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的主課教師曾告訴我他最喜愛的作曲家是肖斯塔科維奇。其實我也很喜歡,但我卻無力證明我的喜歡,在無限微弱中,我只能仰望除已之外的任何人的喜歡,我認定他們的喜歡都比我有著深刻的理由和權利。這也就是自己長時間以來沒有一次在相關字跡中記錄過他的唯一原因,就好像寫瓦格納時,我曾突破自己所有的自卑和羞怯一樣,那個過程我痛楚過。此刻,肖斯塔科維奇的命題幾乎與瓦格納一樣重,我知道我離那些思想的深度和高度都那樣遙遠,甚至無可觸及。
敘述的光影,以這幾個字引及肖斯塔科維奇,帶著歸屬于他的最初印象和氣息,延伸到他的室內樂作品中去。肖斯塔科維奇的這部大提琴奏鳴曲雖遠沒有他的交響曲一樣充滿革命性的光芒、斗爭性的刀鋒,卻足可以構成肖斯塔科維奇的思想細節,以及部分個性空間的填充。盡管他在被疾病和精神雙重折磨的時刻一直等候某一個宣判式的終結之聲,那或者是槍聲,或者是寒光閃過的金屬切割聲,然而兩種聲音都沒有如期到達。在這個世界上,只留下他敘述如刀的聲音,在深切或是怪誕的光影里穿梭、游走,哪怕在他深情和纏綿的作品中,我們也無法把那棱角分明的個性與他本人區分開來。
對肖斯塔科維奇的生平有過書本式的了解,被深刻觸動過,也僅限于少年思想理解能力的機械和遲鈍。在聆聽他的大提琴奏鳴曲時,我更多感受到了是一個人精神內在的困惑和矛盾的疊加、不安復不安。但總有流暢和安寧、平和的時候,只是這個過程要付出太多心血,甚至是思想的幾番生死。我想,經歷了大半生斗爭性激越作品創作過程的藝術家,對安寧、平和、以及親切有著過深的向往,以至于晚年的這些室內樂作品就有了此刻無微不至的深情和溫柔的一面。就像那林立在寒夜下太久的路燈,在熄滅前曾有太多的幻想,幻想上天會如何安置那亮在世界的光芒,那屬于自己的最后一站是溫暖還是寒冷。他確信自己的光芒不久于世,但他幻想與營造出來的藝術之光幾乎超越了他存在的任何時期,以及未來。
我所在的學校,曾有一處格外寂靜的林陰道,那里立著舊時的琴房,后來被改做臨時宿舍。從舊琴房里出來,穿過林陰道,是一片較為寬闊的空地,是自由運動的好場所,許多新入校的學生大都選擇在那里三五成群地聊天,說悄悄話,或者捧一本書沒命地看——因為即便是寒夜里,那空地上的路燈都是持久不熄的。我住的地方,就是要從舊琴房里出來,穿過林陰道,穿過路燈長明的空地,到達新琴房。我記得在那個就要離開學校的最后時光里,我總會頻繁和焦慮地經過這兩處場地,曾經有一大部分憂傷和無緒就是在林蔭道和路燈長明的空地上蔓延開來的。一個春暮的夜晚,我無法入睡,起身漫無目的地游走,穿過林陰道,我聽到空地上有人在拉琴,是高年級的同學,他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離開宿舍,離開琴房,在清涼的夜色下找感覺,近于瘋癡。
我理解他的瘋癡,無非是想通過某個機遇改變師范的命運,這個系別里,有一多半的人都想跳槽,想搞專業,如果說誰純粹為了成為一名教師而來,那么他不是瘋子就是呆子,會受嘲弄。我也不例外。我聽到他一直在練習肖斯塔科維奇的大提琴奏鳴曲第一樂章和第三樂章,其實他拉得很好,只是他自己不滿意。我看到他面容所呈展出來的所有拘謹和羞怯,以及看到我的影子時所出現的不安和無措神情,就毫不懷疑此刻的敘述,可能大概我會寫得很好,但我卻沒有相應的自信。望著他那副情形,格外想起史料上的一些形容,形容肖斯塔科維奇的面容:“一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圓圓的鏡片,蓬松的頭發,面容尷尬和手足無措的神情,謹慎得幾乎稱得上畏懼的眼睛。這張面孔是如此意味深長,一個時代對一顆靈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擠壓,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不知為什么,那個夜晚,我在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與肖斯塔科維奇無關的面容前產生幻想和好奇,直至引導我再一次向著肖斯塔科維奇靠近,與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以及他所有的痕跡。
