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衿”者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詩·鄭風·子衿》

如果割離閱讀傳統，《子衿》無疑是一首相當纏綿婉曲的情歌。一個在城門口無助地徘徊著的女孩子，為失去情人的音信焦慮萬分，柔腸百結。她渴望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他的叮當玉佩，眼前出現熟悉的影像——他的青色衣衫。

“青青子衿”一句，毛傳釋云:“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衿、襟字同，指的是衣服的領子。所以“青青子衿”，就是“他那青色的衣領”，按照鄭玄的解釋，這是指那個被思念的對象穿著純青色的衣服。可是詩里單挑衣領來說，這個有意無意的擷取，在修辭上屬于借代(synedoche)，以部分代整體，本屬司空見慣之舉，卻為中國古典文學增添了一個美麗的詞匯——青衿。

《子衿》的魅力在于陳請款曲，“《子衿》云:‘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子寧不來’，薄責己而厚望于人也，已開后世小說言情心理描繪矣”(《管錐編·毛詩正義·狡童》)。所以它自可以是一首情歌，雖然情歌并非閱讀傳統。而傳統，從本質上說，乃是一種權力，一種闡釋的權力。對于《子衿》，擁有這個權力的是毛傳。《詩序》解釋此詩為:“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盡管后來朱熹《詩集傳》打破毛傳的權威，把《子衿》和男女之情聯系起來，認為“此亦淫奔之詩”，可是，眼尖的元人劉瑾在《詩傳通釋》中早已指出，朱熹自己的《白鹿洞賦》就有“廣青衿之疑問”的句子，其中的“青衿”即指學子，仍然在用毛傳的舊解。面對這個尷尬的矛盾，劉瑾只好解釋說，朱子在這里不過是斷章取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正說明了閱讀傳統的權力是多么強大:即便在經典闡釋上成功挑戰了傳統注疏的權威，創立新說，在詞章經營的天地中，傳統還是贏得了勝利。

不過，天才的詩人依然堅持不懈，努力掙脫閱讀傳統的“地心引力”，追求跳得更高、更遠。比如曹操那篇著名的《短歌行》有這樣的句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直接截取《子衿》的成句，來表達與“刺學校廢也”全然無關的意思。這里，曹操對原典意義作了微調:第一句在“青衿”上做文章——青衿指稱才智之士，這與毛傳的訓詁若即若離;第二句在“我”上作文章，曹操親自進入角色，扮演了詩中的“我”，從而將古典和今情紐合起來。如此這般賦詩言志，斷章取義，古已有之，曹操并不是始作俑者。

像曹操這樣直接以經典原文入詩的手筆當然并不多見，在更多文人筆下，《子衿》全篇凝縮成了一個詞語:“青衿”。在此后的詩人中，最熱衷使用“青衿”一詞的是庾信。與曹操一樣，庾信也對原典的含義做了微調:

青衿已對日，童子即論天。(《傷王司徒褒詩》)

青衿敬業，童子離經。(《長孫儉碑銘》)

青衿辨志，童子離經。(《柳遐墓志銘》)

月中生樹，童子知言;水上浮瓜，青衿不戲。(《紇干弘碑》)

青衿學劍，既為人主所稱;童子論兵，即佐中軍之策。(《普屯威碑》)

青衿智勇，即埋云夢之蛇;童子仁心，已愛中牟之雉。(《鄭常碑》)

觀于秦兵，尚稱童子;對于楚戰，猶在青衿。(《豆盧永恩碑》)

在這些詩文中，“青衿”皆與“童子”相對。而且，《傷王司徒褒詩》中的“童子即論天”、《普屯威碑》中的“童子論兵，即佐中軍之策”和《豆盧永恩碑》中的“對于楚戰，猶在青衿”，說的是同一件事:

范匄趨進，曰:“塞井夷灶，陳于軍中，而疏行首，晉、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執戈逐之，曰:“國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左傳·成公十六年》)

這件事發生于晉楚鄢陵大戰前夕。向父親范文子大膽建言的范匄的年紀，我們不得而知，但既稱“童子”，應該尚未成年。《論語》中的“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以“童子”與“冠者”相對，也說明“童子”指未成年人。庾信以“青衿”與“童子”相對，詞義自亦對等。從《毛傳》的“學子之所服”到童子，這里的意義過渡可以參照庾信的另一則用典:

