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槐不明白媽媽為什么在家長會后會傷心,他明明是被表揚了的啊。像商槐這樣的好學生是從不懼怕老師,也不懼怕開家長會的。甚至,對于家長會,商槐是有些盼望的。家長會通常在下午開,每次要開家長會的上午第四堂課快下課時,老師總會說,下午開家長會,大家可以在家里學習,不用來上課了。然后頓一下說,商槐同學下午過來幫忙。商槐就會心地望著老師露出兩排不算齊整的小白牙。只有好學生才有這樣的待遇,幫忙意味著幫助家長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給家長分發剛剛過去的期末考試的卷子。能夠幫忙需要具備兩個能力,一個是認識卷子上每個同學的名字,另一個是記得每個同學的座位,按照規定,家長是坐在自己孩子平時的座位上的。在這個過程中,商槐總會得到家長格外的關注。家長會趁他匆忙走近的時候親熱地拉住他問,俺家穆童最近表現得怎么樣啊,楊周又淘氣沒有,有人欺負田花花嗎。他儼然就是老師的代言人。對于這些,商槐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可以自如地邊回答邊穿梭。同時,也不會忘記用余光掃視媽媽的方向。他知道媽媽在悄悄地望著他,她的心里正盛開著一朵絢麗的花,那朵花叫高興。
媽媽是很少高興的。自從爸爸走了之后,商槐就難得見到媽媽的笑了。爸爸去了哪里,商槐不知道,他只記得爸爸親口對他說要到外地干活兒,讓他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還答應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一輛玩具火車,有橢圓形軌道、可以爬山坡穿山洞、跑起來還響著汽笛的那種。那時候商槐快上小學了,那時候的他特別想要一輛那樣的火車,隔壁劉剛的那輛就是他爸爸出差時買給他的。爸爸答應商槐時的口氣是很肯定的,眼神也是,后來有一次上語文課,老師讓大家用“信誓旦旦”造句,老師說,信誓旦旦就是真心許諾一定做到的意思。商槐想都沒想就用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道:“爸爸信誓旦旦答應給我買玩具火車。”商槐覺得這個句子特別生動,它讓他想到爸爸出門的那個早上。天蒙蒙亮,商槐睡得還很沉,媽媽硬是把商槐搖醒,抱著他出了院子,讓他跟爸爸說再見。可商槐那天的表現很差勁,不僅怎么哄都不說話,還很忸怩地將頭藏在媽媽身后,后來爸爸就真的出發了,一步、兩步……商槐偷偷地從媽媽臂彎的縫隙里看大包小裹的爸爸離開,開始爸爸還回頭,然后連頭也不回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商槐終于忍不住了,他朝爸爸濃縮了的越來越黯淡的背影大喊:別忘了買火車!爸爸回過頭,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走了。
商槐知道爸爸聽見了他的話,剩下的日子就是安心等待了。爸爸剛走的時候,商槐是數著日子過的,每天都在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媽媽總是說快了。可是到底有多快,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算不算快呢。后來再問,媽媽就說,等你上學了爸爸就回來了。可一晃兒商槐上學了,爸爸還是沒回來。媽媽越來越不耐煩回答他的問題了。隔壁的田花花說,商槐,你有爸爸嗎?商槐說,廢話。田花花說,那我怎么從沒見過呢?商槐說,我爸爸出門了,出門前你還小,不記事兒呢。田花花說,算了吧,我就比你小一個月。商槐說,那就是你記性差唄。田花花說,那你爸爸去哪兒了呀。商槐說,我也不知道,我媽說他去了挺遠的地方。過了幾天,田花花和商槐放學一起回家,田花花說,商槐,你媽說你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商槐說是啊。田花花神神秘秘地說,商槐,你相信那是真的嗎?商槐愣了。田花花說,我想和你說點兒事兒,可我說了,你別怪我。商槐最討厭女孩子欲言又止賣關子了,說,你想說就說唄。田花花小聲說,昨天我爸帶我去看了一個電影,那里面的爸爸死了,媽媽為了不讓孩子傷心,就騙孩子說你爸爸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商槐一下子呆住了,他站住不動。田花花說,我只是隨便說的,商槐,你別當真啊。田花花又說,那只是電影,瞎編的。商槐不肯定地說,電影當然是假的了,我爸很快就回來了。
