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林

我離開常勝采煤隊已經三年了。今天領導告訴我:為了充實隊組力量，把我從局里調回常勝隊去。

聽了這個消息，真高興極啦!我在常勝隊干了十幾年，隊里每個人的思想覺悟，脾氣秉性，技術水平，甚至誰愛吃酸，誰愛吃辣，我都能摸透。

第二天，我便回了礦。找到干部科，扔下鋪蓋，一溜煙就跑到井口去了。

常勝隊的牌子，仍然掛在那間已經變色的日本人蓋的洋房子門口，我沒有敲門，就大膽地推門進了房。屋里黑鴉鴉地坐滿了人，看樣子是在開會。誰知仔細一看，卻沒找見一個熟人。他們的眼睛也都直愣愣地看著我，正在這工夫，站在我身邊的一個人，把頭伸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兩眼，粗聲粗氣地喊道:“老黃!”接著，用勁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早認出了他，驚喜地喊了句:“林林!”

林林用勁地握著我的手，半天沒說話，只是咧著嘴沖我笑。我搖著他的手說:“我還以為走錯門啦!怎么一個熟人也看不見呢?誰知你在跟前倒沒有看見。”他笑嘻嘻地說:“老人都調到新工作面去了。別看時間不長，變化可不小呀!”他讓我坐下，說，“開完會，咱們再呱噠。”

我坐在他原來坐的小板凳上，他又和大伙兒談了一陣改進工作的意見，就散會了。從大伙兒互相談話中間，我才知道他已經是工會小組長了。

別人走完了，我同林林相跟著走出房來。他說他還要到工會匯報工作去，匯報完了就去找我。我只好一個人先往回走。

已經是初夏了，綠生生的莊稼，已經蓋滿了山川，茁壯的葉子，在風中朝一個方向擺動著，火車在軌道上發出震耳的吼叫。我一邊走，一邊看，兩三年的工夫，好像這兒的一切都變了，我走著，思謀著，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林林，許多往事又都呈現在眼前。

一九五八年，那時候我是支柱工，擔任著黨的小組長。就在這年剛立春，礦上調來一批新工人，分配到我們隊一個，這就是王林林。那天他拿著介紹信走進隊部屋里，我正站在門口，他沒有問話，進門就說:“給!”順手把介紹信遞給我。我看完介紹信，又遞給隊長老武，然后轉過頭來打量了一下這個新工人。只見他矮矮的個兒，胖胖的臉，面色黑中透紅，看上去不過二十二三歲，頭戴一頂舊式的紫氈帽，上身穿一件沒有吊面的老羊皮襖，下身是一條家做棉褲，褲口用小布條扎著。兩只黑紅的手露在外邊，手指又粗又短。我想:這后生一定有勁，干活賴不了。老武看完介紹信，告訴他:“明天就來上班吧!我們這里正缺人。”我告訴他說:“這就是咱們的隊長老武同志。”他有點靦腆地看了老武一眼，然后轉身向外走去，剛跨出門口，又轉回頭來問:“我一個月掙多少錢?”老武笑著說:“咱們是多勞多得。”看來，他并不滿足這個回答，遲疑了一會兒又問:“你們掙多少?”老武有點兒不耐煩地說:“咳!你這個同志怎么搞的，你怎么能和我們比?我們從小就下井背煤，現在都是七、八級工啦!你才來呀。”王林林認真地說:“那我要和你們干一樣多的活呢?我能行，我身子骨可棒呢，我有的是勁兒!”我見老武有點不高興，怕他又冒火，便插嘴解釋道:“多勞多得嘛!只要干得好，就能多掙，好好干吧!”聽完這話，他才轉身走了。

第二天，王林林上班了，老武分配他裝煤，還沒等老武指點完，他便彎下腰干起來。干了一個班，他也沒直腰。比起來，一鍬也沒比老工人少裝。從他握鍬鏟煤的架式上，從他勞動的效果上，都證明了我原來的估計是對的:他有勁，是個好勞力。出井的時候，眾人背著他議論說:“不賴，是把手!”“行!在常勝隊，夠格。”這第一天，眾人就按新工人的等級給他評了個甲等工。

上了十幾天班，他總是悶頭干活，不多說話。大伙也總是給他評為甲等勞動。這真是老老實實的年輕后生。

可是，誰會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總是悶頭干活的王林林，在十幾天以后，竟因為一件不服從指揮的事，鬧得全隊一個班也沒出煤。

