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6年的冬天冷得有點怪異,在周米珍的感覺中,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從暖陽高照的秋天墜入了寒冬。
周米珍蜷縮在厚厚的棉被中,依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北風從雕工精致的窗欞上呼嘯而過,漏進屋內,幾乎把寬大結實的紅木拔步床都撼動了。
后來周米珍才知道,是自己的身體在顫抖。
蘇北海安城都天廟的廣場上傳來軍人出操的吶喊聲。周米珍能分辨出,“一、二、三、四!”那高亢有力的口令聲,是發自她最心愛的人。那個叫楊宗凱的男人,剛剛還用溫暖的懷抱呵護著她,被窩里還殘留著他的濃烈氣息。
似乎,只有在他的懷抱中,周米珍才不會感到寒冷。周米珍細細地回味著昨天晚上和楊宗凱在床上的瘋狂時,不由地羞紅了臉,忍不住微笑起來。
等國民黨中央軍整編65師直屬團上校團長楊宗凱裹挾著一陣冷風進來時,周米珍的臉龐依然是紅撲撲的。
周米珍的臥室坐落在蘇北重鎮海安城名流韓國均的私家花園別墅里。
1946年9月,華中野戰軍粟裕、譚震林部北撤后,韓公館就從新四軍的指揮部變成了國民黨軍整編65師的師部。
65師少將師長李振,時年46歲,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時候,他是孫中山大帥府警衛團的連長,北伐戰爭中的一員虎將。“七·七”事變后,率65師在廣東戰場和日軍浴血奮戰。1942年4月,海安人楊宗凱從黃埔軍校第十七期第一總隊步三隊一畢業,就在李振麾下沖鋒陷陣,出生入死,很快成了李振的愛將。
1946年夏,國民黨軍總參謀長陳誠抵達南通,調兵遣將,督促部隊進攻蘇中解放區。在長江兩岸的南通、揚州、鎮江等地,集中了整編第49師、65師、第83師、第25師等共15個旅約12萬人,由第一綏靖區司令官湯恩伯指揮,圍困只有3萬兵力的華野,計劃占領整個蘇皖解放區,然后在山東和解放軍決戰。
離開家鄉已經四五年的楊宗凱在廣東接到開拔的命令,欣喜若狂。因為,他終于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周米珍了。
七八月間,便是著名的蘇中“七戰七捷”戰役,華野以少勝多,殲滅國民黨軍5萬多人。李振的65師也是損兵折將。這是李振領兵以來第一次被打得顏面喪盡,威風掃地,所以,這幾天,李振郁悶著呢。
楊宗凱倒是如愿以償。華野主力撤退后,李振就為愛將和周米珍舉辦了熱鬧的婚禮,并把韓公館中最好的一幢小樓給他們做新房。
看到周米珍臉頰潮紅又渾身發抖,楊宗凱嚇了一跳。伸手撫摸她的額頭,滾燙,楊宗凱知道,周米珍病了。
雖然楊宗凱的叔祖父楊仁禮是蘇北有名的老中醫,人稱“楊仲景”,但他遠在曲塘鎮南部的周楊莊,那一帶,近來是共產黨蘇中軍區第一分區特務團及海安縣獨立團等地方武裝活躍的地方,將他接來,多有不便。遠水解不了近渴,楊宗凱便喊來警衛隊長,命令他立即把海安城最好的中醫韓正齋請來。
隨著一聲“宗凱啦小周妹子啦”帶有廣東客家口音的官話,滿臉絡腮胡子的李振師長走了進來:“怎么啦?好你個宗凱,怎么照顧人的?把我小周妹子照顧出病來,當心我扒了你的皮!”周米珍從被子里探出頭,叫了聲:“李大哥,沒事,著涼了。”
李振說:“宗凱啊,明天你就不用帶部隊下去了,好好照顧小周妹子。”
這段時期,65師根據第一綏靖司令部的部署,對共產黨控制區發動了第一次“清剿”,取得了一些戰果。但對這樣自相殘殺的戰果,李振是輸也沮喪,贏也沮喪。而這樣的沮喪,他還不好在部下面前表現出來。楊宗凱率兵“掃蕩”,很快控制了海安的大部分地區,迎接凱旋的楊宗凱時,李振還得狠狠地夸獎。
在李振言不由衷的夸獎中,楊團長為了黨國的利益,越發地盡心盡力了。
二
韓正齋和楊宗凱的叔祖父楊仁禮有一個類似的名稱,在海安城,人家都叫他“韓仲景”,有“南楊北韓”之稱,名頭響得很。韓老先生由兒子韓鵬陪著,來到了韓公館。
左手摸著一把白胡子的韓正齋坐在撥步床前的椅子上,閉著眼,右手搭著周米珍的手腕,良久,才踱將出來。
韓正齋道:“夫人關節酸楚,惡寒發熱,脈象濡數,臉紅苔白,當是濕邪在表,老朽的治法是解表除濕。”
韓正齋拈了毛筆,寫了一方:薏苡仁一兩,豆豉一錢,藿香三錢,佩蘭兩錢,薄荷三錢,杏仁三錢,蔻仁三錢。
漂亮的行草,寫完,老人擱筆,站起:“先服三劑試試吧。”
一劑藥喝下,周米珍就覺得精神大好;兩劑藥喝完,她就起了床出了門,讓楊宗凱陪著到公館前的上官運鹽河上溜起冰來。
周米珍在冰面上慢慢地走了幾步,跺了兩腳,感受了一下冰的厚度。她戴著手套,穿著貂皮大衣,出神地看遼遠的天空,灰暗的太陽,思緒飄洋過海,飛到很遠的地方。周米珍決定離開這里。她再也不愿意呆下去了。是的,這里是家鄉,這里還有親愛的楊宗凱,但自打日本人離開后,這里的血腥味愈來愈濃……自從和楊宗凱結婚后,她更是下定了逃離的決心。