我想,肖斯塔科維奇經歷了太重的政治挫敗,這不能怪他,是那個時代給了他相應的打擊和意志的消磨,那幾乎是蘇聯紅色時期所有不慎言者的遭遇。我對歷史,尤其是與政治氣息過于濃重結合的歷史望而生懼,在讀到肖斯塔科維奇的一重遭遇時,我感到驚恐與不安,我曾把他那樣的命運幻想般地安置在自己頭上,于是就有無數次死去活來的幻想體驗。有一次,我悄悄問及一位朋友是否喜歡過肖斯塔科維奇的作品,他幾乎毫無遮掩地訴說出他有多么喜歡,面對這樣一副坦誠的態度,我再次為自己的怯懦羞愧不安。如果說這世界上有千萬個聲音歡呼熱愛肖斯塔科維奇,那么我的靈魂就常常被擠到一處最微弱的角落,我感到孤獨和難過,我怕自己的理解無法抵達那場思想的長、寬、高,我就是那顆微弱到塵埃里沙粒,孤伶伶地蜷伏在安寂之中,向遙遠的世界小聲歡呼:我也熱愛著。而這微弱的歡呼,就滲透在肖斯塔科維奇的大提琴奏鳴曲第一樂章中,我與那個夜晚不安的影子重合,靜靜聆聽他不安、無措,甚至就要因我的影子到達而隨時尷尬然而止的聲音。某個時候,我突然把那個夜晚拉琴的學生幻想成肖斯塔科維奇本人,他是穿過時空、穿過地域以及思想和時代的約束而突然降臨在那一片空地上的,只為與無數微弱中的一員他才肯抵達的,讓我在這樣一個夜晚,一個路燈長明的、春暮的夜晚能真切和悉細地靠近他,聆聽他的聲音,以及觸摸他的所有痕跡,哪怕是影子。肖斯塔科維奇在那個瞬間就存在了,這仁慈的瞬間讓我感到愉快,眩暈和窒息。
然而,那個不安和無措的影子沒有尷尬中斷那些聲音,很快,他有選擇地開始拉第三樂章。但是時間和地點變換了,是我打開琴房。第三樂章,加入我的伴奏再度展開。聽,那一聲低弱的長鳴,揪扯著萬縷近似于沉靜的憂傷。大提琴總是這樣理智,這樣的理智,確切說,是悲哀情緒的入骨,它越是理智,所凝聚的痛楚越深,越重,越容易在琴弦上毫無理由和前奏地敘述,構成暗夜上空微弱的星子之光,那些星子,它們越是微弱,越是光亮的持久和執著,這個道理,我一直延用和深信不疑。接下來,我的鋼琴塊狀的和聲融入進去,我太想和它的哀傷相呼應,或者,是想讓那些哀傷在這樣的鋪陳中結出一朵一朵的碎花,那月白色的光影,如何不是暮春夜晚的純粹之美?然而我還是微弱地追隨著它獨唱的婉傷,說真的,那是誰也無可拯救的傷痕,倘若它被拯救,那么誰拯救了它,誰就要下地獄,原來,美是那么殘忍。對了,補充一下,在第一個高潮時,我的手因顫抖而出了差錯,那擴展得很寬的和聲被我的手指凝聚得不那么好,觸碰到其他鍵,原本重量、復雜的和聲里更多了一些雜質,但我還是在不安中飛快彌補。
我為什么要出錯?為什么要不安?同時為什么眼前濕潤得要命?我哭過了是嗎?或許是吧,可我為什么要流淚?這一系列源于心底的提問,被我埋了那么久,那么久。是的,肖斯塔科維奇,他曾是我心底的一場夢,一個理想的標志,一則信仰的長明燈。而我在那個暗夜,第一次意識到他的本質,他純粹和善良得徹底的本質,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和許多平凡人一樣骨子里蔑視強權,又和許多平凡人一樣有著小人物般怯懦的性格,這樣的零距離判斷令我驚嘆之余徒增傷感,肖斯塔科維奇,他曾在革命性的作品中瘋狂過,熱烈過,尖銳過,真性淋漓過,可晚年的室內樂作品卻讓人痛到骨子里,是世界給予了他太多的痛楚還是其他折磨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這樣一個時刻,離他那樣近,甚至在他的所有氣息和聲音里小聲地呼吸,可我還是聽到了那微弱的呼吸,它就侵入在每一個音符里。
其實,在肖斯塔科維奇的大提琴奏鳴曲第一樂章中,曾有過幾次波折的起伏,那時,幾乎我也聽到了希望和光亮的聲音,可最終還是被深情的困惑和無措鎮壓下去,原來藝術可以被隱忍,那些熱情和激越也會被時間封存,當一個人漸漸衰老,他就把許多的個性棱角交給時間來磨,磨出前所未有的平和,深情和安寂??墒?,只要你悉心去聽,那些平和的情緒深處,除了各種溫柔的光影,還有敘述思想中的刀子,它們在瞬間的高潮時寒光一閃,宣告骨子里所存的氣度,宣告內心從不肯屈服的聲音,哪怕這個瞬間過去之后會從偉大縮回微弱不堪的境地,可那刀子還是劃破暗夜,凝聚為閃亮的星子,掛在世界上空,白晝時你看不到它,夜晚,它如路燈一樣長明,閃爍,那是它持久的快樂。
