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鹿桐15歲那年,在老師和媽媽的強烈要求下,她報考了師范。那時候,大中專院校還沒有并軌,考中專對于初中的尖子生來說,是一種不可抵擋的誘惑。進了中專的門,就等于提前捧上了一只摔不破的鐵飯碗。更何況,師范生每月還有幾十元的生活補助,許多家庭并不寬裕的學生都會選擇報考師范。因此,師范的錄取分數線劃得最高。鹿桐從小的志向就是北大清華,她潛意識里甚至希望自己別考上師范。可她是媽媽的乖乖女。最終,她以全校第一的好成績遠遠超過了師范分數線。
鹿桐梳著一頭齊耳的短發,穿著乳白色的長裙子,提著一只紅色的皮箱去學校報到。她堅決拒絕了父母的陪送。沒想到好手難提四兩,下了車,走到校門口那幾十個臺階時,她的雙腿越來越沉重,皮箱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可那些臺階仿佛沒有盡頭。
“我來幫你吧。”
鹿桐正準備休息一下,從后面傳來沙啞的男聲。鹿桐扭頭一看,一個臉上長了許多小痘痘的男生對她靦腆地笑著。鹿桐點點頭。男生一手提著自己的皮箱,一手提著鹿桐的,在前面邊走邊等。到了教務處,男生把箱子還給鹿桐。鹿桐的“謝謝”還沒說完,男生已走了好遠。
開學幾周,鹿桐與同學已玩得很熟,但她心里總有點落寞,或許是想家的緣故吧。每天黃昏,鹿桐都要去琴房練琴。當那些或輕快或凝澀的音符從黑鍵白鍵下紛紛涌出,鹿桐就渴望自己也變成一個小小的音符,可以在空氣中自由流淌。
有一天,鹿桐去晚了點,琴房已沒了位置。鹿桐抱著曲譜,轉身想走。
“嗨,鹿桐!”
鹿桐循聲望去,遇見一張長著痘痘的微紅的臉,鹿桐走過去,高興地說:“你好!”
男生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叫蘇遠,還記得我嗎?”
鹿桐邊點頭邊問:“你也喜歡彈琴?”
蘇遠臉上的紅暈尚未褪盡,馬上又卷土重來:“嗯,你今天怎么來這么晚?”
鹿桐俏皮地反問一句:“我以前都來得很早嗎?”
蘇遠臉上的每一顆痘痘都漲得通紅,他局促不安地搓著雙手。鹿桐“噗哧”一聲笑了,心想:世上竟有這樣害羞的男生!
周末,鹿桐準備搭公交車回家,哪想歸心似箭的同學太多,鹿桐好容易才擠到車門旁,又被后來居上的給推到一邊去了。鹿桐急得直跺腳。這時,蘇遠小跑著過來了:“鹿桐,從窗子上!”
蘇遠邊擦汗邊仰著頭與坐在窗口邊的同學打招呼:“老朋友,來,幫一個忙。”
他扶住鹿桐的瘦腰,使勁往上一舉,窗口里伸出兩只手,這么一送一拉,鹿桐就給塞了進去。車子要開了,蘇遠還傻傻地站著。鹿桐伸出頭,大喊“蘇遠!”
蘇遠對著絕塵而去的公交車使勁揮手。
鹿桐參加了學校的星火文學社。負責指導的孫老師非常欣賞鹿桐的散文,認為她寫得空靈雅致,一如她的長相和氣質。愛好文學的同學都認識了鹿桐其人其文。正巧,兩年一度的全國師范生作文大賽開始了。鹿桐的參賽作品題為《心靈之約》,孫老師大加贊賞,鹿桐也很自負,心想不奪個一等獎才叫奇怪。一個月過去了,在周末的文學講座上,孫老師先宣讀了本次作文大賽獲獎名單,全校共有三名同學獲獎。鹿桐胸有成竹地坐著。第一個不是,第二個也不是,第三個竟然還不是!鹿桐如坐針氈。她不相信小學畢業考試作文打滿分、中考作文只扣掉一分的鹿桐會榜上無名!
