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孝胥(1860—1938),字蘇戡,一字太夷,別號海藏、夜起翁,福建閩侯縣人。晚清時期,鄭孝胥先后入李鴻章、張之洞幕府,表現出杰出的洋務才能。戊戌變法后期,出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參與變法維新。入民國后,隱居上海。1924年受聘于遜位小朝廷,馮玉祥逼宮后,追隨溥儀在天津寓居。1931年“護送”溥儀出關,次年出任偽滿洲國國務總理一職。1935年辭去國務總理,1938年卒于長春寓所。
鄭孝胥是一位頗具爭議的人物,他既背負漢奸罵名,又是同光體閩派的代表,其詩歌成就很高。他一生所作古近體詩近千首,其中最為動人者,是那些哀挽詩,如《坐懷竹坡侍郎》、《傷壽伯茀仲茀》、《述哀》等。這些哀挽詩透出詩人的真性情,傳達出一種人類普遍的情感,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在近代詩壇享有盛譽,陳衍有“蘇戡詩最工于哀挽”的評價。下面以最富盛名的《述哀》篇為例,觀其動人心魂之處。
《述哀》七篇傷悼兄侄,情辭深切,是《海藏樓詩集》中佳作:
榕城疫盛行,人鬼爭出歿。里中喪族弟,俄復奪一侄。侄年已及壯,蹉跎未授室。愆期我負爾,兄嫂老彌郁。于時迫端午,次兄方臥疾。書中道無慮,悲悸常忽忽。何來鵝車炮,一擊碎心骨。父子相繼逝,先后才旬日。
我持栗兄書,猝不知所為。自呼神略定,勃然涌千哀。兄書本細秀,兩紙字累累。二喪仗經紀,智慮饒安排。疾疫甚刀兵,一言傷我懷。江船幸未發,飛書還相催。行間別無語,速去勿遲回。我兄但自脫,婦稚徐更裁。
淦子赴弟喪,炳子之日本。我特促之行,所慮良在遠。炳前跽告辭,酸淚為一泫。方當迎而父,但去毋凄斷。為農堪養親,世變莫掛眼。三年學成就,聚首日靡短。東人況善我,受托頗繾綣。而父書云云,望汝意不淺。
乞假居持服,懸懷在長兄。張沈來自吳,入門偕吾檉。匆匆相吊慰,語次心屢驚。初聞兄又卒,無淚眼空瞪。究窮死所由,號叫肝自崩。陳郎書在手,白日非幽冥。行年已六十,兒輩盈階庭。何苦而輕死,自沈為獨醒。因憶神戶歸,失足落東溟。墮河經再厄,胥種終相迎。我欲叱閻羅,鬼籍除其名。不然當把臂,地下從先靈。
兄亡非緣疫,其故獨何歟?畏疾而馮河,哀哉豈此愚。寄書且視妹,所言固不虛。書辭靡瞀亂,巷陌多繞紆。河之水悠悠,城東得遺軀。終時作何狀,割愛從黿魚。為弟誠無狀,不能摻其祛。兩兄挈一侄,何許相睢盱。知死不可讓,以次當及余。
死喪雖身威,后死方有事。門中二十口,舍我將誰寄?致書使亟來,惡瘴猶為厲。漢陽趣賃屋,規以安汝輩。三棺當暫厝,閑歲待我至。解衣 蒼山,和土將血淚。筑成名恨冢,償我無窮意。炳乎汝勿歸,父死叔尚在。東行吾計定,世亂重抱耒。
稚辛聞此變,千里來共哭。四支已半摧,一手倚一足。作書寄萱妹,天地此骨肉。事牽難久留,送汝使我獨。登舟一凄惶,去去意殊酷。樓頭臥更起,船尾燈猶綠。江波暗漲天,風雨欲揭屋。余生付殘世,何地同啜粥?