她的要求很簡單:和楊宗凱逃到一個沒有硝煙沒有槍聲的地方。
楊宗凱的計劃是,春節后,部隊調防前,送周米珍到上海,然后,從上海到香港,再然后,從香港到美國。楊宗凱答應她:你先走,等安頓下來后,我再尋機和你匯合。李振師長表示,他會竭盡全力,想方設法幫助小周妹子離開這個鬼地方。
周米珍并不知道,作為一個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軍人,楊宗凱是不可能像她一樣從戰火中脫開身的。楊宗凱的計劃中,并沒有陪她逃離的環節。
“米珍,外面冷,還是回屋吧。”楊宗凱伸過手,攙著她。
周米珍打了個寒噤,“嗯”了聲,沿著石階,向岸上爬去。不過10來個臺階,就把周米珍累得嬌喘吁吁。
抬起頭,一個扎著頭巾、拖著長辮、穿得鼓鼓囊囊的年輕女人正微笑地看著她。
“鳳英姐!”周米珍一把抱住她,快活得跳起來。
三
周米珍和高鳳英雖然只是鄰居,但親如姐妹。高鳳英只比周米珍大三天,因為周媽媽沒奶水,而高媽媽奶水旺盛,所以,兩個女孩幾乎是喝著同一個人的奶長大的。
兩人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別。
周米珍的父親周文達是海安地區早期的共產黨員,一直以鄉村私塾先生的身份為掩護,從事地下工作,家境也相對富裕,周米珍從小衣食無憂,讀書寫字,生活閑適安康。周米珍的母親原本是大家閨秀,曾經留學美國。只是因為后來家遭土匪洗劫,家道中落,她才不得不提前回國,下嫁給了周文達。
1938年5月26日,日軍下鄉掃蕩,沿著上官運鹽河兩岸殺掠,970多間店鋪、民房遇了地震颶風火災似的,面目全非,72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被殺。
這72人中,就有周米珍的父母和高鳳英的家人。
這一天,13歲的周米珍恰好陪從婆家回來的高鳳英而逃過一劫。
因為貧窮,高鳳英陪周米珍在私塾里讀了半年書后,不到8歲,就在里下河的水蕩中撐船下網,取魚罾蝦。12歲,便嫁給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不到一個月,新郎病重夭折,婆家原指望娶個童養媳為病兒沖喜,誰知,高鳳英才嫁過去就成了小寡婦,也成了婆家不付工錢的長工。還好,婆家離娘家并不遠,高鳳英可以時常溜回家來,找娘家人訴訴苦,找周米珍說說話。這一天,兩人鉆進周楊莊村后的小樹林,一邊吃著周米珍從家里帶來的桃酥餅,一邊說些姑娘家的心事,突然就聽到了激烈的槍聲,嚇得兩人躲在樹叢中不敢動彈。等槍聲遠去并停下,暮色漸漸降臨,兩人才走出樹林。
掩埋完親人的遺體,高鳳英回到了婆家,周米珍被父親的好友兼同志楊森帶回家撫養。
楊森就是楊宗凱的父親。而楊宗凱,也曾是周文達的學生。
當時,楊森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海安縣黨部委員兼曲塘區區長,在曲塘鎮上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糧行。將周米珍接來后,楊森就把她送到鄰近的泰縣私立時敏中學(即后來的省立泰州中學),當時,楊宗凱已經是上高一的中學生了。
那幾年,周米珍雖然成了孤兒,喪失親人的痛苦時刻折磨著她,但因為有楊宗凱的呵護,少女的心靈得到了撫慰,也享受著初戀的濃情蜜意。
直到兩年后,血氣方剛的楊宗凱不顧父親的勸阻,和五個同學長途跋涉,準備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周米珍才又陷入了孤獨。
楊宗凱他們一路坎坷,七繞八拐,到達陪都重慶時,只留下了意志堅定的三人。在熱鬧的街頭,讓人一鼓動,小伙子們一想,得,一樣的抗日救國,延安太遠了,就報考黃埔軍校吧。就這樣,楊宗凱走進了成都西較場的黃埔軍校。
兩年后,楊宗凱在中國南方追隨李振奮勇殺敵的時候,周米珍也離開學校,回到家鄉,投入到了抗日的洪流中。
周米珍參加的抗日組織全稱是海安縣文化界抗敵工作委員會,她做的工作無非是寫標語、貼標語,排演了短歌快舞,給國軍、新四軍、八路軍、地方武裝慰問演出。最累的活,也就是到后方醫院照顧傷員。危險的活,楊森也不讓她去。
危險的活,楊森自己去干。
楊森是在日本宣布投降后,才死于汪偽軍的槍口。
1945年8月23日,偽第一集團軍第二十六師陳才福部一個團突襲曲塘鎮,搶掠財物,燒毀房屋,發泄著最后的瘋狂。楊森率領國民黨常備大隊邊打邊撤,眼看著就要渡過上官運鹽河,脫離險境,一顆子彈在他胸前開了花。
楊森到死,也沒有公開他的共產黨員身份。
從楊森被殺的那天起,她就萌生了逃離這個兵荒馬亂的世界的念頭。她不明白,為什么身邊善良的人會如此輕易地消失?她更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更多地消失在中國人自己的槍口?
