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猶如一條寬大的河流,在特定的一個時段內,這條寬大河流的下游部分,河水通常會呈現出清澈明凈的面貌與性狀,與人類的思維情感構成了某種微妙的對應或類似關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來重新打量與審視海子的詩歌及海子本人,就必然具有相對客觀與公允的可能性。畢竟,時間的流逝會讓人的理性如同河流下游的河水一樣逐漸變得明澈起來。從1989年至今,海子辭世已經20周年了,在海子辭世的第一個十年(1989-1999)里,在以大學及中學校園的青年學生與社會上青年詩人為主體的數量龐大的詩愛者中間,海子的詩歌得到了極為廣泛的閱讀、評論與傳播,尤其是在海子辭世之后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幾年時間里,海子的詩歌及海子本人受到了眾多年輕的詩愛者(包括青年詩人在內)堪稱狂熱的喜愛、欣賞與崇拜,“海子熱”及“海子神話”的建構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詩歌最令人矚目且最富意味的詩歌現象之一。而在海子辭世的第二個十年(1999-2009)里,由眾多年輕詩愛者推波助瀾的“海子熱”整體上呈現某種“降溫”趨向,他們在對海子詩歌及海子本人的解讀中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吸納進理性的因素。
這應該視為一個好兆頭與好現象。無論如何,完全非理性地去神化海子其人其詩不是明智之舉,何況海子本人并未要求人們去刻意神化他自己。在欣賞與熱愛(或偏愛)一位詩人的基礎上,始終能夠保持或自覺要求自己保持必要的理性,是考驗一個讀者(無論專業還是業余讀者)是否在思想與藝術眼光上富有水準與深度的重要評判尺度。只有保持必要的理性,你才可能對海子詩歌及海子本人作出較為客觀、全面與到位的解讀和評價。對于專業性的詩歌批評與研究者而言,采取盡可能客觀、理性的態度面對自己的研究對象顯得尤為必要。在此方面,我以為當代著名詩人西川先生樹立了一個典范。西川早在1994年寫的一篇探討與分析海子死因的文章《死亡后記》中曾這樣評說海子:“然而,對我而言,海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朋友。他有優點,也有弱點,甚至有致命的弱點。”作為海子的同學、摯友與知音,西川對海子做出這樣的評價,體現了西川尊重理性的可貴勇氣,意在為熱愛、崇拜乃至神化海子的人們還原一個真實、客觀的海子,有助于人們進一步全面、深入地認識與了解海子其人與其詩。
遵循上述思路,我們再去解讀、闡釋與評價海子的詩歌創作,所得出的結論整體程度上將比以往顯得更為公允、客觀與可靠。在此,讓我首先來簡單談論一下海子的長詩創作。眾所周知,海子本人對他的長詩(海子通常將之稱為“大詩”)創作極為重視。這當然可以解釋為海子身上濃郁的史詩情結之使然,從中反映出海子十分宏大的詩歌抱負。海子生前基本完成了七部長詩的創作,這七部長詩總名為《太陽·七部書》,主要由《太陽·斷頭篇》、《太陽·土地篇》、《太陽·弒》、《太陽·詩劇》、《太陽·彌賽亞》、《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等長詩作品構成(詩人駱一禾和西川確定的《太陽·七部書》的具體篇目基本相同,只有極少數篇目略有出入,可參閱西川主編的《海子詩全編》的“編后記”)。對于海子總名為《太陽·七部書》的長詩作品系列,海子的摯友、最早也是最為忠誠的詩歌知音駱一禾整體上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駱一禾在1989年5月13日為剛剛辭世的海子所寫的一篇紀念性文章《海子生涯(1964-1989)》中這樣指出:“《七部書》意象空間十分浩大,可以概括為東至太平洋沿岸,西至兩河流域,分別以敦煌和金字塔為兩極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陸,其中是以神話線索‘鯤(南)鵬(北)之變’貫穿的。這個史詩圖景的提煉程度相當有魅力,令人感到數學之美的簡賅。”海子就在這個廣大的自然地貌上建立起了他自己的象征意象與神話原型譜系,由此見出海子長詩作品中的時空及精神視野的無比開闊。不過,駱一禾對海子長詩創作這一明顯優點的指陳,并未為海子長詩創作的獨到貢獻和成就提供具有普遍性說服力的論據與證詞。事實上,當今詩界內部對海子的長詩創作存在很大乃至激烈的爭議,迄今為止,認為海子的長詩創作整體上不那么成功的意見占據上風(需要說明一下的是,這種意見評判無法做到統計學意義上的精確)。持不成功意見與觀點的人比較普遍地認為,海子的長詩創作缺乏長詩(或史詩)應具備的構架(結構)、內涵及表現手法,基本上是個體抒情詩在體積內容上的自我重復疊加或擴張。但是,認為海子的長詩創作整體上比較成功且有獨特亮點的也不乏其人,其中以詩人駱一禾與詩評家燎原為突出代表。