該組詩作于1901年7月19日,時鄭孝胥在張之洞幕府做幕僚。1901年六、七月間,鄭孝胥連接兇訊,他的侄子、兩位兄長相繼去世。以養家為任的鄭孝胥感到痛徹心扉,這種肺腑之痛發之為言,遂成《述哀》組詩。這組五言詩貌似樸拙,內含情感張力,非有至情不能做此語。
第一首哀悼“荃侄”、“發哥”,此二人系一對父子。據《鄭孝胥日記》載,6月27日,“得檉弟寄來栗兄書,荃侄于廿四日暴卒”。7月6日,“得檉弟轉來栗兄十二日書,發哥于初九日丑時病歿”。不過一旬時間,鄭孝胥接連痛失兩位親人,心中悲痛自是難以抑制?!伴懦且呤⑿校斯頎幊鰵{。里中喪族弟,俄復奪一侄。侄年已及壯,蹉跎未授室”,鄭孝胥荃侄因肆虐的瘟疫而歿。去世時,荃侄剛剛成年,未曾婚娶,亦無后代,屬于少亡之人。在鄭孝胥看來,荃侄少亡是一件令人感到極為悲痛的事,因為這意味著荃侄一脈的斷絕?!绊┢谖邑摖?,兄嫂老彌郁”,荃侄的死使其父母飽嘗老年喪子的痛苦,讓人痛心之余又感到無比哀傷。雖然荃侄的死與鄭孝胥沒有任何關系,但鄭孝胥卻說“愆期我負爾”,他責怪自己沒有給“荃侄”張羅婚事,以致其無后。這種看似后悔莫及又于事無補的想法,是人世間所有歷經死別且心中留有遺憾之人普遍存在的一種想法。“于時迫端午,次兄方臥疾。書中道無慮,悲悸常忽忽。何來鵝車炮,一擊碎心骨。父子相繼逝,先后才旬日”。此又述荃侄之父——鄭孝胥發哥之亡。臨近端午節的時候,鄭孝胥還接到發哥給自己的書信,在信中發哥還說自己無有大礙,勸慰詩人不要為自己憂慮、擔心。可忽然之間,鄭孝胥卻接到發哥已亡的兇信,怎不令其感到萬分驚詫與痛心?短短時間內,父子雙亡,人世變遷何其無憑!鄭孝胥感到了一種難以抑制的心痛。據《鄭孝胥日記》載:“發哥近年性益滯執,余擬移其眷全出居漢陽,今遂不及。天實毒我,慟哉。”鄭孝胥原本打算把發哥一家接來漢陽定居,可尚未來得及實施,發哥父子俱歿,也難怪詩人會有“一擊碎心骨”般的悲慟之情了?!案缸酉嗬^逝,先后才旬日”,結句看似直白近乎口語,但卻包蘊著詩人無窮無盡的悲哀,此或呂碧成所言“情到濃時原易淡”哉?
據《鄭孝胥日記》可知,鄭孝胥是從栗兄書信中得知發哥父子相繼病逝的消息,而發哥父子的后事亦全賴栗兄張羅,栗兄在信中交代了操辦喪事的詳細情況?!妒霭А方M詩第二首描述了鄭孝胥接到栗兄書信時既悲慟又復雜的心情:“我持栗兄書,猝不知所為。自呼神略定,勃然涌千哀?!边@幾句寫得非常好,完全符合人在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時的心態?!扳Р恢鶠椤?,猛然間得知親人亡故的消息,詩人不知所措?!白院羯衤远ā?,這句詩非常形象地描繪出人受到莫大打擊后強制自己鎮定的情態,寫得極富神韻。神思略定后,“勃然涌千哀”,回神后詩人淚如泉涌,一時間萬千哀傷涌上心頭。“兄書本細秀,兩紙字累累”,栗兄字體本來是細秀的,就是這樣細秀的字體,兩張紙都寫得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二喪仗經紀,智慮饒安排”,發哥父子的喪事都是栗兄張羅的,鄭孝胥在悲痛之余感到一絲慰藉?!凹惨呱醯侗谎詡覒选?,栗兄在信中說瘟疫比刀兵還可怕,這句話令詩人感到傷心之余,也感到懊悔與無奈。因為鄭孝胥原本打算讓發哥父子搬至漢口居住,但尚未來得及實施,父子二人均被瘟疫所殺,所以“疾疫甚刀兵”一語尤令詩人感到懊悔、傷心?!敖椅窗l,飛書還相催。行間別無語,速去勿遲回。我兄但自脫,婦稚徐更裁”,詩人以質樸的語言,把親人之間的親情寫得真摯而動人。
