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七年(1074)冬,蘇軾在密州知州任上,曾寫下著名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詩,其詩如下:
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檐。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
這兩首詩后來至少引出三個饒有趣味的話題:其一,險韻話題,即以二首詩尾聯韻腳“尖”、“叉”為險韻,并以“尖叉”為險韻詩的代稱;其二,偽注話題,即《示兒編》杜撰的關于“馬耳菜”的典故;其三,禁體法(白戰體)話題,即以此二首詩為“白戰體”寫法。前兩個話題暫且不表,本文僅談談所謂禁體的話題。
王文誥《蘇詩集成》卷十二評第一首詩曰:
所謂“寒聲”者,雪大而有聲也。其根在“勢轉嚴”三字內,或恐混雨,特以“無風”二字為界,聽去但若無風之雨,而所臥“衾裯如潑”,亦在“嚴”字生根,此禁體法也。讀者往往不喜“堆鹽”一聯,紀曉嵐尤詆譏之,殊不知四句必要暗落“雪”字。非合前后聯觀之,不知其白戰之妙也。
此處王氏認為《雪后書北臺壁》使用了“禁體法”,并且有“白戰之妙”。那么,這種說法是否準確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弄清“禁體”的概念和“白戰”的標準,再來看蘇軾這兩首詩是否與之吻合。
所謂“禁體”,是宋人對“禁體物語”詩的簡稱。如南宋蘇泂有《次韻馬季思禁體雪二首》,詩僧文珦有《禁體詠雪》二首,陳杰有《雪禁體》。此體在宋代特指詠雪詩的一種寫法,起源于皇祐二年(1050)知潁州歐陽修在聚星堂會客時所作的《雪》詩,其序曰:“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鶴、鵝、銀等字,皆請勿用。”意思是,在詠雪的詩中禁止使用那些常見的比擬雪花之白的名詞,如白色的礦物——玉、銀,白色的植物——梨、梅,白色的織物——練、絮,白色的動物——鶴、鵝,白色的天體——月等等,當然,也禁用“白”這樣直接描寫雪的顏色的形容詞,以及“舞”這樣常用的形容飛雪的動詞。
十年后的嘉祐四年(1059)冬,年輕詩人蘇軾在出川赴京的長江舟中,寫下一首詠雪詩,題為《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蘇軾禁用字的范圍,在歐陽修的基礎上贈加了白色礦物“鹽”,白色動物“鷺”、“蝶”,形容詞增加了“皓”、“潔”、“素”(素也可看作白色的織物),動詞則增加了“飛”。將歐、蘇禁用的字合并,去其重復,一共有18字:玉、銀、鹽、月、梨、梅、練、素、絮、鶴、鵝、鷺、蝶、白、皓、潔、飛、舞。當然,這僅僅是例舉而已,并非禁用字的全部,舉一反三,諸如縞、紈、瓊、瑰、鵠、粉、皎、皚之類的字,也當在禁用之列。
元祐六年(1091)蘇軾知潁州,這年冬,作為歐陽修的門生和繼任者,他再次“效歐陽體”,寫下《聚星堂雪》詩。詩序曰:
元佑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
這里所舉“前令”,就是指歐陽修雪詩所說:“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鶴、鵝、銀等字,皆請勿用。”從《聚星堂雪》詩序里我們可得知蘇軾所效“歐陽體”包括如下幾點:其一是名稱,歐陽修所說擬雪諸字“皆請勿用”,蘇軾明確表述為“禁體物語”,有些學者理解為“禁體物”,這可能不夠準確;其二是目的,“禁體物語”乃是為了“于艱難中特出奇麗”,也就是排除熟悉和容易的字眼,在陌生和困難的語言選擇中,使詩歌產生出一種奇特而新鮮的美感;其三是對象,“禁體物語”的體物對象是“雪”這一獨特物體,而不適用于其他詠物詩,當然其他詠物詩可以受此啟發而自制禁令,但古人有關“禁體物語”的討論,實際上只限于詠雪詩;其四是場合,蘇軾的“禁體物語”提出于文人燕集的獨特場合,即“與客會飲”、“各賦一篇”,既是行酒的酒令,也是唱酬的規則,因此這種特殊的詩體具有強烈的文字游戲和詩藝競技的意味。
《聚星堂雪》詩的結尾有“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之句,“白戰”就是赤手空拳的肉搏戰,手無寸鐵,短兵器也不能用。戰斗不許使用兵器,用以比喻寫“體物詩”不能用“體物語”,也就是比喻詠雪詩不能用那些常用來詠雪的字眼。換句話說,如果你在詩中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鶴、鵝、銀這類字中的任何一個,就算手中有了兵器,至少是有了“寸鐵”。也許有人會質疑,《聚星堂雪》詩中有“眾賓起舞風竹亂”、“欲浮大白追余賞”之句,不就使用了“舞”和“白”這樣禁用的字眼嗎?蘇軾自己不就犯規了嗎?其實大不然,歐陽修所禁用的乃是描寫雪的顏色和形態的字,而蘇詩里的“舞”是眾賓,不是雪花,“大白”之“白”是指酒杯,不是雪的顏色,不算犯規。
