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水胡居地與族源再探

[摘要]關于盧水胡的族源問題，學界聚訟已久，論見歧出。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認為盧水胡既不是匈奴、月氏等族的旁支雜胡，也不是貲虜或者匈奴別部降人，而是中國西北地區一個有著悠久歷史、曾與周武王一起推翻商王朝的盧方的后代。

[關鍵詞]盧水胡;族源;都盧

[中圖分類號]K2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0)06-0013-03

一

關于盧水胡的族源，學界聚訟已久，論見歧出，至今尚無定論。截止目前，主要觀點有以下幾種:

雜胡說。此說之內又有以月氏為主的雜胡說，認為盧水胡的種族與月氏人有關，如周一良先生在《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一文中說:“從盧水胡的根據地看來，他們大約也和西域月氏胡有關系……所謂盧水胡者，莫非也是月氏胡的支派么?”周先生認為盧水胡與月氏有關，是其支派，所以列于以月氏為主的雜胡說之中。對魏晉史頗有建樹的唐長儒先生在《魏晉雜胡考》也認為盧水胡的種族與小月氏有關。“盧水胡的種族……很可能與小月氏有關……從地域上來看，小月氏的分布與沮渠氏及湟中盧水胡之分布相合。”唐先生從盧水胡與小月氏分布的地域出發大膽推測，認為盧水胡與小月氏在種族上有很大關系。以匈奴為主的雜胡說。此說認為“盧水胡原非一部落或者部族之名，以有些部居近于盧水，故以為名……在盧水雜胡之中主要的部族仍是匈奴，而不是羌和小月支等族……因此所謂“盧水胡”實在是盧水諸胡，或者盧水雜胡。[1]自始至終都為雜胡說。此說認為“盧水胡發展、形成所謂雜胡，是在西漢以后……魏晉及其以后，盧水胡又通過自己復雜的民族成分吸收了他們的同族人參加，成分就更加復雜了”。[2]

義渠說。此說認為盧水胡是“源出于義渠，義渠部落集團分解后分離出來的一個部族”。[3]

月氏說。持此論者認為“月氏胡就是盧水胡”，或者“盧水胡實即月氏胡之別名”。[4]

貲虜說。認為盧水胡是貲虜，“貲虜“乃是“盧水胡”的追述指稱，為新莽時來自匈奴別部的降人。[5]

匈奴說。 認為“盧水胡是降漢‘秦胡’的后裔……是匈奴人”。[6]

為什么會出現許多毫無聯系觀點呢?大概因為盧水胡在歷來文獻中的記載不僅數量少，而且簡單分散，材料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自天鳳三年(16)首次出現于馬圈灣漢簡中，至北魏高宗之后不再見于文獻之中。在4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文獻所記載盧水胡的活動區域遍布于河西走廊的張掖、武威，金城、隴東、今天陜西省的北部地區以及四川省北部。這些地區從春秋戰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生活過月氏、烏孫、匈奴、羌、氐等許多民族。民族種類眾多，頻繁的戰亂遷徙和民族的融合更給今天判斷當時種群、部落帶來了困難。那么盧水胡的族源到底是什么?本文認為盧水胡就是《尚書#8226;牧誓》中記載的曾與周武王一起推翻殷商的盧方的后裔。

二

為了分析這個問題，還得從“盧水胡”這個名稱入手。“胡”是古代漢族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統稱。名稱中有“胡”說明“盧水胡”與農耕的漢族有區別，是一個游牧的部落。“盧水”，顯系一條河流的名稱。這條河流到底在哪里，學界有許多觀點:有湟中盧溪水為盧水的湟中說，有張掖黑河為盧水的張掖說，有武威谷水為盧水的武威說，還有安定有盧水的安定說。