這天剛下井，我正豎起第一根柱子，準備打楔子的時候，忽然聽見頂板咯吱吱地響了幾聲，仔細一聽，遠處也在響。憑經驗，我知道這是頂板要落了，但還不能馬上就掉下來。我趕緊告訴老武，讓他快打發眾人去扛柱子，要不這塊頂板掉下來，少說也得幾天不能出煤。

老工人一聽，都二話沒說便跑到外面扛柱子去了。唯有王林林一個人還在往已經停下的溜子上裝煤，我們好多人都扛了一趟回來，他還沒有放下鐵鍬。我和老武扔下柱子，跑到他跟前去。老武說:“怎么還不去扛?急等用呢!”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嘟嘟囔囔地說:“我少裝了煤，怎給我評工?”老武本來就有氣，一聽這話更火啦!他說:“好!你等著評工吧!”說罷，轉頭又跑去扛柱子。我見老武走了，就對王林林說:“走，快去扛柱子，你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一根柱子趕不上就會誤大事!”他把鐵鍬一丟，說:“走就走，反正我沒閑著!”

眾人緊趕慢趕，最后還是因為差兩根柱子沒趕上，溜子尾部地方有一小塊頂板掉下來了。溜子尾被砸壞了，眾人七手八腳地忙活了一個班，才算把溜子修好，可是這一班一噸煤也沒出。

收班會上，大家嚴厲地批評了王林林。有的說他不服從指揮，沒紀律。有的說他自私自利，不顧整體。我的助手小李站起來氣憤地喊道:“咱們這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煤礦，不是光圖掙錢;哪有你這樣的工人?我真沒見過!”老武接上去說:“盡想掙工錢，掙工錢，我看今天你掙個甚?”

我見王林林只是耷拉著腦袋在墻角圪蹴著不說話，怕他接受不了，就建議散會了。

散會后，我對老武說:“走吧，咱們到支部研究研究去。”老武不同意地說:“還研究個甚?開個條條，介紹他回勞資科算了，這樣的人不能在常勝隊。”我說:“我看這后生思想要轉過來，還是個很好的工人哩，咱們得耐心對他教育才行。”說罷，他才和我相跟著到支部去了。

這天晚上，我到了王林林的宿舍。屋里沒亮著燈，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見。我拉開燈一看，就一個人在炕上躺著，這人用被子連身帶臉都蒙了個嚴嚴實實，就露著個西瓜皮似的光腦瓜，這個腦瓜告訴我:這就是王林林。因為我們隊，就他一個人沒有留分頭。我又開門，又拉燈，他動也沒動一下，只是呼呼地出氣。我以為他病了，將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腦門上，他這才把被角稍微拉了一下，露出兩只眼看了看，說:“你又來批評我?批評吧!”我說:“怎么，還想不通?!”他猛地把被子一撩，坐起來，兩眼直直地盯了我一陣，問道:“你說，老黃，今天是我的不對?我干活掙錢為甚就錯下啦?”我說:“干活掙錢，倒是沒有什么錯，可是……”他沒等我說完，就像抓住了理把子:“那怎么還說我不是?”我見他的臉色紅騰騰的，額上也出了汗，便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倒了一碗水，放在他面前，然后問他:“你身上發燒嗎?”他說:“心里熱火燎燎的。我想不通，按我爹的做，就沒出過錯兒，可是今天都說我不對……”

我今天來，目的也是想多方面了解一下他的情況，提到他爹，我就趕緊接下去問:“你爹讓你怎么做?”

他說:“我爹時常囑咐我，甚時也得好好勞動，手里多攢下幾個錢就啥也好辦。”他說到這里稍微停了一下又說，“我在隊里每年掙的分都是頭一名，別人還都夸我干活隨我爹哩!”

我說:“你爹勞動一定也不錯。”

他說:“我爹的勞動全村人都知道，他年輕的時候，一邊給人家打短工，還一邊給自家種田。聽說我爹小的時候，我們家的日子也是常揭不開鍋，就是因為我爹勞動好，后來打鬧下幾畝田，才慢慢地緩過來啦!”

在我的印象里，王林林是個見了生人不說話的人，真沒想到拉起家常來，他的話頭卻很密。他比我剛進來的時候精神好多了。我又問他:“現在生活怎么樣?”他說:“比以前好多啦，可我爹還是不滿足。我干一天活回來，又是背土墊圈，又是擔水掃院，還得抽空背糞筐，就這我爹還嫌不行呢!不是嘮叨這家比我們工分多了，就是說那家自留地莊稼長得好啦。整天叫他支使得昏頭轉向。就說我這次來礦吧，都背上鋪蓋出門了，他還追著說:‘少管閑事，老老實實地干活，多掙下幾個錢就都有啦!’”

