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子(本名楊國慶),出生在四川羌族聚居地——理縣,當代羌族詩人。曾經出版過詩集《一只鳳凰飛起來》等。他的詩歌先后在《民族文學》、《星星》詩刊、《文藝報》等刊物上發表。一直以來,他的詩歌以羌族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生態環境作為關注點,不斷地進行散文化的詩歌吟詠。特別是2010年4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新長詩《汶川羌》,更是以厚重的羌族歷史作為抒情的積淀,以5·12汶川地震災難作為描寫的對象,以自我的現實感悟作為文化反思的表述,真實、及時、深情地從岷的山與水中尋覓到了經歷了災難之痛的羌族對生存的哲思。
一、山水有情:族群歷史的回溯和符號化解讀
羌族是我國一個古老的民族。早在殷墟甲骨和《詩經》等中國最早期的文獻中都有所記載,“先秦時羌族的分布在河西走廊之南,洮、岷二州之西,他們分布的中心在青海東部古之所謂‘河曲’(黃河九曲)及其以西以北各地。”在漢代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中均有所描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羌族曾經建立過自己的政權……在歷史進程中,羌族后來向中原地區和南方曾經有過數次遷徙。其中,向南遷徙的羌族來到了長江上游,與當地“戈”人之間展開了一系列的斗爭,最后羌族戰勝了“戈”人而開始長期居住在了今岷江上游的松潘、茂縣、理縣、汶川等地。這些保留并流傳在了當地羌族的傳說故事中了,比如《羌戈大戰》等。
出生在羌族家庭,有羌族血脈的詩人羊子對羌族的民間神話、傳說故事有深入的了解,這些都無疑會流露在詩人的筆端。詩人對于羌族歷史的回溯,作為羌族詩人的羊子在詩歌中是這樣通過破譯密碼的方式來描述的:
我不知道羚羊的胡須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的神圣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通體的金黃或者雪白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羚羊最美的身姿從何而來。
……
從羚羊到羊,終于
大片大片,大群大群,飄忽在遼闊的天空之下,
與祖先的心愿和身影在一起,云朵一樣雪白、寂靜,
流水一樣婉轉,清澈。羊,野性的生長,
穿過森林和山岡的一塊塊綠地,自由而自然,抒情,
與祖先的情感和思想在一起,浩浩蕩蕩,安安心心,此起彼伏,
完成與人的交會。羌——羊人而生。
羊,因為人的存在而走向無垠的繁衍和期待。
人,因為羊的綿延而獲得蒼天大地的眷顧。
祖先把羊頭和信念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祖先把羊群放在了族群的心上。羌。……
——《羊的密碼》
東漢時期“解文字密碼的大師”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曾有“羌,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之說。詩人羊子也從自己母族“羌族”的“羌”入手解碼自己的祖先與羊的關系而寫下了這首《羊的密碼》。在詩歌中通過對“羊”密碼的剪影性描繪開始,對遠古牧羊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展開了想象和描述:在與自然斗爭中、在相互的依賴中,這些羊和這些牧羊人們再也無法割舍開來,一起繁衍、一起成長、一起經歷磨難、一起見證歷史的滄桑,他們共同“抵擋著來自天倫的長短與饑寒。/抵擋著黑夜和蒙昧。”也就難怪,為何詩人要以“羊子”作為筆名,這自然會體現著詩人對羌族歷史文化的認同。同時,詩人還解讀了羌族的“白”崇拜密碼,因為“我的祖先/羌。/終于被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最后的岷山救助。”岷山作為常年積雪的山脈,不僅為長江注入了雪水,也成為了向南遷徙的羌族的收養之所,同時這里獨特的地理環境為最終保留羌族而成為了天然的屏障。為此,詩人在詩集《汶川羌》中反復地感謝這山——岷山,這水——岷江。
