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屋》的封面在網上見到過的,灰與白構成的基調。有人說封面遠不及內里的文字好,不過,我還是很愛它灰色的低調子,和作者的沉穩靜默相宜。濕漉漉的,似有水墨的效果,低氣壓鉛云團,石墻紅櫻桃青杠林,貼著想象觸上我的肌膚,它們是老屋的記憶老屋的場。老屋也有靈魂,穿過童年的懵懂、少年的混沌、青年的紛亂,中年的透徹和因此而來的感傷,進入一個人的血脈,且有著幽暗的質地。如果幽暗是沉重是孤獨,我倒以為,它讓一個勇于背負的人變得堅定和沉穩,即使這堅定的構成里摻雜了熱淚和感傷。
2、
卷首,幾個并不分外注目的字一下子把我的心懸置起來:獻給我們的青春期。這八個字,像一道溫暖的撫慰,從早年的孤獨里穿透而來,讓我翻閱的雙手和內心一起停頓了一小會兒。青春期是每個人的必經,沿途有著不同的景象和感受。但在內心,我們一定有同樣的部分:孤獨、私密、痛苦、渴望……我想到那些遙遠的樹,即使隔著久遠的時空和距離,在黑暗的地下,它們隱秘的根系一定有緊密相連的部分,不可割離。
青春期的到來似乎是一夜之間,一個人的成長與成熟可能是一瞬間完成的。青春期最初的萌動里,性的覺醒是無法回避的一件事。那些年輕美麗的白片子,有著和作者一樣透明的質地;那頭干凈的小母驢有著一張灰白相間的臉,懷揣著和作者相似的委屈和憂郁。在那班愚昧頑劣的鄉村伙伴中間,在眾人的沸騰里,少年轉身狂奔而去。一個人日后的軌跡在少年就已經打下了根基。可以預知的是,那個混沌又耀眼的下午,孤獨寡合已經附著在少年的身后,像隨身攜帶的影子,窮盡一生難以掙脫。成年后,這種孤獨感尤甚:在全家團團圍坐的餐桌旁,在一個人趕去醫院看護父親的夜路上,在對待生活的態度上……我相信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宿命。在作者那里,孤獨不是苦難,而是閃現在命運之上的星光。
3、
父親的“病”,幾乎貫穿了《老屋》的始終。
“父親”這個形象于我是陌生又新鮮的。我有一個和藹的父親,所以很難想象那個主宰著老屋的可怕的父親。但“父親”這個形象卻是真實可感的,緣于作者的筆力,緣于那些縈繞筆端的情感。這種情感不是單一的,它包括了多種:恐懼、憤恨、厭惡、憐憫……最終,泥沙俱下的種種都歸于血脈里愛的潛流。
閱讀《老屋》的時候,我甚至再次翻讀了《懷念與審判》。在作者的同齡人中,如此暴戾專橫的父親并不罕見。他們是一家之長,他們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們說一不二,子女也是他們囤積財物的一部分,要任由他支配,他甚至要把兒女前途的走向也牢牢把持在手。對于父親的恨,苗頭埋藏在幼年肉體承受的暴力里,在成年后迥異的價值取向里沖撞、加劇,使得血液里的父子之情日漸消隱。“打鬼隨鬼轉”是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也是兒子最為抵觸生厭的一句。對于這個徹頭徹尾務虛的兒子,父親最終失望到底。
“務虛”,也使得“他”從一同在老屋中生活、在老屋中成長起來的親人中分離出去。早年注定的孤獨,在他的血液里潮水般席卷,澎湃。除開父親之外,童年里培植起來的手足情也被無情離間。這里,除去時間、塵埃、世故的打磨,更多的,是價值觀的相左。父親的“病”,世人的“病”,在兄弟的身上沿襲下來:錢才是硬通貨,也是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的唯一指標。至此,務虛者被親人遺棄在自己的審美趣味和務虛的價值觀里。
