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著名詩人崔顥(694—758,從譚優學《唐詩行年考》)的《黃鶴樓》詩,久負盛名,成為歷代所推崇的珍品。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評:“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黃鶴樓》詩的寫作具體時間已不可確證,但大體年代是可以考定的,那就是唐開元十五年(727)到開元末(741)。崔顥的《黃鶴樓》已入選唐芮挺章的《國秀集》,《國秀集》成書于唐玄宗天寶三年(744),該集所收的詩皆為開元至天寶三年(713—744)期間所作,據此我們可知《黃鶴樓》最遲寫于天寶三年。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黃鶴樓》在唐詩乃至中國古代詩歌中都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這首深受后人推重和激賞的詩歌,其主旨一直是后人關注的焦點,對該詩的理解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認為此詩從本質上抒發的是一種看破紅塵,勘透世事,打算超越世俗塵囂而不可得的愁苦;有人認為該詩表達了懷古思鄉之情;也有人認為該詩是作者因登樓寂寞而生的淡淡鄉愁的流露。近年來,更有諸多學者將其和李白的《游金陵鳳凰臺》加以比較,突出李、崔二人詩的同異。筆者認為,《黃鶴樓》詩的主旨并非單一,而是復雜多面的,正如其詩一樣時空翻轉,古今跳躍,舒卷自如。
一、 升天學仙路難覓,古樓白云空依舊
——憶古追昔空惆悵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詩的前兩聯講到一個神話傳說。《南齊書·州郡志下·郢州》載:“夏口城據黃鶴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鵠過此上也。”黃鵠,《齊諧志》作黃鶴。《太平寰宇記》卷一一五中《武昌府》載:“昔費文袆登仙,每乘黃鶴于此樓憩駕,故名。”詩人登臨黃鶴樓,首先想到的是黃鶴樓美麗而縹緲的神話傳說,崔顥巧妙地拉近時空距離,昔時的典故與此時的景觀完美結合,平添了悠悠白云的藍天映襯下臨江高矗的黃鶴樓的神秘感。“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詩人的視野從地上的黃鶴樓轉向邈遠的天空,詩人的思緒也一下從惆悵的現實飛到了遙遠的古代。金圣嘆曾說:“‘昔人已乘黃鶴去’是憶昔人,‘黃鶴一去不復返’是想昔人,‘白云千載空悠悠’是望昔人。”(《金圣嘆評點才子全集》)詩人為什么對昔人又憶又想又望呢?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因仕途失意而產生的避世情緒的宣泄(關于崔顥的“仕途失意”,詳后);二是追仙慕道思想的自然流露。唐朝實行開放的文化政策,儒釋道三教并重,尤其是道教,因其祖師爺姓李與帝王同姓,因此成了唐朝的國教。宋王溥《唐會要》卷五十專門談到道教在唐朝的興盛情況。唐朝統治階層大力提倡道教,道教在整個唐代都很繁榮,道觀、道士眾多。楊貴妃曾被度為女道士,法號太真;唐玄宗晚年也曾被度為道士;著名詩人賀知章退休回家后也曾當道士。道家追求長生不老,編織了許多得道成仙故事,在當時社會深入人心。詩人官場失意,自然轉向退隱,欲超脫塵世,因而艷羨古人可以隨心所欲,得道升仙。然而,仙人不可見,成仙又無術,現實始終無法超越,成仙愿望落空,免不得落寞哀怨。“尊崇道教”時代文化背景在詩人筆端心底潛意識發而為文,便有了《黃鶴樓》的開頭,如信手拈來,自然天成。
二、 金城故里悲柳樹,賞心亭上嘆流年
——悠悠碧樹總關情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是該詩的點睛之筆,詩人站在黃鶴樓頭,極目遠眺,對岸的漢陽一馬平川,晴朗的天空下,岸上的參天大樹清晰可辨。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致,恢弘而壯闊,但帶給詩人的卻是千般愁緒,萬端感慨。詩人見樹而生愁,愁不可解,無法釋懷。顯然,詩人在此暗用了“桓溫見樹傷懷”的典故。《世說新語·言語》載:“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桓溫見柳樹而傷心,恨歲月流逝太快,不能追回。崔顥心通古人,觸物興感,慨嘆歲月蹉跎,人生短促,滿腔抱負尚未實現,惆悵之情溢于言表。
