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溫柔

針 線

生活需要連接，需要補綴，需要穿鑿，針線的出現，是奉了母親的旨意。

在燈光或是日光里，專注的媽媽在凝視著某件衣服豁口，她用針線細細地把它重新縫起，像一名醫生在為病人處理一個傷口。縫衣、補衣、繡花、做鞋……笸籮里的針、線、錐子、剪子構成了母親的另一個世界。小小的針線擔當著一個浩大的工程，當針線從布的一面穿越到別一面，人間的溫暖和慈愛便從生活的一面抵達另一面。在繁星孤寂的夜里，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斑，鋒利的針帶著綿軟的線在悄悄地完成著一個習以為常的使命，它們是一對親密的搭檔，始終在一起，牽著手，相扶相攜，共同走向一個母親忠厚隱忍的世界。握慣了鋤把的手指成了針線更有力的支援和依靠。

在織造業并不發達的年代，母親搖動紡車的聲音，便成了夜空里最動聽最綿長的韻律，她用母性的強大將耕與織連接了起來，接著，她又用深情的目光把愛搓成柔軟的線條，穿進細細的針孔，把生活縫制。我穿得最多的是母親做的“千層底”，布的底，布的面，都由碎布層層疊疊粘縫而成。多少個冬夜，我睡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頭，笸籮躺在中間，針線在她手中翻飛，忠厚辛勞的手指領著它們穿過千層寒意，穿過千層的夜色。一雙布鞋密布了多少個針腳，就集結了多少次艱難的穿越。某個清晨，一雙嶄新的布鞋靜臥在我的枕邊，棉布的清香、母親的體溫、穿鑿的疼痛把我從夢中驚醒。直到現在，我最喜歡穿的還是母親做的土布鞋，腳底下那些繁密的觸點，是母親安放在我身上的秘密地圖，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在農耕和詩歌的國度里，有一位母親一直活在兒女們的心里。“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孟郊像是在為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代言立傳，時年五旬的他似乎更能感受到母親永恒的愛意。當分離成了生活的必然，母親就把難舍和牽掛縫進這短短的針腳之間，于是，質樸的詩行便被母親永遠地縫在了兒女的心上。而我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千百年前，已經有人站出來替她作過深情的表達。她不懂詩，但她卻無數次無意識地制造了詩境，我身上的溫暖不僅來自她親手給我縫制的衣服和鞋子，還來自于她給生活繡制的詩意和美。是的，她不僅是一個縫補日子的巧婦，還是一個天然的制造美的匠人。我們的枕巾、手帕、肚兜、鞋墊上，甚至衣物的破口上，都留下了她最原始的審美。“鴛鴦戲水”、“花開富貴”、“歲寒三友”、“長命百歲”等成了她用針線作畫最常見的主題。那些需要靠縫補來度過的日子里，并不都是愁苦和嘆息，針線成了迎送苦難的忠誠的使節，它們以禮相迎，以笑相送。通達和樂觀，就成了鞋的樣式，衣服的樣式，生活的樣式。

當然，那個婦孺皆知的鐵杵磨成針的故事，母親也是知道的，她反復地給我講，正如她的母親給她講，她母親的母親給她母親講一樣。那癡癡的磨針的模樣，那孜孜不悔的精神永遠地定格在了母親有限的口頭教材里。我在想，既然她窮得連一根縫衣針都買不起，那她還有什么衣服可縫呢?或許，那位老嫗也是一位母親，她試圖窮盡最后一點意志，來縫補那破爛不堪的生活。

如今，普通的針線離平凡的生活越來越遠，我們身上所有的穿著都可以在工廠生產，在商場購買，補丁和襤褸已經寂寞地死去。物質的繁榮讓人們對當年縫制衣物的針線早已淡忘，大頭針、回形針、胸針，電線、天線、網線等各種各樣針、線的衍生物成了時代的新寵，它們各有擔當，成了母親手中的針、線的子孫后代，成了時代變遷的極小的一部分。