鄭孝胥荃侄病逝后,淦侄來奔弟喪,即《鄭孝胥日記》1901年6月29日所記載:“淦侄求歸,遣之。”而此時栗兄之子,即鄭孝胥“炳侄”,正準備赴日留學一事。甲午戰爭前,鄭孝胥曾隨李經邁出使日本,結交了一些日本友人。此次他侄子留學日本,亦賴其周旋而成。1901年7月9日,“夜送炳侄上大利船,晤瀨川、美代、吉田等”,此即詩人在第三首中所說“淦子赴弟喪,炳子之日本”?!拔姨卮僦?,所慮良在遠。炳前跽告辭,酸淚為一泫”,鄭孝胥在關鍵時刻催促“炳侄”東行,因為他“所慮良在遠”,為了他侄子的將來而作長遠打算。炳侄辭行之時,“前跽告辭”,詩人一時間“酸淚為之泫”。“方當迎而父,但去毋凄斷。為農堪養親,世變莫掛眼。三年學成就,聚首日靡短。東人況善我,受讬頗繾綣。而父書云云,望汝意不淺”。這些話都是鄭孝胥對其炳侄而言,所言都是不用其掛念家里,好好讀書之類。在這些平淡的臨別語言中,透出詩人對侄子的殷殷期望。詩人雖是娓娓道來,卻含無盡情感。
發哥父子亡故后,鄭孝胥栗兄也墜河而亡,據《鄭孝胥日記》1901年7月12日記載:“季直、子培、繆小山與檉弟同搭江裕來,驚聞栗哥于十三日墜河,至十五日始尋得于水部門外之新港,駭痛欲死。后事皆小元妹丈及葦杭之子經理,停于地藏寺。以六十之年致此慘歿,家人之罪大矣。余不能留于鄂為之移眷,罪亦有焉?!钡谌讓懡拥嚼跣滞龉蕰r的感受?!捌蚣倬映址?,懸懷在長兄。張沈來自吳,入門偕吾檉”,這是日記所記載的鄭孝胥檉弟前來的情況。“匆匆相吊慰,語次心屢驚。初聞兄又卒,無淚眼空瞪”,聽到栗兄亡故的消息后,詩人“無淚眼空瞪”,極為形象傳達出接二連三聽到親人亡故時的心情?!熬扛F死所由,號叫肝自崩”,追問栗兄死因,得知是墜河而死,詩人遂“號角肝自崩”,呼天搶地、心肝欲裂?!瓣惱蓵谑郑兹辗怯内?。行年已六十,兒輩盈階庭。何苦而輕死,自沈為獨醒。因憶神戶歸,失足落東溟”,栗兄年已花甲,兒孫繞膝,為何輕易墜河?“因憶神戶歸”,因為想念在東瀛留學的兒子而“失足落東溟”。這樣的事實令詩人感到憤恨!“墮河經再厄,胥種終相迎。我欲叱閻羅,鬼籍除其名。不然當把臂,地下從先靈?!痹娙擞X得栗兄之亡沒有天理,“我欲叱閻羅,鬼籍除其名”,他真想到地府閻羅殿上,大聲斥責閻羅王,令他把栗兄的名字除掉,讓栗兄重新還陽。傳說人死后要到地府報到,并有生死簿記錄人之壽考。這是詩人痛至極點的想法?!安蝗划敯驯?,地下從先靈”,如果不能令栗兄起死回生,詩人愿意追隨其于地下。鄭孝胥認為自己沒有及時把栗兄家眷移來漢陽,才使栗兄失足墜河。其實,二者之間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只不過詩人痛至深處,才會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才會寫出如此心肝崩裂的詩句。
