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墻那邊是別人的老婆

正春起得很早，瞇縫著睡眼刮胡子。老毛子剃須刀剛從插座上拔下來，一上臉嗷嗷叫，像一臺割灌機。正春知道胡子在兩種情況下長得最快，一是失眠，二是喝酒。昨晚他喝了不少酒，翻了一夜“燒餅”，這胡茬子就像頭場春雨后的黑樺條子，噌噌往上躥。

刮胡子是正春一天腦袋最好使的時候。在似醒非醒之間，聽著胡子像黑樺條子一樣被一片一片割倒，許多奇妙的想法就會一個一個蹦出來，立即照此辦理，往往屢試不爽，一生中決定命運的幾次行動，最初的想法全是在這兒閃現的。今天卻一點感覺也沒有，腦袋里亂哄哄的，思路老是跑偏。以前正春不止一次地想過，胡子每天都得刮，一次就按一毫米算，一月就是三公分，一年下來就是一尺多，十年是多少。二十年是多少，這得耗掉多少營養啊。去鄂溫克朋友家串門，看撮羅子里掛著大得嚇人的馴鹿角，心里就直犯嘀咕，一年脫下一根，這得吃掉多少苔蘚，四不象子這家伙傻得不輕。一刮胡子就想起四不象子，看來人類也精明不到哪兒去。今天卻怎么也聯想不到四不象子，總是想，三年不刮胡子，一定比得上顧艷那一頭長發了。想到這里就關了電仄愣起耳朵聽，火墻那邊窸窸窣窣。他知道顧艷醒來了，但肯定沒起床。現在正偎在施院長的懷里嘮嗑呢。

正春想像不出火墻那邊的具體情節，施院長又干又瘦，怎么能摟得住顧艷白白胖胖的身子呢。正春想得心煩意亂。就恨起張站長來。

那天交完班。張站長把他叫進站長室說，正春，工區那邊又來了六個新職工，宿舍竄不開了，我答應白領工，把車站的宿舍倒出一間來，施院長家就兩口人，南方人又不置啥東西，小屋一直閑著呢，我和施院長說好了，你先搬他家小屋住下，每月六塊錢的宿費我給你撥到他名下就行了。

正春站著沒出聲，他不想離開宿舍。十二個房間四十多號人，出出進進，說說笑笑那叫熱鬧，最關鍵的是還有兩間女生宿舍，一開門香噴噴一股味，瞥一眼花花綠綠的衣褲掛滿屋，運氣好正趕上都在洗漱間里刷飯盒洗衣服，有話沒話搭訕兩句，心里那叫滋潤。

站長笑笑說，早晚得離開宿舍，你小子莫非也像你師傅一樣準備打光棍?

這事顯然顧艷也知道了，正春扛著行李卷走到第二趟紅磚房的把頭，沒等敲門顧艷就笑嘻嘻地迎在門口了。顧艷穿一件緊身紅毛衣，該鼓的地方鼓，該凹的地方凹，比穿白大褂更好看了。一伸手一股醫院味。接過正春手里的臉盆和裝滿日用品的網兜說，施院長下沿線了，要不讓他去幫你搬。正春把行李放在炕上說。沒啥東西，再有一趟全來了。等正春把剩下的一些雜物和一大捆書搬過來的時候，行李卷已經打開了，小屋打掃得干干凈凈，連玻璃都重新擦過了。顧艷一邊像收拾自己的東西一樣布置著房間一邊笑呵呵地說，你們男孩子不怎么會收拾房間，這方面我可以當你的老師。正春憨憨一笑想，在我面前充大，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說出的卻是，住在一起以后打攪顧大夫的時候多著呢。顧艷白生生的牙閃閃發光，咱們這叫白天打開門兩家人，晚上掛上門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正春心里熱乎乎一下，臉紅紅的笑了。