雖然，笸籮里的針線已然躺在我記憶里安靜的一角，但在我的骨子里，它們仍然是這個世上最珍貴的器物。

在兒女的世界里，母親心中的針線仍在密密的穿鑿、牽連，像天地的經緯，織成了一個恒溫的銀河系，母親是其中最亮的那顆行星，圍繞著不變的倫理日夜旋轉……

耳 環

金屬本不屬于農業，卻有力地支持了農業。但它又從來都不可能獨立地完成這一切，它反過來又需要另一種支持。鋤頭、鐵鍬、柴刀、菜刀、犁、耙等等，它們都需要與一根或長或短的木把通力合作，才能真正完成對生活和生產的貢獻。而對于母親來說，有一樣東西看上去似乎與農業無關，它是金屬的，卻獨立地行使著它的權利，它就是母親的銀耳環。

對于購買力極其有限的鄉村來說，并不值錢的銀子也成了富貴的象征，成了稀有金屬，成了首飾的材質。對于貧寒的農家來說，銀耳環或銀手鐲更具光滑溫潤的表面，它世代相傳，輾轉相續。它們一般傳女不傳男，以嫁妝的形式，傳遞著母親對女兒的永久牽掛。母親當年的嫁妝里，最值錢的就是這對不知傳了多少代的銀耳環了。已無人知曉它來自于哪一個遙遠的年代，它的身世無從考證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來自于母親，來自于一份份穿越時空的母愛。可以想象，在若干年前的某一個鎮子上，銀匠鋪里，叮叮當當，銀光灼灼，一位德高藝精的老匠人正在鍛打、著色、鏤刻，他在為一位母親訂制一雙耳環。銀匠凝神專注的樣子，如母親貞潔安然的心。

若干年后，這雙耳環來到了我母親這里，像一件從宮廷流落到民間的青花瓷品，有一種被生活反復浸潤的痕跡，質地沉穩，手感細膩，閃著素潔的光澤。母親戴著它，給貧血的鄉村增添了一點血色，一點華麗。特別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梨花如雪，竹影瀉地，母親端坐于庭院，月光透過雪白的梨花，透過葡萄葉上的蟲眼，灑在母親的衣上，頭上，臉上，灑在母親的耳環上，回光閃耀。遙遠的月亮，終于有了一點點的感動，它的愛得到了一枚耳環的回訪。月亮成一個遼闊、神秘的銀手飾鋪，天上人間，無數的美麗、圣潔都在這里按照我們內心的式樣鍛打、著色、成形。就連母親耳垂上那對小小的耳環此時也籠罩在溫柔的天意里，緊緊地貼著母親的身體，滿足地安臥在月光寬闊的懷里。

耳環不像戒指那樣，在表情達意上具有那么多的可能和暗示。它從來無需向接受者提出條件或承諾什么。當外祖母把耳環交給母親的時候，什么也沒有說，就像這沉默安穩的銀，一輩子無言的跟著它的主人，風吹雨淋，從不變色。鄉村的母親繼承了銀的品質，潔，靜，穩，默默地跟在一個男人的背后，操持著一個家，守護著那分安寧。

農忙時，母親便會極小心的脫下耳環，放進小布袋里，藏于箱底，我偶爾也會翻出來看看，掂在手上，沉沉的感覺，但我從不敢拿遠。閑時，母親也會脫下耳環，從嘴里呵出一口熱氣，用干凈的絨布輕輕擦拭，頓時光亮如新。母親說，她小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首飾對于一個女人有什么意義，有飯吃，有衣穿，有兒有女有家，還要什么?可是當她嫁為人婦，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和母親之后，它原先的想法就變了:一個女人，除了穿衣吃飯，養兒育女之外，還需要一些東西來激起自己生命深處的潮涌，而首飾也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母親的耳環，就代表了一個女人心底對高貴對華麗的那一點點向往。

后來，家庭條件好了，父親想買一對金耳環給母親，但母親執意不要，她說這輩子，身上的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田里的稻子收了一季又一季，只有她耳朵上的這對銀耳環一直沒有變，用順了心的東西，永遠不舍得丟。一對小小的耳環，原本躲在深山冰冷的礦石中，因為承載了一個女人的向往，因為存放著一個母親的體溫，而漸漸有了生命，它跟著母親，一直從古活到了今……

灶 臺

它那敦厚木訥的造型，一看就知道，它對生活沒有過高的要求，中間是一口大大的鐵砂鍋，因為要用于煮飯、炒菜、熬粥、蒸饅頭、煎果子等等，它占據了灶膛里的大部分熱能，周圍分布著兩個小鐵鍋，主要用于存儲熱水，分享了灶膛里四散的火力資源，它們的排布有點類似于三國里面的桃園三結義，忠義當頭，各有擔當。灶臺，成了一個農家的小型加工廠，在母親的操持下，把冰冷的日子加工成火熱的生活。

