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

清早，劉子書牽著三歲的小女兒格格走出了別墅。她完全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無精打采，渾身懶慵慵的。一頭染了又燙過的紫黃色的卷發，似乎未加梳理，顯得有些散亂；一雙本該秀美的眼睛，大概因為睡眠的不足，流露出倦怠之色，朦朧又迷離，毫無神采。而且，她的穿著也有點怪模怪樣，上下衣都是紫灰色，尤其那條肥碩的粗條紋褲子，真像是兩條麻袋套在了腿上。但是，她穿的衣服卻都是響當當的名牌貨。她今年四十四歲，中等偏上的個頭，身體早就開始發胖了，不過，仔細看去，隱約就能瞧見往昔她那挺秀的影姿和端莊的面龐。今非昔比，歲月不饒人啊！

女兒格格不愿意去幼兒園，哼哼唧唧地纏磨著子書。子書也早就習慣了，她不搭理格格，悶頭牽著她，徑直走上車庫。子書打開車庫門，開出了白色的日本豐田吉普車。這輛車是丈夫周莊去年春天給她買的，原來她開的是廣州本田，丈夫執意要給她換個車，她就挑上了這輛豐田吉普。她偏好白色，還隱隱熱衷于強有力的動感。

送格格去幼兒園回來后，她直接走進了臥室，懶懶地脫去外套，倒頭躺上了床。昨晚，她輾轉反側，亂亂糟糟地想了一大堆事情，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丈夫周莊回內蒙已經半個月了。三個月前，他的大哥查出了患有肝癌的病癥，每況愈下，現在已處于彌留之際了。大哥只有五十五歲，是主管勞動就業方面的一名副局長，對周莊的成長沒少關心。周莊要等到大哥故去以后才能返回來。在周莊準備動身去內蒙的時候，子書對他說，別舍不得花錢，該花就花嘛！但是，她知道，這種病不是多花錢就能治好的。她曾經是醫生，比誰不清楚？但她還是要對丈夫這樣說。而且，沒有大哥從前的幫襯，周莊也不會有現在的這般成就。然而，眼下這種過于養尊處優的生活，卻并沒有使她感到滿足，反而讓她覺得缺少了點什么。她對自己的生活不能滿意，可究竟不滿意在哪里呢？她也說不清楚。

子書蜷臥在床上，不一會就睡著了。在睡眠中，她做了奇奇怪怪的夢，醒來時，竟淚流滿面。她懵懵懂懂地沉浸在一種傷痛之中，可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傷痛，睜開眼睛時已記不起來了，隱隱約約，那夢境仿佛還是她處在少女的時代。子書的心情就有了些微的沉重感。她揩一把臉，下了床，踱到了寬敞的陽臺上。陽光明晃晃地照臨過來。不遠處就是彎彎曲曲的濱海路，各種各樣的車輛密集地穿梭在這條路上。路的那邊就是浩淼的大海，更遠處，海天一色，粘連在了一起，那里，船只變成了一個個小黑點兒。而在這幢別墅后面的不遠處，就是巍峨雄峻的大黑山，山巔上高聳的燈塔，直插云霄。但不管是從前面看海，還是從后面看山，子書都很少有興致了，這么多年，她已經看得厭倦了。

子書從前喜歡看書，那時當然還沒有格格，在繁忙的工作和瑣碎的家務之余，她坐在陽臺里的一把椅子上，靜靜地閱讀，爽心而愜意。她辭掉工作已經五年多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感到了讀書的乏味和枯燥，為什么要讀書，讀書有什么用？當然，她也感到了生活的百無聊賴。如今，書房還在，那滿滿的三大書柜的書還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那里，書層的頂上已粘滿了厚厚的灰塵，子書都懶得把上面的灰塵撣掉。

電話響了起來。子書幾乎是小跑著沖進了客廳。她的神情仿佛是去搶回一件即將失去的珍物。但是，她在本城似乎沒有什么朋友了，原來在她上班時所交往的一些朋友，時過這么多年，差不多都已失掉聯系了。子書撲上電話。電話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是遠在內蒙的母親打過來的。她竟然猶豫了片刻，才慢騰騰地抄起了電話。

