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橫秋,清風兩袖”是《呂祖全書·呂祖本傳小序》中對呂洞賓的頌贊。在中國,呂洞賓是一個雅俗文化都能接受并且喜愛的人物。關于呂洞賓的民間故事很多,在《全唐詩》里題名呂巖的詩歌凡四卷。呂洞賓有許多稱謂,呂煜、呂巖、呂純陽、呂紹先、呂仙翁、回道人等等。比如宋釋普濟輯《五燈會元》云:“呂巖真人,字洞賓。”
在雅俗文化中的呂洞賓都同寶劍有關系。可以說,寶劍是塑造呂洞賓形象的重要道具。我們很難想象沒有寶劍的呂洞賓是個什么樣子。在元、明以降的文藝作品及民間傳說的八仙故事里,往往是以呂洞賓為核心的。我們知道,八仙各有自己的寶貝:檀板、扇、拐、笛、葫蘆、拂塵、花籃,而呂洞賓的寶貝是劍。《宋史·陳摶傳》:“關西逸人呂洞賓,有劍術,百余歲而童顏,步履輕疾,頃刻數百里,世以為神仙。”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說他“有術佩劍”。《呂祖自序傳》:“余十歲能文章,十五好劍。”(《呂祖全書》)今人楊永智先生在《臺灣版印文教神祇圖像初探》中也提到了許多洞賓負劍的圖像,如:
呂祖手持拂塵,負劍,站立云海。(《呂祖真經》)
呂帝捋髯,手持拂塵,站立云海。(《繼世盤銘》)
呂帝背負劍,右手持拂塵,左手捧葫蘆,趺坐蒲團。(《呂帝三世因果經》)
我們遍索《全唐詩》里題名呂巖的詩歌,還會發現呂祖的劍詩俯拾皆是:
眉因拍劍留星電,衣為眠云若碧嵐。(《七言》)
昔年曾遇火龍君,一劍相傳伴此身。(《得火龍真人劍法》)
腰下劍鋒橫紫電,爐中丹焰起蒼煙。(《仙樂侑席》)
一劍當空又飛去,洞庭驚起老龍眠。(《潭州鶴會》)
其實,今天在舞臺上和文學中雅俗共賞的寶劍,從道教誕生之時就受到青睞了。考《列仙全傳》,道教正一道創始人張道陵曾得太上老君授丹灶秘決印劍。歲月綿邈,一直到元代,此劍仍完好如初。三十六代天師張宗演在至元十三年的時候覲見元世祖,“世祖嘗命取其祖天師所傳玉印、寶劍觀之,語侍臣曰:‘朝代更易已不知其幾,而天師劍印傳子若孫尚至今日,其果有神明之相矣乎!’嗟嘆久之”(《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 。關于這個典實,筆者曾經在天師張道陵第六十五代后裔、全國人大代表、中國道教協會副會長張繼禹先生那里得到證實。2006年5月15日,由中國道教協會、運城市人民政府主辦的兩岸三地紀念呂祖誕辰1208年道教文化周紀念大會在芮城舉行,筆者有幸與會,大會期間永樂宮向中國道教協會進行了莊嚴的贈劍儀式,張繼禹先生代表中國道教協會受劍。劍對于呂洞賓有何意義呢?
