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我思緒凌亂，身上隱隱作痛，撩開衣服借著月光看著身上紫顏色的疤痕，還是新鮮的剛剛形成的。放下衣服，鼻子還抽搐著，滿腦子都是父親用皮管子抽打我的畫面一我被憋在了墻角，下意識的用手護住身體，但是馬上有意識到這樣做是無用的，因為皮管子打在手臂上是一樣的疼……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我祈求這個時刻快快結束，眼淚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此時在我眼里已經分不清恨與愛了。

我拼命往外跑，光著腳，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腳下。有碎掉的玻璃碴之類的東西扎破我的腳。我一路撒著眼淚，跑到了護城河的邊上，我并不是想跳河，只是這里安靜，讓我好好地靜一會吧，希望這靜靜的河水能帶走我心里的喧囂。

哭一會兒愣一會兒，直到我有些困了。北京的三伏天熱得熬人，我就這么躺在護城河的堤壩上。看著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孤零零的只有半個月亮，月亮有點模糊，漸漸地蟬也不叫了，我想應該是睡了，我們一同睡去。

早晨大概六點多鐘。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我緩緩睜開眼，發著呆想到底我在哪。我從堤壩上起身想找點水喝，河里的水肯定不能喝，我第一反應就是馬東家的水管子。

馬東是我的好哥們兒，從小學入學第一天我們就認識了。一直到現在將近六年的小學生涯里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面的。我們住的也近，我家住的是我爸單位分的集體宿舍，他家就在我家南面一個大雜院里，站在我家陽臺就能看見他們家。晚上安靜的時候幾乎能聽見他媽嚷嚷著讓他快寫作業的聲音。院子里有十多戶人家，公用一個水管子，有時候我們玩累了跑渴了，到那“撅尾巴管兒”，就是撅著屁股張開大嘴大口大口地喝水龍頭里噴出來的水，都是地下水，很甘甜。水壓也很大。噴在池子里噼里啪啦的聽著就痛快。我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到了白天身上的傷疤我都不忍心看，腳底下我看了一眼，見血了，但沒我想象的嚴重。只是幾點紅。今天反正我不去學校了。先弄點水喝吧，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

我熬了一會，知道現在去大家都剛起床。正是上班上學的時間，我這一現身必定被抓到。我潛伏在馬東家院子的后面的一個自行車棚子里，那里扔著一個廢棄的沙發貼著墻放著。上面被搭了塊木板形成了個“小窩”，這樣里面能躺一個人，外面沒人注意又臟又黑的沙發。我們捉迷藏的時候每次都有人藏在里面，現在我就在里面從縫隙里看著認識的不認識的鄰居、朋友、同學，一個個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去了，包括馬東。

看見了馬東，壞了!我們每天一起上學去，就在路口匯合，今天他肯定白等了，我無奈冒著被我爸我媽發現的風險，跑過去從后面揪著馬東的書包往胡同里面跑，他嚇了一跳，但平時我們都是這樣以很“突然”的方式打招呼，他倒也習慣了，只是被我的面相嚇到了，想問我是誰，大概看這身量也挺眼熟的，一時卡住了。

到了死胡同，我氣喘吁吁地，放開手停下了腳步，翻白眼看了他一眼突然出了聲，“我。”

他一開始被驚著了，馬上又樂了出來，“你丫怎么了?怎么變成這樣了?我以為一拍花子來了呢(小時候常聽說拍花子，據說手上有藥，專門拍小孩的頭，一拍就跟他走，所以我們都很害怕，但沒見過)，你丫怎么跟要飯的似的，鞋都沒了。”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腳，接著抬頭看看他：“有鞋么?”