子書的母親也早已退休在家，一個人獨守著一所房子。她的老伴幾年前已因病故去。但老太太日子過得滿充實，社區里組織的一些活動，從來就沒有拉下過她，而且，她還是一些活動的組織和發起者。她原來是市人民醫院里的一名醫生，退休后還應聘在醫院里坐了兩年的門診，后因體力不支，才堅辭全退。子書曾幾次邀母親過來和她一起住，老人都沒有答應，她說住在子書這里很不自在，而且，她還不滿意這幢典雅別致的小洋樓，說它簡直就是一座孤島。老人抽空也會過來住上一陣子，不過，時間也不會很長，她總惦記著家里的什么事情。但是，她打給女兒的電話總是很勤，這讓子書略略感到了無奈和厭煩。

“媽！”子書是有氣無力的腔調。

電話那邊的母親說：“格格肚子不舒服好了吧？”

“不舒服？”子書一愣，苦笑一聲，“哎呀，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什么話！”媽也笑了，“那你呢？還好吧？”

“我？我好得很呢！還有誰比我過的更滋潤的啊？比神仙都強。”子書完全是自我嘲弄的口氣。

“可你也要注意身體啊！多鍛煉。”媽并沒有理會女兒的話外之音，關切地說。

“知道了。”

提到鍛煉身體，周莊每年都給子書辦一張銀帆俱樂部的健身卡。一張卡一年的費用要五千多塊。俱樂部里各種健身的器械都很齊全，而且還經常組織去野外的健身活動，但子書參加的次數掰著指頭都數得過來。她并不是沒有時間，長年雇傭的保姆去年才辭掉，照管孩子和做家務基本都不用她插手。她不去俱樂部健身，是因為她懶得參加。

“周莊也要勸他少喝酒，少抽煙啊！”媽又關心起周莊來了。

“管他呢。”

隨后，媽又問起了遠在北京讀大學的穎子。穎子是周莊和子書的大女兒，去年剛去北京讀大學。穎子一直在心里鬧別扭，自從子書懷上了格格，穎子就沒有痛快過。寒假完了回北京時，她帶走了周莊的兩條煙，說是給同學抽，誰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抽呢？子書心里犯嘀咕，但也只能提醒兩句，女兒在外面到底干些什么，她能管得了嗎？

把電話掛了后，子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地方是一片濱海的別墅群，慢坡梯次而上，規整而有序。房子的建筑風格獨特又新穎，真可作為海邊的一道風景了。這片別墅群里的其中一套就是子書和周莊的。子書喜歡花草樹木，因此，別墅的小院里養著一些奇異的花草，一個小型的葡萄架上的虬藤才剛剛抽芽，兩株櫻花樹已經花敗幾日了，還有一棵蜀檜和櫻桃樹正枝繁葉茂。

這幢別墅是周莊三年前買下來的。住進去不久，子書就分娩了，生下了格格。孩子剛一降生，子書就哭了一場。她倒不是因為又生了個女孩而傷心，從懷上孩子開始，甚至從她辭掉工作之后，她就感到了內心的壅塞，生活上的優裕無可挑剔，而究竟是什么導致了她心緒的不暢？從工作崗位上回到家中，當初也并沒有人硬逼她啊！走出醫院大門，她不是也暗自慶幸過嗎？甚而有一種解脫枷鎖的感覺。現在，她都找不準使她對生活心生厭倦的理由了。她似乎是迷失在黑夜中的叢林里了。

子書和周莊的老家都在內蒙東部的那座邊遠小城里。他們醫科大學畢業后，周莊進了衛生局機關，子書分到人民醫院，和她媽媽成了同事。后來，他們戀愛，結婚，生了孩子，就是穎子。沒過多久，周莊通過關系，來到小城駐這座海濱城市的辦事處。周莊頭腦靈光，交際活絡，辦事穩妥，很快就打開了局面。工作之余，周莊憑借著原有的關系，做起了倒賣醫療器械的生意，而且越做越大，成立了正規的公司。期間，他又瞅準了炒房的買賣，伙同他人，倒騰起房產來。他有捕捉市場信息的敏銳目光，看準機會，全力以赴，很少有失手的時候。后來，他把子書和孩子的戶口都遷了過來，自己也干脆從辦事處辭職了。現在，他也不想太折騰了，穩定經營，除了醫療器械這一塊，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酒店和一個中型規格的物流公司，此外，他還有兩處店鋪和兩個制造模具的廠房往外出租，坐收漁利。

