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過皮市街,都有一種別樣的情感。
外婆還在世的時候,就住在皮市街。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和表弟還年幼。那時候的皮市街不過是一條細長而窄的巷子,就像貫穿蘇州的任何一條小巷子一樣。
每天清晨,是脆生生的自行車鈴聲首先打破小巷的寧靜。頭依然枕著臨河的窗戶而眠,隱約聽到外面人們相互間早的聲音。
早飯很簡單,卻又很精致。
蘇州人是講究吃的。以媽媽的話來說,色、香、味,一樣都不能少。媽媽擅長做一手很正宗的蘇州菜。蘇州菜偏甜,不帶辣,有的北方人嫌太膩,吃不慣。但是不可否認。蘇州菜是精致的。吃黃豆芽,綠豆芽,非要一根一根挑,把根須掐掉。吃碗雞頭米是一粒一粒剝出來的。吃的就是功夫。
這樣的精致,不只是味道,是蘇州人精致的生活態度。
表弟一直跟著外婆住,表弟身上所具有的,是所有從蘇州的悠長的小巷里走出來的孩子具有的共性。開朗,活潑,總是成群結隊,一起在小河邊淘水,在小巷子里玩捉迷藏。這樣的童年樂趣,大概是出生在蘇州的小孩子才特有的專利吧?
我認識一個徐州的男生,有次他問我:“你們蘇州到處都是河,那是不是家家人家都有一只小船,把小船駛得像私家車一樣呢?”我大笑,他是真把蘇州當成威尼斯了。
沒來過蘇州,沒見過蘇州的人,是不會理解蘇州與水,蘇州與河的那份情誼的。蘇州的水是蘇州的魂,魂之所在,魄之所在。在蘇州并不能以船代步,可是蘇州的河流,給予蘇州人的,是一份魂牽夢繞的情感。
弟弟喜歡在河邊淘水,外婆追在他身后,喊著:“小祖宗,小心跌下去!”弟弟只是嘻嘻哈哈地笑,光著腳丫子踩在溫潤如玉般的青石板上。這樣的情景,曾經不止一次人夢。我一遍遍回憶著那個場景,如畫一般:稀薄淺淡的陽光,那么安靜得傾斜在斑駁的白墻黛瓦上,照不到太陽的角落里,有淺綠的大片青苔。那些老房子在溫和的陽光里,像極了低眉順眼的女子,并且是在時間流里一不小心就丟失了青春,年邁的女子。美人遲暮,是最讓人傷感的事情,那些夕陽里的老房子,也仿佛在追憶年華。弟弟的笑聲,從悠長的小巷深處傳來,我踢掉腳上的鞋子。也追隨著他奔跑在長長的巷子里。太陽留下的余溫,一絲絲暖意從腳底下傳來。很多年之后,我學到了一句話,叫做“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第一個聯想到的,竟不是昂貴的玉石,而是童年的小巷子里那鋪陳滿街的青石磚。謙謙君子。應該有著蘇州小巷里幽幽傳來的味道吧?含蓄,溫柔,謙遜。至少我是如此理解的。
傍晚時分,人們回來。夕陽西下,晚風細微里,家門口那棵大樹嘩嘩作響。夕陽余暉,在枝葉婆娑里被切割成細小的碎片,滿地光影搖曳,一地斑駁。有老婆婆在河邊淘米,一池河水在夕陽下碎成細金般的璀璨光芒。不知是誰家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蘇州評彈,是一段《唐伯虎點秋香》,或是《玉蜻蜓》,在琵琶的幽幽古音和嗲軟細喏的蘇州話里,醞釀出閑散而悠長的意味。院子里的舊竹藤躺椅,被切割和劃成格子狀的影子,彌漫在空氣里的家常飯菜的香味,新出的碧螺春的清香,歸來的自行車的清脆鈴聲……
這些零碎的回憶,如同一只陳年的陶罐,手指輕扣,回蕩出久遠悠長的吟響。那些在小巷中穿梭的,小橋流水的,很江南的,很蘇州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是扣在我心上,動作雖輕,卻很凝重,那些回聲就這樣反反復復地回蕩在我腦海中。在時間里變得離我越來越遠,甚至有的時候懷疑過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者只是我躺在某個午后的陽光里,面對著窗外那片粉墻黛瓦做的一個長長的夢。
如果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要把這些夢境全部帶走,行李里一定要有一罐上好的碧螺春,耳機里一定要有一段上好的評彈段子,這樣,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會忘掉,來自家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