和田花花分手之后,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頭一口氣跑到家附近的體育場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后,他在最高的那層看臺上坐了下來。傍晚體育場空蕩蕩的,遠處有幾個跑步的人,沒人注意到他,他是那么渺小。可他的內心卻慢慢強大起來,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了媽媽為什么敷衍他,為什么那么不愛笑,還有那次他在睡夢中好像聽到了媽媽的啜泣,可他當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想到媽媽說過,男孩子要堅強,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要堅強;他還想到他在書上看過的那群猩紅的三文魚,從湖口趕赴太平洋,逆流而上、越挫越勇,那紅紅的小魚仿佛就是自己,不管湖水多么冰冷都要奮力向前,都要長大……
那段日子,商槐每天都在想,想很多很多,他覺得自己快成思想家了。上課的時候想,做作業的時候想,可是爸爸的形象卻漸漸定格為一個寬厚的背影。商槐發現,自己的記性越來越差,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比如爸爸有沒有把自己高高地舉起過,像田花花爸爸那樣;喜不喜歡笑,像楊周爸爸那樣,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線。還有,他睡覺時是不是也會打呼嚕呢,劉剛就說過他爸爸睡覺打呼嚕可嚇人了,就像火車拉鼻……唉,又是火車,商槐心里一沉,還有許多別的,那些日常瑣碎的小事情——也許自己從來就沒記住過。可是現在,我再也見不到爸爸了,一想到這兒,商槐鼻子里酸溜溜的。直到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問媽媽,爸爸是不是死了。媽媽怔了一下,誰告訴你的?商槐搖搖頭,沒有人,我自己想的。媽媽舉起手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一下、又一下,誰讓你瞎想的?啊?讓你胡說!那天,媽媽是哭著打他的,直到她打不動他的時候她還在努力地揮舞著手臂,就像她平時揮舞著掃帚的樣子,只是落在商槐的身上再也沒有疼痛的感覺了。商槐不覺得疼是因為身體已經麻木了,不覺得難過是因為他想到媽媽打了他說明是他說錯話了,也就是爸爸沒有死。他再也沒跟媽媽提過爸爸。只是他想不明白爸爸為啥不回來了,每天晚上趴在被窩里他都在想。他想,既然爸爸沒有死,那他就應該回家啊,他沒有回家,答案只有一個:他迷路了。再想到爸爸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的是一個個陌生的地方,那樣的地方總是有許多幽暗的小巷,那些灰突突的小巷曲折交錯,構成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可憐的爸爸啊。有時候,他會因沒跟爸爸說再見而感到內疚,甚至最后告別時自己都沒叫他一聲爸爸,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爸爸。讀小學三年級的商槐已經不想要玩具火車了,他只想要爸爸回來。
爸爸不回來,媽媽就很少笑,即使笑了別人也難得看到。媽媽喜歡上了厚厚的白口罩,不僅上班時候戴,只要出了家門,她就戴著,像貼著一張假面具。家長會卻是一個例外。媽媽來開家長會的時候是不穿工作服的,當然也不戴口罩。商槐喜歡看媽媽笑的樣子,因此喜歡開家長會。商槐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名,每次開家長會都會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表揚他的時候,他不看老師,也不低頭假裝沒聽見,而是有些炫耀地看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媽媽,這時他的心里也開出了一朵花,和媽媽那朵一樣的花。不光他在看媽媽,很多人都在看媽媽,這個時候的媽媽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笑。可是今天沒有。今天老師讀了他的作文,她說商槐同學的作文真實有感情。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媽媽是一個清潔工,工作很辛苦,冬天的雪花秋天的落葉都在媽媽的掃帚下被收藏起來。她像一縷清風滑過,她走過的地方,潔凈而溫暖……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了也當清潔工,幫媽媽掃遍城里的大街小巷,說不定哪天會在一個小角落里找到迷路的爸爸,然后我們一起回家……