日本人被打跑后,她就不再熱血沸騰,不再參與你爭我奪的廝殺。
即使高鳳英來鼓動她。
周米珍也感到奇怪,當她在高呼抗日口號,為抗日軍隊演出、募捐的時候,高鳳英只知道留在婆家累死累活地干,直到18歲那年,被以15擔大麥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叫孫長富的農民。
那是1943年,周米珍聞訊后,專程上門看望高鳳英。離開了原來的婆家,獲得了自由身,高鳳英比周米珍想象的要快樂。她打發孫長富外出拉車掙錢,安排婆婆沿門乞討,自己給人打短工。生活雖然艱難,但她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家仇國恨,對周米珍的抗日宣傳,沒有一點兒興趣。她反而開導周米珍:“有沒有合適的婆家啊?早點把自己嫁了吧!是不是還在等你的楊哥哥啊?”
周米珍堅定地點頭:“對,就是要等我的楊哥哥!”
后來,便輪到高鳳英來鼓動周米珍投身革命了。
1945年,新四軍解放了蘇北里下河水鄉,共產黨建立了民主政權。這時候的高鳳英挺身而出,帶領人們沖進財主的大門,聲色俱厲地和地主清算多收的租息和克扣的工錢。
高鳳英動員周米珍參加革命時,身份是曲塘鎮婦女主任,中共預備黨員。而周米珍在曲塘鎮廣武小學當國文教師。她的愿望很簡單,靜靜地看書,好好地教書,期待著和心心相印的楊哥哥早點相聚。
“落后分子!”高鳳英點著她挺拔的鼻子說。
周米珍淡淡地笑:“有鳳英姐進步就行啦!求求你,你就讓我落后去吧!”
聽到周米珍要和楊宗凱結婚的消息時,留在當地打游擊的高鳳英潛入海安城面見周米珍。
周米珍又驚又喜:“我的鳳英姐啊,你膽子也太大了啊!你可曉得,你現在名聲大著呢!還好,你沒跟65師的人交過手,要不,把你認出來怎么辦?”
周米珍輕聲嘮叨,傳說共產黨游擊隊里有個女匪,年輕貌美,槍法如神助,身輕如飛燕,上樹如猿猴,入水如蛟龍,我就想,說的恐怕就是你。
周米珍拉著她的手,嘆氣:“唉,要是不打仗,好好的教書種地逛街玩耍,那該多好啊。”
高鳳英便斂了笑,嚴肅地講國內國際的形勢,講窮人要翻身解放,當家作主,才能過上好日子。
周米珍說:“我不要翻身解放,也不要當家作主,我啊,現在就想和楊哥哥在一起,然后,遠走高飛……”
“能到哪里去啊?哪里不是打仗啊?革命和反革命的斗爭就是你死我活,不到勝利的那一天,哪來幸福生活啊?”高鳳英懇請周米珍不要和楊宗凱結婚,因為,他是國民黨反動派,是壞分子,是百姓的敵人,革命的敵人。
周米珍搖著頭:“楊哥哥怎么是壞人呢?他打日本鬼子,是抗日英雄,他也愛我,他才不是敵人——反正,他永遠不是我的敵人。就像你,鳳英姐,你會是我的敵人嗎?我會是你的敵人嗎?我想,永遠不會!”
