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個人,兩支槍,一只狗,他們將一同出發前去獵殺一頭大熊。
狗是達澤的,名叫黑嘴;槍也是達澤的。孩子還清楚的記得,在秋日嗡嗡作響的陽光下,達澤伸手從狗窩里將正在喂奶的黑嘴一把揪了出來,連同獵槍和拴狗的繩子遞給了他。
他們趕了一整天的路,先是荒野的暗綠、金黃和火紅在他們面前張開,然后又在他們走過之后完全合攏。接下來,他們就走進了森林,幽暗的光線里除了上下飛舞的蚊子和刺鼻的腐葉味外,就是瀑布一樣懸掛在樹上的松蘿。這片大森林看上去之古老,比十個達澤的歲數加起來還要老,而他也只是在幾天前才開始用兩位數中的十三來寫自己的年齡。
杉樹的枯枝在他們腳下不停地被踩斷,由于潮濕,折斷的樹枝幾乎沒發出一點兒響聲。黑嘴伸著淌著口水的粉紅色舌頭,緊跟在達澤后面,鼻尖幾乎就要抵在達澤的腳后跟上了。與渾身散發著一股終于故地重游的興奮勁的黑嘴相比,對于孩子而言,他已經完全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抬頭望望天空,試圖辨明一下方向,但頭頂除了散落在密密匝匝的樹冠中間那一兩塊巴掌大的藍天外,別無他物。
越往前走森林越密,光線也更加晦暗,漸漸地,孩子覺得那只大熊正蹲在某處的荒草叢里,或者站在某棵大杉樹的后面窺視著他們。那只嗜殺成性的大熊,那只方圓百里無人不曉的大熊,會不會在它認為適當的時候跳出來將他生吞下肚呢?
前面依然是達澤掛著幾綹花白頭發永不掉頭的后腦勺。興許他也感到了恐懼,所以才一直不掉頭看他?但孩子希望達澤不要有真正的恐懼,一個與大熊一樣聲名遠揚的老獵人怎么會有恐懼呢?而他還是個孩子,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他感到恐懼就像一支支鋒利的箭,將自己的胸腔、肺和心臟一一透穿,有一段時間,孩子感到連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了。
就在孩子因恐懼而感到有些頭暈目眩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道亮光,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塊足有半個籃球場大的林中空地。
“啊,是的,就是這兒了。”達澤走到一棵棕灰色的大杉樹下,卸下身上的背囊,取出銅水瓢和鋁鍋遞給孩子,“喏,水在那邊,就在那棵大白樺樹的下面。”
孩子接過鋁鍋和水瓢,把黑嘴拴在一株杜鵑樹上。他穿過深及膝蓋的草海,很費了些時間才在離大白樺樹約一步之遙的地方找到了泉水。它隱藏在柔韌尖銳的茅草叢下面,碗口大小的泉眼上方,是細若游絲的水流從一棵紅柳的根部無聲地溢出。孩子很小心地用瓢盛水。藍天和幾縷白云就在泉眼、水瓢和鋁鍋里交替蕩漾。
達澤找了一大堆枯樹枝,在孩子將水端回來之前生起了篝火。風帶著黃昏的陰晦搖動著莽莽叢林發出溪水喧囂般的聲音。這聲音和大森林一樣久遠,在他很小的時候,在他爺爺帶他第一次來大森林里時就聽到過這種喧嘩,而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是在大森林里聆聽過這種聲音。
“貧窮?但只要能聽到風吹森林的聲音就是最好的。”也是在這樣的風聲中,達澤的爺爺對他說。達澤當時和這孩子差不多,興許還小一兩歲,蜷縮在一張破毯衫的下面瑟瑟發抖。他不明白爺爺說這話的意思,直到若干年后,達澤才對爺爺說的那句話若有所悟。
孩子端著水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起風了,懸崖邊有棵老杉樹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吹倒。”孩子說,“這地方真奇妙,只聽得見風聲,卻沒一點風。”
達澤將蘭花煙絲填進煙鍋,徒手從火堆里抓起一塊火炭放到煙鍋上,“你屏息靜氣的仔細聽一聽。”他吐出一口煙,“然后給我說說你聽到的風聲像什么?”