牙林線的鐵路住宅用的大概是一張設計圖紙、沿線所有的站區都是清一色的紅磚房，一排七到十戶不等，每戶三十六平方米，中間一道火墻，一分為二，里間是大屋，外間再橫一道間壁墻。靠窗戶半間是小屋，靠門半間是廚房。這樣的格局本來是給一戶人家用的，人多房子少就一戶兩家將就著住。兩家共用一個廚房，柴米油鹽放在一處，錯開點做飯。鍋碗瓢勺，當班休班，就免不了鬧出些許矛盾，也演繹出不少故事。不過像正春這樣的情況不多，一個小獨身，利手利腳，能有啥事。

當天晚飯兩個人是在一起吃的。見顧艷在做飯，正春說顧大夫你忙，食堂也該開飯了。顧艷正炒菜，手拎勺子直起腰，白生生的小圍裙腰間一扎，顯得兩坨乳胸更飽滿了，抿一把劉海說，嗨，別走啊，沒看我做了這么多菜。見正春止住了步又說，施院長說他今晚不回來了，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正好你搬來了，我們一起慶賀一下喬遷之喜。

小炕桌搬進小屋炕上，炒土豆絲，熘豆腐，一碗雞蛋湯，主食是溝里人很難吃到的大米飯。顧艷給正春盛了滿滿一大碗，自己卻用小碗，說，吃吧，上海寄來的。端起碗又放下說，你會喝酒吧，我們喝酒玩好嗎?眼睛亮亮的像個孩子，拿過來的卻是一瓶色酒。正春說，我這里有扎蘭屯二鍋頭，這家伙有勁。給顧艷倒了一小盅，自己倒了一暖壺蓋。顧艷噤著鼻子聞了聞說，酒精吔。她抿一小口，白嫩嫩一只手趕緊朝嘴上扇風，嚷嚷道，好辣吔!

正春嘿嘿笑，溝里人喜歡喝這，顧大夫來的時間不長，以后肯定能學會的。顧艷斂了笑說，溝里天氣冷，你們又經常露天作業，喝點酒御御寒倒是可以。但一定不要多喝，酒精對肝臟的損害是很厲害的。正春一笑臉紅了，他想起喝醉酒出洋相有點不好意思，所幸顧艷沒在場，不像師傅喝得人事不省，拉到醫院又洗胃又灌腸。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全站區人都管這個只有兩個人的衛生所叫醫院。原先的曾院長是個大酒糟鼻子，一米五不到的個頭，沒腰沒胯，敦敦實實，醫道不精，嗜好突出，一好酒，二好女人。后來到底是犯事在女人身上，衛生科長找談話，沒出三句軍人的脾氣上來了，罵道，你瞅瞅你，站在線路間。挺好一個警沖標，還他媽凈玩邪的!后來“警沖標”就成了曾院長的代名詞，見他班上班下總是一件白大褂，誰見了誰想笑，這腰里要是再扎條紅腰帶，活活一個警沖標，就佩服起那位行武科長的想象力來。

曾院長被擼了以后施院長才來，施院長是從路局醫院下來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美人媳婦顧艷。

自從這小倆口來了，衛生所就門庭若市。車站的工區哪天都有幾個請病假的，車站、工區一起鬧人荒，鬧得張站長和自領工直啜牙花子，兩人一起喝酒就想起老曾的好處來。你還別說，不管警沖標人如何，他往衛生所一坐看病的就是少，職工不說，連家屬去的都少，不知道為什么，她們寧可掏全費到林業醫院也不找警沖標，再問，就是一句：警沖標忒煩人。人們最能想起老曾的是在每年開春的時候。陽歷四月末五月初，雪化盡了，小豬伸開腰了，女人們就會對自家上班的說，哎，打斤酒叫警沖標過來把咱家豬給劁了唄。