四
高鳳英這次來有兩個任務。一是摸清近期駐扎在海安地區的65師、第4師等國民黨正規軍的動向,證實65師春節后調防的情報是否真實;二是第二天,針對目前國民黨軍和保安團到處構筑據點,建立政權,逼得共產黨人幾乎無處立足的形勢,海安縣團一個主力連將匯合曲塘、唐洋、西場等區的游擊隊、武工隊攻打海安城東5公里處的立發橋據點,高鳳英要搞清敵人的布防情況,爭取打它個措手不及。
楊宗凱知道高鳳英的真實身份,所以,盡管高鳳英和他楊大哥長楊大哥短地套近乎,但從他嘴里,套不出半點有用的信息。周米珍就不同了,她對高鳳英坦誠以待:“鳳英姐,陪我一起到美國去……我從來沒出過遠門,兩人一起走,也好有個照應……”
“米珍,你可以走,我也可以走,可是,還有那么多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呢?他們怎么辦?”
周米珍凄然一笑:“我一個女人,連自己都管不過來……”
和高鳳英說話間,楊宗凱端來一盅溫熱的中藥,遞到周米珍的嘴邊,慢慢喂她喝下。
楊宗凱扭頭對高鳳英說:“對米珍的提議,我想,你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這世道,讓女人都拿槍殺人,我總覺得,不太合適。”
高鳳英白了他一眼:“哼,你以為我喜歡玩槍啊?”
回去后,高鳳英向縣獨立團團長韓霖建議,最好取消對立發橋據點的進攻。高鳳英分析說,目前,敵人在兵力上占有絕對的優勢,正規軍、縣保安隊、自衛隊,不下萬人,而留在海安地區的共產黨地方武裝總兵力不足千人。這次準備攻打立發橋據點的人馬只有兩三百人。一旦在穿插時被敵人發現后纏上,各據點的敵人一合圍,麻煩就大了。再說,立發橋據點離海安城不過5公里,如果據點久攻不下或者撤離不迅速,就很有可能被海安城的國民黨正規軍吃掉。
韓霖不以為然:“針對反動派的復辟倒算,我們必須打一仗,而且,必須打出士氣!打出必勝的信心!”
第二天拂曉,韓霖率部到達距離立發橋據點5公里的賁家集,被敵人五路人馬團團圍住。激戰兩個小時后,韓霖下令突圍。
韓霖騎著一匹黑馬,舞動匣子槍,沖殺在最前,突破防線后,他又收攏韁繩斷后。
他遇到了剛剛趕到的楊宗凱。同樣騎著匹黑馬的楊宗凱從警衛手中接過馬槍,開了一槍。
韓霖的坐騎嘶鳴著跳起,仆倒。韓霖被俘的時候,一只腳還套在馬鐙子里。
同時被俘的,還有唐洋區游擊連連長韓霜。楊宗凱并不知道,韓霜就是韓霖的親弟弟。楊宗凱也不知道,韓霖韓霜的父親,就是海安城名醫韓正齋的兒子韓鵬。
對戰場上對手們的個人和社會背景,楊宗凱一向不關心。在南方的抗日戰場如此,在蘇中的內戰戰場也如此。
他揮揮手:“帶走!”
韓霖和韓霜都非常倔強,雖然被五花大綁,但四個兵也難以拖走他們。
楊宗凱冷笑,總不能用八抬大轎將你們抬回城里吧?總不能我下馬遛達,讓你們騎馬吧?既然不想走,得,留下吧。
楊宗凱搓了搓凍得發麻的雙手,從腰間掏出一把精致的勃朗寧手槍。那還是在廣東惠州戰場上,從一個日軍少佐手中繳獲的。他優雅地抬了抬手,噗噗兩聲輕響,韓霖和韓霜的眉心幾乎同時綻開了艷麗的紅梅花。
已經寂靜下來的戰場上,響起了零星的掌聲和喝彩聲。“團長,好槍法!”