他看看他爸從石獅給他帶回來的那塊電子表。八點半了，院里沒什么大人了。在剛才我們倆見面到現在已經一個小時了大概，我和他說了我昨晚的遭遇。馬東是仗義的，直到現在也是，談起這段往事。就著一杯啤酒我們就能淚撒滿面。所以當時他選擇了跟我一起離家出走。

他拿出跨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時順便把晾在窗臺上的刷好的球鞋帶了進來。進了他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扔下書包，然后找衣服襪子給我穿上。我掃蕩了一下他家的剩飯剩菜，他問我喝不喝水，我直接拒絕了。

“你丫不是渴么?”

“那個……”我指指玻璃外面的水龍頭……我們笑了。

喝飽了水我們上路了，我們沒帶錢，也沒打算從家里拿錢走，我們沒那么沒出息，當時想的是不用上學了，沒有靠墻站著。沒有差生家長會，沒有上課說話做小動作傳紙條不專心聽講了，我們終于逃出了上滿發條的小學生活。

我們家附近有一個公園。叫大觀園，就是《紅樓夢》里“芳園應賜大觀名”的那個大觀園。這有怡紅院有瀟湘館，有蘅蕪苑有稻香村，還有櫳翠庵。我最喜歡櫳翠庵。因為我喜歡妙玉喜歡安靜。我們放假沒事干就翻墻過來。到大觀園里面折騰，園子里游人也不多，這就是我們的地盤。今天我倆的首選就是這里了。我們翻墻進來，不是周末這里就更沒什么人了，園子里養梅花鹿，我們去喂鹿，到湖里面去摸金魚，看看各個房間里的蠟像。怡紅院里面蠟像最多，當時只知道中間的是寶玉，剩下周圍一堆女的也不知道誰跟誰。但都漂亮極了。

到下午我們累了，躺在亭子里睡著了，一直睡到快靜園了。我們想就睡在怡紅院里算了，反正也沒地方去。但是怡紅院位置太明顯了。我想還是去櫳翠庵，因為在一個小山坡上，不容易被管理人員發現，怡紅院里那么多蠟像晚上睡覺多疹得慌啊。

馬東膽子小，一到關鍵時刻就壞事，“靠!那尼姑庵有什么好去的，安靜才疹人呢，怡紅院這兒寬敞，屋里又有人……”

我打斷了他，“得得得，怡紅院，咱先洞里面藏會兒?還是直接進去，是不是一會兒怡紅院就鎖門了?”

馬東門兒清，“鎖個屁啊，根本不鎖門，關上就得。我們院兒里胖姨就在這上班，聽說到晚上園子里就大門口門房有人……”

到后來才知道各個屋子本來都有鎖配置，屋子里除了蠟像沒別的值錢東西，鎖不鎖沒什么意義，到晚上門一關就完了。靜園的管理員一遍一遍地往外轟人，其實本來就沒什么人，也就是走走形式罷了，大喇叭里也廣播馬上閉園了。我們就在怡紅院里坐著，怡紅院是一個小院子，里面就一間房，院門已經關了，雖然沒上鎖但是我們還是翻墻進來的。看著一屋子的美女，我們有點傻了。當時我們還不懂什么叫“性”，只知道姑娘好看，沒動過什么歪心眼兒。今天我們把一肚子對女孩子的好奇心和壞水全倒出來了，我們脫光了所有蠟像的衣服。現在想想當時做蠟像的工人絕對有生活，很多突出部位他們都做了修飾很逼真，也可能是當時天色黯淡，時間過得久遠了，我們的記憶不靠譜了，那些是我們內心中杜撰出來的，我們樂得其所。

馬東趕緊過去給這幫“模特”穿衣，衣服后面是有拉鏈的，前面一套后面一拉就齊了。

我很鄙視馬東這種貪生怕死的作為，“你急什么啊?都穿錯了，這紅衣服是那個女的身上的，你慌什么啊，瞧給你丫嚇得。”

馬東還解釋，“廢話，一會天黑了看不見。現在不穿沒時間了。”

