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博弈的民間想象

消遣性地讀一種類型化的小說是比較輕松的。但要認真地閱讀并去評價這些非常時尚和暢銷的作品時，則不能不是一次比較痛苦的精神歷練和冒險。因為如果只依據個人欣賞趣味的偏好去判定作品的優劣，可能會暴露你對這種流行文本的輕慢與無知。

因此，當我在認真研讀了青年作家劉勝財的三部長篇小說《稅務局長》《女招商辦主任》《書記工程》之后，我一下子陷入一種評說的困境，我幾乎找不到評析這一類文本的切入的視角、評價尺度和論說的要點。于是，我只有努力地把它看成是“時尚小說”中比較成功的一個類型，從大眾文化的視域，嘗試著回答，民間關于官場想象的可能維度。同時，也想試著回答小說的故事性，何以成為民間草根寫作邁向成功的要素，以及為什么我們要懷有充分的理由，去期待有思想的故事。

一、源于本色的草根文本

官場小說所以繁榮，并能夠進入2009年各種出版排行榜，成為一場圖書盛宴的原因是多樣的。早在2002年孟繁華就曾指出:官場小說的繁榮有兩個基點，即權力異化導致官僚腐敗，文學有義務做出反映;二是商業文化的驅使。當官場腐敗以文學形式出現在文化市場時，事實上它作為一種可供展示的奇觀被消費——官場，既是民間欲望的對象，也是批判和宣泄內心不滿的對象。

另外，歷代中國的文人士大夫們，一直與“官場”和“權力”有著很深的精神淵源和復雜的情感糾結。從晚清官場小說起，表現官場題材的小說，大致有兩個走向，一是以負面揭露為官之道中的黑暗為主的“譴責小說”，一是以正面表現社會改革進程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清官小說”。前者由于受作者的閱歷、心境和追求社會影響的驅使，很容易走入“黑幕小說”的歧途。魯迅認為清末官場小說“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詞，以和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中國小說史略》)。這是官場小說容易犯的通病。而后者則容易演變為社會主流觀念的文學演繹，成為充滿道德教化的“政治小說”。用王小波的話來說，這是將“話語權力”轉變成了“權力話語”，而作者往往因此喪失自我的文化人格和社會職責，作品則變成典型的官樣文章了。

而劉勝財的官場小說，既沒有憤激、質疑和批判的鋒芒，也沒有揭秘隱私、漫畫丑態的冷峻;既沒有塑造品德崇高的英雄和表現英雄的傳奇的豪氣，也幾乎沒有蕩氣回腸的悲劇沖突和掙扎在痛苦與絕望中的憂患意識。盡管，他的筆下，亦表現官場的權力角逐、權錢交易乃至金錢與美色的誘惑，但對立雙方施展的也大都是比較識體的小計謀，和制造一些能迎刃而解的小矛盾。像《書記工程》中的峽川市委書記薛漢明與市長郭小勇之間，《女招商辦主任》中由選美冠軍成為縣招商辦主任的江琴琴與副主任危高強之間的明爭暗斗，這種“一把手”與“二把手”之間的較量，近似一個家庭里的“老大”與“老二”之間，為爭得自己應得的名分和地位，而展開的角力一樣，充滿庸常人生的意趣和矛盾。而最終的勝負，往往是由于“一把手”的責任心、事業心和顧全大局，從而獲得了事業的成功。而“二把手”的潰敗則完全是這伙人自身的道德良知的缺失和墮落，而小說所能有的道德教化的意義，則正應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千年古訓。同樣，小說中對各種腐敗、丑惡勢力和人物的刻畫，也是在表現他們的私心、貪欲、狹隘和無恥的同時，表達出足夠的寬容度和比較理想化的草根立場。無論是因偷稅漏稅而入獄的鄧成軍(《稅務局長》)，還是心胸狹窄、愛挑撥是非的危高強(《女招商辦主任》)，甚至是外表丑陋、財大氣粗的好色之徒徐歡(《女招商辦主任》)，在權勢、金錢和美色面前，都有一些普通人常犯的壞毛病，也常常使出一些常人都想得到的壞招術，于是，便有了人人都算得到的壞下場。他們都算不上大奸大惡，也少有那種陰鷙、乖戾、暴虐和兇殘的個性品質。除了依照“公法”給予必要的懲戒外，其庸常的人性或個性，亦少有特別令人震驚或特別令人贊嘆的獨到之處。

將官場市俗化，官員庸常化，從世俗人情、人性和日常生活化的視角，去表現官員們的“自然生態”，這恐怕是民間想象比較常態的價值維度。而劉勝財的小說，也正是以關注社會熱點和追求通俗化的品格，贏得出版商的青睞。無論是“偷稅漏稅”、“招商引資”還是“政績工程”，這些既是老百姓關注和熱議的話題，也常常會在老百姓的想象中，產出種種光怪陸離的官場故事。