孩子歪著頭聽了一會兒,“像很多人的掌聲。”孩子說。
“如果你見過大海,你會說它像海洋的聲音。”達澤說。
“你見過大海?”孩子問。
達澤搖搖頭,朝腳邊漸漸暗下來的光線里吐了一口唾沫,“嘎比加湖,她是我們這兒最大的湖,這你是知道的,但她算不上真正的海洋,真正的海洋在天的邊緣大地的盡頭。一個販買珊瑚松耳石的人告訴我們說,海洋和大森林一樣,他們喧囂的聲音,其實都是由許多生靈的聲音組成的。”
“里面會有大熊的聲音?”
“怎么沒有?”達澤歪著頭看著孩子,達澤細長的脖子加上叼在嘴上的煙桿,看上去活像一只被一聲來歷不明的聲音驚嚇、不得不中斷敲啄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專注察看的啄木鳥,“低沉悠長,這種聲音也只有大森林大荒野才有,我想這樣的聲音海洋也具備,像鯨魚鯊魚這樣的大東西,會在吵鬧不止的小溪里出現嗎?”
孩子搖了一下頭。
“其實我們人也可以分為森林、海洋和小溪,整日夸夸其談的人像不像小溪?而那些沉默少言的人,說不定就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海洋或者是一座密不透風的森林呢。”老人仰身靠到松樹上,“薩迦格言里是這么說的。”
孩子聽得不太懂,自從被達澤認做他的徒弟后,突然就有了想成為優秀獵手的強烈渴望,盡管至今從未朝哪怕是一只野兔放過一槍,他也十分清楚自己與獵手這樣的稱呼毫不粘邊,頂多就是一個替達澤背他額外的東西,然后再倒騰出一只手牽上黑嘴,最后在宿營地到荒草叢里或是在灌木下取水燒茶的小跟班,但這種渴望卻會在每年狩獵季節的不斷臨近中與日俱增。也許自己天生就是一塊成為優秀獵手的料,只是時間未到罷了,孩子想。
今年的狩獵季節顯得與眾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達澤把一支槍遞給了孩子。
也許時間真的到了,孩子接過槍時,激動得打了個哆嗦,不過無可辯駁的現實很快讓孩子恢復了平靜,一個連板機都沒有碰過的人怎么會在一夜間成長為優秀獵手呢!
風在兩人用過晚餐后不久很突然的就停了,突然得像它壓根兒就沒來過。
達澤在閃爍不定的火光中點燃了他當晚的第十二袋煙,旁邊的草叢里躺著孩子剛剛扔出去的白酒瓶子。當晚他們一言未發,達澤在抽煙喝酒想心事,孩子在喝茶喝酒吃肉兼或想一點心事。
臨近午夜,風聲又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孩子覺得所有的夜風在它穿越黑夜巨大的身影時一定是被加了工的,聲音傳到孩子耳朵里時,孩子感到里面多了一些東西,有傷感,有懷念,有惆悵,甚至還有白天那一段令人感傷的時光。如果達澤說得沒錯,也許它們就是各種生靈的代表,負責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從不同的角度刺激走進密林里的人。
“啊,我看應該睡覺了。”達澤吐出最后一口煙,仰頭望了一眼虛無的天空,旋即消失在了綿羊皮襖的下面。
二
這已經是第三個星期了。老人帶著孩子朝更深更密的森林走去。
這片森林在營地背后,在他們來時的左手方向。接近冰點的蒙蒙細雨垂掛在無窮無盡的、密密匝匝的樹木組成的仿佛無法逾越的林墻前面。達澤依然走在前面,手里提著槍,弓著身子悄無聲息的向前移動。孩子緊隨其后,三個星期以來,孩子學會了如何跟蹤、如何辨認各種動物的足跡、如何利用風向靠近獵物,更重要的是,他學會了開槍,盡管只是朝一棵朽腐的樹墩不停的開火。
“現在只等那老家伙出現。”老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咱爺孫倆一炮就可以轟掉它的腦袋了。”
“如果它真像傳說中的那么厲害,沒準在我們開槍之前就把我們給生吞了呢。”孩子說。
“三頭牦牛、兩只山羊,外加三、五只豬崽,聽上去不該是熊,而應該是個貪婪的魔鬼所做的惡行。”老人仰頭望著白樺樹梢上顫動不止的樹葉,“所以我們要仔細研究我們的對手,否則說不準哪一天還真把我們給生吞了呢!”