老師讀起作文來真好聽,商槐都不太相信那些美妙的語言是自己寫的了。很多家長一邊聽老師讀作文,一邊將目光投射過來,落在媽媽那張紅彤彤的臉上,商槐也在看媽媽,可他們都沒看到媽媽的笑,這讓商槐感到有些失望。
開完家長會,按照慣例媽媽是不會馬上就走的,媽媽總要等到最后家長散得差不多了再牽著商槐的手走到老師跟前說句“小槐這孩子您多費心了”什么的再走。可是今天,一散會,媽媽就直愣愣地出了教室門,商槐在后面得快步走才攆得上。
出了校門,商槐想問媽媽怎么了,但媽媽陰沉的臉和發紅的眼圈兒讓商槐把話生生地給吞回去了。商槐隨著媽媽七拐八拐來到了集市,集市是從學校回家的必經之路。集市很熱鬧,花花綠綠的商品琳瑯滿目,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商槐有種溫暖的感覺,雖然這是個寒冬的午后,太陽正在西下。空氣中彌漫的鞭炮的味道讓商槐想到再過一個多禮拜就要過年了啊。可媽媽什么都沒買,就連那些火紅火紅的燈籠都沒能留住她的腳步,哪怕幾秒鐘。她徑直穿過了集市。
家里很冷,這是一棟很舊的樓房了,但也是有暖氣片的啊,商槐暗想,摸上去涼涼的也叫暖氣片嗎?據鍋爐房看門的大爺說,是因為這里居民欠了鍋爐房的取暖錢,所以鍋爐房欠了電業局的電錢,所以商槐家就冷得像冰窖一樣。要是掛滿了火紅的燈籠就暖和了,商槐對紅燈籠有了特別的渴望。
冬天不會因為沒有暖氣而結束,就像紅燈籠不會因為商槐的渴望而出現一樣。沒有了暖氣,人們照樣得過冬。這座三層樓里總共有五十來戶,很多人家自制了小鍋爐,燒煤的那種;還有人家干脆用電暖氣。商槐媽媽的辦法是熱水袋。顯然,比起小鍋爐和電暖氣,熱水袋更簡易價格更低廉。媽媽進屋后就忙活開了,她開始燒熱水,商槐知道她要灌熱水袋了。媽媽要灌好多個熱水袋,大熱水袋就放在被窩里,因為商槐吃飯和寫作業都會坐在暖暖的被窩里,這樣商槐的腿和腳就不冷了;小熱水袋放在商槐的棉襖里,這樣,商槐的身子就不冷了。
媽媽不說話,一句都沒有,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商槐的眼睛隨著媽媽走來走去,他想和媽媽的眼睛對視一下,可走來走去的媽媽卻似乎在躲避著他的眼神。自從那次挨打之后,商槐不再喜歡問問題了,他寧愿自己思考。他想媽媽的眼睛里一定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讓他知道。媽媽不想讓他知道的東西,他就不應該知道。
商槐剛從書包里掏出書本,媽媽就說,小槐,去買袋鹽。媽媽終于開口說話了,雖然商槐的眼睛還是沒有和媽媽的眼睛相遇,但他的心里卻豁然開朗。他很樂意接受這樣的任務。接過媽媽遞過來的一元錢,他很想問媽媽,需不需要買一個火紅的燈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可以在外面多呆一會兒嗎?媽媽點點頭。
鹽在家門口的小賣鋪就能買到,買完了鹽還要拿著,很沉。走出家門,商槐想,應該先玩兒一會兒,然后再買鹽。商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剛剛路過的那個掛滿火紅燈籠的攤子,他摸了摸口袋,硬硬的一枚錢幣。他開始飛奔起來,遠遠就望到那些燈籠還在。它們被高高地掛起,在寒風中招搖著,歡舞著,沒有一點寒意。商槐放慢了速度,扭扭捏捏地移向燈籠攤,離得越近,就越有些蹭著腳步的意思了。商槐有些羞澀地看那些燈籠,他怕攤主看出他的欣喜和渴望。可精明的攤主還是一眼看穿他了,他親切地招呼商槐:小朋友,想買個燈籠嗎?走近點兒看看,喜歡哪個?商槐本來想扭頭就跑的,可是腳卻不自覺地邁了過去,手也不自覺地伸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最小的那個燈籠,外形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紅柿。老板說,這個小燈籠啊,里面有一個小燈泡,裝上一節電池就能亮。小朋友,你看看那邊還有機器貓、高達、流氓兔的,都能亮。這回,商槐沒有受到誘惑,他小聲問老板,這個多少錢呢?就好像他真能掏出錢買一只似的。老板說,三塊錢一個,五塊錢倆。商槐失望地把手縮了回來。老板不愧為老板,看出了他的窘迫,從板車下面拽出了一個大黑口袋,翻了翻,拎出了一個紙扎的紅燈籠,大小和剛才那個差不多,說,你看看這個,也很好看,就是不能放電池燈泡,不能亮。要是喜歡,就一塊錢,拿著玩兒去吧。商槐鬼使神差般把口袋里那枚硬幣遞了過去,老板看都沒看,很隨意地把硬幣扔進了裝錢的木匣里,又忙著招呼別的顧客了,只剩那只紙糊的燈籠寒酸地戰栗著,害羞地躲閃著,似乎在等著它的新主人的垂青。
