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立碑之風與蔡邕碑文的成就

東漢時代是中國文學發展的重要時期，它不僅繼承了西漢以辭賦創作為主的文學傳統，而且“文體大備”(劉師培語)。后代的許多重要文體均繁榮、成熟于這一時期，碑銘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種。作為東漢碑文大家，蔡邕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是由他的碑文成就確立的。《昭明文選》收入的蔡邕的兩篇作品都是碑文，分別是《郭有道碑》與《陳太丘碑》。本文主要考察東漢時代的社會風氣及其對碑文寫作的影響，并就蔡邕碑文的風格與成就略抒己見。

東漢時代碑銘文的大興，與厚葬與求名的社會風氣密不可分。東漢前期“貴戚近親奢縱無度，嫁娶送終尤為僭侈”，雖然章帝采取措施“明糾非法，宣振威風”(《后漢書》卷三《章帝紀》)，但效果并不明顯。和、安以后，婚喪嫁娶奢僭之風愈演愈烈，并且由貴戚近親波及到販夫走卒。《后漢書》卷四《和帝紀》載永元十一年(99)秋七月詔曰:“吏民逾僭，厚死傷生，是以舊令節之制度。頃者，貴戚近親，百僚師尹，莫肯率從，有司不舉，怠放日甚。又商賈小民，或忘法禁，奇巧靡貨，流積公行。”同書卷五《安帝紀》載:“(永初元年，107)秋九月庚午，詔三公明申舊令，禁奢侈，無作浮巧之物，殫財厚葬。”又永初五年(111)秋七月詔曰:“比年雖獲豐穰，尚乏儲積，而小人無慮，不圖久長，嫁娶送終，紛華靡麗，至有走卒奴婢被綺縠、著珠璣。”詔令頻繁發布，反映的是東漢社會日益滋長的奢僭之風。這些詔令雖是針對京師，但上行下效，郡縣豪族的風氣也可以想見。王符《潛夫論·浮侈第十二》對此有生動的描繪:“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死乃崇喪。或至刻金鏤玉，檽梓楩柟，良田造塋，黃壤致藏，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崇侈上僭。”除了厚葬的風氣，東漢后期還盛行會葬，如張劭卒后，“會葬者千人”(《后漢書》卷八十一《獨行·范式傳》);郭泰卒后，“四方之士千余人，皆來會葬”(《后漢書》卷六十八《郭泰傳》);陳寔卒后，“海內赴者三萬余人，制衰麻者以百數”(《后漢書》卷六十二《陳寔傳》，《文選》卷五十八蔡邕《陳太丘碑》作“遠近會葬千人以上”)。

豪喪之風的背后，有著復雜的社會背景，說它是為了死者的榮耀，還不如說它是為了顯示與死者有關系的生者的力量。王符《潛夫論·浮侈第十二》:“寵臣貴戚，州郡世家，每有喪葬，都屬縣，各當遣吏赍奉，車馬帷帳，貸假待客之具，競為華觀。”結合蔡邕《陳太丘碑》中“大將軍吊祠，錫以嘉謚……三公遣令史祭以中牢，刺史敬吊。太守南陽曹府君命官作誄……府丞與比縣會葬……河南尹種府君臨郡……”等有關描述來看，東漢時期的喪葬之事確實并不簡單，除了可以褒揚名節、以求不朽外，它已成為一種社會交往的方式。為死者立碑，是喪葬之事的重要內容。一方面碑文寄托了親人的哀思，如《費鳳別碑》云:“君舅家中孫甘陵石勛，字子才。載馳載驅，來奔于喪庭。肝摧意悲，感切傷心。瞻彼碑誄，懷之好音。司馬慕蘭相，南容復白圭。仰之以彌高，贊之而彌堅。不堪哀且思，敘詩之一篇。”另一方面，友人、門生、故吏也借立碑表達思慕之情、頌贊之意，希望碑主藉金石而名垂不朽，如靈帝光和元年(178)桓彬卒后，友人蔡邕等“乃共樹碑而頌焉”(《后漢書》卷三十七《桓榮附桓彬傳》);姜肱卒后，“弟子陳留劉操追慕肱德，共刊石頌之”(《后漢書》卷五十三《姜肱傳》);太尉李咸卒后，故吏潁川太守張溫等相與嘆曰:“名莫隆于不朽，德莫盛于萬世。銘勒顯于鐘鼎，清烈光于來裔。刊石立碑，德載不泯。”(蔡邕《太尉汝南李公碑》)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可以想見，那些夾雜了私人情感的、或出于其他目的的對墓主的夸飾之詞大多并不可信。《后漢書》卷六十八《郭太傳》記載:蔡邕云其所作碑文甚多，皆有慚德，只有《郭泰碑》是一個例外。這是蔡邕的“夫子自道”，相當典型。北魏時期的隱士趙逸曾大膽揭露當時的諛墓之風:“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與伊皋等跡。”(《洛陽伽藍記》卷二城東“建陽里東有綏民里”條引)雖然說的是北魏時期的情況，實際上用在東漢也未嘗不可。

