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微型小說三題

作者簡介:吳安欽，福建省作協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留守女人》、中篇小說《流云逝水》;短篇小說《小島四月天》《天使》《鳳嶼島人風流人物傳記》和散文集《祖母的天門》約100萬字。有《拉帆》等多篇作品獲獎，有《大汧女人》等多篇作品入選各種文集。現供職于連江縣委編辦。

跑來的麻煩

為鼓勵招商引資，縣里出臺特殊政策，凡是能夠引進項目的，都給予獎勵。普通群眾獎勵錢，是干部的破格提拔。這樣，全縣上下都忙碌著跑項目。

海口鄉是縣里跑項目成功的典型，年年都有干部因此提拔重用。幾乎全是書記鄉長提到縣里當副縣長，或者政協副主席。剛上任的書記薛實更是躊躇滿志，一上任，他就瞄上副縣長這個位置，對班子成員重新做過分工，并將黨建這攤事交給政工副書記后，就一頭扎進了項目之中。

要想項目成功，首先要設計好項目。薛實腦子活，幾天實地勘察后，一個重大項目在他腦海里形成了。原來，海口鄉有一片三萬多畝的墾區，八千多口池塘，是當年圍海造地而成的，是海口鄉也是全縣最大的養殖基地。每年都養有幾萬噸的對蝦和梭子蟹，以及蟶、蛤、灘涂魚、泥蚶等等。薛實想，要是能把這片墾區利用起來，引進一個大老板，開發一個新的項目，那不僅是一種創新，還能惠及這里的百姓。于是他用了幾天時間將這個墾區設計成了最為理想的投資場所，并將這墾區美其名為“美人灘”。

果然，薛實僅跑動三個月，“美人灘”就在外界引起注目。其中一個外商來“美人灘”一看，馬上拍了板。這真是世上難尋的風光寶地。你瞧，墾區內是一片江南水鄉似的平原美景，墾區外卻是一片群山環抱的汪洋大海，海面上還養殖有一大片如田般的魚城。外商想，在這樣的地方從業，不賺錢也值得。于是，他當場同意投資一千億元美元在“美人灘”開辦一個汽車生產廠項目。

一千億美金!薛實被震得目瞪口呆，他以為在做夢。他原來只打算招來幾個億就可算大項目了。一千億，而且還是美金，這數目，不僅在縣里，恐怕在全省也算第一。一旦成功，自己被提拔重用是肯定的。但是，按引資的數字，應該提到哪一級自己確實也說不清楚。他興奮得幾夜睡不著覺。

他馬上向縣委金書記匯報。金書記聽了很高興，對薛實工作給予充分肯定。但是，他同時提醒薛實，這片墾區被征用，養殖戶以后的主產業是什么?群眾答應不答應?一定要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不能把好事辦砸。薛實點頭稱是。

但是，薛實并不知道，省里正準備提拔金書記上市里當副職領導。可能近期要下縣里考核他。所以，對金書記來說，這一階段，全縣的安定穩定顯得特別重要，在這關鍵時刻，千萬不能出亂子。

薛實緊鑼密鼓開展工作，向社會各界公布征用“美人灘”。結果，消息一公開，群眾反對呼聲驟起。不僅墾區里的養殖戶反對，連墾區外的網箱養殖戶也不答應。墾區內的養殖戶堅決抵抗。他們問薛實，墾區征用后，我們吃什么?薛實說，有一大筆的補償金。群眾說，多少錢都吃得完，我們不要錢，我們要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考慮。出賣它就等于出賣兒孫，斷送漁民自己的飯碗。不干!

墾區外的漁民一聽說辦汽車廠像炸了鍋一樣火爆。他們考慮到，一旦車廠投產，就有污染源流入海區，必定給他們養殖的大黃魚等魚類構成威脅。所以，他們表示，決不能看到污染海水環境的項目在“美人灘”落地。

這是薛實萬沒想到的后果。他以為，群眾每戶如果有兩三百萬元現金的賠償不會不答應。于是，在群眾尚未答應的情況下，他竟然先跟外方簽訂了合同書。而且，幾十億元的賠償金都已落戶該鄉。

群眾一聞此訊，更是怒火中燒，決定集體上訪。一大批群眾還直接鬧到省政府門口，驚動了省市領導。

上級領導一查，既然合同已簽，生米已煮成飯，就不能不辦了。為了平息上訪事件，妥善解決群眾反映的問題，上級決定金書記暫不調整位置，待“美人灘”汽車廠事件解決后再行考察。