我又問他家還有啥人，他也問了我有幾個孩子，兩個人他一言，我一語，一直呱噠了兩頓飯的工夫。我看他情緒平穩些了，趁機對他進行了些教育。我說:“咱們是新中國的煤礦工人，下井勞動不光是為的掙錢吃飯，更主要的是建設咱的國家。你想想，那天你只圖掙錢，給國家造成了多大損失!”他聽了，臉紅紅的一聲不響。停了一刻，他用帶有悔意的眼光瞧著我，張開嘴想說什么……最后又咽了口唾沫，閉上了嘴。我見時間不早，站起來說:“明兒咱們還要上早班，早點睡吧!”我正要開門，他忽然又喊了一句:“老黃!”我扭過身來，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說我今后該咋辦?我要是一樣干活，還能一樣給我記工嗎?”我說:“只要好好勞動、遵守紀律、服從領導，眾人會一樣對待你的。”

從這以后，王林林每天還是悶著頭干活，每天眾人還是給他評甲等工，天長日久，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老實圪蛋”。后來，索性把“老實”兩個字也丟掉了，就叫“圪蛋”。“圪蛋”這個名字，加在王林林身上，真是太合適了，他每天一下井二話不說，便拿起鐵鍬彎腰裝煤，他一個班不說話，一個班不直腰，加上他個兒又矮，遠遠用礦燈一照，就真像一個圓圪蛋在那里動彈。

這一天，隊長老武因為領工具下井遲了。可偏偏在這一天，又偏在王林林接班的那段地方，有一米多大的煤柱，上一班沒有處理。這不僅不符合安全規程，而且不符合交接班要求。王林林對這些，心里是明白的，可是上一班的打眼工解釋說:“林林，湊合著接了吧!我們為了完成預定任務，沒來得及處理，都是建設社會主義嘛——你們加把勁吧!”要是換個人，誰也不會違犯安全和交接班制度，不聲不響地接了這個班，可是接班的是王林林，王林林和別人就不一樣，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人家交班人走了，他還呆呆地扶著鐵鍬站在那里。

我干了一陣活，一抬頭，奇怪!怎么王林林這個圪蛋今天變成了“石碑”呢?我放下手里的營生，走過去一看，便見到了那個煤柱。我問這是怎么回事?林林就把剛才交接班的事，跟我說了一遍。我又氣又急地說:“林林哪，林林!你怎么能這樣馬馬虎虎地接班呢?”他卻不慌不忙地說:“反正這不是我的責任，虧了產也不能扣我的工。”

我正要說他兩句，隊長老武進來了。我把情況告訴他以后指著煤柱說:“得趕緊處理呀!要不就會影響安全啦!”老武檢查了一下說:“你們躲開，我去叫打眼工。”老武說著轉身走了。我對王林林說:“你快到里邊找個地方裝煤吧!”

這個班雖然因為打眼工趕得緊，算是湊湊合合地完成了計劃任務，但比以往是減產了，增產計劃也沒完成。在收班的會上，大家少不了又對王林林提了些批評意見。隊長問他有沒有意見，問了好幾句，他一句話也不答，反倒把頭更低下來了。老武哪看得慣這些，他把柳帽往腦后一推，說:“散會!”

王林林隨著眾人站起來，鉆在人群里，低著頭往外走。他的腳剛離開門檻，老武就埋怨地對我說:“要早依著我，上次把他調走了，哪會有這些麻煩?”我說:“不要著急嘛!麻煩就麻煩點兒吧。”我隨即把所了解的王林林的家庭和個人的思想情況向老武談了談。老武聽了，說:“怪不得這年輕人老是別別扭扭的。”我又說:“我看今天交接班的事，也應該找上班隊長談談。”老武說:“我也打算去問問，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身子覺得有些乏，便靠著被窩垛側楞著身子躺下了。正要入睡，吱呀一聲，門開了，我睜眼一看，是王林林。我和孩子媽都熱情地招呼他。我跳下炕來給他搬凳子，孩子媽忙遞過煙去，我說:“他不吸煙，多做些飯吧!”對我們這些熱情的招待，王林林全然沒理會。他在屋地中央站著，沖我說:“老黃，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我說:“那你就說吧!”