對于文學的摯愛,應該是“他”務虛的源頭。文學將一個人的內心引入頭頂上星空般的美妙畫圖。那個叫康德的德國人務虛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仰望終生:一是我們頭頂上璀琛的星空,二是人們心中高尚的道德律。”在“他”的父兄看來,這只能是“球莫名堂”。烏托邦式的終極理想,讓一個人漸漸從親人里分離出來,像外來的異類分子,在遠濃于水的血液中,被排斥、被過濾。
父親真的病了,且無治愈的希望。年幼時,在父親的兇狠中無處躲藏的兒子天真地幻想過他的死,現在,父親真的要死了,目睹父親絕望的疼痛,兒子說:“大大,我愿意幫你疼。”
沒有人聽到,聽到的也不屑一顧:“你就會說空話。”
“他”在車里,在父親身邊一把把抹眼淚的時候,我慢慢抬起了手,用書擋住自己眼中的熱淚。
父親,這個給予我們生命的男人,我們怎么會沒有愛沒有依戀呢?在父親的病床前,我讀到溫暖的瞬息:父親和母親聊起家族舊事,溫暖的光亮在往事里緩緩游移。此刻,生活在內心沉降為一座安靜的果園:沒有責罵、沒有猜忌、沒有憤怒,只有舌尖上那一點纏綿的甜。一塊輕易剝脫的炭皮讓父親恢復了往日的自信和活力,他還是那樣健康能干。“不曉得你們腦殼都長在哪里的……父親把炭皮夾出來擱在火盆邊上,滿足而得意地看了我和母親一眼。”此時的父親才是被渴望過的父親,此時的親人才是互相溫暖的親人。
一直深藏在血脈里的愛,為幼年時的恐懼、成年后的疏離壓制并挾持。當父親離去,回憶的微光里,恐懼與嫌惡的大石也隨之松動、滾落,愛的涓流忽然得以脈脈流淌。
4、
老屋終究是倒了。老屋的倒,并非天災,而是人禍。人的短淺、人的貪婪、人的私欲,強過自然的泥石流。老屋承載的并非盡是溫暖,甚至有“他”內心隱隱感覺到的對立的部分,但有關老屋的記憶,并不缺乏美的回味。那些披掛著露水伸過石墻的櫻桃,是記憶里新鮮的嫩芽,在無數次回想里累累垂掛。
逃離出生地的念頭,是“他”體內的暗流,多少次涌動不已。可是,當老屋面臨傾頹的命運,血管里的憂傷成河。河流里裹挾了記憶的卵石和憂慮的泥沙。人生多像一場虛實莫辨的夢境,老屋,也將成為夢境中逼真的倒影。家園在哪?根沒了,我們只能在撕裂的疼痛中掙扎前行。
5、
《老屋》是海洋,浩瀚、無際,我的閱讀是一小塊漂浮的薄板,偶爾被幾個意外的浪頭打濕,被折射上來的幾縷光芒映照到,都引發足夠的沉醉和欣悅。作者文字的高度不是我能妄加揣測的,我只說說自己遲鈍的觸角能感受到的局部之萬一。“如果說今天我的內心真有什么驕傲的,不是老練,不是寬闊與深遠,不是形而上的覺悟,倒是對內心的忠貞。”作者的這句話寫在《老屋》的封底。技巧上的純熟與老練是可以用時間慢慢磨練出來的,一個人對內心的忠貞態度卻是最易被時間磨平甚至磨滅。作者不是。他揮舞著刀斧奮力嶄掉那些媚俗的荊棘蒿藜,讓內心傳達出來的聲音大一些,再大一些。忠實于內心,才是作者寫作中最大的技巧。
《老屋》是那種經得住一讀再讀的書。我的閱讀,或者只算誤讀。不同的讀者會在《老屋》里獲得自己的東西。打住吧。
“一個偉大的人、曠百世而一遇的人說話的地方,小人物必須沉默。”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弗蘭斯·克薩威爾·卡卜斯說的,他的對象是里爾克。我借來用在這篇小文的結尾,挺合適。
本欄目責任編輯: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