警沖標劁豬不收錢，供頓酒就行，一般兩菜蠻好。要是跑卵子(公豬)再掂對一個菜就夠了，警沖標最愛吃豬卵子。警沖標劁豬很利索，一只手倒提過來腰間抹了兩把，小豬干叫喚不蹬腿，順勢放倒，一腳踩頭一腳踩腿。讓豬前半身側臥，后半身仰臥。大拇指淺窩一掐，一把桃型小刀就跟著切下。移了刀大手在小豬肚腩上輕輕一拍，

“吐嚕嚕”，一截花花腸子就花骨朵一樣綻出來了，長指甲掐下，一甩手就粘到樺子垛、板障子上去了。要是跑卵子更麻利，兩指捏起卵籽，進刀深，切口小，連皮帶籽一擠，粉嘟嘟的一顆卵兒就出來了。絞幾個勁兒輕輕扯下，刀叼在嘴里，嗓子里呼呼嚕嚕說，快，涼水!主人就揣出半碗涼水冰下，等一會下油鍋烹辣椒，一道下酒菜就妥了。所以，每年開春，在化得稀淌嘩漏的住宅區里，人們總會看到曾院長白大褂上又是血又是泥地來回跑。有孩子磨人，年輕的母親就會說，看，警沖標來了!孩子就立馬止了哭鬧。

扯遠了。師傅那次喝醉是老婆跟南方娃子跑了不久的事。這事也怪師傅，打家具就打唄，全站區誰家沒打，炕琴碗櫥，立柜寫字臺，冬天拉點樟松破點板兒，溝里人只要有力氣木頭不有的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小娃子住在家里打。自己兩班倒。那不等于把媳婦白白往人家被窩里送嗎?小娃子會說話，人也長得自凈，最主要的是家住徐州，和媳婦山東老家棗莊喝的是一個微山湖的水。這話說起來就長了。當年師傅的媳婦是半騙半蒙娶到手的。在溝里大凡鐵路職工找對象，車站的比工區的好找，林業局的人出溝進溝發貨取貨，買張臥鋪要個車皮總和車站的人找交道，有姑娘就頭削尖地往車站送，可一聽是溜道的，頭就晃成個撥浪鼓。養路工也不能打光棍呀，眼睛就瞄上關里老家。一看是鐵路工人，漂亮妮兒拿鞭子趕!師傅那次穿了一身鐵路制服回去，問在鐵路做什么，說測量鐵道。女方父母一眼就相中了，登記時卻犯了卡。介紹信是段上開的，區民政助理當下就搖頭。至少也得區上的證明呀，師傅連夜進城，找個鐵路電話打回來，白領工直失笑，操，大王小王分不清，不是要區證明嗎?電話沒撂就把領工區的戳子“咚”地一下蓋上了，再拿給看，小助理樂了，

“望山領工區”，對啦，這區上的證明才好使。沒成想一下車冰天雪地，一上班是個溜道的，媳婦立時哭了，回家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媳婦跑了，師傅整天喝悶酒。一次撥道，撬棍打滑把腿給砸斷了。動大力氣活干不成了，白領工和張站長商量，好說歹說才調到車站當了個扳道員。

那天師傅喝得人事不省，施院長愛在人前拿派，這洗胃灌腸的活兒全都落在顧艷一人身上，據說還便在褲子里，全都是顧艷給洗刷的。緩過來后，師傅好長一陣子不去衛生所，他覺得沒臉見顧艷。

這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那天的酒，兩人一直喝得很晚，正春也知道了不少關于顧艷的事，只是沒好意思問，憑你縣太爺的千金，一個品貌皆優的高材生，怎么就看上了一個三塊豆腐高的農家子弟。