一、 兵器之劍
東漢劉熙《釋名》:“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可見劍之為兵器,主要用于貼身防衛性質的近距離格斗。劍在古代的兵器里有“百兵之君”的美譽。中華造劍之術的歷史相當悠久,據說黃帝就作神劍利器十五,以鎮九州。春秋晚期楚王在敵人大兵壓境面臨亡國滅種的時候,請出太阿寶劍,劍鋒所指,強悍的敵軍便如湯潑雪。在中國許多傳說和歷史中,劍被賦予了一般兵器所不能具備的神奇功效。
在元明以來的文藝作品以及民間傳說的八仙故事中,呂洞賓是一個手持寶劍、助善除惡、能夠解救人間苦難的游俠形象。許多民俗材料顯示,洞賓能夠口吐劍光,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歷代神仙通鑒》謂洞賓得遇祝融,傳之天遁劍法,曰:“余,火龍真君也,昔持此劍斬邪魔……”(《呂祖全書》)洞賓得此劍后游江淮,斬長蛟,之后誅妖無數,著實為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關于洞賓仗義除奸的故事,民間有太多的傳說。對此,洞賓也有自傳性的詩歌記載,其《絕句》詩曰:“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仗劍當客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龐眉斗豎惡精神,萬城騰空一踴身。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其剛毅個性和俠肝義膽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道教把積德累行視為修道成仙的前提,其綱領性的理論文獻《老子想爾注》就要求教徒遵守“忠孝誠信、行善積德”的道誡,所謂“積善成功,積精成神,神成仙壽”。洞賓當然也繼承了這一主張,他用通俗易懂的詩歌傳經布道:“一毫之善,與人方便。一毫之惡,勸君莫作。……”要使行善落到實處,就必須打黑除惡,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離不開過硬的本領。呂洞賓是怎樣刻苦練劍的呢?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欲整鋒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化江南簡寂觀道士侯用晦磨劍(一作磨劍贈侯道士)》)做為一個俠士的洞賓,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凌晨開匣取劍,劍作“龍嗥”。確實,在中國古代文化里面劍是有靈氣的,陸游《寶劍吟》詩曰:“幽人枕寶劍,殷殷夜有聲。”洞賓也有詩曰:“匣中寶劍時時吼,不遇同人誓不傳。”(《絕句》)我們再看洞賓,即使在冰凍三尺的惡劣環境里,他也能手持寶劍愈練愈勇,以劍砍石,火花飛濺,留下蛇一樣深深的劍痕,這是一個多么令人肅然起敬的俠士形象。其《絕句》又云:“偶因博戲飛神劍,摧卻終南第一峰。”民間還有許多洞賓以劍劈山的傳說故事,都能反映洞賓精湛的劍術。
宋代高僧慧開曾經寫過一首題為《執劍呂洞賓贊》的四言詩,其詩曰:“露刃單提,行殺活令。斬食嗔癡,群魔乞命。夫是之謂,純陽真人。激濁揚清,摧邪顯正。”該詩古雅玄妙,詞嚴氣偉,字數不多,卻別具風味,很能表現呂洞賓的精神追求和俠士風采。而呂洞賓的這種追求和風采,在他的一首詩歌里也得到充分地表達:“奸血默隨流水盡,兇膏今逐漬痕消。消除浮世不平事,與爾相將上九霄。”(《七言》)在群魔亂舞的黑暗社會,老百姓渴望英雄俠士從天而降。而呂洞賓正是一位扶危濟困的俠士,為了天下蒼生,他甚至不忍獨善其身:“可是洞中無好景,為憐天下有眾生。”(《贈劍客》)這是他深受黎民百姓喜歡的一個重要原因。