五
第三劑藥服完后,周米珍的病情又反復了,發熱、疲乏、多汗、心慌、氣急……
韓正齋看了看周米珍的眼皮舌苔,一邊開方,一邊對楊宗凱道:“尊夫人的病癥還是傷寒,原本是濕邪在表,如今是濕蘊于胃,心下痞滿,脈浮而數,當除濕和胃,除了服用湯劑,還可服用老朽自制的韓氏保心丹。否則,熱戀氣虛,病入臟腑,就難辦了。”
楊宗凱看那寫得龍飛鳳舞的藥方,無非是法半夏、陳皮、竹茹、藿香、黃連、蒼術之類。韓鵬打開隨身帶的小藥箱,從中摸出兩個小瓷瓶,輕輕放在桌上。韓正齋說:“保心丸一次兩粒,一日三次,飯前服用,湯劑飯后服用。”說著,老人就站起身。
楊宗凱依然奉上兩塊銀元,說:“謝謝先生。”韓正齋依然淡淡說:“不謝。”韓鵬扶了老爺子到門口,回望一眼楊宗凱,有點含情脈脈,依依不舍。
周米珍又服了三天的藥,病情未見好轉,反而有加重的跡象。楊宗凱著人去韓正齋家問話,回話說,這個病癥,就是這樣,先發后治,待10劑藥后,便可好轉。楊宗凱這才寬了心。
這天,楊宗凱正親自熬著藥,副官領了個自稱是他同學的人進了門。他抬頭一看,嗬,錢海青,也是周米珍的父親周文達門下的弟子啊。
錢海青很早就在周文達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楊宗凱在泰縣讀中學的時候,他已經是黨支部書記、農抗會會長。等到楊宗凱上軍校上戰場時,錢海青也沒閑著,帶領地方武裝配合新四軍作戰。目前他擔任海安城中區委書記。
他的目的是策反楊宗凱。組織上的意圖是,說服楊宗凱在部隊調防時率部起義。打的如意算盤是:脫離向山東方向運動的65師主力,到時,蘇中軍分區特務團和華中野戰軍第七縱隊主力接應。此方案如能順利實施,對蘇中國民黨反動派是一重大打擊。由此,可能就會扭轉整個蘇中的局勢。
錢海青首先肯定了楊宗凱在抗日戰場上的英勇表現,然后分析了一下目前國共兩黨的路線方針宗旨理念,給楊宗凱描畫了一幅共產黨解放全中國的偉大圖景。到最后,他告訴楊宗凱:周文達先生和你的父親楊森都是共產黨員。
錢海青說:“我們是同學,你是共產黨人的后代,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走錯路。”
錢海青離開前,和他約定,下次,將由高鳳英前來和他聯絡,并再三叮囑他:如果時機不成熟,不可輕舉妄動。
錢海青走后,楊宗凱一夜未眠。他的腦海里似乎有兩個聲音在爭執,你來我往,各不相讓。到最后,宛若平地里突然飛沙走石,天昏地黑,找不到出路。
第二天,師長李振告訴他,從南通到上海的船,都已經聯系好。接應的朋友,也來了信。如果有可能,直接從上海搭郵輪到美利堅。
李振問:“小周妹子的身體可好些?”楊宗凱說:“好多了,只是夜里有時還有點熱,再吃幾劑藥就好了。”
在直屬團里,楊宗凱有幾個出生入死的心腹,但投奔共產黨的大事,他找不到可以商議的人。錢海青制定的率部起義計劃也不是沒有可行性,問題在于,楊宗凱下不了和三民主義、國民黨、蔣校長包括李振師長一刀兩斷的決心。
那幾天,李振率領兩個團駐防如皋城,楊宗凱留守海安城,他既盼望著高鳳英來,又害怕她的到來。
但高鳳英再也沒能走進韓公館。
六
1947年1月15日,農歷臘月廿四,楊宗凱端了碗米粥遞給周米珍的時候,副官進來,通報了高鳳英昨天在高家垛被泰縣保安大隊俘獲的消息。
周米珍一哆嗦,粥碗噗地滑在被面,粘稠的米粥像緩緩開放的白花。她抓住楊宗凱的胳膊:“楊哥哥,快去救她……”
楊宗凱帶了警衛隊一個排的騎兵,直奔高家垛。
共產黨海安縣獨立團團長韓霖犧牲后,由副團長華應國主持工作。1月13日早晨,華應國率領縣團僅剩的兩個連150多人及曲塘、白米、沙崗的區隊,從青墩一帶出發,兵分東西兩路,準備伏擊到曲塘“掃蕩”的姜堰自衛隊。
出人意料的是,敵人“掃蕩”部隊數倍于海安縣團和區隊。而這一數量上的對比,華應國是在伏擊戰打響后才察覺的。華應國當即決定,撤出戰斗。
部隊被逼入四面環水的高家垛。打到黃昏,傷亡慘重,高鳳英右腿負傷,無法隨隊突圍,被安置在一位兒子是游擊隊員的老大娘家。
14日,因叛徒出賣,高鳳英被捕。
15日凌晨,高鳳英雙手被吊在祠堂前的一棵榆樹上,耳光、皮鞭風一樣刮上她傷痕累累的軀體。
“只要你說出一句求饒的話,只要說出一點點共產黨的秘密,我們就把你放了。”有人懇求她。
血從高鳳英赤裸的雙腳上流下,打濕了泥土。她的長辮已經散開,黑發在在風中飛揚開來,蒼白的臉龐掩映其中,目光則鞭子一樣抽打出來。她一言不發,張張口,吐出一口血水。
