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苦瓜

孩童時期，對苦瓜敬而遠之，聽著它的名字，馬上會涌出一種苦味兒似的，不愿接近;再看看苦瓜青綠青綠的身上，鼓出的一個個小疙瘩，仿佛綠蛇一般，更加害怕，不敢下箸。每回看見鄰居四川婦女做苦瓜菜時，都要將苦瓜細細切了，均勻撒上鹽，腌漬一會兒。再用手像抓面似地抓上半天，然后兩手相握成團，使勁擠出其中的白綠汁液，最后再炒，實在麻煩，更無食欲。相反，對辣椒倒情有獨鐘。那時候沒東西吃還挑食，這不吃那不要的，而一旦有了辣椒，特別是紅辣椒，望著那紅艷似火的樣子，嗅到那辣味兒，人就像斗牛一樣，一下來了勁兒，吃飯好香。特別喜歡辣味兒的張狂和統攝一切的力量，讓人一下產生食欲。

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到了現在，完全變了，苦瓜成了我特別愛吃的東西，無論冬夏，都不間斷。如果它和辣椒一起翻炒，就更棒了，味蕾齊綻放，口舌忙不停，讓我青睞有加。南昌夏天號稱火爐，白天既熱且悶，暑氣蒸騰四溢，到了晚上也不得涼爽，讓人非常無力、煩躁，懨懨的，難思茶飯。吃什么都吃不下去，感覺乏味。這樣的時候，苦瓜和辣椒就異軍突起一般，橫空出世，躍上了我的餐桌，幾乎到了天天、頓頓離不開的地步。可以說，整個夏天，它們成了我最親近的寶貝。

按說，一辣一苦，一火熱一清涼，一張狂一安靜，根本不在一個層面，可它們的同時出場，成了夏天菜系里僅有的佼佼者，拔了頭籌。

辣椒，無論紅綠，都從內里激情四溢，如玫瑰、火焰、陽光、愛情一下就將人點燃。見了就會口角生津，唾液翻涌。本身三伏的烘烤就如火如荼，辣椒一下肚，渾身七竅生煙，直擊六腑，從里往外冒汗，火紅烈焰在周身升騰，一頭一身的暑氣從每個毛孔中直往外沖，心里燒得如火山噴發，肚里翻江倒海，沸騰得七上八下，卻又全身通泰，還越吃越想吃，胃口像河馬大嘴張開。雖然鼻涕眼淚狂涌，口舌如狗直哈，可要的就是這正面交鋒直搗心臟般的那個爽快，心跳也加劇了，血液都在叫喚，那個干脆、利落和暢快，真正比桑拿干蒸濕蒸了得，比一見鐘情狂熱。

而苦瓜呢，碧綠、青翠的那個色啊，一下就讓被陽光灼傷、高溫燙軟的眼睛和心靈給撫摸了一把，安靜、柔順了許多。再以苦味成菜，將蔬菜的清香、鮮嫩和飽滿一一浸潤其中，配以青青的苦味，淡淡的澀感，漸漸泛起的甜意和若干滋味兒，釋放的那種潤澤之感，直讓人舌尖打旋，心里顫動，擊退了一日的單調、枯燥，泛起海浪般不絕于縷的悠悠味道。讓曾遍嘗的滋味頓時味同嚼蠟。舌頭在此打住，人仿佛就從烈日下跑到了綠蔭里，從開心進入了靜心，如同高僧坐禪，多了定力與平和。細細品來，不止吃下了一肚甘苦、清涼，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去了火，還嚼出了許多滋味，像自己的人生，如已去的青春，激越、澎湃、感慨、遺憾、歡欣……不一而足，讓人一唱三嘆，流連再三，越發體會到此菜的善解人意，如耐看更耐尋思的女人讓你系掛再三，一步三回頭，難以割舍。

只是，一直光吃辣，人肯定受不了，如同著火。吃苦長了也不行，味覺麻木，生厭，如滿街追捧的小資，個個標新立異，特立獨行，卻形成了整體，本身已失去了個性。突然回首，發現只有兩者相融疊加才能叫絕。辣椒炒苦瓜，辣翻天苦到底了，兩軍對壘，勢均力敵，像郝思嘉碰上了白瑞德，一個女人中的女人，一個男人中的男人，才能掀起情天恨海的碧波。辣中有苦，苦中有辣，直把個單調、干枯的夏天點燃激活了。兩者渾然一體，動如脫兔，靜如處子，滋味百出。夏天的一個熱就不單是一個熱了，一個涼也不單是一個涼了，有了更新、更深、更豐富的質地和底韻，徹底而幸福。兩種極致，無數感覺，如同冰與火，如同情欲，如同人性，渾然天成，使人驚嘆。一辣一苦，一濃烈一清爽，一驚艷一悠長，形成一陽一陰、一正一反的狀態，就這樣，撕開了夏天的胃口，打開了人生的思索，抵御了酷暑下的慵懶、懈怠，讓人來了精神、有了回味兒。

其實人生何嘗不是如此。辣椒要辣，苦瓜要苦，男人要色，女人要浪。看一部香港片，什么也不記得了，這話倒印象深刻，其實說的就是這個理兒。是什么東西就該具備什么東西的特色，有什么特點就該顯示什么特點，而且要葆有，堅持，不得隨波逐流。若隨了大眾，最后被貼上各種標簽，成為一個種類的指代，喪失了自己，也就沒有意思，沒人識得了。就像現在的人喜歡扎堆、湊趣一樣，好像特別怕被別人遺忘了似的，別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現在流行什么就追捧什么，不知自己的喜愛，不確定自己的追求目標，以別人的愛好、以大眾的追求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人倒是以群分了，自己卻是沒影兒了，到頭來可憐白發生，一切皆空。

有點可惜的是，現在的辣椒多數也不辣了，苦瓜也難買到真苦的了。高科技、現代化提速升級，更新換代，改頭換面，不是太空新產品，便是大棚中降生，它們統統失去了最初的本真和滋味兒。辣椒有時難以吃出汗與淚，像嚼青草，淡乎寡味，更別提涕泗縱橫，周身欣喜了。苦瓜呢，更多的時候根本不用用鹽去腌漬，無須勞手去擠，直接放鍋里干煸，都難出苦、沒有味兒。連它身上的疙瘩也不知被什么戰“痘”產品戰得快沒了。讓我老想起以前鄰居四川婦女做苦瓜時的情景，那一道道的工序、一招一勢的精細、認真，本身就顯示出對生活的煩躁、無趣的抵抗，昭示了十足的安閑、悠然，想想都令人心動。現在少了這些，直奔主題，快捷迅速了，人也沒有閑心似的，快則快矣，難有回味與感悟了。其實是無趣、無聊了。

買菜時，總希望這回的辣椒和苦瓜別讓自己失望，否則餐桌郁悶、味同嚼蠟。想不出沒有了辣椒的辣和苦瓜的苦，我們靠什么來分辨滋味，區別感受，體味人生。像我，三十余年的生活，已讓我越來越酷似火爐的夏天了。這種時候，一句話，就怕不苦，不辣，可現在怎么辦呢，還有什么是純粹的?這一想，真讓我怕。難道我只能在記憶中回味它們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