高高大大的樹木從孩子身體兩側緩緩向后退去,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略帶甜味的腐葉的氣味,孩子張著大嘴貪婪的呼吸。達澤突然蹲下身子,目光好像被不遠處的某個東西給吸引住了。孩子輕輕走到老人身邊。
“前面那個腳印。”達澤用手指給孩子看,“就在前面。”
孩子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色彩艷麗的十月末的秋草旁邊,有一塊巴掌大的凹印。
“是草叢旁邊泥地上那個嗎?”
老人點點頭。“我們過去看看,但愿不是哪位采蘑菇的人留下的。”
老人走到泥地邊伏下身子端詳了大半晌,“是那老家伙的。”他直起身子說。
孩子走過去,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只令人窒息的巨大足印,它比孩子的腳整整大一倍,足尖和足跟部分已積了一半的雨水,五根足趾清晰得就像剛印上去一樣,孩子順著足趾的朝向望去,看到三至五個相同的足印成一條直線,歪歪扭扭的隱進了前方灰蒙蒙的雨幕中。
“真是太大了。”孩子說,“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巨大。”他打了個寒顫。
一直處于忙亂無序狀態中的黑嘴,被老人拉到腳印前。它低頭在足印上嗅了大半天,隨后抬頭茫然地望著他們。老人牽著它沿足印走了很長一段路后,黑嘴才漸漸找到了感覺。
跟到一處懸崖前,足印突然消失了,突然得就仿佛那家伙從這里沿天梯爬到了空中,剛剛找到感覺的黑嘴重又陷入到了忙亂無序的狀態之中。
三
天蒙蒙亮時,達澤和孩子又出發了。
他們沿著昨天的路線一直走到懸崖前面失去大熊蹤跡的地方。
“繞過懸崖有一個水潭,我們到那里去看看。”老人說,“興許那老家伙在水潭里喝了茶才走的呢。”
懸崖不是很陡,一條小路從下方斜斜地伸向懸崖后方黝黑的松樹林里,小路約有一尺寬,邊沿上翹,這使得懸崖看上去就像一只放在樹林里的巨型壇子。
達澤和孩子還有黑嘴沿“壇子”的邊緣攀上懸崖。過了懸崖,是一處平坦的草地,老人說的水潭就在草地的中央。
孩子看了看四周,“啊,要是在這兒安家不知有多爽。”他說。
“我也這么想。”達澤說,“但我把不準你是否喜歡周圍草叢中那些神出鬼沒的長蛇。”
“要我在蛇和當前營地之間選擇,我當然愿意選擇后者。”孩子用兩眼搜索著四周,“只可惜了這么幽靜的地方。”
老人圍著水潭走了一圈,“老家伙果然在這里喝過茶。”他蹲下身子,用手扒開水潭邊的一叢草,“但不是早茶,是臨睡前的一碗清茶。”
“你是說,它就在附近?”孩子問。
“沒準。”老人把黑嘴接到身邊。早晨出發后就一直若有所思的黑嘴,望著老人傻乎乎地轉動著眼珠
“這狗家伙,總是在想它那幾個孩子了。”老人拍了拍黑嘴的腦袋,黑嘴猛然醒悟過來,低頭在草叢中嗅了幾下,隨后抬腿朝懸崖反方向跑去。
孩子感到一股劇烈地顫動從繩索上傳來。