誰知，王林林卻又不說話了。呆了一會兒扭頭就往外走。我讓他吃了飯再走，他高低不肯;我讓他坐會兒，他還是堅持要走。最后還是我女人出了臺，她站在門口，甩著兩只沾滿米面的手攔著林林:“你要走，就是嫌我招待不周!”她又指著林林的肩膀說:“看，把衫子也撕了，你家不在礦，等會大嫂騰出手來給你補補。快給我坐在炕上，你們好好談談。”

林林紅著臉坐下來。后來吶吶地和我說起話來。我們談了半大，談得很投機。這天他不僅在我家吃了飯，而且按著我女人的“命令”穿上了我的一件衫子，換下他的破衫，答應叫我女人給他補。直到放下飯碗的時候，才道出他早憋在心里的那句話，他問道:“老黃，你說我今天咋就又錯了?上次讓我扛柱子，我沒去，沒服從領導，這是我不對，這次人家說啥我聽啥，結果還是我不對。你說這左也不對，右也不對，叫我怎么著?”這時，我才明白了他這次為啥接了上一班有毛病的工作。我說:“你想想，是不是兩回都因為你只想到個人，沒想到整體，影響了生產?”不知道他是信了我的話，還是不信，也沒有再說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第二天，人們剛到井口，上班隊長張瑞就跑來了。他進門就朝大家喊著說:“我是來做檢討的。昨天的事是我們不對，我們打算再把產量提高百分之十，誰知影響了處理煤柱。下班的時候，我又只顧在外邊催車皮，也沒進去檢查，結果鬧得你們增產指標沒完成。這都怨我們的腦瓜子太自私了，光想多出幾車，算起來我們還是給國家少出了煤。我們已經討論了，不但以后再不犯交接制度，還要在三天內把損失補上。”看情況，他還要說下去，可是老武已經大聲地插了話:“你快不要說啦!把問題弄清楚，下回咱們都按制度辦事就行了。再說，這次我們接班也有問題。”他轉過頭來又面向大家說:“我們的損失自己來補好不好?”大家都說好。張瑞說:“那咱們兩班都來補。”

這時候，我留心看了看王林林，他正專心注意地聽著，兩只大眼不停地轉著，看來他很受感動。

過了幾天，老武根據支部的意見，叫王林林給我當了助手。他很聽話，很賣力，指到哪，干到哪，干了半年多，也沒出事故。有一次老武還當眾人的面表揚了他。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這天我們剛下井。隊長老武便跑進工作面來對我們說:“老黃，上工作面昨天回收了百十來根柱子，咱們這班得把它扛過來，要不下班把巷口封了就浪費在里頭了。這是一工二得呀!老黃，既給國家節省了木料，又降低了咱們的成本。不過，就是得再加把勁!”

我想，上工作面離這兒有七八十米遠，中間還有段水巷;三個支柱工又不能都去扛，還得照顧這邊支柱，不能誤了生產，恐怕加把勁也不一定能完成。我問他:“就我們三個支柱工?”老武說:“別處哪還有人?現在都是一個蘿卜頂一個坑。調人就得影響別的工作呀!”我轉過頭看了看我原來的助手小李，然后面朝林林問:“怎么樣?林林，我們還得照顧這邊支柱，扛柱子的事，主要得靠你呀!”林林只說了個“行”字，就把任務接受下來了。

我們到上工作面一看，柱子長短粗細都不一樣，我們決定先把二三十根大的抬出去，剩下小的就容易扛了。我同林林揀了一根。我和小李馬上就得去支柱，正在水巷口和林林交代，老武跑進來了。他還沒到跟前就問:“怎么樣了?”我說:“大的抬完了，就剩了五六十根小的了。不過我們現在就得去支柱，就剩下林林一個人扛了。我看這班不行啦。”老武走到我跟前說:“不行也得扛完。你們走吧，我和林林扛。”

老武把礦燈往柳帽上一插，就往水里走。可是林林卻很細心地發現隊長腳下的水靴破了個口子:“不行!隊長。你的靴子漏水。”我也上前拉住老武:“把我的換上吧。”他把我甩開，說:“今天外頭水也大，你穿和我穿還不一樣?”我還是不肯讓他下，和他商量著:“那你去干別的，叫別人來吧。你上了年紀，又有關節炎，身子骨受不了。”他卻說:“哎呀!老黃，你怎么今天成了黃大嫂了?看這嘮叨勁兒!你忘了舊日咱們穿麻袋片比這深的水還得下?現在膝蓋深的水倒克服不了?”

林林在一旁說:“那咱們換過來吧，我年輕力壯。”

老武說:“你那嫩骨頭，能有我這老骨頭硬?我這是泡出來的了。”

我知道再說別的也沒用了，拍了拍林林的肩膀說:“去吧，跟隊長扛吧。”

過了大約有兩個小時，看溜子的小張突然跑進來問:“隊長在哪兒?外邊的溜子壞了，我貴賤修不上。”我往里一指:“在里邊扛柱子呢。”他進去以后，我放下手里的營生也跟進去了，看隊長聽完小張的話，對我說:“叫個裝煤工進來幫林林扛吧，要不扛不完了。”我說:“剛才我在外面看了看，如果往外調人，出煤的任務就完不成了。”老武說:“可是這些柱子就要浪費在里邊呀!”