2009年8月份,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期間,在一次由熱情的青海本土詩人做東宴請幾位來自北京及外省的詩人和詩評家的晚宴上,燎原先生與唐曉渡先生席間曾就海子的長詩創作進行交流并發生了爭執,燎原對海子的長詩創作持肯定與欣賞的態度,而唐曉渡則持反面性的意見,雙方一時爭執不下,最終誰也沒有說服誰。圍繞著海子的長詩創作,發生在這兩位著名詩評家個體之間的詩學觀念與趣味方面的爭執,在典型的意義上反映出當下詩界對海子長詩創作所存在的內部意見分歧,這是饒有意味的現象。至于我本人,對海子的長詩創作則持一種比較中立的立場(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中庸的立場),我認為,如果從傳統或經典的長詩(或史詩)的規范要求以及人們習慣性的閱讀期待來看,海子的長詩創作整體上看的確是不怎么“成功”的。在海子的《太陽·七部書》中,我個人比較看重《太陽·土地篇》,這首長詩的構思及結構相對完整,在語言的抒情與敘事風格上也有較好的融合,初具史詩的規模與特質,值得重視。而海子的其他六部長詩基本上可以視作是詩人的個體生命抒情在一個長詩內容框架里的強力自我擴張。換個角度來看,海子的《太陽·七部書》不妨視為詩人生命個體的系列“抒情史詩”
或“心靈史詩”,這些長詩作品在局部與片段上常閃現出天才的藝術想象力,令人印象深刻,它們給傳統意義上的長詩(史詩)添加了一些新的審美藝術與精神元素,因而,我以為對海子的長詩創作持完全貶低或徹底漠視的態度是不可取的(當然,也不宜走向極端的反面)。至少,海子的長詩創作所彰顯的正反面經驗還是值得詩歌創作者與研究者重視的。
相對于海子頗受爭議、褒貶不一的長詩創作而言,海子的抒情短詩創作幾乎獲得了詩界內外普遍性的高度贊譽。海子具有極為出色的抒情才能,他在抒情短詩創作上所表現出的天賦在20世紀的新詩史上可謂孤峰突起,能與其比肩者寥若星辰。海子在其大學畢業后的短短五六年間,陸續創作出了數百首精短的抒情詩,其中的大多數作品是經得起讀者的品味的,像他的《亞洲銅》、《阿爾的太陽》、《黑夜的獻詩》、《日記》、《秋》、《四姐妹》、《山楂樹》、《幸福的一日》、《九月》、《村莊》、《新娘》、《幸福(或我的女兒叫波蘭)》、《給B的生日》、《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死亡之詩(之一)》、《死亡之詩(之二:采摘葵花)》、《黎明(之二)》、《黎明(之三)》、《眺望北方》、《明天醒來我會在哪只鞋子里》、《活在珍貴的人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五月的麥地》、《祖國(或以為馬夢)》、《春天,十個海子》等數十首抒情短詩中的精品力作,我相信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并能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留下獨特而深刻的印跡。
就海子的抒情短詩創作而論,其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和具有的文學史(詩歌史)貢獻,主要在于海子對“麥地”這個原創性意象的“全新發明”。在海子之前,“麥地”(或“麥子”)作為一個詩歌意象已經出現在其他詩人的作品里,但到了海子那里,他將“麥地”這個傳統的意象賦予了全新的個體生命經驗內涵,從而使之生成為一個具有海子獨特審美精神標識性質的原創意象。在海子這里,“麥地”既具有形而下(實在)的物質含義,更具有形而上(象征性)的心靈家園的精神寓意。在海子的“麥地”詩篇系列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于糧食和真實生存的重視能使海子在“麥地”里與仇人“握手言和”(《麥地》),對于心靈家園的熱忱追求則使海子想要在“麥地”里“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歌”(《五月的麥地》)。顯然,海子更看重精神意義上的“麥地”。在此,“麥地”象征著詩人自身溫暖、美好而深刻的生命背景。“麥地”便也在象征符號的意義上成為了海子暫時免除漂泊命運的精神家園,海子在“麥地”身上尋找到了最富力度的心靈慰藉與靈魂寄托。
海子強烈的生存焦慮與熾熱的生命理想因為與“麥地”意象緊密關聯,“麥地”成為讀者深入探知詩人內在生命與精神狀態隱秘而有效的“通道”或“道具”。海子的《麥地與詩人》是呈現此種關系的經典性詩篇,請看其中的關鍵性詩節: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你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
麥地
神秘的質問者啊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
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麥地”在這首詩中被擬人化地成為一個對詩人具有“質問”權利的主體形象,它站在發問者位置上;而詩人處于被“質問”的被動位置上。詩作處理的是叩問生命意義與生命價值這樣重大而抽象的形而上主題,但“麥地”意象在此詩中全新的、陌生化的處理方式,帶給最初閱讀到它的讀者以絕對的審美震撼與感動。這就是海子抒情詩中“麥地”意象原創性的藝術力量之所在。
