的門口。岷江源。大熊貓堅守的家園。
岷山玉和珙桐花戀愛的樂土。汶川。
一一《馳》
我們在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它獨有的文學價值。如果我們這個時候再去作一個統計,關于汶川地震,寫救援的詩至少數以萬計,時間才僅僅過了兩年,有幾首能夠與羊子這樣的詩句放在一起?包括現在很多人又在寫重建,而重建在羊子的書寫里不是房屋、不是簡單的家園面貌的改變,而是內心的篤定和精神的涅槃:“8000多億人民幣堆積起來的哀傷的詞語。汶川。/五星紅旗降到一半,讓不幸的靈魂升天的路口。汶川。/億萬顆心溫暖支撐的,嶄新的一個家園。汶川。/人類數千年數萬年征程上一個極為醒目的腳印。汶川。/受難的。痛的。蘇醒的。回來的。笑的汶川。”家園重建,援建在文學的意義上絕不是擺放成果,所以在羊子這里,竟是如此的宏大和妙不可言一一
汶川。遙遠得不能夠再繼續的名詞。從此開始,
走出歷史。告別群山環繞的眾多的陰影。
走進一個新的動詞,或者一個新的形容詞。
形容人類,或者一個國家的狀態的詞。
形容人的嘴巴和牙齒與土地之間關系的詞。形容詞。
也是動詞。表達內心經歷和身體的再生。
一個能夠闡述精神和文化,甚至更大行為的詞
汶川動詞。手臂上長滿力量和新生的動詞。
高高揮動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偉大信念的動詞!
汶川。人類焦點曾經聚集和以后繼續的詞。
經過動詞,經過形容詞之后,汶川干干凈凈。
雪花一樣開出陽光的香。星星的香。
一個一個靈魂高潔的宇宙的香。汶川的香。
激動得山河都拿出慶典的祝辭:汶川永遠。汶川繼續。
——《汶川》
羊子用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把汶川與人類、與國家的狀態聯系在一起,羌民族內心和身體的“再生”就不是孤立的了。這里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元素是鮮明的、不可置疑的,但是在羊子的表現里,卻是藝術的,沒有標簽的模樣和演繹的生硬。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理解為經過大災難的羌民族剔除了那些蕪雜之后,對人類、對國家的感恩和無限敬仰,這是一個民族與國家的精神的融合,這是一個民族與整個人類的精神的融合。所以我認為,羊子的《汶川羌》作為一部書寫民族精神的大詩所體現出來的品質,已經不僅僅屬于本民族,它是羌民族的文化貢獻,也是對羌民族精神和文化的一種超越。
四
羊子是21世紀的羌民族的后裔,羊子的文化儲備和視野決定了《汶川羌》的品質和高度。一個族人書寫自己本民族的歷史,如果只限于對本民族的自戀、自艾,或者始終在自己本民族的話語里糾結,那么這樣的寫作無疑是無功而返,甚至是危險的。《汶川羌》幾乎呈現了所有的羌文化元素,比如羊、羊的圖騰,比如羌雕、羌的建筑,比如羌繡、羌笛、羌鼓、釋比等等,包括羌的來源、生態與族群的繁衍和情感,把這個民族書寫得淋漓盡致,血肉飽滿。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羊子這一代新新羌人,他們在吸收和傳承本民族的文化的同時,已經開始大量汲取外民族的營養,這是民族意識的覺醒和文化的自覺,也是羌的后裔以及羌民族更加輝煌展示自己的所必須進行的努力。在《汶川羌》里,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羌的后代,他們把所有人類的精英文化視作滋養自己、滋補自己血肉的“湯”:“我喜歡湯!/燉湯!膏湯!用心情,泉水,調料和草藥,/與某一只我愿意的動物的一切,慢慢,細細,綿綿,綜合熬制的湯!/可以看見所有具象來源的湯!”而這些具象,竟是那樣的炫目和精彩
所有的豪情萬丈,暫時退去。所有的身體外面的精彩,暫時退去。
身和心都靜止下來,干凈下來,面對這湯好好進入。
詳細欣賞天地賜予我的特別的偏愛。獨一的最美的湯。
整個時辰釀制的人生的湯。文學的湯。藝術的湯。哲學的湯。
理想的湯。救護和醫治病痛的湯。靈魂的膏湯!里面可以有,譬如
《詩經》3 05首這個數據或者實體。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
金色眼睛凡·高的向日葵。但丁吟唱不休的《神曲》。或者魯迅。
或者沈從文。阿來。又或者蘇軾。齊白石。徐悲鴻。王羲之。
或者故宮。或者洗劫一空之前的圓明園。地宮。
乞立馬扎羅山上的雪花。希臘的宙斯和他的奧林匹斯系統。
夸父逐日走過的黃土高原上飄起來的花兒。諾貝爾。
黃河大壺口瀑布上的中國樂章!
——《湯的陽光和大地》
我相信有了這樣的滋補,一個人、一個民族的意義都將別開生面。
應該感謝羊子苦了兩年,精心為自己的民族創作了具有歷史意義的一部大詩。這對于沉寂已久的中國詩壇無疑注入了一個新的興奮點。《汶川羌》浩浩三千多行,呈現了一個極少民族的鮮為人知的精神世界。盡管我們還可以找出她的瑕疵、比如有的章節和段落字句的錘煉不夠嚴謹,甚至由于羊子的固執所堅持保留的某些遺憾,但這不影響大的格局,這和這個民族一樣,她最值得重視的意義,是她在頑強地生長,而且我相信這種生長可以抵達我們期待的高度。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