子書非常喜歡這座空氣濕潤又潔凈的海濱城市，她早就厭惡了生她養她的那座小城的狹小、偏僻和黃塵漠漠，為此，她滿心歡喜，感激周莊。而且，剛遷來不久，她就到一家醫院上班了，工作充實，生活舒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她真的沒有想到周莊竟有這么大的能耐，在此之前，她覺得他太不起眼了，而現在，不由她不仰視他周身熠熠的光芒了！接下來，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平穩又有序；而周莊呢，事業如日中天，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他很少在家吃飯，經常深夜才回到家里來，甚至徹夜不歸的時候也是有的，他向子書解釋說是生意上的需要，而子書每次看到醉意沉沉的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都會心生憐惜，百般照拂。周莊對子書也非常體貼，有求必應，更重要的是，他讓她感覺到了他愛她，珍惜她，重視她！他還特別疼愛他們的孩子穎子，真可說把穎子視為掌上明珠。但是，周莊究竟有多大的資產，她從來就不清楚，似乎她在下意識里都不想知道得那么詳細。這樣的生活在持續著。

也許是生活過于優越了，漸漸地，子書感到了工作的辛勞和生活的瑣碎。她完全有條件過一種悠哉游哉的生活啊！但這僅僅是偶爾的閃念。

有一天夜里，周莊冷不丁對子書說：“我們是不是再要個孩子？”

良久，子書說道：“萬一再是個女孩呢？”

“你是醫生。怎么個生男生女法你還不知道？”周莊笑道。

“那可不一定。再說，我呢？我怎么辦？”子書完全是一種認同的口氣。

周莊不以為然。“你啊，早就不應該上這個班了。掙那點錢，不值得。”

“我眼看就快四十嘍！”子書卻感嘆出這么一句話。

不久，子書就辭掉了工作，做起了專職太太。他們充分利用了科學的方法以及參考了民間流行的技巧，子書很快就懷孕了。得到這個消息，周莊又聯想到了眼前的萬貫家產，他的臉頰上綻放出了欣慰的笑容。而正上初中的穎子聽到這一消息后，竟然絕食了兩頓飯，偷偷躲到一角大哭了一場。穎子的反應，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夫婦倆不免感到了愧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慢慢去安撫穎子了。子書懷孕期間，周莊給予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幾個月后，子書挺起了肚子。

有一次，穎子用陰沉的目光盯著子書隆起的肚子，說道：“生吧，生吧，生下來我就掐死她。”

子書目瞪口呆。內心一時感到了無邊無際的茫然和凄涼。不知怎的，她遽然就聯想到了一架機器，這架機器在一個勁地制造著產品，而且發出了沉悶的聲音，像是在嗚咽。

格格終于降生了。這小家伙長得和穎子剛出生時一模一樣。而子書凝視著這張熟悉的小臉，卻感到特別的陌生。是個女孩，周莊不免失望，但失落感很快就過去了，隨后，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對母女的關切里了。穎子根本連瞧都不瞧一眼格格。

有了格格，本該給單調又沉悶的家庭生活注入快樂和活力，但子書卻越來越感到了生活的無聊和空虛。難道這是人到中年的緣故嗎？生活本身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子書真想大哭一場，但她試過幾次，卻擠不出一滴眼淚。而周莊呢，從格格出生后，他明顯地變得懶散了，漸漸地，幾乎就看不到他原來的那股子勃勃的生氣和旺足足的精氣神兒了，甚至，他的生活里似乎有意地摻入了游戲人生的成分了。穎子眼看著就長成大姑娘了，她在試著接受妹妹格格，卻很勉強，但談到未來，她興致陡增，尚顯稚氣的面龐上露出了對將來帶有美好憧憬的神色，仿佛她想一步就跨上那明媚陽光照耀之下的平坦而又燦爛的前程！

轉眼之間，格格已經一歲半了。也許與年齡有關系，周莊對小格格越來越溺愛，他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孩子，雞啄般地連連親著她的小臉蛋，或者用他的胡子茬蹭她，逗弄得格格朗聲歡笑。而這樣溫馨又快樂的時刻，卻讓子書感到了淡淡的失落和悵惘，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產生這樣一種情緒反應，進而，她感到，就連與她做了這么多年夫妻的周莊竟也有點陌生了。

日子在平穩地向前滑行，滑行。

有一天，老保姆準備給周莊洗替換下來的臟衣服。她在翻看衣兜時，掏出了一個避孕套。她手捏著這只避孕套正往衛生間走時，子書正從另一個房間里悄然走了出來。她看到了老保姆的異樣神情，又瞥見她把一只手往后藏。子書便用探詢的目光盯著她。老保姆見瞞不過，便攤開手讓子書看了，并善意地說道：“我看周莊不是那種胡來的人。”