大朵大朵的雪花飄落下來。
有人和高鳳英商量:“說出來拉倒了,何必呢?人家溜得多速啊?把你個死心眼的留下來遭罪,正是不上路子。你還替他們這幫狗日的瞞,瞞個鬼啊!快點說出來,省得大家麻煩。哎呀,落雪了呢,說點出來,讓我們也好交差啊。好不好?幫幫忙?說點出來就放你進屋治傷……”
高鳳英默默仰望著雪花飛舞的天空,眼光落在前面那個啰唆著的人臉上時,笑起來。
那人愣了一下,狠狠跺腳:“日媽媽的,腳趾頭都要凍掉啦!”他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摁滅在高鳳英的臉龐上。高鳳英一動不動,只是微笑地盯著他。
他搖搖頭,嘆口氣,操起步槍,將刺刀扎進高鳳英胸膛。興許是骨頭卡住了,拔不出。一用力,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一陣哄笑。那人爬起,又扎出一刀,高鳳英的腹部鮮血噴濺。
高鳳英的頭顱依然高揚著,微笑依然掛在臉上。
那人刺出第三刀,高鳳英的脖頸處熱血噴涌……
那人轉身向祠堂廊檐下走去時,已經成了血人。而高鳳英,在漫天的飛雪里,晶瑩剔透起來。
急促的馬蹄聲滾雷一樣席卷過來,一彪人馬出現在高家祠堂前。
楊宗凱勒緊韁繩,凝望著榆樹上吊著的高鳳英,眼前模糊起來。
周米珍聞聽高鳳英慘死的消息,昏厥過去,楊宗凱連忙喊來軍醫急救。蘇醒過來的周米珍依偎在楊宗凱的懷里,淚流滿面,喃喃道:“離開,帶我離開……”
窗外,大雪紛飛。整個海安城,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七
農歷臘月廿六上午,錢海青突然以送年貨的名義來找楊宗凱。他說,據可靠消息,國民黨第一戰區司令部將密令65師后天就向山東開拔,時間非常緊迫,行動與否,楊宗凱得當機立斷。如果作出決斷,錢海青將立即向上級匯報,部署蘇中軍分區主力和華中野戰軍第七縱隊的接應事宜。
楊宗凱在沉吟間,副官進來,報告說:“團座,海安保安隊王大隊長派兵掃蕩戴家莊,駐防在任橋一帶的四師102旅304團已經出兵協助,王大隊長要求我們也支持一個連,說是大家齊心協力,把共產黨的游擊隊狠狠地揍一頓,過個安穩年,你看怎么辦?”
楊宗凱說:“嗯,我知道了。看看情況再說吧。”
副官才出門,錢海青匆匆告辭:“宗凱,我得趕緊走,我有一幫兄弟在戴家莊,我得趕緊通知他們撤離。等我辦完這事,再聯絡。你可得早下決斷啊!”
錢海青離開后半個時辰,楊宗凱思慮再三,帶了一個連,也向戴家莊趕去。
錢海青出了韓公館,和通訊員匯合后,抄近路,直奔戴家莊。半道,錢海青遭遇多路合圍戴家莊的敵軍,盤算著已經來不及向戰友們通報,便端起匣子槍,向敵人開火。
雪地里,頓時槍聲大作。
聽到槍聲,駐扎在戴家莊的20多個游擊隊員迅速撤離。
錢海青大腿和胳膊中彈,鮮血橫流。通訊員要背他走,錢海青不肯:“你快走,不然兩個人都走不了!”通訊員灑淚突圍出去。
錢海青被俘時,楊宗凱剛剛拍馬趕到。他眼睜睜地看著海安保安大隊人稱王大巴的大隊長得意洋洋地指揮手下將錢海青五花大綁。
“哈哈,這不是錢大書記嗎?”王大巴樂開了懷,“怎么樣?爽快點,給個話,你是和我們好好合作呢,還是一條道走到黑?”
錢海青忍著傷痛:“我們不共戴天,到了地獄,也無法合作!”
王大巴說:“好,有種,我喜歡。”他招呼身邊的警衛:“送錢書記上路吧,給他個痛快!”
楊宗凱跳下馬,快步過來:“王大隊長,請稍等。”他在王大巴耳邊嘀咕:“這是共產黨的重要人物,我來把他帶走好好審問……”正說著,瞇著眼傾聽的王大巴抬手一槍,錢海青胸口鮮血噴涌,頭顱很快耷拉下來。
“你……你怎么……”楊宗凱指著王大巴,手在顫抖。
王大巴一張臭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說:“楊團長,據我的手下反映,錢海青和你是老熟人了,發現他最近幾次在韓公館附近轉悠,我擔心他會對你圖謀不軌啊。還是早點把他解決了好,這樣,大家都舒坦,你說是不是?”
楊宗凱氣得臉色鐵青,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大巴哈哈笑著,不再理睬他,吩咐道:“給我把錢大書記的頭砍下來示眾!”
銀杏樹下,楊宗凱看著錢海青的頭顱在風中飄來蕩去,好像聽見錢海青在說:“宗凱,你可得早下決斷啊!”