晚上,鹿桐破例沒有回家。她沿著資江河邊走啊走。已被無數次咽回肚里的淚水終于決堤了!一直尾隨在后的蘇遠忍不住追上去:“鹿桐,別這樣。”
鹿桐蹲下去,將臉埋在雙手掌心里。她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但她壓抑著不使自己哭出聲來。蘇遠真想遞過自己的肩膀,讓鹿桐哭個痛快。蘇遠彎腰輕輕拍著鹿桐的背:“在我們心里,鹿桐一直都是最優秀的。”
17歲的鹿桐在人生的第一個挫折面前,對著默默喜歡她、關心她的男孩子,不由痛哭失聲。
二
蘇遠的教室在三樓,鹿桐的教室在二樓。蘇遠有事沒事愛往二樓跑。他故意磨磨蹭蹭經過鹿桐的教室。鹿桐裝做沒看見。對鹿桐獻殷勤的男孩很多,她的抽屜里經常會被人塞進紙條。鹿桐都只做冷處理。對于蘇遠,她雖然不討厭,但也談不上很喜歡。鹿桐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女孩,她發誓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造人生的輝煌。鹿桐每學期都能得到獎學金,習作不時在市報發表。她的下一個目標是保送上大學。她沒有時間去理會對她而言為時過早的兒女情長,包括蘇遠在內。
鹿桐玩得最好的朋友是團支書寧雨。鹿桐是文娛委員,她們工作上關系密切,而且同住一間寢室一張床:寧雨睡下床,鹿桐睡上床。寧雨矮矮的,胖胖的,但五官長得很精致,尤其是笑起來的一對小酒窩,為她添了幾分俏麗與可愛。寧雨比鹿桐大兩歲,人緣極好。然而,無論是唱歌跳舞,還是彈琴寫文章,寧雨都比不上鹿桐,寧雨常大大咧咧地對鹿桐說:“你呀,上帝真是太偏愛你了!”
班主任姓袁,教《文選》。袁老師剛從師大畢業,鹿桐她們是他的第一屆學生。學校經常組織各種活動,文藝匯演,卡拉OK賽,球賽等等。鹿桐與寧雨經常要和袁老師商量,并及時匯報。袁老師寫得一筆好字,一手好文章,雖然個子不高,文文弱弱的,但學生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寧雨,她毫不掩飾自己對袁老師的崇拜。
寧雨的學業成績比不上鹿桐,但憑她出色的組織才能與交際手段,她每學期都被評為優秀學生干部。鹿桐以她遙遙領先的考試成績當之無愧地一期不落成為優秀學生。袁老師對他的這兩個女弟子頗為得意。因為共同的愛好,他對鹿桐的關注自然更多一點。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三人之間的感情。
那天,在去宿舍的路上,蘇遠攔住了鹿桐,硬塞給她一本《普希金詩選》,然后轉身就跑。鹿桐一頭霧水,翻開一看,書里夾著一張紙條:
“鹿桐,我愛你!我比你的袁老師要多愛你一千倍,一萬倍!”
鹿桐又羞又氣,刷刷幾下,將紙條撕碎,幾天沒搭理蘇遠。
臨近畢業時,學校照例要研究保送生名單。袁老師將鹿桐和寧雨都報了上去。但大家心知肚明,憑她倆的實力,都夠保送資格,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全校總共才兩個保送指標,其他九個畢業班也得分一杯羹吧?這段日子,鹿桐與寧雨的關系有了很微妙的變化。表面上,她們依舊親密無間,其實已各自有了不可互告的心事。鹿桐是勢在必得。的確,這屆畢業生無人堪與她匹敵。而寧雨,常撇開鹿桐一個人去找袁老師,她的父母也到過學校好幾次。
一天上早自習時,袁老師來到教室里,對鹿桐說:“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鹿桐忐忑不安地跟了去。袁老師從辦公桌下拉出一條凳子,微笑著對鹿桐說:“請坐。”
鹿桐努力做出很輕松的樣子,半開玩笑地問道:“袁老師,神秘兮兮找我來有何指示?”
“說說你對袁老師的印象。”
“和藹可親,才華橫溢。”
“沒別的呢?”
“……嗯,總之一言難盡,優點太多了。”
“你這個小滑頭!暑假跟我去張家界玩,怎么樣?”
“這個……我可能去不了,媽媽不會同意的。”
“可你很快就要滿18歲了!”
“我……”
“別我了,晚上去我宿舍吃飯,我請客。”
“這個……”
“聽說你和外班一個叫蘇遠的男生談戀愛?”
“誰說的?”
