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的兩年里,母親還留在鄉(xiāng)下,為的是收種那幾畝不肯舍棄的莊稼。于是每個周末我便往返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成為通勤一族。
從學校走向社會是個很大的轉(zhuǎn)折,生性內(nèi)向的我局促而生澀,工作在陌生的城市,自憐的孤獨感常常踩踏著那顆潮濕的心。漫長的一周終于熬過了,我坐上周末的火車踏上返鄉(xiāng)的路。
每次。都在那個偏遠的四等小站下車,騎上自行車還要走四十分鐘的路才能到家。這個四等小站便是我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連接站。站上有個電務信號工區(qū),五六個人的樣子,都在三十以內(nèi)的年齡,熱情帥氣且陽光,周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班組長是一位和父親同過事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矮矮胖胖的,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粗纺[體態(tài)的背影,很容易讓人想起朱自清《背影》里的父親。因和父親相交甚熟,我把他稱為費叔。費叔性格豪爽,不拘小節(jié),說話像在喊話,充足的底氣驗證了他“底盤”低的優(yōu)勢。大笑時的費叔有點“可怕”,嘴大張著,眼成了一條縫,臉也漲得通紅,下顎處的贅肉如掛了一張厚厚的面餅,身體隨笑的節(jié)奏微顫,超分貝的笑聲像超聲波一樣傳得很遠。但從費叔不大的小眼睛里放射出來的是浸了溫暖的慈祥和關(guān)愛。
坐在火車上是一種煎熬?;疖嚦翋灥拇⒑涂簥^的嘶鳴沒有掩蓋住我的寂寞和迫切。車窗外,小站的影像越來越清晰了,火車像紳士一樣緩緩地停下來,我像放出籠的小鳥投入到小站的懷抱。由于陌生和性格上的靦腆,我只是低著頭直奔信號工區(qū)找費叔,偷偷地躲避著一雙雙陌生的眼睛,(其實,父親帶我來認識過一次,談不上很陌生)。但信號工區(qū)的大哥哥并沒有被我靦腆的舉止、目不斜視的表情所嚇倒,他們依然很熱情地招呼我:“小妹妹來了,快坐一會,喝口水吧?!崩^而扯著嗓子的喊費工,無所顧忌地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喊同伴。費叔哆嗦著渾身的肉從另一個屋里出來,笑容使臉上的肌肉快樂地堆積:“丫頭想家了,走,我?guī)闳ヲT車”。忽又拉下臉來對著幾個年輕人大呵一聲:“別偷懶,好好干活,好好學習。”轉(zhuǎn)過臉來,笑容又迫不及待地堆上來。費叔的家就在站下的一排平房里,那是站上職工的家屬院,幾分鐘就到了。年輕、豐滿、妖嬈的費嬸操著一口標準的東北口音麻酥酥地向我噓寒問暖。我很不適應她的嗲聲嗲氣,被她說得渾身起了疙瘩,像擦了清涼油,嗖嗖地進風。我只是機械地應和著,總感覺她身上有股壞女人的氣息,對她有種莫名的厭惡。費叔從屋里推出那輛也是惟一的一輛自行車,擦了擦灰塵,摸了摸前后輪,又拿氣管子補了點氣,推到我面前:“好了,路上慢點”。歸心似箭的我跨上自行車刷地竄出很遠,風里飄來“前邊修路不好走,慢點騎”的麻酥酥的軟軟的東北音。
往來的次數(shù)多了,與小站上的人更加熟悉起來。費叔自不必說,費嬸我也一改往日對她的偏見——其實,她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只是她和費叔年齡與外貌的差距很讓人費解。費嬸養(yǎng)了一雙兒女,從早到晚運轉(zhuǎn)在丈夫兒女家務鋪設的軌道上。費嬸是院里公認的持家能手,把家和孩子們收拾得一塵不染,就連費叔的工作服都洗得干干凈凈。小站旁邊有她開墾的菜地,一年四季吃著自己種出來的綠色菜。熱情好客是費嬸又一個特點。與之相熟以后,下了火車便不用費叔陪我去推車了,徑自直往家里去。天冷了,她會為我找件大衣;下雨天,為我找出雨披;熱天,又翻箱倒柜地為我找遮陽傘。餓了,隨時有吃的,渴了,還沒等開口,一杯溫水便擺在面前。與費嬸聊天就是一種享受了,她軟軟的東北話加上稍稍的卷舌音。叫人聽了心里像被熨過了樣的舒展。陽光掠過心際的溫暖。
受了信號工區(qū)熱情陽光的感染,我已把靦腆扭捏放到一邊,融進他們的快樂里。每次等車我都會在工區(qū)里坐上一會,碰上他們閑時與他們聊天。因為我也是學信號的,就有著共同的話題。由于剛參加工作,鐵路的好多問題對我來說都是個謎,我大膽地提出來,他們不會因問題的幼稚而取笑我,而是很認真很當回事的講給我聽。不管是科班畢業(yè)的還是招工接班的,他們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我眼里,他們都是鐵路精。在講的過程中,如果有誰調(diào)皮地“故弄玄虛”一下,就會被不明就里的費叔戲罵:“小子,好好學,連這個都不懂?信號工不是鬧著玩的”。不過,工作中嚴厲的費叔,閑暇時也和工友們鬧作一團,十足的孩子王,被工友們戲稱“肥工”。每次在這種有問必答的談話里,“眼鏡李”是講得最多的一個。別看他是接班上來的,可他認真、能鉆,聽說他圖紙都翻壞了好幾本了。他頻頻地用手推著架在鼻梁上的黑邊眼鏡,遇到關(guān)鍵的問題會說:“妹子,我們信號工可得把這個學好,隨時都用的著?!焙髞?,我工作中遇到的好多問題都來源于小站里獲取的知識,真的對他們心存感激。
一直以為他們的工作很是消閑,無非是信號機的維護等一些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小活,有一次我卻親眼目睹了他們處理故障的驚心動魄。電源屏的報警鈴很刺耳地響了起來,仿佛屋子都被震得發(fā)顫,叫人有耳鳴的不適感。費叔及工友立時放下手里的活,撂下講了一半的話閃電般向機械室沖去一改閑時的隨意和散漫,像投入戰(zhàn)斗的士兵,透著沉著和機警。電鈴依然在響。他們分析面板,查看圖紙,有步驟地拿萬用表測試?!把坨R李”這時沒了話,他老成持重地看看圖紙。擰擰面板的旋鈕,再用表針“摸摸”,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最后在大家的積極配合下。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故障點,排除了故障,電源屏恢復正常,紅色的閃光燈快樂地一閃一閃,像是在為他們慶功。費叔及工友們又恢復了悠閑的模樣,大聲地唱起了歌。伴著他們洗手嘩嘩的流水聲,在小站的上空蕩漾。
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為他們很快地排除了故障而高興??傄詾轭^腦簡單的信號工每天做著簡單機械的工作。原來他們都有藏而不漏的絕活。信號技術(shù)科遠在段機關(guān),有故障不可能及時趕到,這就需要小站的信號工在通知段上的同時能果斷地分析處理故障。我不禁對小站的信號工敬佩起來。
火車幾經(jīng)提速,四等小站也慢慢走下了歷史的舞臺。我不知道費叔費嬸以及那些可愛的信號工都到了哪里。母親已來到城里。我也結(jié)束了通勤的日子,回老家的次數(shù)少了。但每次回去途經(jīng)那個小站,我都會打開車窗,深情地多看幾眼,那一排排無人人住的院落和孤零零守在鐵路旁的小站曾帶給我多少溫馨和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