到第五首的時候,詩人的痛苦情感達到極致后情緒反而舒緩下來?!靶滞龇蔷壱?,其故獨何歟?畏疾而馮河,哀哉豈此愚”,鄭孝胥的栗兄墜河而亡,非因瘟疫而亡,所以鄭孝胥在心理上難以接受?!凹臅乙暶?,所言固不虛。書辭靡瞀亂,巷陌多繞紆。河之水悠悠,城東得遺軀。終時作何狀,割愛從黿魚”,鄭孝胥為了得到更詳盡的情況,給他的妹妹去信。他妹妹在來信中交待了發現栗兄亡故的詳細過程。“為弟誠無狀,不能摻其祛。兩兄挈一侄,何許相睢盱。知死不可讓,以次當及余”,鄭孝胥還是延續上一首“我欲叱閻羅”無理而有情的感情基調。“知死不可讓,以次當及余”,死亡這件事情不能退讓,按照次序下一個就是詩人自己了。
最后兩首詩,詩人逐漸恢復理智,也是一個痛定思痛的心理過程?!八绬孰m身威,后死方有事”,往者已矣,不可追摹,詩人自謂“后死”之人,他還是有事情要完成,有責任要承擔的?!伴T中二十口,舍我將誰寄”,除了他之外,二十余口人沒有人能夠依靠了,鄭孝胥認為他必須承擔起責任?!爸聲关絹恚瑦赫为q為厲。漢陽趣賃屋,規以安汝輩”,鄭孝胥悔恨自己不能及時把他們接出來,才會導致悲劇接二連三地發生,因此他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眷屬都接到漢陽賃屋居住?!叭桩敃贺龋e歲待我至”,鄭孝胥兩個兄長、一個侄子的棺槨暫且安置,等到有時間了,他回到老家會辦妥此事?!敖庖?蒼山,和土將血淚。筑成名恨冢,償我無窮意”,親人之亡,詩人既傷心、懊悔,又怨恨上天不公?!氨跞晡饸w,父死叔尚在。東行吾計定,世亂重抱耒”,詩人告誡留學東洋的炳侄,不要回來,不要悲傷,不要改變計劃。詩人還安慰自己的侄子說,雖然你的父親去世了,可叔父還在。這首詩就像鄭孝胥的家信,平平淡淡中蘊含著深沉而厚重的情感。
最后一首是詩人回歸武漢以后所作,“作書寄萱妹,天地此骨肉。事牽難久留,送汝使我獨”,兩月間,詩人所受打擊真是太大了,因為“萱妹”在料理完兄長的喪事后,也抑郁而終。詩人接連喪失四個親人,怎能不傷心?“江波暗漲天,風雨欲揭屋”,江間波浪震天響,疾風暴雨亦欲掀翻屋頂?!耙磺芯罢Z皆情語”,詩人所寫既是夏季長江到達汛期情景的寫照,又是其內心所蘊彌天痛苦的寫照?!坝嗌稓埵?,何地同啜粥”,鄭孝胥痛失兩兄、一妹、一侄,再難享受到與家人團聚的快樂了,唯有將自己的余生付與這衰殘的世道。
鄭孝胥的《述哀》詩沒有華麗的詞匯,沒有過多雕琢的痕跡,僅以一種樸近乎拙的表達方式,以人之情感本能的發展為脈絡,把內心真實的情感傳達出來。人世間的每個人都會經歷生離死別,這是人之常情,因此鄭孝胥的《述哀》詩不僅寫出一己之情,更傳達出一種人類普遍的情感,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動人心魂。另外,鄭孝胥這組詩雖為悼念親人而寫,卻也折射出晚清的社會現實,瘟疫、戰亂都是百姓生活的磨難,從這一點而言,這組詩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關于鄭孝胥的哀挽詩,王賡《今傳是樓詩話》有評論云:“海藏每謂詩之佳者,必其人哀樂過人,此語不啻自道。集中如《小乙》、《述哀》諸篇,固已流傳萬口矣。弢庵(陳寶琛)題《海藏樓詩》,所謂‘我讀述哀作,聲淚一時迸’者也。”鄭孝胥用看似樸拙的技法,傳達出一種人類普遍的至情至性之情感,感動了當時的詩壇,成就了其“工于哀挽”的名聲。
(作者單位: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