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把干裂的手伸進暴破棉絮的襖。襖由于年歲久遠有點弱不禁風,晃晃當當,盡情飄揚,仿佛風中的一桿旗。
木仰起臉去感覺風,風好狠。木的頭發就似冬天的草,很富生命力地塑造著木。向后望一眼,女人在艱難跋涉。逆風而游似水中的一片任性的樹葉。
木心里很痛。痛得使他有點厭惡女人。他知道,女人是很乖的。他這樣是折磨自己。他想讓女人厭惡他。不問為啥,就為他是木。
木稍微緩了腳步。側轉身子看著女人。女人抬起那張臉,用整個眼睛望木。木無語。暗自說了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話。不知是咒罵還是說女人,反正記不清了,讓大風刮了,可刮到女人耳朵里。女人停下。眼里便晶出一串珍珠。在兩排黑柵欄里飽滿、沉重,最后破欄砸在腳下的酥雪里。雪地上便騰起一陣白塵,霎間無影無蹤。
跟上!木在前扔過一句話。話很重,如扔在水里的一塊石頭激起水的漩。女人感到木的腔有些辣,她想問,可沒有。
此時,天空蒼渾暗黃。風越來越狂,雪越來越大。女人跟了上來,和木并排走。女人想抓住木的手。木的手伸進襖里,木埋頭走他自己的路。
女人把手縮回,女人就又看一眼木。女人發現木和她一般高。女人就挺起了胸。
女人和木像兩條魚,在游。
木瞅著天說。他娘的。風真毒!
女人埋頭走路。
木說,他娘的,風真毒!
女人無語,用眼望了望木。
木又說,他娘的,風真毒!
女人知道自己該說一句了,就悠悠地說,風毒,人更毒!
木的心一顫。木用眼望了望女人,想望出女人的苦。女人埋頭走,木沒看出什么。
女人問,快了嗎?
木說,快了。就要快了。
木的淚就要流。此時木原來的剛強像漏氣的豬尿泡。木望著女人,很可憐。
女人仰著頭。那是一顆昂起的頭。女人的發垂直向后,向后伸去,伸成根根直線,伸成一種決心。
木有點怵。木不明白女人,木真的弄不明白女人了。
木知道他一定贏的,那天,梢對他說,我再和你賭,我一定能贏你!真的。
木笑笑。木說,你沒本。
梢說,我有,真的,我有。
木說,拿出來!
梢輕蔑地撅起嘴。梢說,我拿出來,你一定跟玩!
木說。拿出來!
梢盯著木,猛地把手插進嘴里。拔出時就是一桿筆。刷刷刷,桌上的紙出現了歪七扭八的一行紅字:
梢愿以葉為本。若輸,將葉送給木,永不反悔!
×月×日
木呆了。葉是梢的老婆,那個水靈靈的女人,日日夜夜揪他心的女人。他盯著梢,狠狠地擂了梢一拳,你畜生!
梢爬起來,狠狠地還了木一拳。然后用手指著木的鼻尖說,你不玩才畜生。說完這句話梢的嘴角露出笑,很猙獰。
木一字一句地說,好。我,和,你,玩!
梢點了點頭。
木問,賭什么?
梢說,你的財產,房子。
木問,就這個?
這個?太便宜你了。還有。你喝我泡尿。狗樣地添!
木的眼睛要暴出眼眶,可他忍住了。他點了點頭。
葉正在家里納鞋底。納梢的鞋底。梢勾著頭進屋。梢對木說,你領走吧!木沒吭聲。
葉傻傻地看著兩人,兩人像兩塊石頭。葉問,什么?什么?你賭了我?
梢說。你跟他走吧!
葉問,什么?
梢說,你跟他走吧!
葉的嘴唇哆嗦著出了血,葉定定地望著梢。梢也望著葉。葉用正納的鞋底扇了梢,很響。梢沒動。梢的臉上出現了一片生機。像春天長出了一叢草,很嫩。
葉望著木,木的眼光很亂。葉把正納的鞋底向門外扔去,鞋底劃著一個很好看的弧,跌落在雪里。砸得雪很疼,只一會,就被雪蓋上了,一點也沒留痕跡。
葉的眼里就流出了淚,葉擦了。葉對木說,好,我跟你走。
門咣啷一聲關了,關得很響,震得梢激靈靈地打顫。
梢瘋了樣打開門。追著葉的背影狂叫,等著我,葉。等著我。我一定把你贏過來!
雪很大,很大淹沒了聲音。門大敞著,灌進去的都是雪。
木睡了葉。葉給了木享受。木知道男人為什么要女人。木就疼葉。
第二天起床。木拿起刀,狠狠地朝無名指一刀。無名指像顆子彈,飛濺出去,射在墻上。墻被擊中了,出現了一點紅,像盛開的一朵花,很艷。
葉傻了。葉問,你……你……你這是何苦呢?
木說,我戒!
葉說,你這是何苦呢?
葉很滿意。但常一人發呆。呆得木來到身旁也不知道。
木問,想啥呢?
葉看看是木。就笑笑。
木說,你和梢是一對,真的,是一對。我不該要你。
葉說,梢不是人。
木問,我呢?
葉望望木。既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初春的一天,太陽還有些冷,木從外面來。屋里沒了女人。木就找。女人在屋后,一個人正對著一個新堆的“墳”。
木很驚訝。誰的?
葉說。雪的。
雪的?木很疑惑,他就用目光看葉。
葉點了點頭。
木就站在女人身后,殘冬的寒意還未消盡,有幾絲風沖過來,很猛,割得木打了顫。
葉說,雪和人一樣,也是苦蟲。
葉說。我想讓雪干凈地走。說完便有一滴淚從眼里流出,很急。
木說,這樣也好。木看了眼女人。葉跪在那兒,很虔誠。木嘆了聲,走了。
木知道這天遲早要來的。
梢從北面來了。三年了,梢衰老了許多。但他眼里的光卻比從前更旺盛了。梢先找到木,然后,從腰里仍出一沓錢。梢說,我能贏你!