青衿宜襲，書生無廢學之詩;春服既成，童子得雩沂之舞。(《又謝趙王賚息絲布啟》)

趙王宇文招賞賜絲布給庾信的兒子荀娘，庾信遂作此篇答謝。“廢學之詩”分明是《毛傳》的影子，但這句話是說，得到了趙王的絲布，就可以為兒子制作“青衿”，讓他去上學。“書生”是學生，“青衿”是學生裝，從文意上看，無疑指向剛入學的小孩子，所以下句又用《論語》的典故，以未冠的童子與書生相對。荀娘當時的年紀，我們亦不得而知，但古人八歲上下入學，這是漢代以來的流行看法。《大戴禮·保傅》說:“古者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白虎通·辟雍》說:“八歲毀齒，始有識知，入學，學書計。”《公羊傳·僖十年》何休注:“禮，諸侯之子八歲受之少傅，教之以小學，業小道焉，履小節焉。”循著這個邏輯，庾信就可以用“青衿”、“童子”和“書生”來指稱兒童了。除了上面舉的例子外，他有時也單用“青衿”:

公始青衿，風神世載。猛獸不驚，家禽能對。(《紇干弘碑銘》)

有時以“童子”和“書生”為對:

豈直童子明經，書生說卦而已。(《賀婁慈碑》)

有時也直接出以年齒:

猛虎振檻，七年不驚;羝羊觸蕃，九齡能對。(《陸逞碑》)

另外兩個可以替代的組合則是“齠發”和“勝衣”:

年在髫發，甫就勝衣，竹馬來迎，已知名于郭伋;羊車在道，即見賞于王澄。(《賀婁慈碑》)

觀虎于檻，齠發不驚;稱象于船，勝衣能對。(《崔說碑》)

以及“琱車”和“竹馬”:

歲在琱車，年方竹馬。月內桂樹，切問能訓;石上木生，懸思即悟。(《豳國公廣墓志銘》。按:此句別本有異文，茲從《文苑英華》。又，琱車或為鳩車，它和竹馬都是兒童的游戲，見《玉海·車輿》引晉杜夷《幽求子》)

但在庾信集中，最多的還是“青衿”、“童子”組合，這幾乎成了固定搭配。庾信樂此不疲，就像他安排在“青衿”、“童子”后面的典故也每每重復一樣，大概也是無奈之舉——這些文字幾乎無一不是為死去的達官貴人“標序盛德”、“昭紀鴻懿”，寫到死者乏善可陳的青少年時代，既然找不到歌頌點，就只好搬弄前代著名兒童的典故來虛譽之，可取材者本來有限，結構措辭也就難免重復了。所以，以庾子山的博雅，仍不免錢鐘書先生“儷事乏材”、“左支右絀”之譏(《管錐編·全后周文·庾信賦》);而有意思的是，以錢先生的博雅，卻并未舉到“青衿”、“童子”這個嚴重自我重復的例子。

庾子山以“青衿”與“童子”相配，還有一段有趣的后話。前文引述的《豆盧恩碑》，現今可見的最早錄文保存在《文苑英華》中。據明人趙崡記載，直到16世紀，原碑石還豎立在咸陽豆盧恩墓前，后來，這塊巨大的碑石被移至咸陽文王廟戟門西側。1673年秋末，當學者林侗看到它時，碑已仆倒于墻邊，“其首八九行尚可讀，余則磨滅無字矣”。更重要的是，林侗發現，碑版文字和傳世庾信集中的文字多有不同。文集中“觀于秦兵，尚稱童子;對于楚戰，猶在青衿”這幾句話，在碑版上居然是“猛虎震地，七歲不驚;羝羊觸籓，九齡能對”。1990年出版的《咸陽碑石》指出碑版《豆盧恩碑》與《文苑英華》的文字差異有二十多處，在列舉異文之前，《咸陽碑石》這樣寫到:

《文苑英華》著錄全文，但訛誤較多，現以碑文校之。

《文苑英華》的錄文確有訛誤，但就“青衿”這幾句來看，以碑正集仍是一種危險的校勘方法。從理論上說，作者在去世前隨時有權力改動自己的作品，石刻卻只能固定并保存其中的一個版本。如果作者在文章上石后又修改了自己的作品，這最終的“定本”只能作為紙質文獻流傳。在這個例子中，碑、集兩種版本雖然用典不同，卻都是庾信常用的典故，但碑版的“猛虎震地，七歲不驚;羝羊觸籓，九齡能對”和《陸逞碑》的“猛虎振檻，七年不驚;羝羊觸蕃，九齡能對”過于雷同，而從駢文音律來看，集本諸句與上文“山岳精靈，星辰秀異，器侔鐘鼎，聲感風云”諸句平仄協調，銜接得更好。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庾信在無奈地自我重復的同時，也在不懈地維護作品語言的精致美。 

在庾信之前，用“青衿”指示年齡的用法并不多見，現在可以找到的例子，只有蕭統《七契》中的“黃發擊壤，青衿興歌”和《魏書·崔光傳》的“白首之耋，欣遇犧年;青衿之童，慶屬唐日”兩處。與庾信不同的是，這兩個例子都強調“青衿”的顏色意味，而這個意味，似乎更為唐以后的作家所注重:

絳帳語道，青衿質疑。(楊炯《大唐益州大都督府新都縣學先圣廟堂碑文》)

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陳子昂《登澤州北樓宴》)

紫闥重開序，青衿再設庠。(韋莊《和鄭拾遺秋日感事一百韻》)

然后青衿向訓，黃發履禮。(李白《任城縣壁廳記》)

金甲相排蕩，青衿一憔悴。(杜甫《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

訓諭青衿子，名慚白首郎。(杜甫《元日示宗武》)

青衿胄子困泥涂，白馬將軍若雷電。(杜甫《折檻行》)

黃發耆老，青衿諸儒。(柳宗元《為文武百官請復尊號第五表》)

始從青衿歲，迨此白發新。(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

獲預青衿列，叨來絳帳旁。(李商隱《贈送前劉五經映三十四韻》)

青衿離白社，朱綬始言歸。(鄭谷《送徐端公南歸》)

今朝猶作青衿子，明日還成白頭翁。(方干《感時》)

青衿旅進，雖末技而畢陳;黃屋天臨，知下情之無壅。(蘇軾《坤城節集英殿宴教坊詞·放小兒隊》)

大概是因為“青衿”與“童子”意義上合掌，字面上又不能構成工對，唐人放棄了庾信的模板，靈活地變換“青衿”的搭配，使對仗更加工整，“青衿”的蘊涵也更加豐富多樣:作為年歲的坐標(如“青衿歲”)，作為身份的借代(如“青衿胄子”)，作為讀書活動的隱喻(如與“絳帳”相對)，作為顏色的指示(如與“黃發”“白頭”相對)，作為服飾的暗示(如與“金甲”、“朱綬”相對)……靡不畢備，而且多種意思在一處用典中往往兼而有之——這也就是錢鐘書先生所謂的“喻之多邊”(《管錐編·周易正義·歸妹》)吧——我們真不得不贊嘆文人越來越嫻熟的用典技巧了。

“青衿”的例子告訴我們:用典和閱讀傳統之間的關系是相輔相成的。雖然經典注疏可以確立對某個文本的權威解釋，雖然陳陳相因的經典詮釋著作也在努力維護自己的傳統，但依靠乏味的重復舊說，權威解釋仍難免有朝一日遭遇顛覆的力量。可是，在機靈聰慧的文人手里，經典文本總是有足夠的開掘空間，總是有足夠多的岔路，通向不同的意義世界。這些意義有的含攝原典的整體含義，卻遺形取神;有的只是抓住其中一點，就大做文章;有的甚至像是在與原典角力，打擦邊球。但無論如何，它們無意顛覆權威，相反，在文人的生花妙筆之下，傳統的力量和創新的沖動總能融合無間。就像古典詩歌的格律一樣，用典，作為一種對經典文化資源的使用方式，也是一種帶著沉重鐐銬的舞蹈吧——這又何嘗不是只有高手才能勝任的舞蹈呢?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