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古辭《石留曲》試解

中華書局1974年版點校本《宋書》卷二十二《樂志》四中，錄有樂府古辭“漢鼓吹鐃歌十八曲”，其中之一即《石留曲》。該點校本《宋書》，是由王仲犖先生執(zhí)筆點校，傅璇琮先生編輯整理。所用底本，乃是宋元明遞修本、明之北監(jiān)本、毛氏汲古閣本、乾隆武英殿本等。王、傅二位先生，對此18首曲，標點斷句17篇，唯獨對《石留曲》，采取了嚴肅認真、穩(wěn)妥無誤的辦法，亦即原文照排:“石留涼陽涼石水流為沙錫以微河為香向始 冷將風陽北逝肯無敢與于楊心邪懷藍志金安薄北方開留離蘭?！彪m然僅有寥寥45個字，卻是句讀難斷，不知所云何意。長期以來，盡管也有學者試圖破譯，筆者也曾有過嘗試，但是，始終未能盡如人意?，F(xiàn)將筆者新的試解，公之于眾，以求教于方家。

《石留曲》之所以頗為費解，沈約認為:“今鼓吹鐃歌，雖有章曲，樂人傳習，口相師祖，所務者聲，不先訓以義。今樂府鐃歌，校漢魏舊曲，曲名時同，文字永異，尋求文義，無一可了?！?《宋書》卷十一《志序》)意謂樂人向弟子傳授樂曲，是以口耳授受的方式，師傅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徒弟即使聽清了聲音，也會唱了，也未必能以領會樂曲的含意。因為師傅沒有首先講解文義。魏晉南北朝的樂府鐃歌，與漢代樂府鐃歌，有的曲名相同，但是文字差別很大。再要去尋求樂曲原意，照這種傳唱方式就沒有辦法了。這種說法，確實很有見地。因為古代的樂人，地位卑賤，一般是被剝奪了學習文化知識的權利，即使能以識文斷字，恐怕也是水平有限。雖然跟著師傅學會唱了，也未必能以領會演唱的內(nèi)容，原文究竟是哪些字，也未必清楚。直至明清時期，甚至解放初期，這種情況，也并非絕無僅有。清代著名戲劇家李漁，就曾經(jīng)指出，此類優(yōu)伶，“有終日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閑情偶寄》卷之五《演習部·授曲第一·解明曲意》)，所以，他特別強調(diào)首先要解明曲義。其實，即使伶人之師亦即“教率”，亦往往“弟子不明師傅拙”，或者僅是記錄此曲以備自用，抑或以之傳授弟子，即使不懂造字六書，不明音韻究屬何紐，卻也能以以簡代繁、同音假借，或者貪圖省事，每遇不識難寫之字，便以白字別字權且替代。即使此曲，并非藝人記錄傳訛，而是原詩本來出自文人之手，世代相沿，也會以訛傳訛，出現(xiàn)錯字、別字，弄得后人難以破譯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如今我們的研究，自是應當根據(jù)原文內(nèi)容，聯(lián)系語境文意，為之校正正誤。循此思路，筆者特作如下?？?。所舉某詞、某字的含義，盡量從漢代之前或至多是魏晉南北朝之前的文獻中尋求佐證。