木說,我戒了。
梢說,我一定能贏你!
木低頭看看那截無名指,一股羞澀涌上心頭。他望著梢說,我戒了。真的!
梢說,你孬了,你是孬種!
木說,我是孬種。
梢說,你不配稱賭王,你是王八!
木的淚就要流,木忍著。木問,你想贏什么?
梢說,我要干葉!
木說,葉本來是你的。我還你!
梢說,我干葉時,我要你在一旁看著,看我怎樣干葉!
木大聲說,我把葉還你!
梢說,我要自己贏過來!
風瘋狂了。天空揮灑著雪,雪展示著風姿,漫天遍野。
女人開了門,看了看天。雪嗆得女人一個趔趄。女人說,雪這么大,別去了。木的臉滿是激情。但他即而硬下來,他知道,這是為他自己好。硬硬地說,不,這去!
女人從木的冷峻中看出事情的嚴重性。便麻利地穿好出門的衣物。女人不知道木的葫蘆里裝的啥藥。
葉想別問了,去了就知道了。葉出了門,又回身鎖了。風好大,鎖幾次才鎖好。
木在前邊走,走得很慌,慌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回想剛才的舉動。那股莫名其妙的煩不知從哪里來的。總是感覺心里好苦,好痛,很想對一個人大罵一場。女人的那句話很好:風毒,人更毒。是的,木承認。可葉并不知道,毒的因為什么。木知道。木的心就疼。就有一滴圓圓的東西從眼里跑出。木明白,這熱乎乎的東西是他的尊嚴,是他的丑,便狠狠地甩了頭,想把堵在心口的那團硬東西拋開。他聽到那東西劃著一個嘹亮的哨,重重地摔在風雪里了,砸得雪好響。
那個地方終于到了。門大敞著。那兒站著個男人,男人在笑,笑得好開心,好宏亮。葉看到木聽到那笑聲,很羞,頭低低地垂下了。
葉不明白這是為啥。
葉看明白了是梢。梢比原來老了,老得連她也不敢認了。梢的舉止還是老樣子,激情還是老樣子。葉真想撲過去了,撲上去抱住梢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不知怎的,葉忍住了。葉沒動。
葉問,大雪天的,是你讓我來的?
梢說,是的。
葉問。啥事,說吧!
梢盯著葉問,木沒告訴際?
葉就用眼詢問木。木的頭低著,很孬。
梢說,記得嗎?木領走你的時候,我說過,一定把你贏過來!
葉說,你想干什么?
梢哈哈大笑,猛地抱住葉說,葉,我贏了!
葉掙扎。你沒贏……
不,我贏了,我真的贏了!
葉大聲罵。放開我,你這個畜生!
我贏了,我為什么放開你?
葉大聲喊。你沒贏,你永遠都不會贏!
木站在那兒,樹一樣。木的嘴角流出血。像條可愛的小紅蛇,蜿蜒地爬。
梢說,葉,我現在就干你。木,你看著,看我怎樣干葉。你看著!
葉尖聲叫著,葉的聲音很響。木看著梢,梢很興奮,也很勇敢。
木感覺自己腦子里著了一把火,那火在無邊無際地燃燒。燒得他好渴,想喝一杯水。木知道,葉是他的一杯水。很甘甜爽口的一杯水。木明白,這杯水是屬于他的。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想:自己是團火,正需要著一杯水。
于是,梢就尖叫著一聲滾下了,滾在冰涼的地上。梢的叫聲很滿足,像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葉很平靜地站起來。葉很平靜地打了木一個耳光,耳光很重。木聽到自己耳朵里有一首歌在唱,很好聽,很好聽。隨后他聽到一聲巨響,葉躺在了地上。
葉頭上流出血。血很好看,像鮮麗的牡丹花。墻上也映現了那朵花,很艷,很美。
木傻了,木抱起葉,葉微微地睜開眼。
木說,葉,我沒輸。真的,沒輸!走,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葉很好地笑了,笑得很動人,很燦爛。葉說,你…輸了…你們…都輸了…你們…一輩子…也…不…會…贏…
一年以后,又是生機盎然的冬天。木和梢從各自的地方走來。兩人眼里都噴著火,木說,我跟你賭!
梢說,你輸了。
木說,我和你賭!
梢說,你賭什么?
木說,你輸了,永遠不要到這個墳前來。
梢的頭一沉,即而昂了起來。我答應你!
梢問,我贏了哪?
木說,我會從你眼前走開。永遠走開!
雪花怒放著,遍天漫野抒寫著純潔。木抬起了頭。木笑了。木說,我輸了。
梢說,是的,你輸了,你終于輸了!
木說,是的,我輸了!
木站在葉的墳前,靜靜望著墳上的枯草。白雪壓著。枯草在風里起伏著,很沉重。
梢無語地望著木。
猛然,梢呆了,木一頭撞在葉的碑上。只聽轟隆一聲,梢被震醒了。
梢什么都明白了。他抱起木。用手抹去木眼中的淚,說,何必這樣呢?何苦呢?
木搖了搖頭。
梢說,我輸了……
木搖了搖頭。
梢說,我一定把你和葉埋在一起。真的!
木滿足地閉上了眼。
以后每年的清明,在木和葉的墳前,總有一個人,默默地燒著紙錢。火中就有蝴蝶飛出,那人就很認真地看蝴蝶,看蝴蝶的飛,看蝴蝶的舞……直到太陽落山了,那人才駝著步子,歸來處了。
來處在夜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