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國風》中的《周南·漢廣》一詩,古今學者皆以為《詩經》中意境深遠、情感真摯,極具詩味而引人遐想的佳作之一。但關于它的說解尚存在不少問題,古今學者雖反復玩味,多作新解,卻都未能完全擺脫舊經學的影響,故不能有愜于心。今在前人基礎上作一探索。全詩如下: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是江漢一帶流傳的民歌。詩中抒情主人公是一個青年男子,看到漢水對岸的一個女子,卻不能接近。作品帶有神話色彩,似乎在詩的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故事。關于《漢廣》一詩內容的理解,前人分歧較大,當今學者的看法也并不完全一致。《詩序》說是表現一個男子愛慕一個女子,但于禮不合,男子“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孔穎達《疏》云:“美化行于江漢之域,故男無思犯禮,女求而不可得也。”根據《詩序》之言,詩中男子所愛慕女子的地位要比他高,因而求之不合于禮。這當中似乎多少透露著一點可借以探索詩本事本義的信息,但完全被后代學者所忽略。鄭玄《箋》說:“紂時淫風遍于天下,維江漢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以詩的背景在周建國之前。從其關于詩反映本事和文化背景方面言之,有可取之處,但具體解說,則完全不著邊際。朱熹《詩集傳》說:“文王之化,自近而遠,光及于江漢之間,而有以變其淫亂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前日之可求矣。”將詩中“游女”解釋為“出游之女”,表面看來有據,其實將詩中所寫完全定位為現實生活中的事。他所謂“變其淫亂之俗”云云,乃承鄭玄《箋》之說,也給人形成一個錯誤的引導。歐陽修《詩本義》駁《傳》、《箋》與《疏》之說,釋云:
本義曰:南方之木,高而不可息,漢上之女美而不可求。此一章之義明矣。其二章曰:薪刈其楚者,言眾薪錯雜,我欲刈其尤翹翹者;眾女雜游,我欲得其尤美者。既知不可得,乃曰:“之子既出游而歸,我愿秣其馬。”此悅慕之辭,猶古人言“雖為執鞭,猶忻慕焉”者是也。既述此意矣,末乃陳其不可之辭,如漢廣而不可泳,江永而不可方爾。
歐陽修為卓越的文學家,對三章詩興詞的解說極是,但對二、三章詩意的解說,同首章及二、三章后四句所表現的情緒不合。至于后來一些學者提出的美及時嫁女說(明季本《詩說解頤》)、刺昭王娶房女為后而又南征說(清莊有可《毛詩說》)、刺周南公不能求賢說(清牟庭《詩切》)、美世家閫范說(清吳懋倩《毛詩復古錄》)、樵夫入山男女贈答說(方玉潤《詩經原始》)等,都是就字面意作些猜想,缺乏依據,也與全詩之意不合。然而至今異說紛出,也正說明此前各解都缺乏充分的證據。
《詩序》說:“《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雖大而無當,又以儒家禮教之說解詩,但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實。從西周到春秋時代,江漢一帶確實有很多周王朝所封姬姓小國,是這些周天子的同姓諸侯將周文化帶到了江漢流域。于是,也就會有一些周人的神話傳說傳布于這一帶。我有幾篇文章論述周、秦文化的融合產生了“牽牛織女”傳說,證明這個傳說的孕育、形成應該是很早的(參拙文《漢水、天漢、天水——論織女傳說的形成》,刊《學林漫錄》第十六集,中華書局2007年版;《再論牛郎織女傳說的孕育、形成與早期分化》,《中華文史論叢》2009年第4期)。從《漢廣》這首詩中,似乎也可以看到“牽牛織女”傳說的影子。清代牛運震《詩志》說:
喬木托興,極為游女占品格。偏是游女不可求,更有身份、有意趣。若深閨閉處,則不可求不必言矣。……漢廣不可泳,江永不可方,言游女有江漢之隔,亭亭獨立,可望而不可及也。正與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相似。