“有人向學校反映。”
“根本沒那回事。”
“沒有就好。晚上7點,不見不散。”
“老師,今天周末,我得回家。”
“……”
過幾天,學校用一張大紅紙公布了保送生名單。上面赫然寫著寧雨的名字。鹿桐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畢業晚會上,從未喝過酒的鹿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本來要她主持這場晚會,但她推說身體不適,袁老師便要寧雨主持。晚會結束后,寧雨坐到鹿桐對面,誠懇地說:“今晚,我陪你喝個痛快。走,到寢室去。”
鹿桐的右手搭在寧雨肩上,寧雨用左手摟著鹿桐的腰,兩人慢慢騰騰,穿過學校的植物園。晚上的植物園沒有了白天蜂舞蝶飛的熱鬧景象。但花香依然四處彌漫。兩人去學校商店買了兩瓶啤酒,回到了寢室。
啤酒不知不覺喝完了,鹿桐和寧雨舌頭也不會拐彎了。鹿桐爬不了上鋪,寧雨便拉她同睡。她們迷迷糊糊地說著醉話,一把鼻涕一把淚水的。寧雨打著酒嗝說:“鹿桐,我,我對不起你。”
鹿桐在她肥肥的屁股上擊了一掌:“說什么傻話呢?”
“真的,我不是故意,故意告訴校長,說你,和蘇遠談戀愛。我也不是,不是故意奪走,奪走袁老師。我好喜歡他,他卻更喜歡你。”
一陣炸雷,驚醒了夢中的鹿桐。胃里的酒一陣翻騰。鹿桐掙扎著坐起身,“噗”,滿肚子的酸味辣味腥味苦味伴著啤酒,從她的喉嚨里一股股噴射出來。
三
分配時,鹿桐面臨兩種選擇,要不回礦子弟學校,要不去鄉下。心灰意冷的鹿桐選擇了去鄉下。
從教育局拿到派遣單,竟然分在東郊學區,那是照顧區,沒有任何關系和后門的鹿桐受寵若驚。其實,就憑著一大疊榮譽證書和作品剪報,鹿桐分哪兒都會讓人心服口服。再去東郊學區報到,才能知道分在哪所學校。那位瘦瘦的黑黑的王主任說“你就是鹿桐?不錯,就留在學區吧。”
天上真的掉下了大餡餅!
誰不知道學區僅次于教育局機關!不用吃粉筆灰,工作起點高,福利好。許多人削尖腦袋想往里面鉆。鹿桐想,烏鴉不全是黑的,王主任或許是慧眼識英才呢。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沒有伯樂,千里馬就只能老死于廄廝之中了。
東郊學區共六個人,初來乍到的鹿桐任辦公室主任兼管儀器。說是辦公室主任,其實就管一個兵,就是鹿桐自己。學區有臺電腦,文秘之類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鹿桐身上。
為報答王主任的知遇之恩,鹿桐兢兢業業地工作著。然而,王主任還是不滿意。比如接電話,那邊說找某某,鹿桐就喊某某接電話,從不敢懈怠。王主任有一次卻發了脾氣。有一個女人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他,王主任每每要解釋半天。在又被糾纏了十幾分鐘后,王主任“嘭”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沖鹿桐鐵青著一張黑臉:“以后接電話,先弄清楚是誰!像這樣無理取鬧的人找我,你應該說我不在。”
鹿桐心里嘀咕著:我又不是警察,別人不告訴我他是誰,我又有什么辦法?!可她沒敢頂撞正在氣頭上的王主任。過了幾十分鐘,王主任自己也覺得語氣重了點,便來到鹿桐辦公室,輕言細語的對她說:“對不起,剛才那女人是東郊中學一個副校長的老婆,她懷疑她老公與學校里一名女老師有不正當關系。我們做了調查,純屬謠言,可她不信,再三打電話要我處理那個女老師,你說煩不煩人?”