正春一換地方就睡不著，這一夜卻睡得特別死。第二天一早，顧艷把牙刷從嘴里拿出來，冒著一嘴白泡泡對他說，這呼嚕讓你打的，隔著墻都像火車拉笛一樣。

第二夜正春卻失眠了。

第二天施院長回來了，晚飯后和正春寒暄了幾句就把門關上了。兩口子嘈嘈切切一直在說話，說的都是上海話，別說隔著墻，當面也甭想聽懂一句。要是完全聽不懂倒也好了，可是笑聲正春能聽懂，并且聽出了其中的內容。正春就憎恨起這堵不隔音的墻來。溝里的住房沒有不起凍害的，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溫把房子高高拱起來，開春一化再落下去，幾起幾落這房子不散架也四分五裂了。正春瞅瞅火墻隔離層上指頭寬的縫心想，那些讓他心煩意亂的說笑聲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正春扯開被頭，掏出一把棉花一點一點把裂縫塞死，躺下試試，嘈嘈切切之聲小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又一陣泥地拔蔥的聲音，而且越拔越起勁，越拔越響亮。正春索性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外面的聲音沒有了，自己腦袋卻變成一把嚶嚶嗡嗡、將開未開的大茶壺。

痛苦萬狀的正春終于找出了好辦法，他翻出一只多年不用的小半導體。那是他在錦州鐵路運校上學時買的，進溝后除了老毛子臺什么也收不到了。正春把它壓在枕頭下，音量放到最大，讓那位毛子娘們嘴對耳朵說。咕嚕了一夜，聽懂兩個單詞：

“牙留不留(我愛)”、“可拉稀哇(漂亮)”。

休息不好，接班就困，一連兩個班，正春漏報了三次“列車接近”。值班員老牛眼珠子瞪成個牛卵子，你小子還能不能干!交接班時，師傅也不咸不淡地敲打他，年輕人把心思多往正地方用。沒等他解釋師傅早就走遠了。讓他好生納悶。南頭扳道房的孟葫蘆就在電話里悄聲說，你師傅吃你醋了，這更讓他成了丈二和尚。

進人冬運，一切都緊張起來，交接班會上站長再次強調，要排除一切干擾，一門心思戰冬運。正春心想，這時候說也是白說，暫時打消了搬家的主意。

痛苦的日子就這么打發著。每晚，那些不屈不撓的聲音就會準時地傳過來，開始小半導體還能抵擋一陣子，漸漸地毛子娘兒們也敗下陣來。那聲音像一股風，一絲氣，一縷幽魂，總會在你最不想要它的時候，無孔不入地鉆進你的身體里，栽跟頭打把式，抓心撓肝。攪得你一夜無眠。讓正春感到不可解的是，只要施院長不在家，只要火墻那邊剩下顧艷一個人，他就睡得十分踏實。這時候。正春就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正春刮胡子，太陽穴一剜一剜地疼。窗外響起了調車機輕柔的風笛聲，天已經大亮了。就聽得火墻那邊嗯嗯啊啊的對話聲，不像平常那么甜蜜，似乎都帶了氣，有撲嗵撲嗵拍打被子的聲音，臉盆碰在墻上，暖瓶蓋摔在磚地上的聲音。倏地，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唏唏噓噓抽抽噎噎的喘氣聲。顧艷哭了，正春立馬做出判斷。果然沒多大功夫這倆一前一后出來，顧艷眼睛紅紅的低著頭走了，連招呼都沒和他打一下。

那天當班，大白天的正春又連著兩次漏報，老牛把電話都罵出了一片噪音。第二天他下班后臉也沒洗，飯也沒吃，倒在炕上自己和自己生氣。

施院長敲開小屋門笑嘻嘻地瞅著他說，正春休班啊。

正春趕緊坐起來說，剛下班，施院長坐，你找我有事?

施院長又用力咧咧嘴好像不好意思開口。

正春說，施院長你有事盡管說，我一下班就是個大閑人了。

施院長這才說，正春，我被抽到冬運巡回醫療隊了，這是很難得的機會，爭取了幾次才批準。我想下去鍛煉鍛煉，好好向工人老大哥學習學習。改改我身上知識分子的臭毛病。

正春說，好事啊，施院長，不過沿線的生活條件可不如站區。

施院長說，我早就做好吃苦的思想準備了，只是我一走，這家里不太放心。

正春吃不準施院長的話，好長時間沒出聲。

施院長好像突然醒腔了，忙說，呵呵，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往后挑水劈樺子的家務活，顧大夫一個女同志她干不了。

正春長出了一口氣說，噢，就這事呀，那你就放心大膽兒走吧，我肯定讓顧大夫凍不著也渴不著。

施院長說，真不好意思，那正春就多費心了，顧大夫那邊你常問著點，看有什么事要你幫著干的沒有。

正春看著施院長一臉的不自然就說，施院長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這點活還算活呀，我閑著也是閑著，再說……再說什么，卻沒了下文。

施院長一臉感激地說，那正春你就受累了，拜托，拜托!