我不知道肖斯塔科維奇為什么在晚年常常愛向友人講述心里所想的那些真話,一反平時怯懦的個性,這樣的反常只能印證他痛楚的經歷。一位藝術家,他的作品經歷過革命的色彩,政治的風暴,我想,他注定會在某一天,某個時刻,發瘋、發狠地釋放他所有的積怨。此刻,你聽,第一樂章是困惑和無措的,就是有了希望的光芒,也瞬間隱遁而逝;在肖斯塔科維奇嚴謹的掩蓋中,越過第二樂章和第四樂章,第三樂章,成功呈示了那顆痛楚至極的心。一位有過紅色遭遇的藝術家,在藝術手法中尋得了最為見得人的技巧,他用樂章之間的節奏和曲式對比,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過危險。而所有能聽懂的人,大約都會在第一樂章和第三樂章中找到歸屬于肖斯塔科維奇生命中的重要痕跡,那幾乎是他生命中最真實的聲音。
我在這樣的想象和聲音里悄悄停止手里的伴奏,我看到那個曾在夜晚的空地上拉琴的同學已經很投入了,他不在乎我的停止,他要繼續下去。外面,飄浮著細雨,不,不是細雨,是風,不,不是風,那或許是肖斯塔科維奇靈魂的聲音,幾只麻雀被驚醒,不安地立在枝子上,或者跳來跳去,這大概就是對一個靈魂最好的歡迎,或者。我很想知道為什么一個人的靈魂也會被四分五裂,但這個問題太深,深得令我絕望,令我復度羞愧。肖斯塔科維奇在斯大林面前最終被幸赦時,他曾那樣不安過,甚至對自己的人格表示懷疑,可他還是那樣天真,他天真地問:“如果你處于我的位置,你會怎樣?”這個提問,延續在了一位藝術家的后半生,而這個提問,僅是單純的一句,便足以證實了一個善良人的全部善良,透明到底的善良。世上最殘忍的折磨莫過于將一個人推到一重絕境,而又不致其死地更殘忍的了。1975年9月,肖斯塔科維奇的靈魂被分裂開來,蘇聯人宣稱他是國家最忠實的兒子,西方國家則稱他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蘇維埃政權堅定的信徒。這樣的分裂,會令一個靈魂再度接受痛楚和煎熬,不得安息,歷史和記錄有時真的很殘忍,他們把美到絕望的內容推向更深切的絕望,并宣布這是在替死人說好話。大約一個優秀的人總是不能在死后也給自己一個安息的境界,肖斯塔科維奇也不例外。他被四分五裂地分割開來,成為世界的某一個標志。而我只信他親口說出來的話,并深刻地記住了他說過的:“我一生不斷受到譴責,說我有悲觀主義、虛無主義和其他危害社會的傾向?!蹦死鞣驅@個要求的回答好極了:“對健康的現實才能有健康的態度?!蔽以敢庠谶@句話后面簽上我的名字?!边@段話讀一遍,就會淚流滿面,我不知道這種情緒要蔓延多久,可我還是要蜷在角落里小聲歡呼:“我那樣熱愛著?!彼褪且粋€靈魂向世界打響的清亮的一掌,從此,肖斯塔科維奇的靈魂得以撫理后的完整。許多的話,要靠自己去述說,除此之外,任何其他方式都是不可靠的。
我在不止一次的淚流滿面中,靜止了許久。對了,我還忘記了問那個在夜晚的空地上拉琴的同學,他應該叫什么,我只記得,在我的伴奏融入到大提聲里的時候,我以為就來到了肖斯塔科維奇的面前,不,是肖斯塔科維奇借著月光和風的速度悄悄來到我的面前,我們曾零距離地打量過,比如,我就那樣,一直深情地陷入在他的聲音里,觸摸著他所有的痕跡和氣息,從而達到一種完整的融和,一種信仰的歸屬感令我幸福,甚至慌張和眩暈。
可是,此刻,此時此刻,我感到四周異樣地寂靜,那些聲音與肖斯塔科維奇一起神奇地消逝。
我才意識到什么,我站起來,問:你叫什么?
然而,沒有回答。
我的四周,空空蕩蕩。
補記: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語言極為復雜和異乎尋常地大膽。電影音樂和歌曲的風格純樸、明朗、清澈。總之,對各種各樣的主題形象──悲劇性的、喜劇性的──他都有極大興趣,他的音樂既充滿感情又富有深刻的哲理性。1975年8月9日,肖斯塔科維奇這位20世紀以來世界上最有成就的音樂家之一在莫斯科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