最后被穿上衣服的是“襲人”，因為我發現在每人的衣服后面都有一個名字，蠟像脖子后面也有個名字，只是頭發長擋住了。“身子”是襲人的，但衣服上寫的是晴雯，湊合穿上吧，我沒跟馬東說這件事，我怕他挨個把所有人的衣服又扒下來重新穿。

我們完工了，坐在客廳里，看著美人們，正想象昔日這怡紅院里的景象，馬東突然冒出一句說：“你說這么小的一個屋子哪睡得下啊，他們都睡這個床上?”指著里屋的一張小床。

我環顧四周，客廳兩旁各有一間耳房，一間明顯是臥室，里面有床有柜子；另外那間是書房，里面有書柜和書桌椅，桌上還有文房四寶。因為當時我看過電視劇《紅樓夢》，里面寶玉起床睡覺時都有女人伺候，我想他們大概也就是一起睡吧。我把想法和馬東說了。就走到里屋，里屋側面還有一面窗戶。坐在床上就能看見戶外，戶外是湖，很大的湖，太陽是紅色的也很大，正在緩緩往湖里落，夏天黑天比較晚，此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馬東和我一起坐在床上，看著天光一點點地變淺……直到天黑。

我們躺下了，馬東喘著粗氣，“我餓了，哪有吃的啊?”

我本來心事重重，還想著昨天晚上我逃出家里的事。被他這么一提醒，說實話我比他還餓。餓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擔心馬東說要回家，畢竟他是陪我跑出來的。當我撩開衣服，他看見我的傷疤，我看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眼淚。但本身他并沒有和家里有矛盾，只是一時性起和我逃出來了，如果他要說回家，我怎么能不讓他走?他爸他媽此時一定……我不敢想，出來這一天我時刻躲避著“家”這個字，我不敢把現在和我父母急著找我以及用皮管子抽打我的畫面攪拌在一起想。

我試探性地問他，“你想家了?”

他答：“沒有。”

我知道這句話他是為我說的，我有點感激，但問題是我更不能再把他往火坑里拽了。

我有點嚴肅，口氣像大人。“明天你回家吧……”我不敢提他媽擔心他這幾個字。

馬東自己把話說了，“估計我媽急死了，你媽也是。”

我有些愧疚，從那時我覺得馬東比我更像大人，有時候并不是膽小這么簡單，后來事實證明亦是如此。

可能因為挨著水的原因，那晚很涼快，是馬東把我叫醒的，他自己說是被尿憋醒的。當時我醒來第一個意識就是他怕被管理員發現，小鼠膽又一次驅使了他。我想推門出去得了，但是馬東說天都亮了，容易被發現，干脆翻墻吧，這一次我們直接翻出了大觀園。

來到外面我們順著大街往北走。當時也沒有地理意識，出了家就是學校，只要不往學校走就行了。路邊有很多賣早點的攤兒，油條油餅豆腐腦，饞得我們走不動道了，馬東硬是拉著我往前走。我印象里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嘆氣，我沒有了辦法，沒有方向。還拖累著一個哥們兒，讓他跟我挨餓。就這么一直走著，大概中午了，我們都沒話說了，眼巴巴地看著天。太陽就這么掛著，看著你。一刻也不停歇，半點云彩都沒有，我想當時我們是脫水了。

半天我都沒抬眼看一下馬東，等我抬眼的時候我傻了，他很虛弱，眼睛沒什么神了，嘴唇干裂著已經變成了白色。我知道他狀態不好，扶他坐在一個陰涼處。來來往往的人見我們都給上幾眼，看著我們倆小孩也不像要飯的，但是就是這么潦倒。我怕有拍花子，趁我們不備把我們拍走賣錢。我們皺著眉頭，看著前門大街東側的那個醒目的黃色M招牌，我知道那是麥當勞，我想到那去。