送走了施院長，正春又躺下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這下才找到了答案，原來昨天早上兩個人就是為這事鬧意見啊。顧大夫哭肯定是不想讓施院長走吧?

想著想著，正春笑了，心里泛起一股柔柔的蜜意。

正春開始關心起家庭內務來了，早早起來倒臟水抱袢子，點火燒爐子，待屋子暖和了才去輕輕地叩門，

“顧大夫該起床了。”正春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感到很快活，前一陣子還真沒在意這些小事，看來大城市人把體力活看得很是回事，可這對正春來說是分明是小菜一碟。此后，正春一下班先看水缸，吃過飯就站在當院“叭叭”地劈袢子。引得左鄰右舍心生羨慕。有愛說話的就隔著樟子聊扯一句，喲，正春這是提前上崗入位了啊。弦外之音讓你自己琢磨去。正春也不爭辯，也不解釋，樂呵呵回一句，那是那是，仍在專心致志地碼他的袢子，心底卻涌起一種甜蜜的感覺。正春辦啥事都想要個好，小柈垛碼得像一面墻一樣整齊，碎袢渣子裝進筐里，小院掃得像舔過一樣干凈。顧艷推門進院驚得鳳眼流光，拍著手喊，正春，你真能干吔!晚飯就一個勁張羅，喝酒喝酒。小桌擺上火炕，二人面對面坐下，顧艷端起酒杯瞪大眼，正春，真讓你說中了吔，我怎么也會喝酒了吔?

正春哈哈大笑說。在這方面我能當你的老師。

顧艷尖聲喊道，一句話記了這么長時間，你小心眼啊!纖纖食指點著正春的腦門。

正春叫了一聲顧大夫就頓住了。怔怔地瞅著面前的顧艷。面前這個小人兒(盡管他知道她比自己大)白白凈凈，清清秀秀，一小口酒又讓她的臉粉里透紅，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讓他百思不解的是，她臉上的這幾個零件單拿出哪一個也說不上出奇，甚至是很一般，可是組合在一起怎么就有了讓你無法抵擋的吸引力呢?這么想著心里就蹦出一個念頭，將來自己找對象當然找不到顧艷這樣漂亮的，但一定要是這種類型的。

顧艷一雙筷子把碗敲得當當響，嗨，走神兒了哎!正春不好意思地端起杯說，顧大夫，你真漂亮。

顧艷似乎早有準備，頑皮地一歪頭。笑嘻嘻地問，是嗎?我漂亮嗎?又收了笑正色地說，正春記住。以后在家里不許叫我顧大夫。

她的柔軟的南方聲音帶著北方的熱烈，像一個大姐對做錯了事的小弟弟給予的關心呵護和批評。

那該怎么稱呼?正春心里一緊，舉在空中的筷子停下了。

叫我姐，我比你大許多呢，我是你大姐。

正春心里一熱，努力地想親親熱熱地叫聲姐，可話到嘴邊卻沒了勇氣，或者說他猜不透，這層關系一旦確定，對他將到底意味著什么，因為剛才做飯的時候，他在身后看著顧艷曲線優美的身姿，幾次都產生了擁抱的沖動，而姐弟這種關系是不是會把他置于一個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尷尬位置上呢。

他終于沒說出那聲“姐”來，他多么想亮亮地喊一聲，“顧艷”，甚至是“艷兒”啊。

顧艷用手中的杯子朝正春的杯沿上輕輕一碰，一雙鳳眼盯住他的眼睛說，怎么，不想認我這個姐?