子書什么也沒說，把那只避孕套要了過去。她走進臥室衛生間，打開馬桶的水，把它沖了下去。事后，子書見到周莊，根本沒提這件事，好像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日子平和如初。可是，難道老保姆也沒有向周莊提醒這件事嗎？這個老保姆是周莊在鄉下的一個遠房親戚。即使老保姆沒有對周莊提起過，難道周莊事后就沒有覺察嗎？或者說周莊和子書都懷著心照不宣的心理。子書呢，她覺得周莊對這個家可謂忠心耿耿，而她自己也有滿腔的煩擾之事，周莊應該有他的些許自由空間，他也有生活上的壓力和困擾，也需要宣泄和排解。難道子書就這樣善解人意嗎？這種事若是放在以前，她是絕不會輕輕放過的啊！

四月上旬，院子里的櫻桃樹已結出了青澀的果實。子書佇立在櫻桃樹前，呆呆地凝視。一只灰喜鵲飛臨院落的上空，打一個旋，嘎嘎叫了兩聲，然后飛去了。子書目送著它，一直到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昨天晚上，周莊從內蒙打來了電話，說他大哥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他從昨天開始已處于昏迷狀態，現在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問他還有什么話要留下，他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頭。周莊的口氣很傷感。子書也只有囑咐周莊多保重。放下電話，忽然覺得自己離五十五歲并不遙遠啊！人的壽命再長其實都很短暫。內心倏忽產生一個疑問，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這樣想著，順手給正睡得香甜的格格掖了掖被子。格格的睡相安穩而恬靜，樣子十分可愛。子書不禁在她嬌嫩的小臉蛋上輕撫了一下。

今天是禮拜六，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吃過早飯，子書一時心血來潮，決定帶上格格到大黑山里面轉一轉。格格很高興。收拾停當，子書便驅車上路了。

接近大黑山時，視野很開闊，子書指著山頂的燈塔對格格說：“格格快看，那山頂上高高的就是燈塔！”

格格問燈塔是做什么用的。子書就絮絮叨叨地向她解釋。

沿著進山的公路，車子進入了大黑山的腹地。四面濃密的綠色，像洶涌的波濤。子書半搖下車窗，讓空氣透進來。忽然，她聽到了野雞嘎嘎的叫聲。循聲看去，一只野雞正飛落在了一棵樹的枝椏上。大約是野雞受了驚嚇，還在不安分地咕咕叫著。子書把車停靠上路邊，和格格下車觀望。野雞忽又驚叫著俯沖了下來。子書在樹叢中隱約看到了人的影子。

隨后，子書直接把車開到了響山寺。

一直以來，周莊對佛都很虔誠，他差不多每個月都要來寺里進一次香，花錢買香焚燒，他從來都大方得很。他的這種禮佛的態度，大概是無聲中感染了子書。但這是后來的事，在子書辭職以前，她哪有心思和工夫來做這樣的事？而她后來也漸漸感覺到了，敬佛，也不失為一種境界啊！

子書帶著格格進了寺廟。廟里香火很旺，前來進香的人絡繹不絕。子書在旁邊的攤子上買了一大把香。賣香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笑嘻嘻與子書寒暄。這女人早就與周莊和子書相熟識了。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和尚，看上去氣哼哼的樣子，在院子里亂轉悠。子書在焚香爐里燒了香，然后去佛像前恭恭敬敬地磕了頭。格格十分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晌午時，娘倆回到了家里。

吃過午飯，格格睡覺了。子書一點睡意也沒有，無所事事，一絲煩躁和悵然的心緒隱隱襲來。她走向陽臺。陽光柔和地照臨過來。子書望過去，她看到了一個正抽著煙的男人蹲在街頭。這人的身邊支著一輛摩托車，車后面滴里嘟嚕地掛滿了東西。子書看得清楚，這人是個清洗油煙機的。她覺得家里的抽油煙機也該清洗一下了，便下了樓，走出院門。

子書徑直走到那男人跟前。“清洗油煙機？”

“對啊。你家油煙機要清洗嗎？”男人用平靜的目光望著子書。

“跟我來。”子書說著，轉過身走開去。

“大姐你可真有眼力。你找我算是找對了。”男人朗聲道。他明顯流露出了有活兒干的興奮勁兒。

男人中等身材，墩墩實實的，穿一身油膩膩的老式工作服。他四方臉膛，膚色黑黝黝的，五官緊湊，一雙略帶三角的眼，透出狡黠的光澤。一眼看去，這人就是做粗拉活兒的，但他的整個相貌，卻毫不掩飾地透露出詼諧和快樂的神情。他大概不過四十五六歲。