現在前門東面的麥當勞已經拆了，大概那是北京最老的一家麥當勞了吧，小時候沒吃過幾次，但是我們都以吃過麥當勞為炫耀本錢，可是現在沒錢。我把馬東領在一個座位上，讓他吹著空調能涼快點，他說惡心想吐，但是肚子里沒東西吐不出來。我讓他先趴會兒，等我回來，咱吃麥當勞。

誰讓他起得那么早，現在上麥當勞補覺來了。我出了門來到大街上，遠處能看見人民英雄紀念碑，游客很多來來往往。我也在這隊伍里游蕩。錢從哪來?我不能這么不仗義不管馬東了。一邊想著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英雄紀念碑，腳底下也慢慢地往那個方向挪，眼看要過馬路了，需要走地下通道了，我想先下去避避陽光，沒準能撿到錢呢。

地下和地上明顯是兩個溫度，我一進到地下通道就不想上去了，我找個墻根坐下想著掙錢的辦法。我，連偷都不會，除了撿錢我就剩下要飯了，可是我要飯都沒有飯碗啊。于是我抬頭看了一眼附近，地下通道里確實有要飯的乞丐，他們不是腿瘸了就是眼瞎了，各種形式的可憐相，身前擺著一個小鐵桶，里面從一分一毛到一塊的硬幣紙票全都是。我不喜歡這些乞丐，他們沒有骨氣，尤其在這人民英雄紀念碑下，他們更顯得渺小。他們是一個群體，有固定的收入，但是不納稅，不貢獻社會，有的人還是四肢健全。

但我再有骨氣也沒用啊，我和我的朋友快餓死了，難道真的只有要飯才行?我反復問著自己……

我深呼吸了幾口氣，想想去年校運會我們班跑接力時的場景，在我們班我跑的不是最快的，所以我跑第三棒，馬東是排頭兵。體育全能跑得很快，他在我后面跑最后一棒。最終我們得了冠軍，我和馬東高興瘋了。我抱起了他，和另外兩個隊友一起沖向了看臺，我把馬東往我們班女生堆里一扔，正好扔在了馬東喜歡的那個女同學的懷里。接著我喊了一句：“冠軍必須得到英雄般的待遇，快親我們一下。”那次我們得到的冠軍是比賽的最后一個項目，是重頭戲，班主任高興得合不攏嘴，突然聽見我這么一句，捏著我的耳朵往沒人的地方跑，教育了我半天。我當時太高興了，已經忘了什么叫嚴肅，什么是紀律，笑著和班主任用最快的語速說，“老師我下次不敢了。”說完了又笑。老師也笑了。喇叭傳來了領獎的聲音，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和老師是同一條戰線上的同志。事后馬東告訴我，老師把我拽走之后那個女孩親他了。

眼淚已經滴在了我干枯的嘴唇上，有點疼。我拼命跑著，每到一個乞丐面前就從他們的乞丐碗里面往外抓一把錢，抓完就跑。繞著前門大街，所有的地下道我都“抓”遍了，呼吸急促使我不得不咧開嘴，本來已經干裂的嘴皮崩裂開來。我只覺得下巴有點癢癢，用手背擦，看到的是鮮紅的血。游客都在看我，為我的行為驚訝，那些乞丐們還在忙著磕頭、央求、呻吟，來表達他們的不幸，我這匆匆地掠過則使他們更不幸。他們根本沒反應過來，有的以為我是要伸手給錢，嘴里還喊著謝謝，一低頭錢少了一半；有的大老遠就看見我氣勢洶洶，但不知我要干嗎，看見錢沒了才大喊，但又不知道喊什么，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看看你們這幫人，我們原來是慷慨的，給你們錢，現在我們要用錢了，給我們一點怎么了?