明、清兩代通俗文學繁榮,劍在各類文學作品里驅邪除害的功能得到進一步的神化,如明代鄧志謨《飛劍記》第四回寫道:“洞賓得遁天劍法,飛仙劍斬蛟殺虎。”隨著通俗文學的傳播,呂洞賓的俠客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二、 禮器之劍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對寶劍大都情有獨鐘。《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新唐書·李白傳》:“李白……擊劍為任俠。”《禮記·樂記》:“武王克殷反商……虎賁之士說劍也。”唐代孔穎達對這一點的解釋是:“說劍者,既并習文,故皆說劍也。”司馬遷論劍更是精辟:“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將“論劍”提高到“與道同符”的高度,認為“論劍”是一門“內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的大學問,其所指已經遠遠超出了寶劍臨戰擊刺的效用,而是賦予寶劍特殊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內涵。中國古代士人往往懷書抱劍,逍遙于士林和市井。“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李白《俠客行》),“說劍真無匹,論文亦有神”(袁凱《懷張叟》),讀讀這些詩句,真能讓我們想見那些神采飛揚的古人們。而寶劍也確實為后人塑造了一個瀟灑飄逸的呂洞賓,《唐才子傳》曰:
吾仙人,安用劍為?所以斷嗔愛煩惱耳。……又嘗……留詩人:“袖里青蛇凌白日,洞中仙果艷長春。須知物外餐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又醉飲岳陽樓……久之,度古柳別去,留詩云:“朝游南浦暮蒼梧,袖里青蛇(按:青蛇是劍名)膽氣粗。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抱劍餐霞,醉酒朗吟,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中國歷史上那道亮麗的人文風景——魏晉風度。“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這與嵇康的“長于俗人別,誰能睹其蹤”(《游仙詩》)何其相似!惟中古之傷逝、苦悶與悲愴的情懷在洞賓的故事和詩文里全然不見。洞賓有詩自道曰:“身居北斗星勺下,劍掛南宮月角頭。道工醉來真個醉,不知愁是怎生愁。”愁苦是人類不可擺脫的普遍的情感體驗,洞賓是如何做到“不知愁是怎生愁”的呢?據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洞賓在自傳里論及劍術曰:“世言我賣墨,飛劍取人頭,吾聞哂之。實有三劍:一斷煩惱,一斷貪嗔,一斷色欲,是吾之劍也。”我們前面曾引《執劍呂洞賓贊》,詩中“斬食嗔癡,群魔乞命”也是歌頌洞賓以劍斷貪婪之心的。洞賓又把劍分為兩種,他說:“劍有道劍、法劍之別。道劍,出入無形,殺奸以去神散之法;法劍,世俗共睹,治人以技藝。”看來,呂洞賓是用法劍除暴安良,用道劍澡雪精神。
“道教認為人的欲望是罪惡和災難的根源,無論是治國理政、個人修養都要對欲望加以抑制”(卿希泰《中國道教》,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 。洞賓用自己的寶劍(其實是對于自然、社會和人生的達觀態度,這種態度“進乎技矣”)斷去了煩惱、貪嗔和色欲。所以從他的自述里,我們看到了“唐室進士,今時神仙”的洞賓無欲無求的瀟灑人生。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瀟灑”就是輕世肆志,就是高呼“禮豈為我設邪”(《晉書·阮籍傳》)。其實,魏晉風度所表現的那種與禮教的背離是瀟灑,而遵循和恪守又何嘗不是一種瀟灑!或者應該說,最原始和最正統的瀟灑就是遵循和恪守。這在劍文化里同樣如此。劍很早便與禮制發生了關系,賈誼說:“古者天子二十而冠,帶劍;諸侯三十而冠,帶劍;大夫四十而冠,帶劍;隸人不得冠;庶人不帶劍。”(徐堅《初學記》)這樣看來,在官本位的中國古代,這是多么大氣的瀟灑啊!據文獻記載,魏晉以后,原來做為兵器的劍幾乎完全變成了裝飾和禮器,成為人的政治地位和社會等級的一種標志性的東西。隋唐時代,國家又對佩劍之禮作出了森嚴的規定。三公九卿在廟堂之上,劍佩鏗鏘,蔚為壯觀,怎不令人心儀!在我們這個非常重視禮的國度里誕生的道教,當然也會順遂地把寶劍做為自己體系里面的禮器。
三、 法器之劍