“你們不要管了，柱子交給我吧!”林林的聲音不高，可是很有力，很肯定。

我和老武同時把眼光轉向林林，老武說:“還有二三十根，不到兩個鐘頭了，你一個人能行?”

“能行!”林林點了點頭。

“那太好啦!”老武高興地說，“快干吧。”說著和小張相跟著跑出去了。

我趕緊回去支柱了，心想:“往常這么多柱子，兩個人也夠嗆，他一個人怎么能扛完?我打算支完了柱子，趕快去幫助他。

我們支完柱子，接班的人也下來了。我放下斧子就往里跑。半路上，正碰上林林扛著柱子走出來。走近一看，他扛的是兩根，用電纜捆在了一起，就像一根一樣。我忙問:“里邊還有多少?”他說:“就還有一對。”我進去一看，這一對也捆好了。我扛起來就往外走，雖然很沉，可是很得勁兒。我暗暗地佩服林林，這后生干活真是有一套。

就是為了這件事，隊長老武在收班會上表揚了他。

王林林受了表揚，眾人對他的看法有了變化;他個人咋想，我當下沒時間和他談。因為這些天，確實很忙。

就在王林林受了表揚不久，有一天老武告訴我們:“今天你們的任務又大呀，打完密集支柱，還得在車場邊上支上十幾根。要不那塊頂板下來，就把車場砸壞啦。”

下了井，我和小李打密集支柱，林林給我們往里扛，這天他扛得特別快，沒有半個班，就扛夠了數，幫助支起來。結果我們很順利地完成了全天的任務。

這天晚上，我想約王林林去看場電影，順便談談他的思想，因為這段時間，我覺得他進步很快。真巧，我正吃著飯，王林林來了，可是他不是找我去看電影，而是主動找我談思想來了。

他站在屋地中央，嚴肅地說:“老黃，我又幾乎犯個大錯誤。”

我問:“什么錯誤?”

他說:“今天我扛柱子的時候，見手工回采的人扛進來一堆柱子，我幾次想扛了他們的，好湊個近路，快點完成任務。有一次我已經把一根柱子扛在了肩上，一想不對，我這樣做，咱們隊雖然完成了任務，可是就把別隊影響了。日后還得咱們武隊長到人家隊去檢討，就像那天張瑞隊長來咱們隊檢討一樣。”

我聽了他的話，心里很高興，這小伙子是從思想上開始成長了。我緊接著對他說道:“你這樣做很對!能談出自己的思想那更好。我們勞動不僅是為了自己，也不僅是為我們這個隊，而是為全礦生產，為社會主義建設。你能經常這樣想就對了。”

我見他瞪著兩眼思考我的話，繼而會意地點了點頭。這天，他的話也比以前多了，這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

這以后不久，我就調走了。以后王林林怎么樣，我不知道。不過今天這個收班會，使我對林林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我走著，思謀著，背后突然有人喊:“老黃，相跟上走。”一聽那又粗又壯的聲調，我就知道是王林林。回去一看，他已經跑著趕上來了。我高興地說:“好，我正想你呢。你跑得可真快呀!”

他把柳帽順手往后一推，露出個汗淋淋、禿光光的門樓頭，喘息著說道:“從工會出來就是個跑。我恨不得一下趕上你，咱們好一塊走。”他緩了口氣:“老黃，你知道我多想你們那些老工人哪!”

我說:“你現在不也是老工人了嗎?”

他咧著嘴嘻嘻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差遠哩!今后你得好好幫助咱。”

我說:“快別說了，你把這幾年的情況對我介紹一下吧!”

他邊想邊說:“怎么說呢?——對，你走了不久，老武也調走了。”林林好像對老武的調走有點遺憾。走了兩步，他才又說:“我還專門抽出去學習了兩個月呢。”我問他:“學習什么來?”他興奮地說:“有文化、有技術，還有政治呢!我們學習回來就成立了革新小組……”我們說著，已經到了機分廠大門。他突然站住說:“我還得到機分廠去一下。”他向我跟前走了一步，“你也來吧，老黃。我們正在研究一種擋煤板，要是成功了，丟浮煤的問題就徹底解決了，效率少說也得提高百分之十。”

我說:“我的工作和住宿手續還都沒辦呢。”他說:“那不著急，你先幫咱們研究一下。一會兒我幫你去辦。”

我倆并肩進了機分廠大門，向著機器隆隆的高大車間走去……

196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