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起來慚愧,也很遺憾,結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沒有請客辦喜酒,沒有發喜糖,連一張結婚照也沒有照過。并非因為窮,而是那個特殊年代。
1967年,我畢業分配到上饒機務段干乘務員工作,師傅的愛人看我本份,將她浙江老家下放在山里的表妹介紹給我。我們見過一面。彼此滿意,便開始了鴻雁傳書。1970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她只身來到上饒她表姐家。師傅私下對我說:
“她父親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自殺了,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你出身好,根子正。是車隊培養的入黨對象,這事肯定受影響,婚姻大事你要認真考慮?!?/p>
師傅的一番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懵了:她父親是醫院院長。是家里的頂梁柱,而今人沒了,家散了。她成了被人另眼相看的人了。我面對強忍著淚水的她,該如何抉擇?送走她后,我趕回湖南老家。征詢當村干部的哥哥的意見。哥哥說: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下一個不知該輪到誰挨整,橫跨三省,情況不明?;橐龅氖逻€是你自己作主吧。”我又趕到岳陽,去見一位最知心的學姐。學姐說:“人在落難的時候,最需要的是有人安慰,慰是有心的(慰字是心字底),她奔你而來講實話。有心于你。你要以誠相待,用心思索。”耐人尋味的話語啟迪著我,堅定了我該如何抉擇的決心。
回到機務段過了些時候,趁著國慶節放假,我趕往她下放山區的家里,開出她的婚姻介紹信,不動聲色地到機務段所在地的街道辦事處去領結婚證。按規定領證男女雙方都要到場??伤谏嚼镎埐坏郊?,只好我一個人去。辦證的女秘書問我:
“人呢?”恰巧有個年輕女子站在窗外的樹陰下,我麻著膽子手一指,說:“她膽小。不敢進來?!泵貢獾酱翱?,朝外望了望,調侃道:“又不是威虎廳,怕什么怕!”她笑著拿出結婚證書填寫好。站起來遞給我,又向窗外瞟了一眼。我如釋重負。三腳并作兩步往外走,竟忘了說句感謝的話。春節前我將她從山里接出來,借著師傅的茅棚,開始了新的生活。
時過一個月,車隊要開支部大會了,指導員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關起門來說:
“政審的同志回來了,你岳父因歷史問題,畏罪自殺了,這樣重大的社會關系。組織是通不過的。”他將我填寫好了的《入黨志愿書》退還給我,我顫巍巍地接過志愿書無言以對。指導員又委婉地批評我:
“結婚這么大的事也不向組織匯報,真是稀里馬蛤!”文革前黨員找對象要政審。培養對象找對象也要向組織匯報。文革中黨組織受到沖擊,恢復黨組織的某些單位的領導還是遵循這一做法。我暗自慶幸沒有匯報,若是匯報就會處于“要老婆還是要黨員”的兩難境地。指導員還講了些不要灰心、黨的大門是敞開著的等等鼓勵的話。她傷心落淚,說影響了我。我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入不了黨可以當司機。開火車也是蠻神氣的?!?/p>
鄧小平同志復出后,祖國大地吹起了和煦的春風,各項工作漸入正軌。指導員再次找我談話,說我經得住考驗,工作出色,群眾反應好,組織將重新考慮我的入黨問題。1974年春天,我加入了黨組織,夏天指派我參加江西省委黨校在廬山舉辦的學習班,秋天考取了火車司機,1975年提升為干部。粉碎“四人幫”后,岳父平反昭雪。她有了新的工作,兩個孩子相繼出生。工資年年長,住進了福利房,我們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中。
臘梅給予人的不光是姹紫嫣紅。而是傲霜凌雪,馨香四溢。我倆沒有婚禮的婚姻走過40年了。40年是極其平凡的,我們沒有手挽著手逛街購物,沒有肩并著肩進舞廳瀟灑走一回??晌覀兊男膮s是牽在一起的。恰似臘梅,含香久遠。一個舉外,一個舉內。相夫教子,從沒紅過臉。為了孩子的學習,她堅持十年不看電視。直到老二考上學校的第二天才買電視機。老二在鐵路公安干刑偵工作,沒有白天黑夜,沒有年節假日,媳婦也很忙。為了使兒媳安心工作,孫子出生不久就帶在她的身邊,再次放棄娛樂,放棄看電視。如同當年帶兒子那樣,含辛茹苦地哺育第三代。父親在我這里一住十年,她待父親比我還好,幫老人家縫縫洗洗,給零花錢。那時看電影是惟一的娛樂生活,一票難求。父親喜歡看的影片。她只要知道就想方設法買票給父親去看:父親八十多歲了接回老家,在老家臨終時斷斷續續地對我說:
“搭幫二媳婦,享了十年福,我還要到你那里去……”臨終遺言無疑是對她人品的最好褒獎。
2009年,我被查出患早期肝癌,在上海手術治療期間,她日夜守護在我身邊,幾天幾夜難以成眠,看她那盡心盡力照顧我的樣子。我在心里祈禱:為了她我要多活二十年……
時過境遷,現在年青人的婚禮奢華、隆重,必將留下甜蜜的回憶。撫今追昔,沒有婚禮的婚姻,給我倆留下的則是難以忘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