男人把摩托車放在了門口，帶上干活的家把什，走進了院落。他帶著觀賞的神情，四下打量著這座小洋樓。

“哎呀！這哪是一戶人家。這是一座宮殿啊！”男人道。

“什么呀！”子書笑道，“聽口音你好像是北邊人嘛！”

“是啊，大姐，咱是內蒙的。”

“你老叫我大姐大姐的，我有那么老嗎？”子書笑嗔道。

男人滴溜轉一下眼珠兒。“出門在外嘛，這都是尊稱。別在意，妹子！”

“妹子？”子書嘻嘻笑了起來，“真有你的。”

男人正在廚房里很熟練地拆卸著油煙機。“躲開躲開。可別弄臟了你的衣服啊！”

“沒事的。我喜歡看別人干活。”

“嘿，了不起。我就喜歡有活兒干。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你家的菜刀和勺子揣走，身上要別上這些東西，我準會把活兒干砸了。”

“這人！”子書笑著走開了。

不大一會兒，男人提著油煙機來到了院落。他把一塊油布展開，把油煙機放上去，便有條不紊地做起活兒來。子書又湊了過來。這會兒她提過來一個小凳子，干脆坐在了男人的旁邊。

“我真的喜歡看別人干活兒！”她說道。

“說好了，要是弄臟了你的衣服可不管我的事。再說，我也陪不起。”男人假裝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做這活兒一定很掙錢吧？”子書問道。

“嗯。還好，吃喝之外，整壺酒錢還是沒問題的。”男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這么說你愛喝酒？”

“鐵定了的，每天晚上二兩。有時媳婦也抿上兩口。”男人很滿足的樣子。

子書兩眼放出光來。“喲！小日子過得滿滋潤啊！媳婦也在這里？”

“對啊。她在筷子廠，給人家一根一根地數筷子。每天整得像個白鬼。”

“唉！多不容易啊！”子書感嘆道。

“已經不錯了。人和人不能比。是吧？”

“那孩子呢？男孩女孩？”

“孩子在老家，跟著她奶奶，今年高中畢業。是個女孩，很聽話。你說我還操的什么心？”

男人干活有板有眼，不緊不慢，一雙粗糙的大手，靈活地動作著。

“你們就一個孩子？”子書略帶驚訝的表情。

“就一個。”男人像表演一樣，轉向子書，壓低聲音，頗為神秘的樣子，“老婆不能生了。”

“喲？”子書被男人逗得輕輕笑起來。“把孩子一個人放在家里你們也倒放心？”

男人壞笑了一下。“老婆倒是更不放心我嘛。是不是？一個男人沒個女人在身邊怎么行？你瞧我這體格。”

“去你的吧！”子書笑嗔道。

“聽口音你好像也是北邊人啊。”男人說。

“是啊。咱們是老鄉，我也是內蒙的。”

雖說遇到了老鄉，男人卻很平靜。“我的老家其實是山東的，老爺子是闖關東過來的。你可為咱內蒙爭光了，瞧瞧，你們過得這日子。好家伙！”男人說著，打量起院落和小洋樓來，但卻一點也沒有顯露出羨慕的神情。

“那你覺得我過得很幸福了？”

“你要偷著樂咱也不知道啊！”男人笑道。

“我還偷著哭呢。”子書是正話反說的口氣。

“我們住在一起的那幫子人，一幫窮鬼！嘿！”男人顯出快樂的神采，“每天都像是在辦喜事！”

“一幫子人？”

“是啊。一套房子里住了七家，大小二十來口。房子里面沒別的，全是門。人人都得側著身子走路，不側身不行，還有年輕小媳婦啊！”

“還真夠熱鬧的。”

“還有更好玩的吶！”男人似乎趕上了感興趣的話題，“我們那房東，一個老頭，得過腦血栓，就一條腿走路……”

“一條腿走路？”

“是啊。這老頭！太好強。他愛下象棋，人人都憷他。我有時和他來兩盤，知道他。”

“這老人是高手。”

“高手就好了。老爺子哪敢輸啊！大黑，就是那個開摩的的，連贏他兩盤。好嘛！老頭都大喘起來了。我一看，事情不好，捅了一下他，大黑看看我，我向他努努嘴，大黑這才會意了。大黑那張黑臉，立馬就焦黃了。你說有意思吧？接下來，大黑連輸兩盤。老頭才還陽了。”

“真是的。何苦來！”