除此以外,詩人羊子還提到了很多羌族文化符碼,如“羌笛”、“羊皮鼓”、“白石”、“羌碉”,“羌寨”、“羌姑娘”、“羊毛線”、“草場”、“釋比”、“花兒”……這些都伴隨著羌族這條“暗河”進入到了岷江。詩人作為羌人的后代自覺地感謝著這有情的“岷的江和山”:是它們收養了自己的祖先,是它們繁衍了自己的民族,是它們保養了自己民族的文化,是他們見證了自己民族的歷史。
在岷的山和水的養育下,成就了羌族。因此,滋養過羌族的岷的山和水自然取代遠古“羊人”組合的生計想象而變成了羌族所依賴的生存環境和吟詠的對象。同時在詩人羊子的心中,岷的山和水也成為了羌的“符號”:因為這方山水的“所有山性,水性,土性,物性都進入人性。/進入羌的體系。進入數千年后我的生命與靈魂。”(《岷的江和山》)羊子在解構羌族歷史文化符號的同時,卻為我們又重新建構起了源于他自己靈魂深處能代表現今羌人的符號——“岷的江和山”。
二、山水無語:地震災難的再現和感情化表述
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時58分的汶川地動山搖,令世界震驚,令這方山水動容。山水看著這方人們經歷著生死離別、悲歡離合,竟無語凝噎。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巨大災害,來自國內外的物資援助源源不斷而來,同時從2008年5月以來國內外的詩人作家也不斷地拿起自己手中的筆在精神上支援災區人民,謳歌救援英雄,其中包括了著名詩人李瑛、葉延濱、雷抒雁、徐敬亞、傅天琳等和許多自發寫作的新詩人,在大量詩人的參與下,涌現了如《生死不離》、《爸爸媽媽別為我們難過》、《寶貝,你不要害怕》、《孩子,快抓緊媽媽的手》、《孩子,別怕,媽媽陪著你》、《愛》、《為苦難送行——獻給地震中死去的孩子》、《今天,走向天堂的路是不是太擠?》、《母親,我并沒有倒下》……這些膾炙人口的詩歌,一時間通過網絡、電視、廣播廣為流傳。而這些詩人和這些詩歌是以旁觀者的心態和視角來寫的,雖然其中不乏很多感人至深的詩篇,但是卻缺少了親身經歷這場浩劫的當事人的真實記錄和真實的情感表述。
而羊子作為親身遭遇過這場災難的羌族詩人,他當然對此更有一番感慨:“時間彎下腰,誰曾想,/是牛眠溝的蔡家杠撐不住了,/將映秀高高拋上了空中,/汶川的血淚就灑遍整個世界。”(《時間彎腰》)這個令詩人終生難忘的時間彎腰讓位給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感天動地的救援聲……在這一時刻,詩人記錄下了災難的突然降臨的真實場景:“村莊,草木和人群,道路和炊煙,橋梁和山田,/沒有一個不在能量空前的震蕩中回旋,破碎/沒有一個不被活活撕扯,生生拉裂而埋葬。”《5·12》這次意想不到的災難造成了不堪入目的慘象,詩人是這樣描述的:
握鋤頭的手死了。
遨游宇宙的思想死了。
黑板死了。教室死了。學校死了。
紅領巾少年死了。獻身知識的粉筆死了。
課本死了。新華書店死了。
飯店死了。旅館死了。道路死了。
孝敬父母的愛死了。
美好沐浴下的青春夢想死了。
小橋死了。流水死了。月色死了。
辦公室忙碌的身影死了
正歌唱的小鳥死了。正走向幸福的腳步死了。
正發現的眼睛死了。正傾聽世界的心靈死了。
正優美的傳說死了。
——《映秀》