“千萬別松手。”達澤站起身來,“即使黑嘴把你拖得飛起來也不能松手。”
孩子隨黑嘴緊跑了兩步,然后把繩索放出去一、兩米。他把提著的槍背在肩上,騰出一只手來抓繩索。
黑嘴拖著孩子穿過草地,_頭扎進金黃色的白樺林,白樺樹里長滿了暗褐色的油辣菇和乳白色的楊柳菌。
“您采點菌子回來,我突然想起在我的口袋里還有一塊頂香的牛肉呢。”孩子回頭向老人吩咐道。
“現在可沒時間想什么菌子,伙計。”老人朝孩子喊道,“在被老家伙吞下肚之前我們得先找到它。”
白樺林、橡樹林、松樹林,曾有一段時間孩子發現山腳下有一處草坪很眼熟,在出人意料的再一次經過那里時,孩子認出那是他們的宿營地。
“我感覺我們好像在兜圈子。”孩子用力拉住黑嘴,“沒準我們又會回到水潭那里。”
老人扶著一棵小松樹直喘粗氣,“我想,你也許……你說得沒錯。”他說,“說不定它還會把我們帶回家呢。”
他們休息了一刻鐘,之后又繼續跟蹤,半小時后,孩子的話應驗了,他們回到了水潭邊。
四
夜晚的殘夢停留在孩子的腦海里遲遲不肯離開,這讓孩子不敢向黝黑濃密的森林哪怕只是望上一眼,當他趴在埡口上一棵松樹的下面,兩眼死死盯著被從雪山反射下來的陽光照亮的大片白樺林包圍著的青草坪時,那該死的大熊頂天立地的剪影仍歷歷在目。一只看不見但聽得見的畫眉鳥,在附近的空地上窸窸窣窣地翻弄著枯葉,孩子望見一只香獐,像一塊彈力十足的灰色毛球,蹦跳著穿過青草坪的中央,身子由于飛奔已嚴重變了形。
這已經是第六個星期了,沒準再呆上個把星期就可以回家了,孩子想。突然之間,畫眉鳥的動作停了下來,透過林莽和藍色半流體狀的清晨,傳來了黑嘴的吠叫,聽上去比平時高了八度,孩子照達澤的吩咐,將槍機扳了起來,槍口對準了黑嘴吠叫的方向。
起先,黑嘴的吠叫尖利而匆忙,正向它認準的獵物毫不猶豫地飛奔而去,但只過了一瞬間,黑嘴就像被人擊中了一樣,拖著凄慘的長聲,半晌才越出孩子的聽覺范圍,即使如此,空氣中仍留下了黑嘴幾乎歇斯底里的,憂傷得讓人渾身打顫的回聲。
畫眉鳥重又窸窸窣窣地翻弄起地上的枯葉。孩子放下槍機,從地上爬起來,靠著松樹站了大半天。
黑嘴比孩子先回到營地,它蜷縮在自己圈定的荒草叢里,濕漉漉的身子好像剛從水里撈起來,骨碌碌不停轉動著的兩眼里,亮起了兩縷火光,但不到一秒鐘就熄滅了。
孩子伸手摸它,黑嘴驚恐地向后退縮,嘴里發出吱吱地叫聲。
“它被嚇破膽了。”達澤走過來蹲在孩子身邊,“只有它,才能把一只活物嚇成這樣。”
“你看見它了?”
“沒有。”達澤說,“但只要看看它那雙絕望的眼睛就夠了。”
老人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看,得回去一趟了。”他說。
孩子沒有答話,他鬧不明白老人說這話的意思。
晚飯時又起了風,孩子仿佛聽到風中有大熊的聲音。
清晨,達澤起了床,“我回去再找幾個幫手來,如果不費什么周折,天黑前就可以回來了。”他對還在被窩里的孩子說。
“黑嘴怎么辦?”孩子問,“留在這兒還是帶它回去?”