商槐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那一元錢的真正用途,他想把燈籠退了,可又沒有勇氣。他硬著頭皮拿著燈籠走了,離燈籠攤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什么燈籠了,他才停下來。停下來了的商槐卻不知道往哪兒走了。他不敢拿著燈籠回家,他緊緊地抓著提燈籠的細繩在大街上溜達。商槐想到了爸爸,他想如果爸爸在的話肯定會同意買燈籠的,也許會買個更好的。爸爸是喜歡燈籠的。他說過,男孩子過年就得放鞭炮,放鞭炮是需要燈籠的,提著燈籠放鞭炮才有意思。可是現在,爸爸在哪兒呢。
快過年了,爸爸應該回來了啊。商槐想,自己也許會遇見爸爸。在商槐拐進一個胡同的時候,奇跡發生了。他看到了爸爸。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是他確信那是爸爸。幾年了,爸爸的長相有些模糊了,讓他刻骨銘心的卻是爸爸的背影,他是眼瞅著爸爸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的。眼前那個男人和爸爸一樣有魁梧的身材,而且,他和爸爸一樣,身上背著碩大的包裹,手里還拎著一個破舊的旅行袋。里面裝著什么呢,火車嗎?他走起路來的姿態也和爸爸那么相像,身體稍稍前傾,腳步沉沉的,似乎每一次落腳都要把腳印牢牢地刻在地上。爸爸啊爸爸,怎么拐進了這個陌生的胡同呢。商槐開始奔跑,直到他站在了那個男人面前。男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嚇了一跳,孩子的眼神緊張而興奮。男人放下手里的東西,他也確實有些累了,想歇歇了。他彎下腰問孩子,有事兒嗎?孩子搖頭,又點頭。商槐突然就覺得他不是爸爸了,如果是爸爸怎么會不認識自己呢,但又一想,自己不是也不認識爸爸了嗎。商槐漲紅了臉說,叔叔,我,我幫你拿東西吧。男人笑了,還摸了一下商槐的頭,他說小朋友謝謝你,不用了,很沉的,你拿不動。商槐說,我能的。說著,他用盡全身力氣拎起了地上的那個旅行袋。他覺得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沉。他固執地看著男人,男人沒再說什么,他拽起包裹說,走吧。
商槐一步不離地跟著男人,男人話不多,他只是問了商槐多大了是哪個學校的上幾年級,然后就是不停地問商槐累不累。商槐想,他真的不是爸爸,否則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呢,可是他還是不死心,他想問問男人有沒有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兒子。可商槐總是想待會兒再問吧,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想知道答案的。這包裹里是什么呢,很沉。商槐感到手心里已經有汗了。他脫掉了帽子拿在另一只手里。
距離并不遠,走過一條街,拐個彎兒,男人和商槐來到一幢居民樓前。男人說,就是這里了。商槐很失望,這不是他的家。把旅行袋放下,頓時輕松了。男人說,小朋友,進屋坐坐吧。商槐搖搖頭。男人彎下腰打開旅行袋,商槐的眼前就出現了一片黃澄澄的梨。男人挑出兩只比較大的塞到商槐手里。商槐說我不要,真的不要。男人說,拿著,這是南國梨,從南方帶來的,北方是沒有的。男人指著一個樓洞口說,小朋友,有空來家里玩兒,我家就在這個樓洞的一樓,左邊那間。商槐點頭。男人拿起旅行袋,走了。商槐喊叔叔,男人一愣,回過頭來。商槐膽怯地問,叔叔,您有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兒子嗎?男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說,我沒有兒子。