金書記氣得要吐血。聽到決定的當天，他召開縣委常委會，經他提議，會議一致通過，免去薛實海口鎮的黨委書記職務。

風水樹

新口鎮政府大院的門口處有一棵大樹，枝繁葉茂，濃蔭密蓋，把偌大的一片場地遮掩得嚴嚴實實。夏天，不管有多大的太陽照著，人們只要到樹下一站，就感覺不到炎炎大暑，仿佛還有一綹綹風絲從大樹的莖縫葉隙中襲來，涼絲絲的，特爽。

所以，人們喜歡這棵大樹。

不少人還把這棵大樹說成是新口鎮機關的風水樹。因為，他們分明注意到，從這個機關里出去的書記鎮長，不是當常委，也是副縣長。他們心照不宣，都曉得，領導們的鴻運，跟這棵大樹的風水有關。

可是，一件事情突然發生了。

這天傍晚，天色剛剛擦黑。一片驚呼聲還有哭喊聲傳到黨委會議室。正在開會的領導馬上意識到問題嚴重:一定發生了特重大事故。他們立即朝驚呼聲的源地——風水樹跑來。一看，原來是一幫小孩子在玩捉迷藏的游戲，他們在樹干上躥來躥去，其中的一個孩子不慎從樹上掉了下來，他自己把腿摔成骨折了，這還不要緊，嚴重的是，他把在樹下乘涼的一個正在蹣跚學步的小孩子給砸中了。這個小孩是住在鎮政府大院門口群眾李豐的女兒。救人要緊!黨委鐘明山書記馬上召集機關干部上陣，將這突發事件當做重大案件來處理，啟動了應急預案。很快，受傷的女孩子和骨折的小孩被人送到醫院去了。

傷者送走后，鐘書記親自過問這事。一查，鐘書記感到這事情有點棘手。干部的孩子砸干部的孩子，群眾的孩子砸群眾的孩子都好辦，這回偏偏是鎮里商副書記的孩子砸了群眾李豐的女兒，看來問題比較麻煩。因為鐘書記知道，李豐這人不是盞省油的燈。

商副書記一聽孩子出事后，就罵罵咧咧起來:我早就說過，什么風水樹，這樹早就該砍掉了。不砍，遲早要出事。沒想到發生得這么早，而且竟然是出在老子的身上。

商副書記是個直性子的人，脾氣還有些暴躁。所以，人家不怎么喜歡他。他當了二十多年的副職，現在仍然是副的，而且在新口一呆就二三十年，現在也快退二線了。再說，他算晚年得子，很不容易，他把這孩子一直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自從這孩子出生并一天天長大后，他就一直擔心因為這棵樹而出事情。晚上，他一看到孩子們圍著這樹上躥下跳，心也跟著跳，要是沒有公事，為了孩子安全，他就會一直陪孩子在玩捉迷藏的游戲。當他注意到這樹的危險性時，曾多次在黨委會議上提過，要求集體做出決定，為安全起見，將這棵大樹砍了，免得節外生枝。

可是，會上，商副提的事沒有人附議。不僅沒人支持他，連反對他意見的人也不聲張。委員們知道，這樹是鎮里干部心中一棵有形象意義的風水樹。砍不砍，自有書記鎮長做主。但是，在書記鎮長心中，確實頗有爭議。不砍吧，只有一個隱患問題，那就是擔心小孩上樹玩開心時把安全給忘記了。安全的事完全靠人們的自覺意識，日常里多加提醒就是了。砍吧，要是真的有風水，受影響的不就是自己嗎?風水問題真的難說，前幾任的領導他們個個春風得意一路晉升，能說跟這棵大樹沒有關系嗎?要是真沒關系，他們任上為何不砍倒呢?但這事又不好明說。說了，人家會笑話他們，說領導還這么迷信。所以，鐘書記找了個不砍的理由，那就是，這樹在夏天至少是一把巨大的遮陽傘，是避暑乘涼絕對好去處，它好好地生存了幾十上百年，為何非要將它砍倒不可?說不準，這樹經歷了這些年的磨礪，還真的都成神仙了。

有了大樹好乘涼這個理論支撐，鐘書記和鎮長的腰桿硬了很多。但是，他們也都沒有明說，只是把商副的意見當做沒聽見，任他說，不理會。幾次之后，商副見孤掌難鳴，自討沒趣也不再說了。

結果正如鐘書記所料，鎮政府大院鄰居的李豐安頓好女兒治療的事后，第二天就率一批人沖到機關來了。他直接找商副書記，想責問商副，他的兒子為何要砸李豐的女兒?為什么那么大的空地不落，偏要砸小女孩?這肯定是故意的。并要商副拿個態度，不然，他要……

鐘書記見李豐這幫人吵得兇，擔心又惹出事端，便主動介入。要李豐冷靜，并請他開條件。李豐聽了心里踏實。便提了如下條件:一，負責女兒終身醫療費用，另營養費三萬元;二，他女兒沒有康復之前，商副不能調離新口鎮;三，鎮里要特批他一個超生指標……否則，他不但要殺商副的兒子，還要把這棵風水樹砍倒!