像是受到了鼓舞，甚至是接到了指令，正春不假思索勇敢地接住顧艷的目光，歡歡叫了一聲：姐——

顧艷美美地笑了說，哎，這才像我的弟弟呢，把一大塊炒雞蛋，喂進正春的嘴里。

正春乘勢雙手捧住顧艷的手。顧艷說。聽話。喝酒。

正春大大地喝了一口，

“咕咚”一聲咽下，緊緊抿住的嘴唇卻一直朝顧艷撅著。

顧艷笑了說，那好，閉眼，把手背過去。自己欠起身子，伸出雙手，緊緊地捧住正春的臉，在他的額頭上深深一吻。

兩杯酒同時見底。

兩個人都淚眼花花。

正春果然又睡了一夜安穩覺。

日后的一段日子，正春變得精神起來，人也機靈了許多。接到準備進路命令，復誦起來也精氣神兒十足，老牛這才在電話里熱乎乎地罵一句，他媽的，這還像那么回事兒!

好日子過得快，不知不覺兩個星期過去了。那天正春忙班，下半夜接車手信號燈電池突然短路。行車人員沒了信號就等于戰士沒了槍。正春趕快跑回家取那塊備用電池，一開門碰倒了門后的水桶，

“嘩啷啷”，聲音大得嚇人，正春正摸黑找水桶，大屋的門一開閃出一個人影。正春一驚，順口大喊一聲：誰?!

黑影立馬大聲答道，是我，你告我去吧!

啊，怎么能是師傅?!師傅，你……

像突然遭到了五雷轟頂，正春徹底懵了，腦袋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黑暗里，不知所措。須臾。大屋里傳出了顧艷嚶嚶的哭聲，正春才回轉過來。聲音像毒蛇一樣鉆進了正春的腦袋，他一陣惡心摔門跑了出去。

再次看到顧艷時，她竟像雨打的落花，憔悴得讓人心疼。她像一個闖下大禍的孩子一樣，眼盯著正春，慢慢地蹭過來，聲音細得像蚊子。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和別人講啊。我想要個孩子，施院長先天不育。他又是一個極要臉面的人。你師傅他是個好人，為了喝醉酒那件事，他三番五次地找我，總是說要還我這個人情債，我就求他了。其實正春你不知道，施院長為什么要下線嗎?當初名單里根本沒有他，他又寫申請又打電話才說妥。目的就是給你我創造條件。可是我不能那樣做，那樣做對你不公平。你還年輕，日后的路還長著呢，你還沒有結婚，你一定會遇上一位一心愛你的姑娘的，那樣的話你會愧疚一輩子的。

正春一邊小心地為顧艷擦淚，一邊說，姐，我知道你為我好。姐你放心。這件事我

會一輩子爛在肚子里的，不過我師傅真是個好人……

顧艷急忙打斷了正春的話說，不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要個孩子。不過這樣一來你要背一輩子的黑鍋了。

正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誰叫你是我姐呢。

顧艷忽地一下撲進正春的懷里，熾烈的嘴唇在正春的臉上雨點般地落下。

正春仰起頭，盡量睜大眼睛，可是淚水還是像決堤的山洪一樣洶涌而下。

正春正式提出書面申請要求調離。段人事主任一個電話把他喊去。當面問他想調哪兒。正春說，離開小屯就行，越遠越好。人事主任說，冬運期間人員凍結，不過像你這種特殊情況倒是可以研究研究。正春說的特殊情況是什么，無人知曉，人事做出什么決定，人們好像也不甚清楚。站區的人只知道，沒等冬運結束，正春就在小屯消失了。別的站區也沒看見到他。有人說他上“廣梅汕”鐵路了，有人則說在“集通線”上看見過他。反正是走得很遠了，而且是上了“地方”，但是還沒有離開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