“石留曲”:即“石溜曲”?！笆魶觥?石留，即“石溜”。晉左思《魏都賦》:“隰壤瀣漏而沮洳，林藪石留而污穢。”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河水四》:“北坎室上，有微涓石溜，豐周瓢飲，似是棲游隱學之所?！薄笆铩?，指代成皋?！稇?zhàn)國策》卷二十六《韓》一:“三晉已破，智氏將分其地。段規(guī)謂韓王曰:‘分地必取成皋?！n王曰:‘成皋，石溜之地，寡人無所用之?！我?guī)曰:‘不然。臣聞一里之厚，而動千里之權者，地利也;萬人之眾而破三軍者，不意也。王用臣言，則韓必取鄭矣?！踉?‘善。’果取成皋。至韓之取鄭也，果從成皋始大?！?《戰(zhàn)國策》，漢劉向集錄、高誘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排印本)宋鮑彪注曰:“溜，言其無積潤。”元吳師道補注曰:“溜，言甚無積潤。補曰:溜，言多山石，水所溜也。”由此可知，石溜，是指被流水沖洗浸蝕的山石磽薄貧瘠之地。即使如此，也是地利，故段規(guī)認為也不可忽視，韓王正是從其建議，奪取了石溜之地成皋，才由此擴大而取得鄭地。所以，后世以此典故，說明即使貧瘠磽薄之地，也要占有而不能丟失。“石留涼”，即“石溜涼”，指成皋乃石溜之地，溪水冰涼。成皋，即今河南省滎陽汜水鎮(zhèn)。位于大伾山頂，北鄰黃河，東靠汜水?！瓣枦鍪?陽，河水的北岸為陽?！豆攘簜鳌べ夜四辍?“水北為陽，山南為陽。”成皋，北臨黃河。“陽涼石”，指成皋的黃河北岸都是寒冷冰涼的山石?！八鳛樯冲a”:錫，音 yǎng ，《毛傳》:“鏤錫，有金鏤其錫也。鄭箋:眉上曰錫，刻金飾之，今當盧也。孔疏:揚者，人面眉上之名。馬鏤錫，施鏤于揚之上，若今之當盧，當馬額盧，在眉眼之上，刻金為之飾也。”“水流為沙錫”，意謂黃河水流成了裝飾成皋沙石的金邊?！耙晕⒑訛橄恪?因為水流幽深，河水透出清香。微，幽深?！跋蚴?冷”:溪水才冰涼。向始，起初。剛剛。方才?！侗笔贰肪戆耸妮d孝子長孫慮為代父就刑時說:“慮身居長，今年十有五。有一女弟，向始四歲，更相鞠養(yǎng)，不能保全。父若就刑，交墜溝壑，乞以身代父?！?，“溪”的異體字。《古詩紀》卷十五《石留》，《古詩鏡》卷一《石留》中，均作“谿”，亦即“溪”?！端螘肪矶稑分尽匪?，作“ ”，《字匯補》:“ ，音未詳?！薄皩ⅧP陽”:使風吹向北岸。“北逝肯”:是否愿意北征。北逝，北去，北征。北齊人魏收《魏書》卷五十六載，連山的奴仆殺人之后，“乘馬北逝”?！端囄念惥邸肪硭?“賦宋亮九月九日登陵囂館，賦曰:‘歲九旻之暮月，肅晨駕而北逝。’”“無敢與于楊”:你可否愿意北征到楊國。楊，古國名，姬姓，在今山西洪洞東南，春秋時滅于晉，成為羊舌肸的彩邑。“與于楊”，與其一同到古楊國?！洞呵镒髠鳌废骞拍?“公告叔侯。叔侯曰:‘虞、虢、焦、滑、霍、楊、韓、魏，皆姬姓也，晉是以大。若非侵小，將何所取?’”(中華書局1981年版)“心邪”:心啊。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懷藍志金”:意謂齊心協(xié)力，意志堅強。藍，藍草，可為染料?！盾髯印駥W》:“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志金，指意志堅強似金。懷藍志金，亦即“志懷金藍”。《子夏易傳》卷七:“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藍?！薄鞍脖”狈健?怎能到達北方楊國。安，怎能。司馬遷《史記·黥布列傳》:“汝安知之?”《淮陰侯列傳》:“吾亦欲東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薄，侵入，進入?！盾髯印ぬ煺摗?“寒暑未薄而疾。”“開留離蘭”:意謂化開石溜，佩戴蘭草。開留，即開溜，化開石溜。梁庾信《奉和太子納涼梧下應令》:“北園涼氣早，步輦暫逍遙。避日交長扇，迎風列短簫。山帶彈琴曲，桐橫棲鳳條。懸門開溜水，錦石鎮(zhèn)浮橋。黑米生菰葉，青花出稻苗。無因?qū)W仙藻，云氣徒飄飖?！?《御定佩齋詠物詩選》卷二十三)離藍，離，“縭”之假借字。離藍，佩戴蘭草。《離騷》:“紉秋蘭以為佩”，王逸注:“蘭，香草也。”

倘若將以上同音假借字換為正確之字，則原文應是:“石溜涼陽涼石水流為沙錫以微河為香向始溪冷將風陽北逝肯無敢與于楊心邪懷藍志金安薄北方開溜縭蘭。”如果加上標點，則會成為一首樂府詩:

石溜涼，陽涼石。水流為沙錫，以微河為香。向始溪冷，將風陽，

北逝肯，無敢與于楊?心邪，懷藍志金，安薄北方，開溜縭蘭。

倘若譯為現(xiàn)代詩歌，大意則是:

成皋的流水從山石上溜過啊好冷好涼，

流水北岸的山石啊好冷好涼。

水流為泥沙鑲上了金邊，

幽深的流水使河中散發(fā)清香。

風兒剛剛將冷水吹暖啊，

你可愿跟隨流水北征到楊?