楊宗凱突然感覺心臟痙攣。他想,米珍的心,也是這樣的疼著吧。
八
楊宗凱回到韓公館,師長李振就派人來通報了部隊向山東開拔的指令。李振特別指示,考慮到周米珍身體還沒康復,讓楊宗凱率一個連暫時留守,將周米珍安全送到南通后,再北上。
臘月廿八,除楊宗凱的直屬團警衛連外,駐扎在曲塘鎮、海安城、如皋城的國民黨整編65師浩浩蕩蕩往北方開進。皚皚雪地上,車鳴馬嘶,泥漿飛濺。李振坐在吉普車里,回望如皋城,眼前一片迷惘。
這一走,李振再也沒有回到過蘇中。孟梁崮戰役后,蔣介石委任突出重圍的李振為國民黨18集團軍總司令兼65軍軍長,陸軍中將。因為李振和葉劍英是老朋友,在葉劍英等的引導下, 1949年12月,李振率部在四川成都起義,歷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川東軍區副司令員、四川省政協副主席。1988年1月10日,李振在成都去世。
當年,楊宗凱如果丟下周米珍,隨李振北上了,起義了,那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李振知道,重情重義的楊宗凱丟不下病中的周米珍。
1947年1月21日,除夕。韓正齋開的中藥和保心丸還沒吃完,周米珍的病情未見好轉,反而更加惡化了。楊宗凱讓警衛隊長再次去請韓正齋。
警衛隊長很快就回來了。
韓正齋回的話讓楊宗凱暴跳起來。
警衛隊長說:“我一去,韓老頭就說,請你轉告楊團長,讓他死了這份心吧,說夫人已經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
楊宗凱讓警衛隊長在前帶路,向韓家拍馬而去。馬蹄在海安城的青石板路上敲打出星星火花,冰雪已經被碾踏成黑色的泥水,四處飛濺。屋頂上厚厚的白雪反射著燦爛的陽光,海安城一片亮堂。家家戶戶正忙著在大門和窗戶上貼春聯、門神、喜箋、“福”字,過年的氣氛濃烈起來。
韓宅的大門上也貼著春聯和喜箋。但顏色都是黃的。
草書的落地長聯,字字如泣血,驚心動魄。楊宗凱一看,就辨認出,這是韓正齋的手跡。
上聯:誰人毛愛予心堂構休言舐犢私情難自己
下聯:世上多拂逆事門庭變故騎鯨不返更何堪
橫批:血債血償
這哪里是春聯,這分明是挽聯!
警衛隊長囁嚅道:“剛才……剛才還沒有啊……”
楊宗凱推門。吱嘎一聲,大門洞開。步入寂寥的深深庭院,楊宗凱在堂屋門口站住。
韓正齋獨自一人在祭祖,香煙裊裊,紙灰飄飛。他雕像一樣站在香案前,香案上,陳列著列祖列宗的遺像和牌位。
在眾多的遺像里,楊宗凱看到了兩個似乎眼熟的人。他突然想起來,渾身一激靈。
韓霖。韓霜。
兩人在像框里靦腆地微笑著。
韓正齋緩緩轉過身:“哦,楊團長,稀客啊。”他一擺手,“請坐。”自己在放滿祭品和酒盅的八仙桌邊坐了下來。他伸手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吱地一聲,一飲而盡。
“楊團長是不是也來一杯?大年三十,好日子啊。讓我來算算,楊夫人服用老夫的保心丸有幾天了?八天,還是九天?楊團長可知道,我的保心丸的配方?我可以透露幾味:斷腸草、雪上一枝蒿、烏頭堿、砒霜……”韓正齋捋著白胡子,娓娓道來。
楊宗凱幾乎咬碎鋼牙,他啪地抽出手槍,顫抖著對準韓正齋搖晃著的腦袋:“韓……先生,你可真狠毒!你竟敢打一個女流之輩的注意!你有種,就沖著我來!”
韓正齋冷笑:“老夫手無縛雞之力,能沖著你來嗎?老夫也就是靠著點岐黃之術,浪得虛名,所以,也算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啦。”他又倒了杯酒,喝完,道:“韓霖韓霜兩位好孫兒,爺爺為你們報仇雪恨了,你們,安息吧!”
楊宗凱瞄準了韓正齋的白頭,心里說:“米珍,是我害了你……”
楊宗凱的手顫抖著。槍未響,韓正齋卻嘴角流血,撲倒在桌上,氣絕身亡。
他喝下的是毒酒。
楊宗凱一腳踢飛化紙錢的破鐵鍋,滿屋紙灰,幽靈般盤旋。楊宗凱轉身匆匆離去。
韓鵬從里屋跌跌撞撞出來,抱住父親,痛哭,撕心裂肺喊:“父啊……”
九
楊宗凱咬牙切齒,把剩下的中藥扔進了火爐,屋內立刻彌散開一股難聞的氣息。
周米珍喘著氣:“楊哥哥,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把藥燒了?”
楊宗凱恨恨道:“韓正齋這條老狗,他在藥里下毒,想害死你。”
周米珍心頭一凜:“他干嗎要這樣?”
