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明堂情結

小時候念《木蘭辭》，喜歡它的淺白和瑯瑯上口，一個孩童可以毫不費力地洞悉全詞含義。當念到“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心里不由得有了坐在明堂顧盼的欣喜。在孩提時代的想象中，明堂是一座敞亮的、四處有陽光和風自由穿梭的大堂，高大的廊柱外，朵朵薔薇依墻綻放，陽光成柱形打在地面上，宛如舞臺上的追光，里面有無數纖細的微塵在密密游動。

《木蘭辭》是流傳已久的民歌，人們普遍認為它為北魏鮮卑族民歌，可見早在那時，明堂已深入人心。《逸周書·明堂解第五十五》認為明堂系周公所建。周公在儒家文化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是儒學的奠基人，他所創制的禮儀文化對中國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故后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明堂是他建立繁瑣禮儀制度的一部分。

明堂其實發軔于黃帝，不過黃帝時稱為“合宮”，夏代稱為“世室”，商代稱為“重屋”，只是到周以后，“明堂”這個稱謂才得以正式確認，并形成了明堂制度。這種以明堂為核心，集政治、宗教、宗法、社會形態一體化的制度，是中國古代宗教達到鼎盛的重要標志。

換言之，明堂就是天子居住的地方。天子在這里舉行養老尊賢的典禮，在這里舉行宴饗、射箭比賽、獻俘等儀式，在這里頒布教化、發布政令，在這里召見四方諸侯。到后世，明堂的職能漸漸演變，成了天子祭天祀祖的所在，能在明堂與神明一起共享祭祀的先祖，自然是受后世尊崇的帝王。這就導致帝王揮之不去的明堂情結。

漢武帝初年，就想在長安城南恢復明堂，因祖母竇太后獨尊黃老之術排斥儒學只得暫時隱忍。漢武帝封禪泰山后，舊念又起，想仿照古代傳統修建明堂，但士大夫及儒生們議論紛然，終是無人能說清其具體樣式。投機取巧的方士公玉帶認為機會來了，獻上了一張黃帝時期的明堂圖:圖中有一宮殿，四面無壁，以茅草為蓋，四周環水。漢武帝就照這張圖，修建了明堂。據后世考證，認為這張黃帝明堂圖其實是公玉帶偽造的。盡管如此，漢代以后，歷代王朝所建明堂，基本上沿襲了這一模式。宮殿上圓下方，四周環水，在古代，這樣的設計蘊含著神秘的意義。東漢桓譚解釋了這一蘊義:“天稱明，所以命名曰明堂。上圓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風，四達法四時，九室法九州，十二座法十二月，三十六戶法三十六雨，七十二牖法七十二風。”

明堂設計其實體現了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也體現了建筑與自然和諧相處、互為呼應的理念，而這種思想和理念是從文化角度對科學的一種平衡和校正，是美學價值和對心靈撫慰價值的統一。但遺憾的是，隨著現代文明的進程，堪輿學說日漸式微，精通堪輿之術的人被認為是江湖術士一流，堪輿也被簡單地斥之為看風水，歸入封建迷信。

如今，漢武帝時的明堂已無跡可尋，但安徽岳西縣內還有處絕佳風景，名喚明堂山。明堂山之得名緣于公元前106年，漢武帝封禪歸來，登臨天柱山時，將天柱山封為“南岳”，并設祭拜“明堂”于在明堂山。因明堂山與天柱山相隔僅百里，距離之近，宛如一對公婆，當地人戲稱天柱山為公山，明堂山為母山。

有漢以后，董卓之亂，晉室南遷，中國陷入群雄逐鹿、戰火紛飛年代，明堂從這段史書中消失了蹤跡。直至隋朝，明堂又被重新提上了議事日程。隋文帝開皇年間，宇文愷依《月令》繪制了明堂圖樣，因諸儒對明堂規制爭論不定而擱淺。隋煬帝時，宇文愷又獻明堂圖樣及議狀，但因遷都興役只得作罷。明堂情結成了短促的隋王朝一個未竟的夢想，一聲蒼涼的嘆息。

到了唐代，太宗、高宗都曾組織群臣討論過建造明堂的事。因群議未決而擱淺。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如太宗本身崇尚簡樸，當朝還爆發了中朝戰爭，令太宗無暇旁顧;而高宗朝遭遇了禮制定調的問題，時逢長孫無忌與許敬宗之間新舊權力交替的交鋒期，爭奪對禮制的解釋權成了制約明堂興建的瓶頸，這樣的對峙延續到武則天執政時期。武則天為穩固統治，期待通過修建明堂展示她統治的合法性，在垂拱三年(公元687年)春，武則天力排眾議，指定由男寵薛懷義主持，動用了數萬人，毀掉乾元殿，就地修建明堂。次年正月五日，不到一年時間，這座規模空前盛大的明堂宣告竣工。

據《資治通鑒》《舊唐書》等記載，明堂高294尺，東西南北各300尺，換成今天的計量單位，相當于高91.14米，周長93米。明堂由上、中、下三層組成，下層四門八窗;中層圓蓋，外為圓盤，九龍捧之;上層也是圓蓋頂，上置鐵鳳，以黃金飾之，勢若飛翥。而基底為八面。

武則天對之非常滿意，并命名為萬象神宮。萬象神宮從落成起就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一鳳馭在九龍之上的獨特設計徹底顛覆了中國傳統男權至上的觀念，它毫不隱諱地表達了武則天稱帝的勃勃野心。此外，萬象神宮雄偉的氣勢、高超的工藝更是令世人贊嘆不已，左史劉允濟在《明堂賦》寫道:“下臨星雨，傍控煙霜。翔鶤墜于層極，宛虹拖于游梁。昆山之玉樓偃蹇，曾何仿佛;滄海之銀宮煥爛，安足翱翔!”(《全唐文》卷)。

這座煊煌的明堂與武則天的大周政權一樣幾經曲折。明堂幾度失火焚毀，又如浴火鳳凰般，幾度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由此可以體察到，明堂這個象征著至高無上皇權的建筑在武則天心中的分量。

在武則天執政期間，萬象神宮一直作為武周王朝的政治中心，武則天不僅在這里完成了登基儀式，每年都在這里舉行祭天地的儀式，同時迎接各地使節。并以萬象神宮為輻射，先后下旨修建了天堂、貞觀殿、武成殿等一系列建筑，洛陽因之呈現一派繁盛景象。武則天還將自己登基的“則天門”改名為“應天門”，暗喻自己稱帝是順應天意。這座證明武則天政權合法性的建筑，在武則天執政期間始終屹立不倒，風采卓絕。

當時光踩著纖巧的腳步邁過千年，這座規模宏大的明堂在歷史深處已變得漫漶不清。然而一如武則天生前死后締造了無數的傳奇一樣，千年沉寂之后，萬象神宮又奇跡般地重見天日。

那是在1986年，洛陽市準備修建市公交公司的大樓，地址選在了中州路和定鼎路交叉路口。一日，施工隊挖到一處老房子的地基時，一名施工人員忽然發現了深埋土中的古磚墻，當他撥去浮土，一段略有些弧度的古磚墻漸漸呈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洛陽市因此組織了專業的發掘，歷經幾個晝夜的清理，整個建筑遺跡終于清晰地呈現在世人面前。

發掘出來的萬象神宮遺址早已不復原有的盛大風采，只有尚未風化的青石、漫生的雜草在風中沉默，黃昏來時，夕陽收起了最后一線殘暉，歷史的滄桑如暗夜里的簫聲，令人涼意頓生。

責編 江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