冬日的村莊，瓦黛青堅硬，像一床薄被，蓋在家的身上，低矮處的柴間、豬欄、茅廁像一群單薄、寒磣的孩子，羞怯地躲在媽媽的身后，面如菜色。只有廚房顯得高人一等，高聳的煙囪，如浮標般在裊裊炊煙中沉浮。從遠處看，一柱炊煙成了一個村莊的地標。鍋，一件由鐵汁澆鑄而成的凹形容器，保持了吃苦耐勞的秉性，背面是熊熊烈火，腹部是油鹽煎熬，它只是躬著身，盛下了所有的葷素咸淡。小時候，我除了幫母親插秧割稻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灶房為母親幫廚:從井里把水汲上來倒進水池，從菜園里把菜摘回來洗凈切好，把母雞剛下的蛋打碎搗成蛋花，從灶口旁邊的小磚格里摸出火柴點亮干燥的松針或樟樹的枯枝……媽媽讓我把火燒得再旺一點，讓火苗接鍋底靠得再近一點，她把一笊籬的帶露的菠菜倒進滾燙的油里，爆發出淬鐵般的聲響，鍋鏟快速翻動，菜葉里盎然的生機瞬間揮發，葉綠素釋放出來，化在湯里。然后是一條鯉魚，剛從池子里撈出，便重新進入水里，這一次它的泳姿變得丑陋而笨拙，它在淺淺的沸騰的水中失去了血性，褪去了艷色，鹽、醬油、姜、味精、辣汁、芹菜的香味一起闖入它的體內，再出來時，一條魚已經變成了一道菜。農業，是一門栽培成熟的學問，從種子到果實，從米到飯，從菜園里的菜到飯桌上的菜，從孩子的幼年到成年，母親，一輩子都在探求栽培成熟的藝術。

曾看逃難的人群，無論走到哪里，他們都要把鍋背在背上。黑黑的銹跡猖狂的鍋，在主人狼狽、踉蹌的流離間感受著世態的炎涼。圓圓的鍋或許時常無米可炊，但它永遠代表著一個家，代表著人間的煙火。灶臺是入世的，母親也是入世的，她們是那樣認真的對待著每一天的生活。灶臺一天不生火，日子就是冰冷的，母親一天不近灶臺，肚子就要挨餓。記得，那些寒冷的冬夜，我們一家老小曾多少次擠在灶臺旁，把筷子、勺子、碗直接伸向熱氣騰騰的大鍋，把紅薯、芋頭做成的晚餐吃得稀里嘩啦，這樣單調而別有情味的自助“火鍋”宴至今依然咕咚咕咚地響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聽母親說，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家里一共有13口人吃飯。男人們種地打糧，女人們種菜做飯，每天下來，米要一斗，菜要幾桌，這可苦了灶前的女人們，母親想出一個辦法來，實行輪流值班大包干，還實行評比制，評出年度最佳廚師，獎老雞一只雪花膏一瓶，果然，女人們天天在菜地里和廚房里轉，我母親自然是得獎最多的人，她獻出的老由大家分享得最多。后來，分田到戶，隨著祖輩的故去，兄弟們也分了家，由于條件所限，廳房共用，廚房里卻各起爐灶，一個家，就像一棵樹，長大了便分成了幾個杈，同一個根系，不同的枝葉，向著同一片天空不同的方向伸展。直到現在，我們還是吃母親做的飯，母親做了幾十年的飯，但她從不覺得厭煩，她說:“做飯就像吃飯一樣，只要你們吃得香，我做一輩子都不會厭。”

在鄉間，灶有著神一般的高度，從灶里升騰而起的煙火的顏色多么像土的顏色，充滿著深沉的色調。顯然，母親把灶納入到生產的程序里了，這是離生活最近的一個環節，她必須在這個環節上做得與其它環節一樣出色。她虔誠的表情證明了這一切，她系上圍裙，扎上頭巾，目光如炬，往灶膛里添進一把柴火，炊煙裊裊，幸福的味道彌漫開來……

神仙是孤獨的，因為天宮里沒有灶臺。母親做的飯，那是人間的味道。

責任編輯 江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