楊宗凱嘆了口氣:“戰火無情,槍彈無眼,他的兩個孫子都倒在了我的槍下……”他撫摸著周米珍的臉龐,安慰道:“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立即出發,把叔祖父接來替你看病……”
楊宗凱叮囑警衛隊長照顧好周米珍,自己率領一個排的騎兵,直奔周楊莊。
韓公館外,警衛隊長找到正在轉悠的韓鵬,接過一把銀元,叮丁當當地敲,說:“楊團長到周楊莊,就是他老家,接他叔祖父去了……”
沒等他說完,韓鵬發足狂奔,很快沒了蹤影。
楊宗凱到達周楊莊時,已是暮色蒼茫。
拐個彎就是村口的楊家祠堂了。
路面突然炸裂開來。轟,轟,轟……硝煙,火光,彈片,人仰馬翻。河邊的小樹林及祠堂的窗戶眼中,子彈傾瀉過來。
楊宗凱被炸翻在地,冰冷的泥漿模糊了他的雙眼。朦朧中,他看到韓鵬端著長槍嚎叫著沖出樹林,似乎是無數人馬從樹林和祠堂中撲出來,他們吶喊著:“為韓團長報仇!為錢書記報仇!……”
十
楊宗凱的一個排遭到了共產黨海安縣團和幾個區隊殘存力量的伏擊,幾乎被全部殲滅。只有少數幾人拔馬狂奔,逃回海安城。
韓鵬找到了楊宗凱的尸體,把他拖到了楊家祠堂前的空地上,舉起刺刀,猛戳不停,直到尸體血肉模糊。
當夜,周米珍獲悉楊宗凱遇襲身亡的消息,一聲尖叫,口吐鮮血。她掙扎著起床,牽了匹馬,翻身而上,一路狂奔。
周米珍把血肉模糊的楊宗凱抱在懷里的時候,已經是拂曉時分,鞭炮槍聲一樣響徹在村莊上空,把新年渲染出恐怖的氣氛。周米珍的淚水像豐沛的雨,灑落在楊宗凱滿是血污和泥漿的臉上。她掏出雪白的手帕,想擦洗出一個英俊潔凈的楊宗凱來,可手帕越來越臟,愛人的臉龐也越來越臟……周米珍捏著手帕,號啕大哭。
凄婉哀怨的哭聲打碎了這個應該是喜慶的春節。楊宗凱的叔祖父楊仁禮這時帶了族中人,抬了一口原本是為他自己預備的棺材,小心翼翼地聚攏過來。
“節哀吧,將宗凱斂了吧,入土為安啊。”楊仁禮老淚縱橫。
幾個女眷勸慰著周米珍,將她從楊宗凱身邊艱難地拉開。男人們七手八腳把楊宗凱胡亂地放進棺材中,匆匆蓋棺上釘。
周米珍哭暈在棺材邊。醒來,再哭,誰也拖不走她。她的淚水源源不斷,連周楊莊的空氣,也變得潮濕和咸腥。
棺材被埋在了楊家的祖墳,在楊森的墓碑旁,一個簡陋的新墳堆了起來,墳帽子上,枯黃的小草瑟瑟發抖。周米珍嬌弱無力地跪倒在墳前,氣若游絲,但哭聲依然咿呀凄惻,讓人心碎。
駐扎在周楊莊的海安縣團中有人被周米珍無休止的哭聲折磨得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最終,被激怒了。
他們義憤填膺地怒吼著,涌向傳來刺耳哭聲的楊家墓地。
“太不像話!太猖狂!”
“公然為國民黨反動軍官哭喪,真是太囂張了!”
韓鵬沖上前,一腳踢倒了周米珍。
“打死她,為韓團長報仇,為韓連長報仇,為錢書記報仇……”有人喊。
周米珍被吊在楊家祠堂前的銀杏樹上,打得昏死過去。
韓鵬拎了柄大刀割著周米珍的衣服。也許是刀鈍了,也許是布太結實,韓鵬努力了半天,進展緩慢。
有人便說:“老韓,你憐香惜玉啊……”話音未落,眾人都怔住了。
韓鵬閃電般掄起一刀,周米珍烏黑短發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一腔熱血濺出韓鵬滿臉的猙獰。
他俯身挽起周米珍的頭發,拎著血淋淋的頭顱,問:“錢海青書記的墳在哪里?拿這個女人的頭祭奠錢書記去!”
眾人叫好,簇擁著韓鵬,來到錢海青墳前。錢海青的歸宿,也是一個簡陋的新墳,墳帽子上,枯黃的小草瑟瑟發抖。韓鵬踢飛墳帽子,將頭顱往上一安。周米珍似乎微笑了一下,把眾人嚇了一跳。
第二天,海安縣獨立團接到命令撤離周楊莊后,楊仁禮老人帶著族人收攏了周米珍的尸體,將她與楊宗凱合葬。
一個更加嶄新的墳塋堆起來時,1947年的第二場大雪紛紛揚揚飄灑下來。整個蘇中平原,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