世傳漢碑較早者有《袁安碑》，據《后漢書》卷四十五《袁安傳》，袁安卒年在和帝永元四年(92)。此前東漢名臣如吳漢等卒后，惟聞有誄，不聞有碑。東漢前期文人尚無以碑文名者，較早的碑文撰寫者有和帝時期的劉珍。永元十三年(101)賈逵卒，蘇順作有《賈逵誄》，劉珍有《賈逵碑》(《北堂書鈔》卷一百引)，這說明碑文之興在東漢前中期之交。稍晚知名者則有葛龔、崔瑗，《后漢書》卷八十上《文苑·葛龔傳》載龔“著文、賦、碑、誄、書記凡十二篇。”葛龔所撰碑文，已不可考。又《后漢書》卷五十二《崔瑗傳》載瑗“所著賦、碑、銘、箴、頌、《七蘇》、《南陽文學官志》、《嘆辭》、《移社文》、《悔祈》、《草書勢》、七言，凡五十七篇”。崔瑗的碑文，以《河間相張平子碑》最為知名。張衡卒于順帝永和四年(139)，崔瑗碑文亦當作于此時。

稍晚到了桓帝時期，桓麟所撰碑、誄甚多。《后漢書》卷三十七《桓榮傳》載桓麟“所著碑、誄、贊、說、書凡二十一篇。”章懷太子注云:“案摯虞《文章志》，麟文見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誄七首，《七說》一首，《沛相郭府君書》一首。”據摯虞《文章志》，桓麟文章西晉時尚存十八篇，而碑誄之作至有十六篇之多。桓麟的碑文，開啟了東漢晚期碑文寫作的高潮。蔡邕與桓麟之子桓彬熟稔，蔡邕之擅長碑文及其對碑銘創作投入的巨大熱情，很可能是受了桓氏父子的影響。

蔡邕是東漢的文章大家，《后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云:“(邕)所著詩、賦、碑、誄、銘、贊、連珠、箴、吊、論議、《獨斷》、《勸學》、《釋誨》、《敘樂》、《女訓》、《篆勢》、祝文、章、表、書、記，凡百四篇，傳于世。”蔡邕的創作，不論是在文體種類上還是作品數量上，都大大超邁前人。在蔡邕的作品中，碑文占有很大的分量，這是蔡邕最擅長的文體。陸云《與兄平原書》云“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黃葵點校《陸云集》，中華書局1988年版)，即是就蔡邕碑文而言。據鄧安生先生統計，“蔡集今存碑銘五十余篇，超過其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鄧安生撰《蔡邕集編年校注》“前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蔡邕在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碑文寫作——二十一歲作《瑯邪王傅蔡朗碑》，二十四歲作《玄文先生李子材碑》，二十七歲作《汝南周巨勝碑》，二十八歲作《陳留東昏庫上里社碑》(以上碑文系年，參見劉躍進《蔡邕行年考略》一文，載《文史》第62輯)。這表明蔡邕在三十歲以前，憑借家族的文化聲望以及個人的文學才能，已成為當地的文化名人。以至于同郡處士圈典臨終留言:“知我者其蔡邕!”(蔡邕《處士圈叔則銘》)就含有托蔡邕為碑之意。隨著社會交往的范圍日益擴大，蔡邕受人之托撰寫的碑文與日俱增，如《光武濟陽宮碑》是為河南尹鞏瑋而作，《郡掾史張玄祠堂碑銘》即受郡太守張翻所托而作，《彭城姜伯淮碑》是受申屠蟠所托，為胡廣所撰的三塊碑也是受其故吏之托。由于受人所托，難免要美言相加，甚至違背良心去說假話。蔡邕的這些諛碑屬于“心畫”(揚雄《法言》卷八云:“言，心聲也;書，心畫也。”)失真一類，雖然是時代風氣使然，也難逃后人的指責與批評。