除了“麥地”這一原創性意象外,海子所著力構建的另外一個原創性意象便是“太陽”。如果說,“麥地”是詩人生命背景的象征,那么,“太陽”則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詩人生命理想的象征與人生追求目標。海子曾在他的精神自傳性抒情短詩《祖國(或以夢為馬)》中如此激情告白:“我的事業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這種尼采式的生命(人生)理想宣言生動地折射出海子浪漫主義的宏大詩歌抱負。這種在常人看來類似譫語的詩歌抱負與人生追求,恰恰有力地彰顯或印證了海子“另類”的天才詩人形象。在作為海子宏大詩歌抱負“藝術結晶體”的《太陽·七部書》中,“太陽”以一個充滿生命夢想、激情、焦灼與痛苦的藝術形象與讀者進行心靈交流與對話,海子的靈魂與“太陽”的靈魂具有高度的同質性。不妨說,“太陽”實質就是海子隱秘復雜靈魂的巨幅自畫像。因而,“太陽”這個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尊貴神物,不時又顯露出其崇高形象背側令人感覺親切乃至平易的一面。例如,海子在長詩《太陽·詩劇》中給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幅“太陽”之上的景象:“在空無一人的太陽上/我怎樣忍受著烈火/也忍受著人類灰燼”,這種帶有極為鮮明的海子個人生命印跡的“太陽”意象,迄今為止,在中國新詩史上其他詩人的與太陽相關的詩歌文本中尚未出現過。簡言之,海子在他的詩歌中(主要是他的一系列抒情性長詩作品)為讀者創造了一輪充滿新鮮審美素質的、高度個性化了的“太陽”,使得“太陽”的意象因詩人海子主體人格的突入而變得獨具魅力。無論如何,我們不應漠視或抹殺海子用挑戰生命極限的勇氣所創造出來的、極具個體生命經驗和藝術個性色彩的“太陽”意象。
從上面簡要地論述當中,我們可以明確認知海子詩歌創作的獨特貢獻與成就之所在。當然,客觀、理性地來審視,海子的詩歌也是存在其不足與缺陷的,就像海子的性格與為人絕非無可指摘的一樣。的確,正如一些詩歌內行與專家所指出的那樣:海子的詩歌在情感經驗的傳達上存在一些自我重復現象,而且缺乏豐富復雜的詩歌技藝。這種見解不可不謂非常到位,甚至稱得上是擊中要害的。然而,如果從海子的生命狀態、詩人形象與詩歌寫作方式著眼,我們則可以作出另一種意義的肯定性評價。從本源上說,海子是一位極具浪漫主義特質的精神自傳型詩人,他是以整個生命并憑借其自身稟賦的出色抒情才華來寫詩的。因而,他的不少抒情詩作品雖然內容稍顯單薄,但依然具有動人的情感內核,整體看來,他的抒情詩(特別是抒情短詩)因為情感的純粹與飽滿、意象的生動、詭奇與獨特,而具備強烈的藝術沖擊與感染力。而這也就是為什么海子的抒情詩一段時間里雖為眾多青年詩人競相模仿,但通常情形下總是發生大面積“偏移”與“錯位”的真正原因。
在此,我想指出的是,海子是一位平凡人中的詩歌天才,他詩歌創作的缺點(前面提及過)恰恰成就了或者說凸顯了其詩歌創作的優勢與天賦,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可以說,正是海子身上土地般本能的旺盛的原創性抒情才能,才最終成就了海子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一個罕見的傳奇。作為一個原創型抒情詩人,海子有其自身難以擺脫的局限性,但我們無法否認海子的天才創造力,我們只要認真品讀一番海子寫下的那些為數不少的詩學隨筆及心靈日記,就能真切感受到海子在感性的語言表述和深刻的思想智慧方面所閃現的天才光芒,并不時令人為之驚嘆。無論如何,海子是一位擁有豐富扎實文本(包括詩歌、詩學隨筆及日記在內)的優秀詩人,他詩歌中獨特的嗓音、語氣與說話方式具有極為個性化的迷人魅力。時至今日,海子的許多抒情短詩為人廣泛傳誦,其中部分抒情短詩佳作已被選入國內大中學語文教材與各種具有權威性的詩歌選集,海子的優秀詩作已被迅速地經典化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海子是一位穿越麥地和太陽而進入到不朽者行列的詩人。
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海子詩歌及海子本人的真實而貌將更加清晰而完整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因而海子詩歌與海子研究領域將仍然頗有作為)。在此我們還可以預言的是,海子的抒情短詩作為中國當代詩壇一道極為獨特而彌足珍貴的風景,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貶值的。
本欄目責任編輯:藍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