我的心啊，志懷金蘭不彷徨。

怎樣才能逼進北方，

將石溜化開，佩戴上蘭草芬芳!

沈約《宋書》之《樂志》既言此曲乃“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之一，此詩當是《石留曲》的歌詞。眾所周知，今存漢魏六朝樂府歌辭中，俗樂方面，重要者，當數(shù)相和歌詞與鼓吹曲辭。遠在秦代，鼓吹樂曲，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及至漢代，又有發(fā)展。作為軍樂，稱為鐃歌。因為以鐃伴奏。鐃者，“如鈴而無舌，有柄而執(zhí)之”(《初學記》卷十六)。屬于金類樂器?！稌x書》卷二十二載，“漢時有短簫鐃歌之樂，其曲有朱鷺、思悲翁……石留、務成、云黃爵、行釣竿等曲，列于鼓吹，多序戰(zhàn)陣之事”。演奏此類樂曲，旨在激勵士氣，后世用以宴饗有功之臣。而《石留曲》當是以成皋之戰(zhàn)為背景，還是有本事可尋的。

其一，石溜之地成皋屬于晉地，歷史上，韓趙魏三家分晉，韓王就是首先占領成皋，奪取鄭地，成為戰(zhàn)國七強之一的。其二，戰(zhàn)國紛爭至秦統(tǒng)一，僅二世即亡。在秦末楚漢相爭中，成皋之戰(zhàn)，奠定了漢王劉邦戰(zhàn)勝楚王項羽的基礎。此戰(zhàn)始于漢高帝二年(公元前205年)五月，迄于漢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八月，歷時兩年零三個月之久。先是漢王劉邦乘楚王項羽東進鎮(zhèn)壓田榮反楚之際，暗渡陳倉，占領關中戰(zhàn)略要地。進而占領楚王重鎮(zhèn)彭城。卻因暫時勝利沖昏頭腦，疏于戒備，為項羽奪回彭城，還將劉邦之父、之妻俘虜。但是劉邦富于遠見，能以爭取民心，招攬人才，善于謀略，仍能退守滎陽，與項羽對峙。滎陽及其附近成皋，南屏嵩山，北臨黃河，汜水縱貫，為出入洛陽之咽喉要道，也是攻打函關的必經(jīng)之路，自是兵家必爭之地。楚漢兩軍成皋之戰(zhàn)，由此拉開序幕。

劉邦趁項羽東擊彭越之際，“引兵北軍成皋。項羽已破走彭越，聞漢王復軍成皋，乃復引兵西，拔滎陽，誅周苛、樅公，而虜漢王信，遂圍成皋”(《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八)。由于楚強漢弱，劉邦運糧甬道為項羽斷絕，欲以割讓滎陽為界，乞求和談。而項羽不肯，并圍困成皋、滎陽。若非部將紀信假扮劉邦誆騙項羽，出城投降，劉邦也不可能趁機逃走。劉邦倉皇逃回關中，“漢王則引兵渡河，復取成皋”。楚漢相持，未決勝負，項羽乃挑戰(zhàn)劉邦，“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楚遂拔成皋，欲西”，直到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這就為垓下大戰(zhàn)，奠定了勝利基礎。成皋之戰(zhàn)，是決定楚漢勝負的重要戰(zhàn)役，也是漢高祖劉邦生平中生命攸關的一次戰(zhàn)爭。劉邦建漢之后，漢朝日漸強盛，或抵抗外侵，或擴邊掠土，征戰(zhàn)尤為頻仍。尤其向北，更是連年用兵。征戰(zhàn)前后，將士有時歌唱樂府詩歌，或以之自慰，或者激發(fā)他人，或描寫所見所聞?！妒羟匪鶎懀斒瞧渲兄?。作者并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場上的刀槍廝殺，而是歌頌其向北進軍的堅強意志。語言質(zhì)樸，感情悲壯，演唱起來，自然能以激勵將士斗志。置入漢魏樂府的邊塞詩中，亦毫不遜色。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