東郊學區建有一棟辦公大樓,學區成員每人分有一間辦公室和一間宿舍。周一、周二、周四,大家都住在學區,按照教育局規定,周三晚上可以回家。鹿桐發現王主任從沒回過家。出納老鄒伏在鹿桐耳邊說:“你知道嗎?王主任和他老婆鬧離婚,分居快一年了。”
老鄒40多歲,女人一到這年紀,消息便很靈通,東家長西家短的一清二楚。鹿桐覺得王主任真可憐,不過30來歲,憔悴得能與老鄒一比高低。老鄒非常關心王主任的飲食起居,好比一只老來無子的母貓突然撿到了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對于老鄒的古道熱腸,王主任屢屢拒絕無效,便也半推半就了。
關鍵時候,老鄒還真的發揮了一回。那天,教育局閔書記親自到東郊學區視察工作。晚餐安排在東郊美食城。王主任很高興,說是不醉不歸。然后給桌上每個男人要了兩瓶啤酒。喝完后,覺得還不過癮,硬拉著閔書記再喝白酒。閔書記久經沙場,斗志被激起,便爽快地說:“白酒就白酒,看看今天到底誰放倒誰。”
王主任便高喊:“小姐,每人再上兩瓶鹿龜酒。”又半天玩笑地對閔書記說:“您老人家做了家庭作業還要做課外作業,不像我,連作業都沒得做。您可要多喝點。”
閔書記疑心王主任在嘲笑自己,最近風傳閔書記在外養了個情人。王主任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閔書記極力掩飾自己的不悅,王主任還蒙在鼓里。酒來了,他端起小酒瓶先敬閔書記:“這酒滋陰壯陽,我先干為敬。”
王主任說完,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鹿桐料想這個飯局一時難以結束,便道個歉先回宿舍看書去了。幾輪下來,王主任已七葷八素了。酒最怕混喝,王主任很快就“不知天高地厚”,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斜著血紅的醉眼,左掌啪地一聲砸在圓桌上,右手握著剩下的半瓶鹿龜酒,食指差點戳到了閔書記的鼻梁上:“喝呀,快點喝,不喝就是婊子養的!”
一旁的老鄒與會計小梁嚇出一身冷汗。閔書記皺了皺眉頭,很快若無其事地說:“你醉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飽了。”
閔書記帶著隨從上車走了。老鄒和小梁扶著王主任回學區后,小梁因有事,先走了。老鄒有點著急,今天是周三,她早就答應兒子晚上帶他去溜冰,看來又得失信了。沒過多久,兒子果真一個電話打過來:“媽媽,你怎么還不回來,爸爸也不回來,盒飯一點都不好吃。我自己去溜冰了啊。”
老鄒年近不惑才喜得貴子,8年來,她恨不得肚子上長出一個大袋子,像澳洲袋鼠一樣,時時刻刻把自己的小寶貝貼在肚皮上。老鄒的聲音仿佛從蜜罐子里剛剛提溜出來:“乖兒子,千萬別一個人出去,媽媽就回來,你等20分鐘,就20分鐘,行嗎?”
兒子在話筒那頭大叫:“快一點!”
全學區還有鹿桐沒回家,老鄒搬救兵似的拉來鹿桐,對她交待了八大注意,急匆匆打的走了。
王主任哼哼唧唧的,喊著要喝水。鹿桐聞到他滿身的酒氣,有點惡心,馬上又自責:主任都醉成這樣了,自己還捏鼻子,千里馬就是這樣報答伯樂的嗎?
鹿桐登登登跑下樓去,沖進東郊診所,告訴醫生王主任的癥狀。醫生配好藥,提著點滴瓶隨鹿桐去學區。
王主任漸漸安靜下來,不久就睡著了。醫生坐了一會,看了看一點一點往下滴的大半瓶藥水,對鹿桐說:“我先去診所,有什么事你到窗口喊一聲,打完這瓶再換那瓶。這里有根棉簽,你敢拔針嗎?”
鹿桐遲疑著,點了點頭。
一直到深夜12點,藥液才輸完。鹿桐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撕開針頭旁的膠布,熟睡中的王主任還是醒了。鹿桐正愁著怎樣拔針才能使王主任滿意。只剩兩分酒意的王主任說:“傻瓜,你用右手拿棉簽按住進針的地方,左手捏著針尾,用力一拽,不就行了?”
鹿桐戰戰兢兢地閉眼一抽,幾顆血珠子隨著針頭冒了出來,鹿桐慌忙用棉簽壓住。
王主任完全清醒了,他癡癡地望著鹿桐收拾藥瓶和輸液管。鹿桐長長的睫毛像一把小絨扇,在她那烏溜溜的大眼睛上一拍一閃的,秀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小嘴唇微微抿著,一襲白色的彈力連衣裙,裹著凹凸有致的身段,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青春的魅力與誘惑。快一年了,王主任忍受著身心的煎熬,他發誓一定要與那頭河東獅子把離婚堅持到底。被她抓傷了的地方早已結疤,可王主任心里一直隱隱作痛。
“鹿桐!”王主任情不自禁喊了一句。
鹿桐抬頭應道:“王主任,感覺好些了嗎?”