詩人一口氣接連23個“死了”把地震對當地的農業、教育、旅游、交通、行政、自然界、文化傳統等等無不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展現在了我們面前,一切都死了或處于癱瘓的狀態,活脫脫地出現在我們的腦海里和視線中。雖然如此,詩人非常熱切地盼望著所有的生靈都別死去,他熱切呼喚著希望這一切都能回來:“回來,回來/回到呼吸和承載呼吸的肉體里面。/回到破碎之前的安全之地。/回到鳥鳴幽幽的空谷白云中來。/回到風景,回到歌聲。/回到田園,回到山野。/回到歷史的,生物的,遺傳的鏈條。/回到天之靈的視野和祝福。/回到靈魂山清水秀的里面。/微風吹拂的愜意的心中。”(《呼喚》)體現了詩人對這方山水所孕育的各種生靈的關愛和哀婉。
空前的地震造成的巨大傷害的現實,真實地出現在了詩人的描寫當中。但是,災難并不能泯滅人性,冷酷的現實并沒有磨滅人類相互支援的血脈,來自于國內外天南海北的各種志愿者開始了各種救援活動,但是救援并不簡單和順利,詩人敘事性地描寫了救援汶川的艱難過程:“岷江上游,凡是有山腳的地方,/汶川懷抱中每一個生生不息的地方,/包括氣宇軒昂的國道317線,213線,/或者根須一樣植入千山萬壑中的機耕道,/都被這硬朗的瘋狂的巖石所占據,吞沒了。”(《車死了》)在整個救援時間段,汶川成為了世人關注的對象,被各大媒體爭相報道,同時汶川也因人道關懷而被記入史冊,
“汶川。遙遠得不能夠再繼續的名詞。從此開始,/走出歷史。告別群山環繞的眾多陰影。/走進一個新的動詞,或者一個新的形容詞。/形容人類,或者一個國家的狀態的詞。/形容人的嘴巴和牙齒與土地之間關系的詞。形容詞。/也是動詞。表達內心經歷和身體的再生。/一個能夠闡述精神和文化,甚至更大行為的詞。……激動得山河都拿出慶典的祝詞:汶川永遠。汶川繼續。”(《汶川》)詩人以汶川而悲、以汶川而驕傲,因為汶川從一個名詞變為了形容詞甚至動詞,從汶川所代表的這方山水在災難面前已經代表著一種精神和文化。
詩人真實再現了這場災難,并對汶川災難、汶川歷史、汶川精神、汶川未來都做了自己的詮釋。面對曾經養育過的山水,詩人感嘆“這山。這泉。揮手往日的美。勾銷曾經的恩。”(《想泉》)因為詩人相信,與羌族相伴多年的這方山水在經受了這場災難以后,依然會伴著羌族“無悲無喜,
無畏無言在太陽的懷抱之中。”(《羌·費孝通》)因為詩人相信,只要有太陽在,岷的山和水與羌就會獲得新的涅槃和重生,雖然災難無情、山水無語,但是由此災難而衍生出的人類關注自然、關心他者的人類情懷必將能與這方山水和這個民族展開多維的交流與對話。
三、山水之悟:痛定思痛的感悟和哲理性反思
從回溯羌族的歷史開始,繼而對自己及羌族所生活的這方山水所遭遇的災難展開描述性記錄,最后詩人羊子回到了自我心靈和靈魂飛翔的時空領域。從具象的山、墻、碉、房和水、河、湯等,詩人已經抽象出了對于山水的自我感悟:即“山一空間”、“水一時間”的形而上的思考。其實,無論個人還是民族都是在“時空的轉化,物質的交會,互融和升華”(《朝霞》)中體現自身的價值。是時空的轉化造就了羌族,是岷的山水養育了羌族,是汶川的山水宣揚了羌族;是物質的交會凸顯了羌族,是羌族自己的物質文化彰顯了羌族;是相互的融合升華了羌族,是各民族相互幫扶升華了汶川精神;同樣,是時空的轉化造就了詩人的生存環境和觀照對象,是物質的交會孕育了詩人,是各種文化相互的融合升華了詩人。
在痛定思痛后,作為“山的孩子”和“水的孩子”的羌族子孫的詩人開始了對自我靈魂的救贖,他大聲地向自己的母族——羌族宣告:“一座大山,一個村莊,或者無數大山,無數村莊,/無數江流及其普通的一次外化。我面世了。羌。”(《面世》)在詩人的身上早就流淌著羌族悠久而沉重的歷史之水,在詩人的靈魂里“總有一個不朽的靈魂閃爍在時間和空間的多重。/……/一泓泉流深深澆灌我靈魂的土壤。羌。”(《總》)雖然天生就稟賦著特定時空造就的羌族文化坐標標識,但是詩人還是不斷地苦苦求索“我是誰?我到底是誰?”(《真相》),對自我的存在和自我的價值展開了追問。在對歷史和現實地不斷探求和設問中,針對詩人的靈魂救贖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為自己留下了激動,悲傷而且感激的淚水。