由于蘇軾稱此詩的特點是“白戰不許持寸鐵”,因此后人將“禁體物語”的詠雪詩稱之為“白戰”或“白戰體”,與“禁體”的意思相同。如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九“白戰”下列“禁體物語”、“歐蘇雪詩”、“溪堂雪詩”諸條。又如南宋俞德鄰《佩韋齋集》卷二《聶道錄和王寅甫外郎雪詩因次韻仍依白戰體》有句曰:“當年白戰禁體物,練絮玉月銀梨梅。”明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二十四《東河驛值雪次茅長史白戰體韻》有句曰:“莫將詩句效蘇公,淮陰詎肯儕儈等。”都是遵循這一寫作傳統。
歐、蘇的“白戰體”也許本來只是“雪中約客賦詩”的酒令,然而其中卻暗含著排除體物詩中隨處可見的陳詞濫調的革新思路。他們所禁用的字眼,正是自六朝以來詠雪詩的習用語。查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所收詠雪詩,便有若干充斥著歐、蘇禁用字的詩句:
集君瑤臺里,飛舞兩楹前。(鮑照)
落梅飛四注,翻霙舞三襲。(梁簡文帝)
晚霰飛銀 ,浮云暗未開。(梁簡文帝)
思婦流黃素,溫姬玉鏡臺。(梁簡文帝)
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奩。(梁簡文帝)
陰庭覆素芷,南階搴綠葹。玉臺新落構,青山已半虧。(沈約)
散葩似浮玉,飛英若總素。東序皆白珩,西浥盡翔鷺。(任昉)
倏忽銀臺構,俄頃玉樹生。(丘遲)
拂草如連蝶,落樹似飛花。(裴子野)
桂華殊皎皎,柳絮亦霏霏。(劉孝綽)
不勝枚舉。韓愈號稱“惟陳言之務去”,在《詠雪贈張籍》詩中仍有“砧練終宜搗,階紈未暇裁”、“定非 鵠鷺,真是屏瓊瑰”、“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出戶即皚皚”、“強欲效鹽梅”、“玉石火炎灰”之類的句子,涉及白色織物練、紈、縞,白色礦物瓊、瑰、銀、鹽、玉,白色動物鵠、鷺,白色植物梅,以及白色形容詞皚皚等。因此,誰能在詠雪詩中不用這些字,誰就能超越韓愈,誰就是詩歌“白戰”的高手。
再回過頭來看看被王文誥贊許為“禁體法”、“白戰之妙”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詩,第一首里有“鹽”字,第二首里有“玉”、“銀”二字,顯然違背了“皆請勿用”的禁令,手持寸鐵,算不得“白戰”。實際上,蘇軾在《聚星堂雪》詩序中已感慨“禁體物語”的詩,“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也就是說,蘇軾在寫《雪后書北臺壁二首》時,本來就沒有想過要仿效“歐陽體”。
還可找出另外的證據。王安石讀了《雪后書北臺壁二首》之后,曾寫了幾首次韻詩,蘇軾隨即答謝,作了《謝人見和前篇二首》:
已分酒杯欺淺懦,敢將詩律斗深嚴。漁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敗履尚存東郭足,飛花又舞謫仙檐。書生事業真堪笑,忍凍孤吟筆退尖。
九陌凄風戰齒牙,銀杯逐馬帶隨車。也知不作堅牢玉,無奈能開頃刻花。得酒強歡愁底事,閉門高臥定誰家?臺前日暖君須愛,冰下寒魚漸可叉。
這二首詩中使用了“絮”、“鹽”、“舞”、“銀”、“玉”等字,全然無視“皆請勿用”的號令。宋人張擴說:“汝南雪令排鹽絮。”(《東窗集》卷二《景繁還所借詩卷并辱以詩輒次韻》)蘇軾自己也說過:“始知鹽絮是陳言。”(《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之二)而《雪后書北臺壁二首》和《謝人見和前篇二首》,卻不避“鹽絮”,這充分說明,蘇軾在密州作詠雪詩時,并沒有“白戰”的自覺意識。
其實,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早就指出《雪后書北臺壁》中的詩句不回避“體物語”: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于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閣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谷“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句。
葉氏的意思是,鄭谷的詩句雖然做到了“去體物語”,但仍不能提高其詩的品格;而蘇軾的詩句雖然沒做到“禁體物語”,還有玉樓、銀海的字眼,但仍不失為超然飛動的好詩。至于韓愈《詠雪贈張籍》,雖然力圖去除“體物語”的弊病,然而仍不免寫出“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的句子,難以回避以白色織物或白色礦物擬雪的現成套路。這段話也證明在宋人眼里,凡是出現了玉、銀、縞之類字的詩,都算不上“禁體物語”的“白戰體”。
由此可見,《雪后書北臺壁二首》雖然是引起宋人唱和的佳作,卻與“禁體物語”的標準不相吻合。因此,王文誥所謂“此禁體法”、“白戰之妙”的評論,純屬無稽之談。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