世界上的宗教,一般說來,都要在理論上回答關于人的欲望問題。道教也不例外。《老子》曰:“見素抱樸,少思寡欲。”可以說“寡欲”是道家和道教里一個極其重要的范疇和教義,我們在上面提到呂洞賓自述寶劍所具備的三個功能和意義,其中“斷貪嗔”,也涵蓋了這個意思。道教理論家對色欲更有獨到而深刻的論述,如《莊子》說:“無老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可見正統的嚴肅的道教是要人節欲的。但節欲不是禁欲,所以葛洪認為:“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坐致疾患,若縱情恣欲,不能節宣,則伐年命。”(《抱樸子》)道教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支派林立,其中有主張采陰補陽和保精煉劍之說。比如道教中有劍仙學,胡孚琛先生在《道教內丹學揭秘》中據仇兆鰲《悟真篇提要》論及“保精煉劍”:“元精堅固,則劍鋒剛勁;鍛煉有方,則劍氣通靈。劍要剛、通、靈……”運城歷史上就有中條山老姆派的女丹學,也叫劍術派,它以劍術修煉成道,分“法劍”和“道劍”,這兩種劍術之源流在《呂祖全書》里記載甚詳,這些材料都顯示呂洞賓無愧于道教內丹派祖師的稱號。
但是,正如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所說,中國各家學術在發展流變的過程中總是有疏離甚至違背最初原則的流派產生,道教也是這樣,在中國道教里面有許多邪者和愚者把道教所研討的房中術變成了他們縱欲宣淫的理論工具,甚至以此媚主餌功,欺世禍民,豈不哀哉!
在明代鄧志謨所著《飛劍記》一書中,第五回為“呂純陽宿白牡丹,純陽飛劍斬黃龍”。其實,在民間和士林早就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呂洞賓三戲白牡丹”。關于這個故事版本很多。其中一個說法是呂洞賓最后一次在和牡丹魚水之歡的時候,未能做到接而不施,丟失了元陽至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冤家對頭黃龍禪師突然出現。洞賓不但被打得大敗,還把火龍真人傳授給他的雌雄雙劍中的雌劍讓黃龍禪師收了去,只剩下一柄雄劍伴他浪跡天涯。“飛劍斬黃龍”,本來屬于道教仙家修煉的境界問題,這個時候的“劍”就具有了特定的宗教意義和內涵。
不管怎么說,洞賓能贏得雅俗文化的青睞,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他與白牡丹演繹的風流韻事有關。因為三戲白牡丹,他在“劍仙”、“詩仙”、“醉仙”之外又贏得了“色仙”的美稱。“色仙則是仙家少有的雅號,恐怕是呂洞賓所獨享的了。因此,王母娘娘壽誕群仙來祝壽時,王母說:‘這么多仙,誰來給我祝壽都可以,就是不讓呂洞賓來,他貪酒色財氣。’”(喬繼堂《中國崇拜物》,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我們知道,明清理學盛行,也恰恰是這個時候,現實生活和文學作品里出現了“禁欲”的極端反動——“縱欲”,呂洞賓也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頻頻出現于不同體裁的文學作品里面,難道這不是一種很有趣的反諷嗎?
對于既能滿足色欲又要修煉成仙的問題,道教文獻里資料頗多,如《素女經》講:“法之要者在于多御女而莫教泄陰補陽。”洞賓的風流神仙形象在他自己的詩詞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其《漁父詞·燦爛》云:“交會處,更嬌羞,轉覺情深玉體柔。”這就將采陰補陽之術說得很世俗。洞賓在后來的修煉過程中認識到必須與女色絕決,所以他在《百字碑》里說:“色欲已罷盡。”另外,他又寫下了一首很有名的詩自警警人:“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伏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髓骨枯。”(《警世》)詩歌將可愛與恐怖,溫柔與兇殘,享樂與赴死直接聯系起來,真是振聾發聵,今日仍喜風流之士可不思之?
綜上,寶劍不僅是兵器、禮器和法器,也是一種文化精神。呂祖所負之劍既有實用價值,又有審美價值,是一個雅俗文化都樂于接受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呂祖之劍具有儒之三寶“智、仁、勇”與道之三寶“精、氣、神”的雙重品質,從而使呂洞賓的文學形象和舞臺形象倍添風骨。
(作者單位:運城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