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落盡一城花

沐浴在沾衣欲濕的雨和吹面不寒的風里，眼前的景象讓我瞠目結舌：所有的莖桿枝葉都青蔥翠綠著，所有的花朵都凋敗萎殘著……這就是不辭千里辛勞為之一睹的“牡丹花會”近鏡頭實錄!“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比較喜歡的詩人劉禹錫很早很早就曾誘惑我前往洛陽《賞牡丹》，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腦屏上添加文字：“偶然相遇人間世，合在增城阿姥家，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這讓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心馳神往，尤其是還有那《鏡花緣》里牡丹充軍洛陽的奇特故事也摻入其中，這就教一個正經君子也不能不產生“尋花”的沖動念頭了。

說來慚愧，長期生活在花海廣東的我對這富貴花的認識基本上囿于詩文和丹青的描繪，心頭始終沒有落下活色生香的印象。雖然一年一度的迎春花市上也曾偶有見教，屐旅天涯時亦不乏驚鴻一瞥的邂逅，但因為不是“大陣仗”的群芳薈萃，所以怎么著也形不成“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燈煌煌”的深刻感覺。于是，在洛陽城舉辦第27屆花會之際，不甘混沌認識的我于農歷三月中旬的一天踏上了孤獨寂寞之旅。

歷史上曾先后有過十三個王朝建都的洛陽城王氣已收，給不識入市路的雨夜到客一番隔幕見秋燈的感覺，無可選擇的取向便是任人牽引往昏暗四周尋找下榻……可嘆的是，環境一派昏暗價格卻并不相應低廉，花會期住房費用猴兒蹦一樣翻起了筋斗云，這給初來乍到的觀花人第一感覺當然就不是什么美好愉快了!

待得雞報晨街園門大開時，笑出青春年少的游客更無不在頃刻時間里歷練起一段情緒大變的轉換過程來：興沖沖而人沮怏怏而出……那滿園的姹紫嫣紅千嬌百妍竟在一夜春風時雨的滋潤下盡換了風韻和顏色，展現出一幅悲苦濺淚的衰萎敗落模樣……這景象讓我驚詫莫名且頓生受騙的忿忿：一夜的風是輕搖翠枝的微微楊柳風，一夜的雨是潤物無聲的淅瀝應時雨，侵淫其中的世界放目開去都是一幅“風清千山濃，雨濯萬木鮮”圖!那與之同時綻紅綃的芍藥“依然排千朵，消香滿四鄰”，那默默寄馨香的薔薇更是“浪搖千臉笑，風舞一叢芳”，還有那嫣然胭脂色的海棠“絲蕊垂更裊，紅萼含雨煙”，無不是搖曳枝頭露華勻臉的好姿色，偏偏就它零落無數、低首披殘，簡直無異于紙花溺水的一塌糊涂敗象了!

垂頭喪氣走出王城公園，星羅點點的隋唐城遺址植物園、國家牡丹園、神州牡丹園之類都無需浪費足力光顧了，一簾如酥霖雨，已令滿城的國色天香都成了容顏褪盡的昨日遺花，飄飛蕩漾的水光霧嵐變作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受罵對象，再不疾步歸去就很難逃脫自虐之嫌了!

我不禁有些懷疑起老前輩李汝珍君褒揚牡丹的選擇取向了：“滿園青翠縈目，紅紫迎人，真是錦繡乾坤，花花世界。天時甚覺和暖，池沼都已解凍，陡然變成初春光景……武后細細看去，只見眾花惟牡丹尚未開放。”這便是他筆下那位佳人皇帝一紙違天逆時圣旨之下的一幀不可想象的圖景。接下來在龍顏大怒、對其施以火刑炙燒的時候，“霎時各處牡丹大放。連那炭火炙枯的，也都照常開花。”一時間竟成了凌寒斗雪的臘梅第二了!看看眼前這弱不禁風雨的千畝植物，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想像將二者融為一體的。縱觀它的一莖一葉一花一苞，何曾蘊含有如此風骨、如此擔當精神?老前輩獨獨選擇這嬌滴滴的花兒大加渲染并賦予它許多難得的品質，是否正是一種完美期冀的使然?

顛簸在歸途的列車上，一個頓悟忽然涌上心頭：世人以牡丹喻富貴，以芍藥喻情愛其實是可以有另一番解讀的……那所謂富貴得其時勢時轟轟烈烈、風頭出盡，能令持有者昏昏羨慕者噴噴，其實是經不起歲月風雨滄桑潮汐的吹打沖刷的，越是赫赫揚揚不可一世的風光，越容易墜入土崩瓦解、雪化冰消的空無。反是那心中珍藏的一份真情，美而不張揚，妍而不輕艷，雖然于時光磨礪中也免不了會瓣凋色淡，卻越是沐風浴雨愈顯蔥蘢嬌媚，映入記憶的是一連串彌久愈新的畫面……

一塵跋涉，一筆旅支，沒有換得幾張賞心悅目的攝作，倒啟迪了一縫人生省悟，這算不算應了一個成語：失之東隅收之桑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