王主任說:“額頭好像還有點燙。”
鹿桐換了盆水,擰干一條毛巾,彎腰往王主任額上敷。一陣少女特有的體香撲鼻而來。王主任忍不住伸手一拉,猝不及防的鹿桐整個倒在了王主任身上。王主任緊緊摟住鹿桐,喘著粗氣在鹿桐白嫩的臉蛋上胡亂親著。鹿桐拼命掙扎不脫,急得大叫:“你再這樣,我喊人了!”
王主任驀然一驚,松開了鹿桐。當然,他倆都明白,今晚整棟樓都只有兩個人!鹿桐捂著臉跑了出去。王主任后悔不迭。其實他絲毫沒有要傷害鹿桐的意思,他很欣賞鹿桐,這種欣賞漸漸變成了喜歡。但他一直控制著自己,不想破壞自己在鹿桐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此時此刻,王主任的身上仿佛爬滿了無數螞蟻,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嚙咬著他。
鹿桐鎖上房門,伏在被子上抽抽答答地哭。蘇遠愛了她這么久,從來沒有強迫過她,有兩次怯怯地想親她,都只是蜻蜓點水似的在她額頭上輕輕一碰。蘇遠分在一個較為偏遠的小鎮,仍堅持過兩天就來看鹿桐一次。鹿桐被他的執著所感動,慢慢地發現蘇遠已在自己心里攻城略地,一點一點地快占據了全部的陣地。鹿桐想,不如早點與蘇遠定下關系。想到這里,她擦干眼淚,爬起來給蘇遠打電話。
“對不起,對方已關機。”
鹿桐就發了條短信息過去:“明天下午我等你,有要事相商。”正準備關機睡覺,手機發出“叮呤叮呤”兩聲短叫。鹿桐按下讀取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原來是王主任。
四
趕在世紀末最后一班車,市教育局決定進行人事制度改革。首次打破鐵飯碗,按上期教師人數確定百分之三的下崗指標;其次實行績效工資制,多勞多得,優勞優得。市教育局宣布先在兩家單位試點,東郊學區為其中之一。
王主任給每個學區成員都布置了任務,抓教學的負責制訂《教師量化管理方案》,搞財務的落實《浮動工資細則》,最后,王主任以試探的口氣問鹿桐:“小鹿,你就學區各項工作的開展寫一個匯報材料,這個月底前交市教育局政工組,怎么樣?”
鹿桐無言點頭。
自從醉酒后的那次失態,王主任對鹿桐多了幾絲歉疚,好幾次,他想與鹿桐推心置腹地談一次,但鹿桐盡量躲開他,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與他單獨相處。周三晚,蘇遠來了。鹿桐拉著他邀請王主任去咖啡屋坐坐。
鹿桐取了兩片方糖,輕輕放進熱咖啡里,用小勺慢慢攪動著。氤氳的水霧在飄渺的薩克斯樂中緩緩蕩漾。鹿桐說蘇遠是她的男朋友,今年年底準備訂婚。王主任“唔唔”地應著,有點心不在焉。
然而,流言還是不可抑止地散布開來。某晚,一陣溫存之后,蘇遠問鹿桐:“聽說你的那個王主任正和老婆鬧離婚。”
鹿桐有點奇怪:“你怎么知道?”
蘇遠說:“別人說的。我還聽說……”
蘇遠欲言又止。
“你還聽說了什么,快講。”鹿桐猜到后面的話肯定與自己有關,她的好奇心被蘇遠那根吞吞吐吐的魚竿釣了上來。
“說出來你別生氣。”
“無緣無故我生什么氣!”
“他們說,王主任當初留你在學區,原想把你當做第二夫人培養。”
“你……”仿佛有一根長長的銀針從鹿桐的太陽穴穿過,她背過身子,不再理睬蘇遠。
為了確定下崗教師名單,學區開了好幾次會,最后權衡再三,才在校長會上宣布,并將名單上報市教育局。第二天,下崗對象們一起來到學區,與王主任死纏爛打。除了鹿桐,其他學區成員都是本地人,他們惹不起大多是本地人的下崗對象,一個個都變成了沉默的羔羊。鹿桐看不過,挺身而出,想去幫王主任解圍。哪想一下子捅了馬蜂窩,老師們的矛頭馬上指向了她。
“你吃過的鹽沒有我走過的橋多,我教書的時候你還沒成血坨子呢。你不過仗著模樣端祥些,會勾引人,有什么資格對我們指手劃腳的!”
