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中思

秋中湖是我所在高校的一只眸，此刻，正泛著中秋夜微涼的思念。湖面，映著滿滿一輪秋月和月色下粼粼的波光。風，蕩起我翩翩的裙角，亂了一湖的水月。在這個月圓人更圓的季節，我獨自留守在這片湖光里，北望。

憶起假日北上歸家，數小時的旅途，我幾乎已能默誦。我能僅憑車窗外連綿起伏的山脈或滾滾東流的江河水，便能喊出身在何市何縣何地界。我清楚相思嶺是相思途中的必經之路，也知道高速末端護墻上雕刻的石鳥是烏龍江派來報信的前哨兵。我一度以為自己當定一輩子的路盲，十八年沒把榕城的街道消化，原來僅僅是沒有契機。車中的異地話我通常不甚在意，但座旁的福州鄉音卻能讓我血脈賁張。可笑的是，兒時堅決抵制學福州方言，以至于我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福州人僅能聽懂而無法言說自己的家鄉話，而今，卻天天在網絡上不辭辛勞地搜索求學當地無法收看到的《攀講》。二十年來為我所埋汰詬病的福州腔，卻奇跡般地在我心尖開出第二春。有句話說，失去后才知道珍惜。雖然，我未曾失去只是暫別，也終是明白了家的無可替代。家鄉就是，關起門來你也許抱怨過數次的對象，走出門去又竭力維護的堅定信仰。某種層面上，該行為是一種屬于家鄉人的特權。

晚風，夾雜著些許秋中湖的水汽，輕輕拂過，撩撥著下垂的柳條，細細吻過我的面頰。我喜歡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分，偕同星星一起漫步在秋中湖畔。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數著被水撈起的星星和燈火，與西湖約會。那西湖里，有種情調，叫作幸福。我家的愛情代代在那兒留駐，爺爺奶奶的定情處，父母互表心跡的仙橋，亦是我綿綿初戀的起始。而今，家在西湖濱，我居秋湖畔，日日思家不見家。阿基米德說，給他個支點，他會撐起整個地球。我說，給我個鄉愁，我能夠做什么呢?我能夠為你做什么呢?我的福州。

秋中湖的由來，我未曾探究過，但我卻對西湖的歷史了然于心。即便當我白發蒼蒼行將就木時，西湖依然年輕貌美意氣風發，因為1700多年對于西湖來說，也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罷了。現今若是有什么出土文物來自西晉時期，都不知道被寶貝成啥樣了，而西湖見此只是含羞帶笑。閩王次子將西湖帶入了妙齡，南宋知府適時給西湖添了些首飾。當西湖遭到欺辱，被圍湖造田時，還有林公打抱不平。我們的民族英雄林則徐，睜眼看世界第一人，他的虎門銷煙、整頓吏治、興修水利、救災辦賑等等，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可無論他外出為官成就了多少豐功偉績，他總是心心念念著生他養他的故鄉，福州。當他丁憂回鄉之際，還不忘為家鄉疏浚西湖，為民謀利，才使得西湖得以存續至今，容光煥發。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林則徐選擇回到故鄉，但他沒有卸下身為福州人的那份責任，為了抵抗英國侵略者，不顧年老體衰，依舊戰斗在一線，最后由于朝廷任命而卒于赴任途中，歸葬于家鄉福州，實現了他“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豪言壯志。而我有幸，與西湖相逢于當代，一同成長，親身體會近十幾年來西湖的變化。原來幾乎沒有生氣的一潭死水，修煉成了魚兒享樂的純凈天堂;收費驟然凋謝，全民娛樂共享;人文關懷突顯，設施逐步完善;保護翻修擴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那過程里，我看到了一種愛在調和。我經常游覽西湖，帶著虔誠的心境，瞻仰林則徐的塑像，拂過桂齋的石木，仿佛能觸摸到曾經的溫度，又似乎能與林則徐進行無聲的對話。林公文忠，你看到了嗎?你的后人和鄉親，也一樣盡心盡力愛著那片湖水呢。夢回西湖，我穿越了時空。

我的西湖，鑲嵌在市中心，美得愜意，散發著濃濃的市民氣息，溫馨得讓人想啃上一口。我一直認為，我家的地理位置極好，就像一個挑擔，一頭挑著西湖，一頭領著南后街。我中學時期，南后街尚未修繕。那時的南后街，連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古韻，大樹遮蔽了一整條街，許多老字號店在兩邊一字排開。我雖日日上放學都騎著單車穿過南后街，但只有在堵車的時候才騎進巷子里繞道走，即便隱約知道里面藏著秘密，也不曾有過叩門而入的念頭。當三坊七巷開始用現代化媒體手段打響品牌時，我才慌了。南后街的色彩變亮了，而我的記憶卻開始褪色了，歷史和現在開始以某種我不熟知的方式重新組合。南后街，西湖，都在我外出求學的時候，悄然與時代接了軌。而我，曾經自詡為極愛家鄉的少年，才猛然發現我對福州，基本上算是一無所知。我對福州歷史文化的求知欲突然長了翅膀，安上了火箭助推器。