蔡邕高出儕輩之上者，在于其碑文典正、清工與駢儷的文學風格，這是蔡邕對碑文的最大貢獻。

我們先來看蔡邕碑文典正的風格。這一特點與蔡邕精熟古書、善于模仿是分不開的，如《太尉汝南李公碑》云:“外則折沖，內則大麓。惟清惟敏，品物以熙。”“折沖”、“大麓”雖然是古辭，卻用得十分妥帖。劉勰《文心雕龍·誄碑篇》云:“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句無擇言;周、胡眾碑，莫非精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而至矣。”對蔡邕碑文的敘事、綴采、清詞、巧義推崇備至。蔡邕為楊賜撰碑凡四，最具有“骨鯁訓典”特點的當推《司空文烈侯楊公碑》，如“命公作太尉，璇璣運周，七精循軌，時惟休哉。帝欲宣力于四方，公則翼之;辟道或回，公則弼之。虔恭夙夜，不敢荒寧，用對揚天子，丕顯休命。天子大簡其勛，用授爵賜，封侯于臨晉”一段，辭氣高古，雍容揄揚，頗有《尚書》典雅之風。

相對于典正風格而言，清工更是蔡邕獨具的個人風格。劉師培云:“至于蔡中郎之文，亦絕無繁冗之弊。《文心雕龍·才略篇》云‘蔡邕精雅’，實為定評。精者，謂其文律純粹而細致也;雅者，謂其音節調適而和緩也。今觀其文，將普通漢碑中過于常用之句，不確切之詞，及辭采不稱，或音節不諧者，無不刮垢磨光，使之潔凈。故雖氣味相同，而文律音節有別。凡欲研究蔡文者，應觀其奏章若者較常人為細;其碑頌若者較常人為潔;音節若者較常人為和;則于彥和所稱‘精雅’當可體味得之。”(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九《蔡邕精雅與陸機清新》)精雅即清工之意，蔡邕碑文的“精”與“工”，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 在文字、音節上用心琢磨。蔡邕碑文常有“出語”，如《陳留太守胡碩碑》之“行由己作，名自人成”，《郭有道碑文》之“貞固足以干事，隱括足以矯時”。一些碑文中對仗句式的結尾處常常還有平仄相對的效果，如《胡太傅碑》:“進睹墳塋，幾筵空設。退顧堂廡，音儀永闕。”又如《司徒袁公夫人馬氏碑銘》:“幾筵虛設，幃帳空陳。”(二) 在文體上有意避免單調化一。如蔡邕創作的碑銘多采用四言體，但有時也用三言體，如《太尉楊秉碑》與《王子喬碑》的銘文等以為變化。(三) 為一人撰多篇碑文時，為避免重復，常常在內容上有所側重。如蔡邕為胡廣凡撰三碑，《太傅安樂鄉文恭侯胡公碑》敘事上虛泛一些，《胡公碑》敘事則核要一些，《胡太傅碑》則是虛實各半。(四) 善于揣摩立碑者的心情，模擬其口吻，代其立言。既要表達立碑者的哀情，又要切合身份、語氣得體，并非一件易事，但蔡邕卻做得很好。如《文烈侯楊公碑》代楊賜門人頌曰:“巍巍圣猷，匪師不昭;小子困蒙，匪師不教。于皇文父，邈哉伊超。如玉之固，如岳之喬。鉆之斯堅，仰之彌高。示我顯德，授我無隱。”將學生對老師的敬佩、尊崇與感激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蔡邕的碑文還有明顯的駢儷化的傾向，如《荊州刺史庾侯碑》云:

君資天地之正氣，含太極之純精。明潔鮮于白圭，貞操厲乎寒松。朗鑒出于自然，英風發乎天受。事親以孝，則行侔于曾、閔;結交以信，則契明于黃石。溫溫然弘裕虛引，落落然高風起世。信荊山之良寶，靈川之明珠也。爰在弱冠，英風固以揚于四海矣。拜為荊州刺史，仗沖靜以臨民，施仁義以接物，恩惠著于萬里，誠信暢于殊俗。由是撫亂以治，綏擾以靜。帝嘉其功，錫以車服。方將掃除寇逆，清一宇宙，廓天步之艱難，寧陵夷之屯否。

不難發現，這段文字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虛寫與實述的結合——實述以敘事跡，虛寫以鏤精神。虛寫與實述相結合，更能給讀者一個完整、生動的形象。在蔡邕的碑文中，虛筆的運用主要是通過排比與對偶來實現的。以《荊州刺史度尚碑》為例，除了“爰在弱冠，英風固以揚于四海矣。拜為荊州刺史”與“帝嘉其功，錫以車服”等句子外，這一段幾乎全用了排比與對偶的句式。對偶可以增加文章的美感，如“撫亂以治，綏擾以靜”兩句，意思本來相同，蔡邕卻有意分開來說。排比是漢碑中常見的寫法，但蔡邕卻是用得次數更多、句子更長，如引文中“明潔鮮于白圭，貞操厲乎寒松。朗鑒出于自然，英風發乎天受”一段，有力增強了文章的氣勢。由于蔡邕創作的碑文數量眾多，其中一些對句和排比句式難免重復。如《玄文先生李子材銘》云:“不為利回，不為義疚。”《太尉楊秉碑》也用了“不為義疚”。《太傅安樂鄉文恭侯胡公碑》:“其為政也，寬裕足以容眾，和柔足從安物，剛毅足以威暴，體仁足以勸俗。”后來蔡邕在《文范先生陳仲弓銘》中也用了類似的句意:“夫其仁愛溫柔，足以孕育群生;廣大寬裕，足以包覆無方;剛毅強固，足以威暴矯邪;正身體化，足以陶冶世心。”劉師培曾指出從漢到魏的“文章變遷”有四個方面:由散到駢，由簡趨繁，由樸到麗，由深到淺(劉師培著、舒蕪校點《中國中古文學史·論文雜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原刊1905年《國粹學報》第一至第十期)。通過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蔡邕碑文具有明顯的駢化趨勢，正體現出漢魏文章“由散到駢”的演進趨勢。

蔡邕的碑文在當時就產生了很大影響，孔融是一個突出的例子。孔融的傳世碑文只有一篇殘缺不全的《衛尉張儉碑銘》，管中窺豹，我們仍能從這篇殘文中看到孔融受蔡邕影響的痕跡。《衛尉張儉碑銘》云:“君稟干剛之正性，蹈高世之殊軌。冰潔淵清，介然特立。”這顯然是受了蔡邕《郭有道碑文》“將蹈鴻涯之遐跡，紹巢、許之絕軌。翔區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一段話的影響，《文心雕龍·誄碑篇》稱“孔融所創，有慕伯喈”，良有以也。后來，南朝的王儉、沈約，北朝的魏收、溫子升、庾信等則繼承了蔡邕碑文典正、清工與駢儷的風格，并各自發展出新的特點。 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