一個素以潑辣聞名的女教師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全學區十來所學校,沒有哪位校長敢接收她。書教不好不說,時常弄得學校里雞飛狗跳的,有回還搬出一塊大砧板,用一把鋒利的不銹鋼刀在上面“篤篤”地砍著,邊砍邊罵當時的校長,只因為校長沒給她評上先進。
鹿桐漲紅了臉說道:“我只是好心勸你們,請你們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你要是有人格,憑什么一畢業就能進學區?”另外一位男老師輕蔑地說。
“請你們不要無理取鬧,你們下崗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怪人家鹿桐干什么!”王主任嚴肅地說:“鹿桐,你去教育局一趟,找政工裴組長要一份關于人事制度改革的文件。”鹿桐含恨走了。
這天,鹿桐正在電腦房敲一份匯報材料,門口突然闖進一個女人,短發黑裙,一進來就氣勢洶洶地劈頭問鹿桐:“你就是鹿桐?”
鹿桐抬頭看她一眼:“我就是,請問您有什么事?”一邊說一邊繼續噼哩啪啦地打字。學區的其他幾個人聽到女人的大嗓門,都圍了過來。小梁上前拉住女人,臉上堆滿了笑:“喲,嫂子來了,快請坐!”
王主任剛好從中學聽課回來,得知家里那頭獅子跑來了,他正想躲開,被眼尖的獅子瞧見。獅子沖過去,一把揪住王主任的衣領:“你這個不要臉的,這么久不回家,原來是被狐貍精給迷住了!今天你非要給我說清楚,否則我與你兒子明天就死在你面前!”
王主任氣得嘴唇哆嗦著“你”了半天。老鄒及時出現,掰開獅爪,小梁趁機將王主任推進了另一個辦公室。獅子滿肚子的火又被澆了幾瓢油,她沖進微機室,指著鹿桐的鼻子大罵:“你這個騷貨!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了!你偏偏纏著我的男人!瞧你那雙桃花眼,你這人盡可夫的狐貍精!”
鹿桐拼命咽回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站起來回敬道:“你有本事就管住自己的男人!我不是什么狐貍精!就算是,我對你們也不感興趣!”
鹿桐說完,昂首挺胸走了出去。獅子想追,被小梁他們拉住了,獅子張牙舞爪地叫囂著:“信不信,我會撕爛你的x!”
鹿桐踉蹌著回到宿舍。她站在穿衣鏡前,她的淚水啪嗒啪嗒摔在地板上,頃刻間碎成無數小水珠。她望著鏡里那雙眼,眼白紅紅的,真的是桃花的顏色!眸子卻依然黝黑發亮,閃著點點瑩光。憑什么說我是狐貍精?鹿桐恨不得一拳砸碎鏡中的自己。
王主任將自己關在房里,像一頭被困的猛虎,牙齒咬得咯咯響,卻沒有沖出門來廝打一場的勇氣。他太了解那個女人了。偏執得近乎變態,發起脾氣來簡直是在玩命。當初談戀愛,卻能裝出一副溫柔賢淑的樣子。婚后沒多久,她敏感多疑、性子暴躁的缺點就徹底露了出來。王主任有回被同事硬拉去跳舞,第二天上班時,他臉上就有很明顯的幾道爪痕。王主任家里的世界大戰一天天升級,開始只是扭打,慢慢發展成摔碗丟盆,最后連值錢的家電也被砸了個一塌糊涂。王主任手上臉上總有不少新的舊的抓傷的痕跡。實在忍無可忍了,王主任才帶著幾件換洗衣服逃出家門,他只是不放心才6歲的兒子。然而,虎毒不食子,再兇悍的母親,也會疼愛自己的孩子。
快一年了,其間,女人無數次打電話謾罵、威脅王主任。如今,竟真槍實彈地,將陣地移到了學區。王主任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腦袋:我真是世界上最窩囊的男人!鹿桐一定又躲在屋里哭。王主任拿出手機,給鹿桐打電話。鹿桐在那頭歇斯底里的哭著:“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王主任好一陣心酸:我又做錯了什么!那女人總是以兒子相威脅,甚至以死相逼,我是進退無門哪!