那次回去，我多次駐足南后街，信步走在南后街的絢爛的燈市夜景中，陶醉在三坊七巷唱出的歷史歌謠里，傾聽著那一個個走出坊間里巷的名人和他們的事跡。我定下神，沉下心，走進巷子里一間間的名人故居，卻壓抑不住胸腔里某種深重而奔放的暗涌。我已經說不出是什么了，許是感動，許是敬佩，許是自豪，像多料混合的家鄉菜佛跳墻，感悟在滾沸中冒泡。歷史課曾令我頭皮發麻，是成績徘徊在及格邊緣的學科。我開始不解，當初為什么那般愚鈍?這樣的鮮活生動，讓我不忍看，更不忍不看。沈葆楨，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繼承了林則徐許多優秀的品格，也部分實現了他的夙愿——“師夷長技以制夷”。他毅然接手了左宗棠創辦的福州船政局，雖然明知道發展船政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困難重重，堪比上青天，仍然堅持不懈、勤勤懇懇。正如左宗棠曾言:“接辦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氣貫注，眾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悉。此唯沈公而已。”當日寇侵略臺灣，沈葆楨身為欽差大臣，督辦臺灣軍務，積極加強戰備，堅守城池，迫使日寇知難而退。而后，他立即著手進一步的開發，實施了開禁、開府、開路、開礦四大措施，給臺灣經濟帶來了一次巨大的飛躍。我仿佛看到穿戴著清朝官服官帽的沈葆楨在照片里活了，他端坐在木椅上，一手放于桌上，一手放在腿上，眉頭微蹙，神色堅定。他正在思考什么呢?是船政的籌款事宜，是臺灣的海防名聲，還是國家的前途命運?雖然我不得而知，但是堅毅如他，無所畏懼。而沈葆楨晚年還做了一件對近代中國有重大意義的事。他會同李鴻章奏請派船政學堂優秀學生出國留學，出國人員不乏嚴復、詹天佑之輩。其中，嚴復，亦是福州人。他是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翻譯家、教育家，是中國近代史上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之一。他翻譯的《天演論》等西方八大名著，振聾發聵，給中國知識界帶來全新的世界觀，促進了當時世界先進文化在中國的傳播。嚴復，同樣受這方有福之州熏陶而長大，在他為國家和人民做過那么大的貢獻，當過天津北洋水師學堂校長、上海復旦公學校長、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后，他也還是念念不忘在福州的老家，最終年老回鄉，定居南后街，卒于家中。落葉歸根，是我激蕩的淚水的誘因。有種淚，我終于不是因為俗物而流。福州，地靈人杰，所言不虛。我不想再一一細數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只想念著“關在門里是條蟲，走出門外是條龍”的閩人判詞。南后街，福州的精華之所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覺民，鐵血無畏的硬漢子，用自己的胸膛，接下了辛亥年的那一聲槍響。而他又讓福州好男人溫柔體貼的美名久久遠揚，一封《與妻書》天地動容，催人淚下。還有一位名人，林覺民的遠房侄女，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學家，為中國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堅實的科學基礎的一代才女，林徽因。她可以和徐志摩討論文學，也可以跟梁思成研究建筑，她能把女人的柔情和理性最完美地組合在一起，是一位“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的奇女子。而與林徽因同時期另一位著名人士，用愛的小桔燈照亮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世紀老人冰心，也是與三坊七巷頗有淵源的福州人。而她曾住過的家，正是其祖父買下的三坊七巷中林覺民烈士的故居。三坊七巷，是有著精魂的，但凡從這里或在這里寫進歷史的人，都沒有固步自封只守故里的小家子氣，求學路千里迢迢，甚至遠赴重洋，然后為家鄉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的人，比比皆是，不勝枚舉。所以，當自己那份自怨自艾有著狹隘地方保護主義色彩的鄉愁在意識中得到確認時，我自慚形穢。

時間，是教鞭，一下又一下抽打著我。我曾問過我自己，我為什么愛福州?如今，我終于明白，因為我的家鄉讓我感到自豪。我極其鄙視那些只會叫嚷福州不及他市的人，他們失明了，他們失聰了，他們是無知的，他們既看不到福州的地靈，又不了解福州的人杰，所以往往把福州看得一無是處。而我開始懂了，我的家鄉給了我前行的勇氣和動力，讓我學會了自信和奮發，學會了豁達和大愛。

所以，為什么要把自己局限在小小的秋中湖里呢?難道我看不到遠處的風景嗎?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一份鄉愁是寂寞，許許多多份加起來，便不僅僅是鄉愁。秋中湖的那一邊，一路的歌聲，一路的舞姿，一路的閃爍。同樣，為了求學，五湖四海不相識的人們，高吟著天涯若比鄰，把滿腹的思念和惆悵化作青春的樂章，奏響。也許，這一路的喧囂比不得南后街燈市的繁華璀璨，但其中的年輕的熱情和青春的激情蓄勢待發，滿滿地將要溢出秋中湖。原來，鄉愁可以如此華麗地上演。過了這一夜，激昂的就不僅是一路歌舞，而更是滿腹詩書的修為氣質。秋中湖的不息，來自于源源不斷的山泉補給;秋中湖的活力，歸功于胸懷百川的大海接納。我不是沉湖的石子，無法融入東逝的大潮;我要做弄潮的鯉魚，期盼一躍龍門的宏圖大展。我的求學之地，便是承載著秋中一湖魚水的大地，與生我養我的三山一水一脈相承，都是我的補給和能量。我不再離了溫室就殘敗不全，不再是無根的浮萍漂泊不定，不再把酒問天明月幾何。我們不是為了離別而別離，是為了團聚而別離。韜光養晦，勤學刻苦，孜孜不倦，將思鄉的寂寥悄悄收藏，到來日出人頭地再把思念交還家鄉。

盡管如此，我覺得我的鄉愁，依舊淺薄，在社會和閱歷的記事本上尚未開化。我還是會在回家的路上，叨念著距離的伸縮，看到收費站上的“福州”兩個熠熠生輝的紅色大字，無語凝噎。但再次穿梭在西湖到秋中湖的山麓平原時，我也會仰首欣賞窗外的景致。等我四年吧，我的家鄉和親人。再次歸來，我欲做福州的一滴水，與千千萬萬的水滴一起穿石勞作。

我把秋中湖的思念暫靠了岸。放心飛翔。責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