“帶它回去。”老人說,“它們幾母子分別得也太久了點。”
老人走后,孩子在被窩里躺了十多分鐘就起床了。他生了火,又去取了滿滿一鍋的泉水,他想熬一鍋新鮮的馬茶讓老人回來后暢飲。
森林里傳來一陣響聲,孩子趕緊站起來朝那個方向張望,過了很久,除了傾瀉在樹枝上的斑駁陽光、微風中輕輕飄動的松蘿外,再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傳來。興許是自己聽錯了。孩子想。他看了一眼立在身邊的獵槍,重又坐了下來。
紅得有些發白的火堆里,立著一顆拇指粗的火炭,旁邊是一根燃盡了的樺樹枝,斷成了五、六個胡豆大小的彎彎曲曲的蛇形圖案。在火堆更深處,一顆拳頭大小的樹瘤,酷似一頭齜牙咧嘴的巨獸,正站在山頂虎視眈眈地望著山下的蛇形圖案。孩子饒有興趣地看著火堆,也許我可以編一些故事,他想,至少在獵完熊后可以這樣。
一陣響聲從身后傳來,孩子回頭一看,差點失聲叫起來。
大熊,那頭讓老人和孩子在森林里足足跟蹤了六個星期而一無所獲的大熊,那頭令孩子一度時期感覺只生活在傳說中的大熊,居然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十月末潔凈如洗的陽光里。它的出現太過突然,仿佛原本就在那里,一動不動,鑲嵌在金黃、暗綠的光影斑駁的背景里。它扭頭望了一眼孩子,接著向前移動。孩子稍稍緩過神來,瞥了一眼身邊的獵槍。它停下步子,再次回頭對著孩子看,但只呆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間,然后穿過陽光消失了。它就那樣消失了,不動聲色,悄無聲息。
它沒有孩子夢境中那般高大,但比他想象中的要大許多。在孩子看來,對于想用兩支獵槍和一只獵犬來對付它的人來說,它顯得太大了;甚至對于不斷被人類用鋸子、斧頭、挖掘機啃食而日顯局促的荒野來說,它也顯得太大了。
五
達澤牽著八只花里胡哨的獵狗,天黑前就吵吵鬧鬧地回到了營地。孩子認出它們分別是窮若、卡子、莫梯、達若還有貢沙家的獵狗。
“你媽媽給你捎了個饃。”老人從懷里取出燒饃遞給孩子,“她問我要不要酸菜,我幫你拒絕了。”
“謝謝!”孩子說,“今天那老家伙拜訪我來了。”
“你不會是大白天做夢吧?”
“我也這么想來著。”孩子說,“但當我嗅到它身上有一股類似旱獺的氣味時,我知道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是真的。”
“你是可以開槍的,但猶豫了,是嗎?”