錢已經裝不下了，我所有的兜里都是錢，我推門飄進麥當勞，坐下。看著趴在桌上的馬東，我把錢都掏出來，一共不到四十塊錢。當時一個套餐才十幾塊錢，作為六年級的學生，我們獨自走進麥當勞已經是奢侈的了，那些坐在鄰桌的孩子有的比我們大有的比我們小，他們都有家長陪著。身上穿著整潔的名牌的衣服和鞋，一手拿著番茄醬一手拿著薯條，嘴里嚼著冰。我數好錢。直接塞給收款臺的阿姨，照著牌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我要兩個巨無霸套餐。”

我們瘋狂地撕咬著漢堡，番茄醬根本沒用上，最后連冰都嚼了。我們看著彼此，都樂了。

“你丫哪來的錢啊?再弄點去，再吃一頓。”

“去你大爺的，我差點死外頭。”

當時我不太懂什么叫仗義，但唯一知道的是我不能讓馬東趴下。吃飽了，我自覺地和馬東坐上了59路汽車，我想去買票，馬東攔住了我說他有月票。我總覺得他像早想好了要回家似的。

車上我問他：“今天早上那么早就叫我起床，你丫是不是一直想著就是回家啊，不是怕被管理員逮到吧?”

馬東回答：“行了吧你，我是憋著想撒尿。”

我又嘆氣了：“一會回去我和你媽解釋。別回頭因為我你再挨揍。”

馬東愣了一下：“你說管屁用啊。主要是你別再挨揍了就行了。你爸下手夠狠的，拿什么打的?”

我答：“皮管子……”

馬東又問：“你們家哪來的皮管子啊?”

我答：“就洗衣機上那個，這么粗。”我說著用手比劃著。

馬東也學會了嘆氣：“哎……你爸太牛逼了。”

下了車先到了馬東家，我們磨蹭著不敢進去，我假裝堅強，非要送馬東進家門，馬東不肯，拼命說沒事，讓我趕快回家。我們在外面折騰，屋里面似乎聽見了，再臉紅也得回家啊，我們沒有躲，就站在馬東家的院子里，等著門開。屋里的燈光灑在了院子里，出來的不是馬東他媽，而是我的父母。看到我爸我傻了，我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媽，祈求她能攔住我爸。別讓他……我媽擋在了我爸的身前。

啪一耳光重重地扇在我的臉上，之后我媽說我什么，我記不清楚了，只想著回家后兩個人一起用皮管子打我的場景會是什么樣子。馬東媽也在數落馬東，他爸是個老實人，從來不發脾氣，過來勸架，我看看馬東勉強向他笑了一下。告訴他皆大歡喜了。看著他的背影進屋了，我回過頭向家的方向走，腦子里一片空白。剛剛好像聽到我的父母在向馬東家人道歉，但具體內容我記不清楚了，只是想著是否現在我仍該繼續逃走，那我又逃哪去呢?

現在和馬東在一起聊天每次聊到此處都會掉眼淚。有很多畫面只記得影影綽綽，而且有很多情節和對話我都感到奇怪。我問他當時那天早上從怡紅院起來，他是不是早就已經想好帶我回家了。他一直說沒有，就是想撒尿。憋的。

那晚回到家我爸還真的沒有打我，只是催我媽做飯，讓我去洗澡，現在想想我媽當時打我那個耳光是給馬東他媽看的，在責怪我不應該自己逃跑還拐走了馬東。可是令我費解的是我和馬東兩天不在家，他們沒有報警么?為什么沒有呢?直到去年的春節，我找到了答案。

馬東出國了，留學去了，春節也沒回來，電話里他囑咐我要去看他爸他媽。我答應了，年初一去就他家蹭飯吃。馬東媽人雖然厲害但是個熱心腸，督促馬東爸做飯，馬東爸溫和些但是個內秀的人。春節必做炸丸子和酥魚，炸丸子皮很脆里面很嫩，我媽都向他學習過。但是就是達不到馬東爸的丸子那種外焦里嫩的感覺，酥魚就更別提了，我一人能吃一條。

