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春到職場:女性的成長與超越

近兩年，“80后”新銳歐陽娟以其眩人的寫作姿態在當下讀者群、出版界和排行榜掀起了不小的波動，引發各方關注。《中華讀書報》稱之為“‘80后’官場小說寫作第一人”①。梁曉聲說她改變了自己對“80后”的看法，并由此認為“這代人大有可為”②。在各地圖書市場的排行榜上，《交易》無不躋身其列，更有媒體稱之為“第一熱書”，出版方和發行商均表示該書可望突破十萬銷量。在此，我們不妨越過讀者的熱議和書商的溢美，以沉靜的心態進入歐陽娟的寫作世界，作一番細致的打量。

一

翻閱歐陽娟目前已出版的四部長篇小說不難發現，從《深紅粉紅》《路過花開路過你》到《交易》《手腕》，這位“80后”新銳已擁有“青春物語”和“職場敘事”兩套筆墨，前者以纖細綿密的筆致，在青春夢幻的淺吟低唱中追憶如花的往事，咀嚼流逝的憂傷;后者用成熟穩健的筆調直面復雜多變的職場人生，燭照曲折幽微的人性世界。

自新世紀初韓寒推出《三重門》以來，郭敬明、張悅然、蔣方舟、春樹等一批“80后”年輕寫手揮舞著青春、激情與想象，經由網絡傳媒的推波助瀾，迅速成為當下圖書市場和年輕讀者的新寵。雖然這些激情燃燒的青春物語激發了同齡讀者的情感共鳴，制造了圖書市場一個又一個的銷售神話，但我們也應該冷靜地看到，很大程度上，“80后”們在揮霍青春記憶時缺失了生活的質感，在恣肆青春想象時缺乏了語言的節制，從而顯現出絢麗有余而意蘊不足，血肉豐滿而筋骨不健。作為“80后”的一員，歐陽娟最初也是攜帶著青春物語經由網絡媒介而進入讀者視線的。

最初受“天涯”論壇讀者熱議的《深紅粉紅》《路過花開路過你》，同樣是在青春夢幻的淺吟低唱中追憶如花的往事，咀嚼情感流逝的憂傷。《深紅粉紅》中阿燃、東兒、柏柏等六個正處花季的少女，既共享“恰同學少年”時的友誼，又各藏一份青春萌動的愛情，彼此愛慕又彼此嫉妒，然而一旦懷著美好的憧憬出門遠行，她們又無一例外地被嚴酷的現實擊破了粉紅色的幻夢，而徒然在成長的路途上留下了一串沉重的嘆息。

《路過花開路過你》講述的是少男少女之間美麗的愛情與殘忍的誤會。純凈如水的春衫與疏狂不羈的蘇朗原本都深愛著對方，然而秘而不宣的愛情在陰差陽錯中衍生出無數殘忍的誤會，同樣的愛與錯過也在春衫與漆劍之間演繹。從這些校園青春故事和初始網絡書寫方式來看，歐陽娟的青春寫作與其他“80后”作者的青春物語似無多少別致之處。然而，細讀歐陽娟的青春物語，《深紅粉紅》中關于死亡和人生的思考，《路過花開路過你》中關于愛情、命運與時間的感悟，又分明讓我們感覺到另一種沉重與深刻。因而，當我們撇開“80后”的身份標簽時會發現，歐陽娟的青春物語其實是關于女性成長的小說。在這些青春物語中，作者以鮮明的女性成長意識敘寫了自我成長的經驗。《深紅粉紅》敘寫的是“我”從三歲到二十歲的成長經歷，每個階段都留下了深深的成長印痕。《路過花開路過你》雖然主要講述的是春衫、蘇朗、漆劍等人在A大的學習生活和情感經歷，但作者仍然在主人公四年的大學生活中烙下了成長之痛，融進了滄桑之嘆。正如作者所感慨的那樣:歲月和路人只是過客，無需怨恨也無需心存感激，受苦或者被愛都是必經的過程。

二

2007年長篇小說《交易》的出版對歐陽娟而言，應該具有標志性的意義。這部作品不僅使她一舉成名，而且標志著作者創作風格的轉向，從淺吟低唱的青春物語到沉穩厚實的職場敘事，歐陽娟僅用短短的一年時間便完成了一個華麗轉身。隨后，《交易》姊妹篇《手腕》的問世，進一步夯實了歐陽娟職場敘事的創作路向，“‘80后’官場寫作第一人”聲名鵲起。