終于沒有丟棄自己。終于看見了自己。
在這樣一個星空翻騰的歷史要點。
我終于回到真相的里面。天啊。羌。
我還可以繼續延伸更多的可能。
即使這僅僅是開始,我和我的方式的開始。
但是,這已經夠了。難道不是嗎?羌。
——《真相》
作為有羌族血脈的詩人羊子而言,不能遺忘的是對自己民族文化傳統的感激,更不能忽視的是自己如何傳承民族文化和實現自身的價值。詩人穿梭于母族的歷史文化和生態遷徙的時空,來往于自我生存歷時的血脈和共時的生活的時空,探秘于自己心靈中宇宙與人生的時空,借助對家鄉山水的真實感受和描寫,實現著“向另外一個時態轉換,向另外一個空間搬遷的過程。”(《人》),完成了找回自己靈魂的任務:“靈魂回到殘肢再生和身體復活的里面。/完成一個人的誕生。出生。/然后,/從內心分娩自己。分娩血液。毛孔。膽汁。智慧和情感。甚至子孫萬代。”(《我們》)詩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只有自己從心靈深處學會讓自己重生或改變自我,才能徹底地從里到外改變自我,因而也才能得到更多的智慧來充實自我、來充實子孫后代。在心靈中尋找到靈魂的時間和空間,實現自身的價值,所以,自身的靈魂救贖才是最重要的。
在對自我靈魂的深入探究后,詩人得出了結論“我是宇宙的一個縮影”(《內心站在門口》)。作為個體的存在,是承襲著民族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而存的,是折射著現實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而在的。為此,詩人羊子完成了心靈的時空之旅以后,自覺地認識到每一個個體都是與時空和祖先密切相關的存在,因而既不能背叛自己母族在特定時空中形成的歷史文化傳統,也不能無視于自己現實生活時空的當下生存選擇。因此,他非常清醒地告誡和警醒自己:
我要緊握選擇的寶貴與天地祖先的遺傳和暗示。
我要警惕我的叛變和出賣。我要加強防守。
不給鬣狗和豺狼以萎靡不振的假象。
剛韌與嘹亮,奔放與澎湃,遼遠與深奧。
不朽與不倒,就是我生命的回答。
然后,充滿感激和光芒,身心朗朗地站在門口。
家,我回來了。媽媽!我回來了!。
——《內心站在門口》
這便是詩人對民族、個體、生命、靈魂的哲理性的反思。在對羌族生存的山水的觀照中,詩人開始了對民族時空、個人時空和心靈時空的思考,最后詩人透徹了各種時空的秘密,并希望自己能在各種時空的交會中實現自己的價值:“我看見了。羌。看見了。時空臨界的這種全面之美!”(《煞尾或者過渡》)從自然山水的感性描寫到對山水所凝聚的時空感悟,詩人把自己的精神進行了升華,實現了新的再生。
羌族詩人羊子在其新長詩《汶川羌》中,通過對本民族時代所居之地的山水深情描述和符號化解讀,實現了對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回歸和自覺認同;通過對自己所生活區域遭受的災難進行散文化處理的真實表述,展現了人類面對災難相互救援的人文關懷;通過對民族歷史和現實災難的時空探索,詩人深入到自己心靈深處求解,完成了自我生存的哲理化思考和追問。整部長詩從觀山水、寫山水到悟山水,真實傳達出了詩人作為羌族詩人的母族之思、現實之憂和生存之悟。詩人從山水靈動的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的深情描述開始,在對民族歷史、自己生命史中面對災難的思考和災難后的沉思中,已經明顯地張揚了一個詩人面對歷史與災難造成的疼痛展開的哲理性思考和頓悟;詩人從現實具象山水所蘊含的民族歷史文化傳統和承載了災害的無限悲哀的痛中,抽象出了時空所涵蓋的哲學之思,并試圖用后者來縫合歷史與災難之痛。
注釋:①馬長壽:《氐與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