本文支持趙永復和王青先生的“安定說”觀點。因為其他的幾個地區雖然都有盧水胡活動的記載，但在文獻中并沒有當地有盧水的記載。認為某河為盧水的論斷皆出于推測，沒有靠得住的證據。以湟中說為例，此說只有唐太子李賢注《后漢書》時引《水經注》的這一孤證:“湟水東經臨羌故城北，又東盧溪水注之，水出西南盧川，即其地也。”湟水今天還是叫做湟水，但是所引《水經注》中湟水支流數少于今天的數目。確定盧溪水的位置很困難。在其他文獻中再沒有西寧地區有盧溪水的記載(按，《漢書》之后的文獻中的盧溪水在今廣東省，僅《清史稿》再次提及，但仍是引用《水經注》的記載)。此說的另一個證據是，這里也有盧水胡的活動。畢竟盧水胡之名就來源于盧水，如果可以證明盧水胡在此地有很長繁衍生息的歷史，就可以從另一個方面證明盧溪水就是盧水。盧水胡在湟中縣活動的記載有兩處，都出自《后漢書#8226;西羌傳》 。“燒何豪有婦人比銅鉗者……時為盧水胡所擊，來依郡縣，種人頗有犯法者，臨羌長收系比銅鉗。” 和“于是諸種及屬國盧水胡悉與相應。”第一處記載中說燒何豪“時為盧水胡所擊，來依郡縣”，并未提及盧水胡的位置和燒何豪在哪里被襲擊。那么就有兩種可能: 盧水胡的居地就在湟中附近，燒何豪就在附近受到了襲擊;盧水胡的居地不在附近，燒何豪在其他地方受到襲擊后，逃到了湟中縣附近。在湟中縣的北方有一條經祁連大阪山、景陽嶺、峨堡、扁都口到達河西走廊的傳統通道。這條道路今天也是從青海省翻越祁連山進入河西走廊的惟一路線，即國道227線。扁都口以北的張掖市是漢朝張掖屬國的故址。漢張掖屬國境內最大的城池遺址“八卦營古城距祁連山主脈僅20余公里……該城南面正對扁都口，控扼穿越祁連山的南北通道”。[7]可見當時自湟中向北，除了連綿不可逾越的祁連山就是從此路進入張掖屬國境內。而張掖屬國內有盧水胡，廣泛存在于從居延漢簡到《史記》的許多歷史文獻中。上文《后漢書#8226;西羌傳》中“屬國盧水胡”即指張掖屬國的盧水胡。又祁連山以南很長時間都是羌人的駐牧地，有羌族的部落自祁連山向北穿越祁連山與張掖屬國盧水胡遭遇并發生沖突是合乎情理的。以這條史料作為湟中是盧水胡祖居地的證據是靠不住的。第二處“諸種及屬國盧水胡悉于相應”，只說屬國盧水胡與羌酋迷吾相應，也沒有交代盧水胡的居地。迷吾與漢軍交戰的地區是隴西塞、金城郡，都處于迷吾的居地“大小榆谷”(今青海貴德)的東部，所以，盧水胡從東部與其“相應”是困難的。此處的屬國盧水胡“顯然是指張掖屬國的盧水胡而言”。[1]

論述至此，我們可以看出湟中盧溪水為盧水的兩條證據，其實都不能支持此說。關于其他某水為盧水的論斷也都存在問題，趙永復先生的文章《關于盧水胡的族源及遷徙》中有詳細的論述，這里不再贅述。關于安定的盧水，趙先生文中引用《晉書#8226;宗室#8226;南陽王模傳》、《晉書#8226;賈疋傳》和《隋書#8226;地理志》中關于安定“盧水”的記載進行了詳細的論證。王青先生另辟蹊徑，引用《漢書#8226;匈奴傳》元壽二年單于入長安時曾涉盧水一事，將安定有盧水的記載提前到了西漢時期，其文中結合《宋書#8226;索虜傳》、《齊民要術》等文獻對安定地區存在盧水的正確性做了進一步的證實。可見在眾多的說法當中安定盧水說的證據最為可靠。與盧水胡有關的盧水應當在安定地區是確定無疑的了。

三

“盧水胡原居于盧水，學界并無異說”[3]，確定了“盧水”也就確定了盧水胡的祖居地。接下來我們討論它的族源。傳統文獻關于盧水胡的記載并不多，而且每每提及僅只言片語。如果仍舊將盧水胡與其活動過的地區中其他民族進行比對，將又落入另一個復雜又繁瑣的論證過程。一個民族在其生活和遷徙的過程中或多或少總會受到其他民族的影響。只因為盧水胡的姓氏中有“沮渠”氏就認為是匈奴的一支;其語言、姓名中有帶有某語言的成分就認為是某族的一支，這種論斷也是不全面的。尋找盧水胡的族源，本文認為應當在“盧水胡”的源頭安定地區尋找線索。經過反復的查找，筆者在史料當中找到了一個疑與“盧水胡”有聯系的詞語，“都盧”。與“都盧”有關的史料也并不多見，但與其有關的詞匯卻涉及山川、峽谷及地名，內涵十分豐富。

有關都盧山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漢書#8226;地理志》“安定郡烏氏縣”條下載:“烏水出西，北入河。都盧山在西。”《讀史方輿紀要#8226;陜西#8226;平涼府》載:“府西南二十里，一曰都盧山，亦曰可藍山。”《元和郡縣圖志》載:“可蘭山，一名都盧山。”