法國新派小說作家羅布·格利耶曾指出:“每個社會、每個時代都盛行一種小說形式，這種小說實際說明了一種秩序，即一種思考和在世界上生活的特殊方式。”③從晚清曾樸、吳趼人、李伯元、劉鶚等人的譴責小說，到新時期劉震云、張平、陸天明、王躍文、周梅森、閻真等人的官場敘事，我國官場小說始終貫穿著“揭黑反腐”的現實主義寫作傳統，直面社會現實，解剖官場文化，批判奴性思想，弘揚清明政治，彰顯出中國知識分子勇于批判、敢于擔當的精神傳統。然而我們也不無遺憾地察覺，在這些官場敘事文本中，女性或作為農耕時代官場人物往來的附庸，或成為消費社會欲望敘事的一道風景，在男性的官場往來中成為一種被呈現和被利用的道具，真正的女性意識尤其是女性主體意識幾乎闕如。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進入歐陽娟的職場敘事，也許會獲得更多更為獨特的審美元素和閱讀價值。

《交易》與《手腕》主要通過兩名普通女性由鄉村進入城市、由職場邁向官場的生活經歷，展示了復雜多變的官場人生，燭照出曲折幽微的人性世界。《交易》中原本安于鄉村小學教書的柳亭，在丈夫陳嵐的攛掇下，憑借祖傳的剪紙技藝，經由與文化館長周劍、宣傳部長吳幀、副市長林鞍、市長鄭濤等各級官員的交往，從一個鄉村女教師，逐步升遷為文化館職員、館長、文化局長，乃至副市長。《手腕》中的陳婉凌原本是一名鄉鎮醫院護士，通過公務員考試開始涉足官場，后又通過與組織部長兒子的婚約，由一般的婦聯干部再一躍為廣電局長。雖然柳亭與陳婉凌進入官場的方式不同，經歷各異，但她們都憑借年輕知識女性的性別優勢和性格魅力得以穿行詭譎的官場，成為眾人羨慕的“成功”女性。盡管歐陽娟的職場小說畢現了市委書記、市長、副市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文化局長、廣電局長、婦聯主席、文化館長、小學校長以及鄉鎮領導等各類官員形象，“詳盡地描寫了行走于官場的各項潛規則”，被稱之為“初涉社會者了解官場的多棱鏡”④，但筆者認為，與其把《交易》《手腕》看作解密官場的“多棱鏡”，不如說是書寫職場女性的成長史。無論是《交易》中勾心斗角的文化部門，還是《手腕》里爾虞我詐的市委大院，在歐陽娟的職場小說中，詭譎多變的官場更多是作為女主人公人生歷練和情感遇合的場域而存在的。

與張平、王躍文、陸天明等憤激式的官場敘事不同，歐陽娟說她“一直都把寫作作為一種生活記錄”，她不愿在作品中去“宣泄自己的感情”，而“只想如實地記錄自己的生活”⑤。因而，歐陽娟的職場小說較少浮現在文本表面的情感激憤，更多的是沉潛在敘事底層的冷靜思索和細膩解剖。這種理智的寫作動機和沉穩的敘事方式是難能可貴的，尤其對于一個“80后”的年輕女作者來說，更為難得。

細讀《交易》《手腕》，我們不難發現，其實《交易》中并沒有什么不能示人的官場交易，《手腕》中也難覓多少詭譎多變的權術手腕，作者更多的是不動聲色地描述主人公在紛紜復雜的職場人生中如何一步步走向成熟。《交易》和《手腕》中的柳翠煙與陳婉凌在職場所遭遇的矛盾，其實也是女性成長過程中的困惑。作為女性成長小說，《交易》和《手腕》的動人處還在于作者對人物情感心理的細致打磨。柳亭最初與陳嵐之間如膠似漆的夫妻感情、周劍始終對柳亭無微不至的關愛、陳建濤對女兒陳婉凌的舐犢之情、陳婉凌與馬原之間的微妙情愫……等等，這些復雜微妙的人性人情經由作者的細致描摹、烘托點染，無不讓讀者為之動容。

三

從淺吟低唱的青春物語到沉穩厚實的職場敘事，歐陽娟很快完成了敘事轉向，這種創作題材和敘事風格的轉變之巨之快，連她本人都有些詫異。她說:“我原以為要從《深紅粉紅》走向《交易》，至少需要三年五載的時間，而實際上，我只用了一年。”⑥

毋庸諱言，經歷豐富的歐陽娟的青春書寫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80后”共有的青春感傷，歐陽娟的職場敘事也未能回避以追逐利潤為標志的市場因素的影響，但我相信，這些問題會隨著作者的不斷成熟而得到克服。

注釋:

①陳香:《“80后”開寫現實題材作品》，《中華讀書報》，2008-06-11。

①梁曉聲:《文學的源頭是咱爸咱媽》，《杭州日報》，2008-05-01。

③羅布·格利耶:《新小說派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552頁。

④丁運時:《〈交易〉:“80”后眼中的官場百態》，《中國婦女報》，2007-12-06。

⑤⑥歐陽娟:《一花一世界 一笑一塵緣》，《創作評譚》，200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