上面說到“晴川歷歷漢陽樹”運用了桓溫傷樹的典故,似乎不足以令人信服。我們再以詩人對意象的精心選擇進一步闡明詩人的本意。武昌在唐時是比較繁華的都市,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歷史傳說都盛名遠揚,崔顥為什么不去描繪繁華的武昌城,美味的武昌魚,唯美的伯牙與鐘子期的高山流水故事,楚王的風流韻事,而偏偏選擇那“晴川”之下的“漢陽樹”呢?顯然,作者是別有用心的。崔顥選取“晴川歷歷漢陽樹”這一意象,是想暗示和隱喻某種感情,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寫景。“意象的本質是寄托隱含,委婉不露,不直接言意而將意寄托隱含于象中,因而意象具有雙重意義,即外意和內意,也稱字面意義和內意。”(屈光《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晴川歷歷漢陽樹”從字面意義我們可理解為:晴空萬里的藍天下,長江對岸,漢江兩岸一馬平川,平原上參天大樹清晰可見。而它的內意當是如上所分析的那樣:歲月流逝、功業未成的悲傷在詩人的心底激起的陣陣哀傷。這種寄意和寫景的巧妙結合,達到了詩情畫意的水乳交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那么,崔顥何以會抒發“歲月流逝,功業無成”的慨嘆呢?我們可以從崔顥一生的仕途經歷中找到真實的答案。《舊唐書·文苑傳》載:“開元、天寶年間,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顥,京兆王昌齡、高適,襄陽孟浩然,皆名位不振。”這里非常清楚地寫明崔顥雖有詩才,但官位、社會地位并不高。另外,崔顥的事跡在正史《舊唐書》和《新唐書》中的記載都十分簡略,但通過崔顥的作品和其他人的傳記,我們可以了解到崔顥一生的主要仕途經歷。
1. 開元十一年(723),崔顥約30歲,中進士。
據《舊唐書》卷一九GA996下文苑傳下崔顥傳記載:“崔顥者,登進士第。”《新唐書》卷二GA996三文藝傳下載:“崔顥者,亦擢進士第。”《唐才子傳》中寫道:“顥,汴州人,開元十一年,源少良下及進士第。”據此,我們可知崔顥曾中進士,但沒見中進士后授何官職。
2. 開元二十九年至天寶二年(741—743),時年崔顥50歲左右,在定襄,任錄事參軍,正七品下。
據《新唐書·杜佑傳》載:“杜佑之父名希望……希望愛重文學,門下所引如崔顥等皆名重當時。”杜希望曾于開元二十一年(733)至二十四年(736)任代州都督,崔顥也在此期間供職于代州都督府。另外,我們可以從崔顥《結定襄郡獄效陶體》詩中得到一些線索。該詩寫道:“我在河東時,使往定襄里。定襄諸小兒,爭訟紛城市。……我來折此獄,五聽辯疑似。小大必以情,未嘗施鞭捶。”定襄在唐代屬代州管轄,崔顥前往定襄郡處理了大量案件,從事斷獄工作,由此,可以佐證崔顥曾在代州都督府內任職。《唐會要》卷六八論及都督府的設置及職能時,曾提到都督的屬官錄事參軍,“令糾察管內官人”。《新唐書·百官志》載,“都督府設錄事參軍一人,正七品下。所屬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崔顥曾以代州都督府錄事參軍的身份前往定襄郡進行糾察,親斷刑獄,許多疑難案件得到解決。據以上材料,我們可知崔顥在開元末到天寶初這一段時間的任職情況,這也是崔顥施展才能較順利的一段時間。
3. 崔顥在天寶三年(744)之前曾任太仆寺丞,從六品上。
唐芮挺章《國秀集》中所收的詩皆為開元至天寶三年期間的作品,該集選崔顥詩七首,包括《結定襄獄效陶體》、《黃鶴樓》、《古游俠呈軍中諸將》等。芮挺章在《國秀集》目錄中署崔顥官銜為太仆寺丞。《新唐書·百官志》列太仆寺丞四人,從六品上。
4. 崔顥官終司勛員外郎。
《舊唐書·崔顥傳》稱“(崔顥)累官司勛員外郎”。元朝辛文房《唐才子傳》載:“(崔顥)天寶中為尚書司勛員外郎。”
以上材料我們可知,崔顥的一生,所做官不超過六品。才華橫溢、滿腔建功立業抱負的崔顥,在其有生之年并沒有大展才華的機遇。這才有了其在詩歌中對歲月飛逝、壯志未酬的慨嘆。以上,我們從崔顥的仕途經歷也可旁證《黃鶴樓》中使用“桓溫傷樹”典故的可能性。
三、 禰衡洲上千年恨,崔顥樓頭一首詩
——萋萋芳草亦含憂
再看“芳草萋萋鸚鵡洲”一句,詩人登樓遠眺,眾多景物不取,為何偏選那江中一片長滿亂草的沙洲呢?這里,詩人同樣化用典故,借古人禰衡客死江夏之事抒懷。“禰衡洲上千年恨,崔顥樓頭一首詩”,這是一副明代人所作的懸掛于黃鶴樓上的楹聯(撰聯者不可考),前人的闡釋非常巧妙地點明了《黃鶴樓》的用典,《后漢書》卷八十下禰衡傳記載,漢末的禰衡很有文才,只可惜生不逢時,因而才華得不到施展,曹操“聞衡善擊鼓,乃召為鼓吏”,禰衡既不見容于操,又不見容于劉表、黃祖,終被黃祖所殺,死時才二十六歲,死后葬于鸚鵡洲。“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崔顥由眼前芳草茂盛的沙洲景觀聯想到禰衡懷才不遇的悲劇,不僅表達了對古人的深切同情,更流露出了對自己不幸遭遇的憂憤。