牛運震論詩,多有會心獨到處。乾隆年間,曾主講于蘭州蘭山書院,頗為甘肅學人所稱道。他對此詩之解,也是超邁前人。可惜后來之學者就此詩之本事,未能深研,反而據劉向《列仙傳》,以鄭交甫遇江妃二女故事為本事(事見《列仙傳》卷上。而《文選·江賦》李善注引作《韓詩內傳》,《南都賦》李善注引作《韓詩外傳》,而《琴賦》李善注引作薛君說,許慎《說文解字·鬼部》引作《韓詩傳》。似均出于薛君章句,而稱說來源未能審慎。據楊樹達《韓詩內傳未亡說》以為今本《韓詩外傳》十卷實包括《內傳》、《外傳》。《漢書·藝文志》載《韓詩內傳》四卷,《外傳》六卷,楊先生又從內容方面舉出若干論據,應屬可信。今本《韓詩外傳》前六卷,實即《韓詩內傳》中并無鄭交甫遇江妃二女的事,則此故事不出于《韓詩內傳》,而出于薛君章句及劉向《列仙傳》)。然而鄭交甫所遇為二女,而《漢廣》所表現情緒專主一人,二者并不相同。至于《列仙傳·江妃二女》文末“詩曰:‘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謂也”幾句,不過同《韓詩外傳》在一個故事或一段議論之后引《詩》幾句,借以闡發詩意,及劉向所輯其他傳記之類文末引《詩》幾句借以歸納主旨一樣,同所述事件并無關系。《韓詩外傳》卷一述孔子南游遇陽阿處子,寫孔子通過子貢與之交談一段文字之后,也引《漢廣》四句,但我們不能認為《漢廣》是以孔子同陽阿處子故事為本事的。胡承珙《毛詩后箋》說:“古籍不完,難以遽生訾議。”是比較謹慎的態度。而聯系《秦風·蒹葭》,從牽牛織女早期傳說方面探索,似更近詩旨。
錢鐘書《管錐編》論《秦風·蒹葭》,并引《漢廣》一詩說:“二詩所賦,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之情境也。古羅馬詩人桓吉爾名句云:‘望對岸而伸手向往’,后世會心者以為善道可望難即,欲求不遂之致。”以下引中外詩賦、小說、文獻中有關文字,闡發其意。可見,《漢廣》確實寫出了人類社會中常有的一種情感體驗,或者說一種普遍性的心理狀態,具有典型意義。
前人讀此詩各立新說而意見不能一致,究其原因,于詩文本的理解未能明白者有五:
一、 詩開篇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起興,實隱喻對方地位高,而自己不能及之。《毛傳》:“喬,上竦
也。”則喬木指高聳的樹,即高而枝條向上的樹。“休思”的“思”本作“息”,孔穎達《疏》云:“《傳》先言‘思,辭’,然后言漢上游女,疑‘休息’作‘休思’。《詩》之大體,韻在辭上,疑‘休’‘求’為韻,末二字俱作‘思’。”其說極是。段玉裁《毛詩故訓傳》也說:“思作息者,訛字。”清代其他學者也多持此說,并各有論述,可謂定讞。關于這一句的意思,鄭玄《箋》云:“不可者,本有可道也。木以高其枝葉之故,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所釋大體合于詩意。后代也以“枝葉”喻子女或后裔,如“金枝玉葉”、“枝布葉分”等。宋程頤《伊川經說》卷三《漢廣》條云:“夫人之休于木下,必攀枝跛踦。喬木不可攀及也,故人絕欲休之思,興女有高潔之行,非禮者自無求之之思也。”除去末尾承《詩序》說所帶維護舊禮教的思想外,其疏說是合于詩意的。
二、 第二、第三章開頭“翹翹錯薪,言刈其楚”、“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也是說,要在蕓蕓眾女之中,只認定那最杰出的、自己最看重的。這層意思歐陽修《詩本義》有說,但后人多不注意。詩中“翹翹”為眾多的樣子,“錯薪”即雜亂的柴草。楚,是一種落葉灌木,即牡荊,又名黃荊。沈括《夢溪筆談·藥議》:“黃荊,即《本草》‘牡荊’是也。”果實和葉可以入藥,莖干堅勁柔韌,其枝條古代可作發釵(因此古代謙稱妻子為“拙荊”、“山荊”)。則荊在灌木中為人所重。另外,古代婚禮儀程中有束楚以象征男女結合的風俗,所以《詩經》中有“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王風·揚之水》),“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唐風·綢繆》)等詩句,以“束楚”、“束薪”以寫婚姻(互文見義),而以“葛生蒙楚”之句寫悼亡(《唐風·葛生》)。《漢廣》二、三章與首章“南有喬木,不可休思”之意是從兩個角度上言之,而互相照應:首章是說按其地位不能求之,二、三章是說盡管如此,自己也唯她是求。