“我心里害怕極了。”孩子說。
“這也沒有什么不對。”老人說,“興許過兩天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接下來我們怎么辦?”孩子問。
“你還是到老地方守著。”老人說,“之后就看那老家伙怎么做了。”
那天他們起得比任何其他時間都早,孩子背著槍爬上埡口。老人則牽著八只狗朝懸崖的方向沒入了密林。
孩子爬到埡口上,把潛伏的地點稍向前挪了半步,這樣,孩子就可以看到右邊山坡上那塊突起的草坪了。
藍色的霧氣纏繞著一片狹長的白樺林帶,那是孩子看到長有許多油辣菇和楊柳菌的地方。比起兩天前,孩子感覺自己對這地方有了更多的了解一一和自己的村莊一樣,在同樣荒涼孤寂的背景前面,站立著大熊、馬鹿、香獐、野豬還有啄木鳥,就像老人說的那樣,它們才是這片荒野真正的主人,他和老人、黑嘴甚至那些在繩索上連成一串的鄰居的狗,從某種意義來說是一群不受歡迎的家伙,因為自踏上這片荒野的那一刻起腦子里想到的只是毀滅。
突然有那么一兩秒鐘時間,孩子聽到了狗的叫聲。就在孩子以為可能是自己的幻覺時,狗叫聲再一次響起,這一次孩子聽清楚是達若家那條黑白相間的母狗的聲音,它像合唱團演唱前那樣起了個音后,其他狗隨即亂七八糟地跟唱起來。孩子將槍托緊緊抵在肩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狗聲傳來的方向。
狗叫聲是那種明顯沒有找到臭跡的茫然無序的亂吠,隨后幾分鐘,另一條狗將叫聲提高到八度后,眾狗才仿佛找到了方向,沿白樺樹林的邊緣飛奔而去,但只過了三分鐘,狗的合唱突然被攔腰截斷,變成了數個聲調不同、粗細不一的慘烈叫聲,它們拖著這種叫聲四散開去,在臨近中午的淡藍色霧靄中,留下除了畏懼不前之外還有怯懦和極度恐慌的回聲。
孩子在地上趴了足有二十分鐘,狗叫聲再也聽不到了,哪怕是孩子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除了自己那顆小鳥一般四處亂碰的心跳聲外,就是不遠處一只啄木鳥“篤篤篤”的在一棵空心樹干上干巴巴的敲啄。群狗的叫聲仿佛早已被風吹走一般永遠消失在了孩子的聽力范圍內。
孩子慢慢站起來,背靠著巖石。隨著狗叫聲的遠遁,孩子也失去了足以能夠做出下一步行動的判斷力。他把槍背到肩上,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他的全身。
還是那頭大熊,仿佛從天而降。孩子抬起頭,看到它正憨厚地略帶笑意地俯視著他,不斷有一些臭烘烘的,帶著一股橡樹籽的辛辣和蕁麻的酸腐味的白色泡沫,從明顯已經扭曲變形的長嘴里噴濺到孩子的臉上。它向前走了半步,高不可攀的身影擋住了后面白雪皚皚的雪山。孩子動了動身子,想取下肩上的槍。大熊舉起手掌,朝孩子一揮。孩子只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熱浪隨大熊的吼聲撲面而來,他本能的抬手阻擋,卻像一片被風卷起的殘葉,輕飄飄地跌落到了巖石前面的草叢中。
六
“我還從沒見過棕熊會白白扔下掌下的獵物溜之大吉。”達澤坐到孩子床邊的椅子上,“更沒有人指望能夠從它的魔爪下死里逃生。”
孩子笑了笑,卻扯疼了右臉的傷口。
“我興許被那老家伙毀了容。”孩子說。他感到腦袋昏沉沉的像塞滿了許多東西。
“你幾乎和以前一樣完好無損。”老人說,“那老家伙放了你,卻跑去把我們的營地翻了個底朝天。”
“它干嘛那樣?”
“誰知道呢。”老人說,“我想也許它想告訴我們該記住某種東西。”
“要我們記住什么?”
老人搖搖頭。
“其實我早該知道。”孩子想起營地火堆中那些奇怪的圖案,“我們是斗不過它的,我們的一舉一動它都了然于胸。”
“我們不只是和一只大熊斗,是和整個荒野。”老人看了看孩子,“現在是該退出的時候了,輸給荒野是沒有恥辱的。”
老人回身從包里取出一只白色瓶子,“來吧。”他說,“走之前我采了些菌子,現在應該是熱的。”
孩子接過來,感覺瓶子暖暖的像一只溫順的瓷貓。他揭開蓋子,看到里面有幾片肉。
“你還放了肉?”他知道孤身一人的達澤一年中很難吃到一頓肉。
“不多。”老人說,“也許沒有你說的那么香呢。”
“頂香的。”孩子吃了一口,眼眶潮濕起來。“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能當一個獵手了。”他說。
他抬頭望望窗外,透過稀疏的樹葉,孩子又看到了大熊高大的身影和那片密不透風的森林。
責任編輯 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