崔顥自幼苦讀詩書,冀能成才揚名。據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載:“顥苦吟詠,當病起清虛,友人戲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詩瘦耳!’”可見,崔顥是何等用功。而他苦學的根本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登科進士,實現“兼濟天下”的崇高理想。在崔顥中進士前,曾經獻詩干謁當時的名士李邕,卻不被禮遇。唐時,要考中進士,名人的推薦是至關重要的。崔顥也曾嘗過不被名家賞識的滋味。據《新唐書》卷二GA996三崔顥傳載:“初,李邕聞具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去。”意氣風發,躊躇滿志而遭到冷遇,對本身敏感而多情的文人來講,打擊是很大的。這種憂懼會不時卷土重來,侵擾詩人的心靈,也為詩人創作提供了精神的源泉。開元十一年(723)崔顥中進士后,非常希望去戍邊,建立功業。他曾給梁州都督張敬忠獻詩,希望其引薦自己。詩題為《贈梁州張都督》,詩中寫道:“聞群為漢將,虜騎不南侵。出塞清沙遠,還家拜羽林。風霜臣節苦,歲月主恩深。為語西河使,知余報國心。”崔顥在詩中盛贊張都督的豐功偉績,同時詩末非常明確表達了自己的一腔報國之心,十分顯然是希望得到張敬忠的賞識和引薦。然而,崔顥的希望在無情的現實中落空了,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實現其鐵馬金戈,建功揚名的理想。后來,崔顥寄希望于代州都督杜希望時才在其府內任錄事參軍一職,僅是個正七品下的小官。這表明崔顥一直在苦苦追求自己的理想。
以上材料,多次證明崔顥一生的確懷才不遇。他借禰衡之事抒發自己懷才不遇之痛并非無病呻吟,而是詩人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
另外,“芳草”這一意象活用了屈原《楚辭·招隱士》中的名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展現了詩人對芳草頑強生命力的由衷贊嘆。
四、 日暮天晚思鄉切,江上霧靄更添愁
——遁世歸鄉遣悲愁
《黃鶴樓》詩的開篇,即首四句表明了詩人對得道成仙的向往。那么,詩人為何如此向往得道成仙呢?是因為他無法實現建立功業的理想,只能寄希望于超脫成仙。然而,現實中,升天理想落空,成仙也即成為了泡影。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如意,得道成仙也遙不可及,那該如何解脫呢?只有唯的一條路——歸鄉。“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傍晚時分,江上升起沉沉霧靄,思鄉之情陣陣涌上心頭,如長江之水不斷沖來。面對浩渺的長江,暮靄的映襯增添了幾分寒意,更加深了詩人的愁情。“煙波江上使上愁”,這里的愁,既有報國無門、功業無成的無奈,又有懷才不遇的憂傷,人生短暫的迷惘,更有游子遷客思戀故土的鄉愁。這種愁,如江霧般縈繞于詩人的心頭,揮之不去。作者的憂憤、哀怨隨著時間的推移、景致的轉換發生了轉移,詩的寄意急轉直下,由壯志難酬的悲壯轉而為遁世歸鄉的悲涼。
總體看來,詩的開篇羨慕仙人長生,哀嘆凡人生命的短暫;桓溫見樹而傷心典故的暗用,透露出詩人對生命流逝太快的憂慮;禰衡早逝而鸚鵡洲上芳草仍年年茂盛成長,透露出詩人對生命短暫的沉思。《黃鶴樓》詩的意象是多元化的,詩歌的主旨同樣復雜而多變。正是詩人行云流水、時空虛實的跳躍思維,才產生了妙筆生花,寓意深遠的詩意。最后,引用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的詩評結束本文:“(黃鶴樓)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
(作者單位:廣東警官學院基礎部)
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臺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而太白結句云:“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年,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別有“捶碎黃鶴樓”之句,其于顥未嘗不耿耿也。
(瞿佑《歸田詩話》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