三、 詩中的“漢”同“江”都是指漢水(也稱漢江)。上古“江”字在一般情況下專指長江,但又是一種通名。《書·禹貢》“九江孔殷”,孔穎達《疏》:“江以南,水無大小,俗人皆呼為江。”即使長江以北,大的水也可概稱為“江”。《大雅·江漢》“江漢浮浮”,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說:“古者江、漢對言則異,散言則通。《呂氏春秋》言:‘周昭王涉漢,梁敗,王及祭公隕于漢中。’《左傳》僖四年杜注亦云:‘昭王涉漢而溺。’而《谷梁傳》則曰:‘我將問諸江。’《史記·周本紀》曰:‘昭王卒于江上。’此漢亦名江也。”漢代以來學者皆釋此“江”為長江(毛《傳》、鄭《箋》、孔《疏》以來多不釋及,則也是以常義視之)。如“江”指長江,則詩中又是漢,又是江,則詩人所追求之人究竟在漢水對岸,還是在長江對岸,詩人究竟要渡漢水以求,還是要渡江水以求,便含混不清。所以明白“江”和“漢”都是指漢水,變換以避復,甚有關乎詩意的理解。
四、 詩中的“方”指繞過,即從上游水小之處繞到對岸。不是指用筏子渡。因為《毛傳》說:“方,泭也。”所以后人遵循,少有其外。但上句說水很長,同能不能用筏子渡無關。《周髀算經》“圓出于方”,趙君卿注:“方,周匝也。”余冠英先生曾主此說,惜無人注意,未能被廣泛接受。細玩詩意,應是說眼看到對岸,卻無渡河工具,其意大體同于《秦風·蒹葭》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陳奐《詩毛氏傳疏》是尊毛之書,凡《毛傳》皆盡量疏說使能成立,但因《傳》說于訓詁上不能通,故說:“‘漢’以絕流而渡言,故曰‘廣’;‘江’以順流而下言,故曰‘永’。”就詩中關于“漢”的一句和關于“江”的一句的句意中毛《傳》、鄭《箋》所未言及者加以發揮。只是陳奐未能悟出詩是就從上游水小處渡過言之,故仍以乘泭(筏)為說。如真乘竹木之筏,雖稍順水斜渡,但仍以橫渡為目的,同漢水之長無關。所以,這里“方”實指繞至上游水小處涉過或游過,而不是就下游水大處言之。
五、 第二、第三章中“之子于歸,言秣其馬”、“之子于歸,言秣其駒”,都是想象如可接近游女,抒情主人公將特別喂好馬去迎接她,而不是寫看到心愛的人出嫁。之子,相當于說“那個姑娘”,指一直所期盼者。“于歸”,出嫁,到夫家。詩中寫看到漢水對岸的那個人,但不能接近,則下面說的“之子于歸”并非眼見,而是設想可知。如作為看到的實境解說,則與前幾句在意境上沖突。
以上五點涉及訓詁與習俗兩方面,是正確體會詩情的基礎。
另外,還有一點是前人知之,而于理解本詩之意上未能注意的,便是“漢”上古也是天河之名,天河可直稱作“漢”,因在高空,也稱作“云漢”、“天漢”;因發白光,也稱為“銀漢”。如《小雅·大東》:“維天有漢,監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就只稱作“漢”,《大雅·云漢》則稱作“云漢”。《漢廣》一詩中的“漢”,學者們都理解為地上的漢水,但由于中國古代神話常常以現實社會中有的山川地名為背景,“漢”的多義性同游女相照應,便很難說清究竟是人間,還是天上,全詩只給人以浪漫主義的企慕的感覺。
《詩經·國風》中的作品基本上是寫現實的,這類帶有神話色彩的作品,必有當時的傳說為根據,反映著當時的一種民間文化。本篇的時代,與《秦風·蒹葭》、《小雅·大東》相近,我以為是同一本事的反映,只不過《蒹葭》一詩產生于秦地,更近其傳說的本來面目,《大東》是譚國大夫借二星名以刺周王朝,反映出織女星同織布的關系,牽牛同駕牛趕車的關系,卻不是在說傳說本身;《漢廣》則是由周人將“牽牛織女”的傳說傳至江漢一帶,情感上或稍有差異。基本上保持著原來傳說的梗概(天帝的女兒或孫女“織女”同人間農民成婚,后被迫分離,織女在天河之西,牽牛在天河之東,二者隔河相望而不能相會)。
詩共三章,而三章的后四句完全一樣,如后代的副歌,造成一種寬闊渺遠的意境,情調上給人以無限憂思之感。清代學者牛運震《詩志》說:“意思無多而風神特遠,氣體平夷而風調若仙,《湘君》、《洛神》,此為濫觴矣。”鄧翔《詩經譯參》說:“古詩‘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四句,便從‘廣’、‘永’二字背面翻出,此為善于奪胎。”都是善于品詩者,唯二人均未能悟出這首詩其實就是以“牽牛織女”為傳說背景的。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