冷風吹過,商槐把帽子戴上了,手里那兩只南國梨卻不知如何處置。媽媽說過,陌生人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吃的。難道它們和王后給白雪公主的那只蘋果一樣是有毒的嗎,商槐搞不清楚。他現在也不想吃梨,也不敢把它們帶回家。他把兩只梨放到了那個男人家的窗戶底下,他想,也許那個男人會發現的,他又想,那個男人發現了肯定會傷心的。他撿起兩只梨拿著跑了很遠,在一堵矮墻腳下把兩只梨輕輕地并排放下。天色已晚,商槐快到家的時候才想起那只紅燈籠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他想,它也注定是孤獨的了。
商槐長大后常常會回憶起那個干冷的午后,北風吹走了太陽,天空有些黯淡,黯淡得好像讓人無法看到家的方向。商槐緊縮著身子,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地回頭張望,張望靜靜地躺在墻角的那兩只和他一樣無助的南國梨……
其實,當商槐回憶往事的時候,爸爸已經回來好些年了,現在,爸爸是一個更夫,晚上工作白天睡覺。他真的是在一個冬日敲開家門的。當時快讀中學的商槐沒有看出來這個背了一個舊包裹的弓腰駝背的男人和自己有什么關系,直到母親的一聲驚叫解開了他心中的困惑。
那年,爸爸出去打工,他在一個工程隊做瓦工,包工頭每個月只發給每人幾十元生活費,說好了年底算賬的,可到了年底該結賬的時候,包工頭卻像那些被各種新聞媒體曝光的黑心的包工頭一樣找了各種借口賴賬。眼看要過年了,爸爸的很多工友都耗不下去了,有些人認倒霉了,還有些人準備過了年再說。爸爸也準備回家了,可是,他想到要給兒子帶回去一輛長長的響著汽笛的火車。他摸了摸口袋,不過幾十塊錢,僅僅夠回家的路費。在那個寒冷蕭瑟的傍晚,身在異鄉的爸爸坐在了空無一人的街心花園冰涼的長椅上,呆望著馬路上形形色色的車,街上匆匆忙忙的人,還有更遠處的高樓公寓,許多窗子里都透出星星點點的光,暖暖的樣子。還有一些人家已經急不可待地掛上火紅的燈籠了,它們招搖著,像在呼喚著誰回家。想必那些車和那些人就是急著奔向那許多間燈光中的一間吧,爸爸想。爸爸決定回家了,還決定一定要帶上火車回家。他想總該先搞清楚這火車得多少錢。
于是,爸爸走進一家在這個城市很有名的大超市。他第一次到這樣規模的超市,其實平時就連小超市他也不進的,他所有的需要都可以在附近的自由市場得到滿足。在導購員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玩具專柜,訓練有素的女服務員熱情地接待了他,她詳細介紹了這輛火車的各種性能,小火車非常逼真,是按照真火車的樣式縮小了比例制造的,除了火車頭,還有五節車廂,只要裝上電池它就可以自動在地上跑起來。她熟練地把電池安裝好,打開開關,小火車就真的響著汽笛啟動了,它遇到障礙時還能自己繞開繼續跑動,她將手擋在火車的前方演示著,現在,這種火車很受孩子們的歡迎……爸爸對這個火車很滿意,他已經可以想象到這輛火車在家里奔跑的情形,還有兒子的歡呼雀躍,顯然女服務員也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這種滿意。她又說,花上百八十塊錢就可以讓孩子高興,現在很難找到這么廉價的可以滿足孩子的東西了,還猶豫什么呢……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真的忘記了這次來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價錢。他沒聽清女服務員還在說什么,就稀里糊涂地拿起了女服務員塞給他的盒子向門外走去。他的心情好久沒這么愉悅了,就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使命,輕松而釋然。仿佛他抱著的不是一個玩具,而是一盒子笑聲,盛滿了全家人的幸福。
他越走越快,甚至已經跑起來了,他跑過了收款臺,跑出了超市,他緊緊地抱著那個盒子,他聽見后面有人在追他,在喊抓住他,他是小偷!可是他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就在他覺得離家越來越近的時候,后面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想都沒想,順手就用那只盒子狠狠地砸向了那個人的腦袋,那個人順勢倒下……然后,更多的人圍了上來,他們撕扯著他的衣服,用腳踹他……他甚至沒有護住頭部,只是死死地抱著那個盒子……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