鹿桐受辱的事很快就被蘇遠知道了。王主任的老婆專程跑到蘇遠任教的學校,添油加醋地說:“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你要是個男子漢,就不要撿別人的破爛!”
蘇遠連夜租車到了東郊。鹿桐已經睡了,臉上還帶著淚痕。蘇遠搖醒她:“你和王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別讓我做了王八還不知道背上的殼在哪里。”
鹿桐賭氣道:“你不想做王八,你走呀!沒想到你也是一個是非不分善惡不辨的小人!”
“無風不起浪,東郊這么多女老師,別人為什么單單說你的壞話?”蘇遠第一次毫不妥協。
“你不相信我,你也該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認識我這么多年,我是個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鹿桐顫抖著說。
“這就是你的解釋?”
“是的,我沒有做錯什么,你也沒有欠我什么,你不必為你的離去找借口!”
“那么,你好自為之。”
蘇遠從鑰匙套里拆下一片鑰匙,丟在桌上。鑰匙徒勞地在桌上蹦達了一下,發出一句沉悶的呻吟。這是鹿桐怕自己不在學區的時候,蘇遠沒地方去而送給他的宿舍鑰匙。
五
鹿桐再次坐到那位婦產科醫生的面前。
或許,蘇遠不會相信,鹿桐肚里的孩子是他不經意種下的。躺在冰冷的產床上,聽到一陣清脆的金屬器械碰撞的聲音。鹿桐想起自己第一次與蘇遠偷吃禁果的情景。
也是在學區那間小小的宿舍里,當鹿桐下定決心,要與蘇遠牽手一生時,那個晚上,蘇遠沒有回小鎮。
蘇遠夢寐以求的幸福唾手可得。他緊緊摟住鹿桐,發瘋般地吻著她的發,她的額,她的唇,她的每一片處女地。他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將鹿桐愛個夠。
從女孩變成女人那一刻,鹿桐的心像被掏空。
鹿桐的心,再次一點一點被掏空。無數利刃在一下一下切割著她的身體。鹿桐忍不住尖叫起來。醫生不耐煩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別叫了,越叫越疼!”
蘇遠溫柔地吻干她的淚水:“很疼嗎?”
鹿桐沒有說話。蘇遠就默默地抱著她,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蘇遠其實也很緊張,兩個人都沒有經驗,不知道怎樣做才合適,弄得渾身都是汗。事后,鹿桐一個勁地哭,不知道是疼哭的,還是嚇哭的。
鹿桐的雙手,使勁摳著產床的邊沿,她的牛仔衣都快濕透了,她感覺自己快要休克。醫生大聲說:“放松一點,放松一點,馬上就好了。”
鹿桐最喜歡趴在蘇遠的背上,讓蘇遠在宿舍里走來走去,一邊搖晃著背上的鹿桐,一邊唱著歌。蘇遠有時故意猛跑猛跳,鹿桐便嚇得大喊大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醫生說:“你家里人呢?等下你怎么回去?”
鹿桐一直都是爸爸媽媽的驕傲。如果他們看到自己心愛的19歲的女兒竟然躺到了產床上,他們一定會氣死的!
醫生說:“你不懂得避孕嗎?”
鹿桐想都沒想過,她和蘇遠總是抱著一種僥幸心理,又不是天天在一起,不會有事的。蘇遠發脾氣走的那晚,還不知道已經一個半月沒來那個的鹿桐原來是懷孕了。鹿桐自己也沒往壞處想,她一直有點月經不調。只是覺得近來胃口不好,肚子有點疼,才想起去看醫生,醫生問了問癥狀,開了張單子說要化驗小便。鹿桐問為什么,醫生沒好氣地說:“看你有沒有懷孕!”
鹿桐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寧肯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化驗結果出來后,醫生問她現在做不做手術時,鹿桐還渾渾噩噩的。
醫生說:“流了這么多血,要注意吃好休息好。40天之內不能同房。”
鹿桐與蘇遠的愛情就留在了那個透明的玻璃瓶里。大半瓶血糊糊的東西,紅得令人心驚肉跳。那是鹿桐身體的一部分,也是與蘇遠骨肉相連的一部分,如今,被活生生地剝離出來。
那么,以后的鹿桐就真的與蘇遠無關了?
那么,以后的鹿桐就應該與東郊學區說再見?
鹿桐的眼睛紅紅的,不像桃花,那本來就是血液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