鐘書記一聽這條件，發愣了。

巧遇

外人不知道，養殖戶金彪原來還是村里支書呢。

他為什么落選呢?原來，金彪這人虎頭蛇尾，事前夸夸其談，事后杳無音訊。用鄉村的俗話說，叫做“有許沒謝”。

比如，他因為他的一個親戚違反計生政策，求鄉計生辦的同志說情，由他擔保，一個月內他的親戚保證到位，只求不處一萬元的罰款。計生辦主任看在他是支書的份上，特殊破了例答應了他。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他的親戚不但沒到位，連一個信息也不給計生辦反饋。主任就催他。他很不高興，推說這事現在他管不了了，你們自己找他去。主任氣得不行，當場罵了他。他卻反唇相譏，說，你們當時如果沒得什么好處為何肯答應我的請求?這一說，把主任氣得想吐血。原來，金彪求主任前，確實曾請他吃過一次飯，還送了幾斤九節對蝦。終于，金彪的親戚在回避計生外逃途中生下了不該生的這一胎，害得這主任被上級做了免職處理。

他還敢騙鄉長。當年，為了特產稅的事，鄉長經常下村找他落實稅收款項。他總是說收不上來，沒錢。但是，說沒錢的同時，他又在鄉長面前大言不慚，拍胸脯說大話。說，這一點點錢算什么，我金某包下了。鄉長見金彪敢包，也就信了他。當然，金彪也覺得鄉長畢竟不是計生主任，他巴結做得比較到位，不僅有吃喝相請，還常常上他的家送水產海鮮。年關時，還會給鄉長送紅包拜年。這些小恩小惠沒把鄉長打動，卻把鄉長女人給打動了。原來，金彪背著鄉長，說是養殖水產品需要，偷偷向鄉長女人借了三萬元錢，按百分三付息。年底一次付本還息。結果，到期時，鄉長女人怎么催，金彪也沒理睬她。甚至年關時拜年，連鄉長家里也不去了。

鄉長是個好領導，也因為不知道他借錢的事，同時出于對村主干的關心關懷，他看到金彪確實因為發展水產養殖業在資金周轉上有困難，就設法幫他一把。于是，就把省里一個農科所的朋友介紹他認識，目的是將一個養殖試驗項目介紹讓他做。因為有鄉長出面，這事很快就成了。金彪一下子就從這個農科所里拿到了一筆很可觀的款項，其中有一半還是無償的。有償部分分三年還清。

這筆錢到手后，金彪一改往日跟鄉長親密聯系的面目，而老是回避鄉長。特別是，農科所的這筆款到期后，一直催著金彪，金彪連電話也不接。他認為，這都是共產黨的錢，官沒三日緊，躲一躲，這些錢我就不必還了。農科所的人找不到金彪就直接找鄉長。鄉長轉告金彪。金彪把鄉長的話當耳邊風。

后來，鄉長女人在跟金彪討債無果的情況下，終于不想再瞞著老公，把這事跟鄉長說了。鄉長聽后很生氣。但也沒什么好辦法。

此時，又到了換屆年份。鄉長已晉升為書記。金彪舊伎重演。想再用小恩小惠籠絡他。書記不再理會。決定村的書記由村里的黨員自行選舉決定。結果，金彪落選了。

落選后的金彪更是回避上級領導，特別是書記和農科所的人。不幸的是，這一年金彪養殖的水產品全被洪水沖走，虧得一塌糊涂。他要想東山再起，只好打著向上級機關要錢的主意。他、不曉得通過什么人東奔西跑，還真的被他聯絡上了一家省科研機構。他還是習慣性地給這些人送錢送物，他們終于答應來實地考察后再做最后決定。

這一天，科研機構的一批人來了。巧的是，農科所的人也逼債上門找他來了。農科所的同志先上他的家，用他家的電話找他。他終于接聽。他一聽說是農科所的人，趕緊推說自己正在省城的醫院里就診。農科所同志掃了興，不容易從省城來一趟，沒想到他卻在省城。他們打算往回趕。被書記攔住了。書記說，既然這么老遠地來了，就吃了午飯再走不遲。他們覺得也是。于是，就跟著書記上了當地的酒店。

沒想到，金彪陪著科研機構的客人正在包廂里吃喝得火熱。他們認出了金彪的聲音，便敲門而入。

金彪一見來的卻是農科所的客人，還有鄉里的書記，正盡興的他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農科所的同志見自己能碰上金彪也不容易，就顧不得那么多，便當著科研機構客人的面，把事情全攤開了。

客人見此，不歡而散。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