由于受到個人的資歷和學養的限制，劉勝財小說中關于“官場”“商場”與“情場”的故事演繹，便不能不顯現出濃重的民間想象的底色和模仿的痕跡。一切如老百姓想象的那樣迎來送往，一切如市井里巷所能理解的這般錙銖必較與知恩圖報。這些人物的內心依據和個性向度是比較模糊的，人物的道德標識和行為指向則是明確的。這就像在鄉間看大戲，那臺上有些臉譜化的人物，盡管有些平庸，但卻因此避免了挑戰大眾閱讀和理解的極限，反而使大眾有親切感。

二、職場化的草根寫作

有人指出從事官場小說創作的作者，大致有這樣幾類人，“一種是專業作家，一種是曾在官場混過一段時間的官員半路出家寫小說。這兩種人根本不可能寫出官場的真正內幕和‘秘籍’。專業作家對官場的了解一知半解，隔靴撓癢能有多少技術含量?至于那些半路出家的官員，他們都是官場上的失敗者或者說是不適應者——如果他們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怎么可能改行寫小說呢。”(喬志峰:《官場小說中取不到“官場真經”》)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勝財的小說創作，可以稱之為職場化的草根寫作。

一方面，從劉勝財的創作背景和個人經歷來看，一個出身農家的孩子，一直在底層打拼，唯一的一段“官場”歷練是被借調到鄉政府做辦事員的經歷。因此，對于他這樣一個既無資歷亦無閱歷的年青人來說，既無法站在理性的高度審視和評價官場，也沒有因深諳內幕而厭倦官場，從而跳出來反思和揭露官場黑幕。相反，真正的官場，對他來說仍然是相對神秘和陌生的，他所能有的“官場經驗”或許更多的是從各類官場小說的閱讀中，形成他對官場的理解和想象。因而，在他的筆下的官場博弈，明顯的存在許多理想化的期待。與那些想去充當“官場真經”和做官“寶典”的官場寫實作品相比，劉勝財的官場小說，更接近虛構和想象的文本。

另一方面，從劉勝財的創作動機和他對寫作的定位來看，與許多草根作家一樣，僅僅因為對于寫作的喜歡和熱愛，便專注投入、埋頭苦干。完全是憑著直覺，找到了小說寫作的“密鑰”——故事和故事的發生地——官場。在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寫了幾十萬字，出版了三部長篇，而他創作的那兩把“刷子”便是牢牢抓住故事和對故事的經營。

劉勝財的創作在關注情節、演繹故事方面取得了不錯成績，但在人物的塑造和思想主題的挖掘上，則缺少足夠的力度和水準，存在概念化、雷同化的毛病。可以看出，由于受到學識、修養和理論視野的局限，在他的作品里，較少從歷史與文化，個性與心理，欲望與靈魂的維度去表現和塑造人物形象，更多的是先有了故事的框架結構，再來分配角色人物和考慮人物的語言。于是，在作者固定的主觀敘事的推導下，作品中的人物，就像作者手里的提線木偶，人物自身的行為邏輯非常模糊，作品便真正成了作者一個人的“敘事狂歡”。這一點，在他的第一部長篇《稅務局長》中尤其明顯。《書記工程》這部作品則已經明顯少了那種單一的平面敘述與情節演繹的急促，而逐漸顯示出敘事的從容，并能夠注意人物的個性與趣味，以及讓文化、歷史和民俗的內涵延展到故事的敘述中去。

更多的從模仿和藝術的假定出發，而不能從作者的個性和獨創出發，去發現和揭示一個個有關官場的種種悲歡離合的故事，這恐怕是草根寫作一個很難超越的閾限。

三、期待有思想的故事

顯然，官場小說的熱鬧是非文學性的。但是，熱鬧的官場小說的效應，確是文學作家們非常期待的。最近，《人民文學》主編、評論家李敬澤提出，讓“文學回到思想的前沿”，在作家、評論家中反響熱烈，但無論是“警惕作家的中產階級趣味”，期待有超越的思想，還是呼吁“文學要有直面現實的勇氣”，要堅守失敗主義的體驗和重新獲得絕境意識(謝有順語)，我以為，那個企圖站在思想前沿的作家，他的雙腳必須站在這個時代和大眾當中，而那個企圖擁有前沿思想的作家的思想，一定是能夠與這個時代和大眾一起的共同思想。這一點恐怕是我們不能忽視，不能不面對的一個“思想”的前提。如果按照這樣的思路，我以為還應該相應提出另一個呼吁，“讓小說回到故事”“讓故事深入人心”。

“我們每個人也有一部個人的歷史，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故事，這些故事使我們能夠解釋我們是什么以及我們被引向何方。”(馬丁:《當代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當然，小說家們所創造的故事，除了為大眾的娛樂需求外，無疑更應該準確、生動地詮釋和傳達人類最為普遍，最為深刻的人類經驗。

我們期待每一個有思想的動人故事!

我們期待每一種獨到的人類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