陪著馬東的爸媽，在飯桌上喝了點酒，我說了些肉麻的話。馬東家里這么多年條件一直不好，住在這個大雜院里一直沒有搬出去，家里又都是窮親戚，過年很冷清。我酒勁兒一上來，馬東在各個時期的暗戀的相戀的女同學就成了我們飯桌上的談資。給老兩口爆料當時馬東為哪個女生跟我喝大了，現在聊起來像笑話。倆人讓我逗得開心，有點過年的氣氛了。

馬東媽樂著給我夾菜：“馬東就不像你放得開。他什么事都往心里去。”

我馬上搶過話：“可不是，還記得那次么?就我們倆離家出走了兩天。我們住在大觀園里了。天一黑他就開始想家，一早起來就叫我起床，怕管理員抓我們來，后來問他他都不承認，非說是想撒尿。”

馬東爸媽都大笑起來。馬東媽指著我鼻子樂。“你這小子真夠可以的，那次給我們嚇壞了，馬東說你還給他買麥當勞吃，你哪來的錢啊?”

我更盡興了，“我從葛朗臺那搶的。”他媽大概不知道葛朗臺是誰，一臉困惑。他爸卻撲哧撲哧笑了。

我繼續說：“當時我還不想回來呢，但是實在不好意思再把馬東往溝里帶。”

馬東媽說：“要再不回來，我們真報警了。”

這話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一直疑問為什么我們兩天失蹤他們都沒報警，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了，他們非到第三天才算急?

于是我一臉假嚴肅地問他們：“您當時也真沉得住氣。兩天都沒報警。”

馬東媽回答。“你爸你媽當天晚上就找我們來了，問看見你了沒有……”

說完這句，馬東媽顯然覺得不對勁。當天晚上?我出走的那晚么?

我追問，“哪天晚上啊?就是我跑出來那天?”

他媽搪塞著，“嗨，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我們一商量你們倆肯定在一塊呢……”

我沒等馬東媽說下去。又反問：“那當天我媽他們來。馬東不是早就知道我出走的事了。”我莫名其妙地問，是因為我內心也是莫名其妙。原來在我出走的第一天晚上馬東就知道了。馬東他爸有點看不下去了，示意讓馬東媽告訴我真相。馬東他媽起身進了里屋。半天才出來，拿著一張紙。像是從單線本上撕扯下來的一張紙。邊上撕得很不整齊，看來當時有點著急。上面字體歪歪扭扭很潦草，還有點稚氣，我感覺筆跡熟悉但已久遠了。內容是這么幾個字：

目夏和我在一起，叫她媽別擔心，我跟他出去玩會就回來。

馬東

看完后我突然想起我“撅尾巴管”時他在干嘛了……

之后我寫了很長的信給他，和他說了字條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他也給我回了封很長的信，里面也向我解釋了當時他的想法。簡略如下：

目夏：

收到你的來信我很欣慰，我這個地方華人很少，春節沒氣氛……

上次我媽給你看過那張字條了吧。是我爸心細一直留著。事實確實是如此，那早你出現前我就知道你離家出走了。我當時還想著你會去哪。沒想到你自己蹦出來了。我當時第一反映就是帶你回家，但是看到你身上的傷，我動搖了。

那晚咱們在怡紅院，我真沒害怕，我是怕你害怕我才陪著你的……其實當晚我就想勸你回家。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走……我想睡一覺你心情會好點，我現在向你承認，當時叫你起床就是想勸你回家，只不過我沒說出來，那晚我一宿沒睡……我本以為要在天安門廣場過第三夜呢，沒想到吃飽了終于可以回家了。對了還有件事得問你，你那買麥當勞的錢從哪來的?我死活想不通，那么多一毛一毛的，偷的還是搶的還是撿的，都不像啊……

時光荏苒，現在想想，天底下的父母親和童年的玩伴其實都是最溫馨的港灣，我，則是一條停泊的小船。

責任編輯：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