都盧峽又名彈箏峽。清人趙一清補《水經注》曰:“彈箏峽下引《水經注》云:‘涇水經都盧山，山路之內常有如彈箏之聲，行者聞之鼓舞而去。’又云，弦歌至善，峽口水流，風吹滴崖，響如彈箏之韻，因名。”《讀史方輿紀要#8226; 陜西#8226; 平涼府》云:“彈箏峽，府西百里。《九域志》:渭州都盧峽即彈箏峽。《水經注》云:都盧峽之內，常有彈箏聲，一名弦高之山，峽口水流，風吹催響如音韻也。”

《晉書#8226;地理志》雍州安定郡下轄七縣，其中一縣為“都盧”。我們可以看到，在安定郡的境內自漢代就有諸多以“都盧”命名的山川，峽谷，地名。那么什么是“都盧”呢?晉灼注《漢書#8226;西域傳》時說:“都盧，國名也。”李奇:“都盧體輕善緣者也。”看來“都盧”是中國古代西部的一個國家，其國人身體輕巧，善于緣竿之戲。清楚了“都盧”也是一個古代部族，它和盧水胡有什么聯系呢?關于“都盧”的史料十分有限，除去以上所提及的史料以外其他關于“都盧”字樣的記載都不在安定郡，名稱也略有不同。如《漢書#8226;地理志》卷28第1671頁有夫甘都盧國。因不但在中國南部，而且為海上國家更兼史料中僅此一見沒有其他的材料可以利用，所以本文暫不討論。我們認為“都盧”就是“盧水胡”。證據就在《逸周書#8226;王會篇》。該篇記載公元前11世紀周公營建雒邑后，周成王大會諸侯，方國的盛況。“卜盧以牛，者，牛之小者也。”[8]大意是卜盧方國參加了雒邑建成的慶祝儀式，并帶來了小牛作為賀禮!晉孔晁注曰:“卜盧，盧人，西北戎也，今盧水是。”孔晁認為，卜盧就是盧人，是當時被漢族人稱為盧水或盧水胡的一個少數民族。孔晁為晉泰始初的五經博士，在其生活的時段前后盧水胡經常活動于陜西渭北一帶。建安二十二年(217)“太祖拔漢中諸軍，還到長安，因留騎督太原烏丸王魯昔使屯池陽，以備盧水。”[9]池陽即今天陜西三原縣，處于渭北。[6]說明在今天陜西涇陽的附近曾是盧水胡的活動區域。“盧水胡蓋吳反于杏城”，[10]杏城在今陜西黃陵縣。其他史料不再一一列舉。總之孔晁所生活的時代盧水胡的居地與他并不遙遠，他必然有比其他時代研究者有更多了解盧水胡的機會。所以，“都盧”就是“盧水胡”。

接下來我們來分析“卜盧”與“都盧”。“卜”與“都”兩字的元音相同都是/ U /， 只有輔音不同。而/ b /，/ d /這兩個輔音都屬于漢語聲母的清塞音，區別僅僅在于一個是雙唇音，一個是舌尖音。筆者認為“卜盧”與“都盧”是一音之轉，是一個少數民族詞匯在漢語中的不同譯寫。就是說，“卜盧”就是“都盧”。

四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盧人(也就是都盧人或者卜盧人)是中國西北一個古老的民族，殷商時就在以今天平涼崆峒山為中心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方國。著名的殷墟婦好墓中曾經就出土過一件帶有盧方字樣的大玉戈，戈長38.6厘米，厚0.6厘米，上面刻有“盧方皆入戈五”字樣，[11]意為盧方首領入貢商王五件玉戈。商末周初，盧方加入了周武王伐商的行列之中。“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12]盧方是著名的牧誓中周的八大盟邦之一。周王朝建立后，做為其建國時功臣的盧方逐漸融入了周，失去了都盧的國名。只在山川，地名留下了部族的名字。人民的稱呼由都盧、盧變為了盧水，在王朝更替的動亂時代，由于與漢族的生產、生活方式不同也被稱為盧水胡。

[參考文獻]

[1]馬長壽.北狄與匈奴[M].上海:三聯書店，1962.103～104.127.151.

[2]王宗維.漢代盧水胡的族名與居地問題[J].西北史地，1985，(1):34.

[3]趙永復.關于盧水胡的族源及遷徙[J].西北史地，1986，(4):52～53.

[4]王青.也論盧水胡以及月氏胡的居處和族源[J]. 西北史地，1997，(2):26.

[5]李志敏.貲虜史跡考述[J].西北民族研究，2004，(4):11.

[6]趙向群，方高峰.盧水胡源起考論[J].西北歷史資料，1984，(1):185.

[7]李并成.張掖屬國考[J].西北民族研究，1995，(2):63.

[8]晉#8226;孔晁注.逸周書.

[9]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0]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安陽殷墟五號墓的發掘[J].考古學報，1977，(2).

[12]清#8226;孫星衍撰，陳抗，盛冬鈴.尚書古今注疏，中華書局，2004.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