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帳 青紗帳(節選)

1

誰能描述你的遼闊與浩瀚?

譬如一個人沒入青紗帳一群人

一群群人沒入青紗帳

都似鼓鰭的魚兒游進汪洋

誰能道出你的奧古與深遠?

當遮天蔽日的濃密籠起一派

溢著莊稼稞子清香的寂謐

軟軟光斑漾蕩。隱約的響動及低喁

偶或從遠處傳來

深情的平原詩人在紙上張開雙臂:

你，是哼著民謠冶煉淀粉的玉米

銀幕里的“我奶奶”飛著嬌喘吁吁的紅暈

說

你是嘩嘩啦啦拍打著野性葉片的紅高粱

當然我知道還有狼尾巴一樣從《詩經》

和農諺茂密的莖葉里

垂下的糜谷鼓莢的大豆

父親一般默默膨脹甜蜜的山芋

母親樣的棉桃正為我們絮著

大團大團的陽光

2

六月風吹綠浪起伏

你是大平原古老而悠長的呼吸

在一個名叫大李莊的村子頂著

高粱花花長大

這是我所喜愛的熟稔的氣息:

清露在草尖泛著七彩的眸子

棗花一陣濃過一陣的香氣把村莊

徐徐浸入意境

將希望和音符一粒粒播進田疇和

在地頭納進鞋底的密密針腳

不經意間的曦霞漫上毛丫頭頰腮

牽牛的觸須沿著籬笆爬入少年心事

潮濕的老屋一股霉霉的黏稠的味道

撩開夢的被子在炕席上撥亮油燈

捻死蹦跶的跳蚤

是誰揚揚手里的笤帚疙瘩一聲呼喝

蒙了眼的灰驢圍著青石碾盤又乖乖

轉起了圓圈兒

披麻戴孝的兒孫摔碎碗缽時的那聲長哭

就是你的呼了

你的吸當然是添丁進口人家門楣上

飄著的紅布條條

在一張泛黃的照片里 我知道你的呼吸

是老太爺正襟危坐的太師椅和頭頂

凸個疙瘩的瓜皮小帽

從被風吹的呼啦啦響的紅紙上我明白

連你的呼吸也有著上下聯呢:

忠厚傳家遠

詩書繼世長

你的呼吸是聽到產婆一聲“閨女”時

爺兒們立時圪蹴在墻角的那悶鍋煙和

海河工地鐵姑娘班駕起車把時那雙

讓天地不再搖晃的大腳

你綿長的呼吸是煙熏火燎灶王像前的糖瓜

是“二月二”的草灰打在門前與院子里的

滿滿的糧囤

你悠遠的呼吸是戲臺上甩得人眼花繚亂的

一雙水袖和叫童伴們干著急

也聽不出什么的咿咿呀呀唱腔

你質樸的呼吸是深深鐫進我生平的一段

驪歌啊——那年養了九個孩子的儀大娘

唉聲嘆氣挪進院里

奶奶二話沒說 滿滿從盆里舀出一大瓢面

卻叫我即刻到村外捋榆葉說來也怪

那頓菜烀餅的味道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

咀嚼起來還那么勁道醇香

啊青紗帳你的呼吸那般厚重

像這方熱土淳樸憨實的顏色

你的呼吸那樣輕柔像煙霞若有似無地

縈繞著堅實的歲月

你是廣闊平原上一脈生生不息的綠波。

涌蕩起伏間星星般傍倚的村落

溢散著和祥之光

3

七月流火舒筋拔節吐瓔珞

你竄長著平原剛烈耿直的血性。

踩著晴揚塵雨泥濘草稞藏滿

蒺藜秧的鄉路走來

這是照亮我素淡人生的燈盞:

燦若星漢的一顆楊家將們忠義千秋的膽

輝同晝日的一縷文天祥們流芳百世的魂

說起秦檜那不過是莊稼人攏起四指而

丟出的一根小手指頭

聽慣了粗聲大氣街筒子般直來直去的話

看熟了親朋臨門一碗見底的滄州白干酒

大路朝天可誰若想撒潑耍耍威風

呼啦啦站出的全是灰頭土臉的公正

貞節烈女牌坊樓子在村南閃著石頭

幽森森的光

而村東驢栓嫂夾起青花包袱頭也不回

向著亮光的“私奔”，讓漢子們一邊咂摸著

一邊說這家伙還真夠娘兒們

是被大風一頁頁翻動的浩卷與骨氣

須葉婆娑里亮著土豪劣紳糧倉里

仇深如海的彤天火光

和綠林草莽們憤世濟貧的眼神

密密莊稼般擎起的反割頭稅的鐵耙與鎬頭

啃口餅子喝口涼水就推起解放戰爭

勝利向前的獨輪車

從箍著白羊肚毛巾的冀中出發

一路吱扭扭吱扭扭地山響

是被紫電壯懷呤繹的長劇與光榮

根搖莖擺間從莊稼稞里漫天遍野殺向

英軍的義和團

血染的頭帕紅了歷史的一角

對入侵者淀水粼粼的片片荷片

也是噴土仇恨的大抬杠

鳥入密林的敵后偵察兵

魚翔深海的神勇武工隊

即使在最殘酷的五一大掃蕩里一棵棵莊稼

也是火光中令敵喪膽的平原的兒子趙勇剛

我的村子與這些榮耀挨得很近很近。北行

四十里是和我操著同樣口音的白洋淀

再向北行就是紅燈照全得打揖叩拜的那座

廊坊的神壇

出村過古陽河向東是聞名遐邇的

河間會戰之地齊會

西走六十里站在柳色如煙的千里堤上

聽《紅旗譜》當年敲響的那口鐵鐘

依然能從眼角摸著迸出的火星兒

這些故事曾掀起我多少豪烈

但我更愿聽的是爹娘小時的事兒

它就在我的村我的家是我的血性

是昨天前天的脈管里流動的真實與幻影

娘說那時家里多熱鬧哇

路過接短開會區上縣里的同志

三天兩頭地來

一點也不生分進門就拖鞋盤腿上炕

那次鬼子突然包圍了北漢用刺刀

頂著你祖姥姥逼她說出八路去向

明晃晃刀尖捅穿了鴨蛋青褂子祖姥姥

還是那句話:俺從不知八路是啥樣

事后人們都怕極了她順了順頭發說沒啥

怕狗日的掠搶 我把咱們的兩匹土布

捆在了腰上

爹說你姥姥家的堡壘戶那時得過縣里的獎狀

而咱這堡壘戶在區里名氣也蠻響

你大爹明里教學真正的身份是區委秘書

那時我是十一二歲的兒童團員?？?/p>

他們帶的油印《冀中導報》

偷著玩你大爹那把“獨撅”，也叫老鷹錛

就是掰下槍機填一粒錫灌彈頭的那種

別以為芳林嫂投彈是電影上的驚險

你四爺那會兒是武裝民兵有次被日寇

攆得很緊他扔了顆手榴彈

不知拉沒拉弦但確實沒響

是茫茫青紗帳救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