“這人活著就是鬧騰啊！尤其男人。”男人忽然轉向子書，“你們都是人上人，哪里知道這些？”

“你這是小看女人。”子書陰了一下臉。

“沒有沒有。我是誰？我就是一個走街串巷流臭汗的。”

“我是醫生。”子書一本正經的說。

“就是嘛！哪一天沒準我還能栽到你的手里呢！”男人笑瞇瞇著看一眼子書。

子書望一眼天空。“不能夠了！”

油煙機已經清洗完畢。“好了。”男人道。

“好了？”

“啊？還有一臺油煙機要清洗？”

子書笑了起來。

“富貴人家就是不一樣。”男人說著，從腰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子書，“下次再清洗油煙機別忘了找我啊！”

子書接了名片。男人把油煙機搬到廚房里，利利落落地安裝好了。子書給了男人工錢。

臨走時，男人對子書說道：“可別一轉身就把我那名片扔到垃圾桶里啊。那樣你就找不到我了。”

子書笑道：“那也難說，如果來一個比你還嘴貧的。”

“比我好的可不多啊！”

子書把男人送出了家門。“走好吧！”她對男人說道。

男人發動了摩托車，騎上去，一溜煙竄去。子書望著他消失在過道的拐彎處。之后，子書仰頭望望天空。陽光燦爛似金，天空一碧如洗。

整個中午，子書一點睡意也沒有，往常她一般都會在午飯之后睡上一覺的。清洗油煙機的男人走了以后，子書似乎感覺略略有些失落和焦躁，她樓上樓下還有院落，來回串了好幾趟，究竟要干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好像是身不由己。

兩點半左右，格格睡醒了。

“快穿衣服，媽媽帶你玩去！”子書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給孩子穿衣服。她的動作和語氣，流露出一種年輕人應有的青春氣息。

小姑娘揉揉眼睛。“看大公雞？”

“比看大公雞還好玩呢！”

格格樂了。

子書駕車直奔足球俱樂部訓練場。把車停放好，她帶上孩子急匆匆走上足球訓練場的護欄網。場內正在進行訓練性比賽。運動員都很投入，他們矯健的身影在綠茵場上來回奔跑，騰躍，爭搶，而且還伴隨著緊張而刺激的喊叫。足球確實有一種力量之美。但場外圍觀欣賞的球迷卻寥寥無幾。

子書的雙眼放出了久違的異樣光彩，這種因內心激蕩而自然流露出來的光澤，在她開始專職的家庭生活后，是從來沒有過的。她的臉頰泛起微微的紅潤，仿佛她也投入到力量的對抗之中了。然而，在此之前，子書對足球這項運動談不上有特別的興趣，甚至有時還很反感，她覺得有的球員蠻橫粗魯、素質不高，因而內心有所抵制。現在，子書似乎找回了某種早已丟失了的東西。

可是，看了不大一會兒，格格就厭煩了，纏著子書要離開。子書怎么哄勸都不行，格格哭了起來。子書上了火氣，在格格的屁股上拍了兩把。孩子哇哇大哭了起來。格格長這么大，這還是子書第一次動手打她。

回家的路上，子書的手機響起了有短信的提示音。她沒有即刻去看，怕影響了駕駛，她本來駕駛技術就不高。在馬路邊上稍寬闊的一處，她把車停靠了下來，打開了手機。

短信是穎子來的。“媽！青海玉樹發生了七點一級地震，好慘哪！”

子書驀然就聯想到了08年的四川大地震。她的心一陣絞痛。子書啟動車子時，踏油門的那條腿仿佛是灌了鉛般地沉重。她想到，玉樹正需要大量的救護人員啊，自己就是一名醫生，而自己呢，剛剛還懷著觀賞的心理，感受著足球運動的力量之美。

回到家里，子書把格格放在了院落，自己急匆匆地走進屋子里。她打開了電視，找到了正在播放玉樹地震的新聞。接著，她撥通了周莊的電話。

“青海玉樹剛剛發生了大地震你知道吧？”子書急促地說。

“我也才聽說。”周莊語氣沉悶，“回頭再說，我這里正忙呢！”

“你哥怎么樣了？”子書沒有放電話的意思。

“正在出殯呢！”

子書沉默了片刻。“他是喝酒喝死的。”

周莊在電話里一時語塞，然后掛斷了電話。

但是，子書還是沖著電話說道：“我不想這樣待下去了，我必須參加工作！”

她近乎絕望地收起了電話。格格正好進來了。子書一把抱起了她，在她的小臉蛋上連連親吻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眶里滾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