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川“得勒母子湯”
“得勒母子湯”,是劍川特有的一道美湯,鮮嫩香爽,在肴席上頗受青睞。然其湯名卻不能望文生義,照字面去理解。“得勒母子湯”是劍川白族語,意為蠶豆母枝葉與蠶豆瓣兒(干、鮮均可)一起合煮的湯,的確不失為一味奇湯。雖說滇西普種蠶豆,然而“得勒母子湯”這一吃法,或許惟故鄉劍川獨有。
在品味這一美湯之前,讓我們對蠶豆的身世先作一下了解。故鄉白曲《蠶豆謠》中有一節云:“霜降一到就下田,頭上白雪與清霜,未等出世長花莢,生撕活剝死。”
在滇西北的故鄉劍川,蠶豆以霜降節令播種為最佳,待出土貼地成朵時,已是白雪清霜的隆冬時節,此時又要割“豆母枝”;待來年立夏時節,蠶豆將熟未熟之際,依鄉俗要下豆田去,摸摘青豆莢,剝青蠶豆煮吃,或燜吃香噴噴的火腿青蠶豆羅鍋飯。“未等出世長花莢,生撕活剝死。”指的便是“割豆母枝”和“剝青蠶豆”之事。民謠記述了蠶豆一生寒苦的身世,同時亦是對鄉人清苦人生命運的寄寓。
蠶豆亦稱“胡豆”、“羅漢豆”、“佛豆”、“倭豆”。在鄉人眼里,蠶豆全身是寶。其豆粒橢圓扁平,富含蛋白質、淀粉,可作糧食或副食;而豆莖葉是很好的青飼料,用豆粒作飼料則更好。蠶豆有根瘤,能很好地固氮,因而鄉人知曉蠶豆能肥田。小春種過蠶豆的田塊,大春栽插水稻定有好收成。
霜降點種的蠶豆出土時,一棵綠油油的豆苗分蘗出相當于兩性的豆枝,劍川白族人叫它“豆母枝”和“豆公枝”。與日常經驗相反,豆母枝不結豆莢,開花結莢的卻是豆公枝。豆母枝被摘除后,豆棵會長得更肥壯,他日可望花繁莢密。臘月前后,清霜皚皚,正是摘豆母枝的最佳時節。此時的豆母枝尚只盈寸,有三四匹葉子,一經霜“咬”,葉子更肥嫩。若長老了,便不好。時見三五村姑相約,去田間摘回一籮筐嫩綠的豆母枝,在干凈的水泥地皮上或拿大簸箕將其晾曬干爽,然后細心儲存好,待來年春夏食用。
“得勒母子湯”是蠶豆在劍川的一獨特美味。做“得勒母子湯”之前,預先將干蠶豆拿溫水泡好,待“蛻皮”制豆瓣之用。然后將前冬儲備好的干豆母枝在鍋中煮熟,撈出后在清水中漂洗數遍,潷去澀汁。做湯之前,還先得將剝好的豆瓣盛入碗中,在甑子上蒸熟。然后把已煮熟漂好的豆母枝稍稍切碎,下水和豆瓣一起滾煮。湯水要一次注夠,油鹽要適中,不宜過油過淡,亦無需添加任何調味料。這樣子煮上一會兒,一大缽可口的劍川得勒母子湯便做好了。當你吃畢葷菜佳肴后,再飲此湯,只見豆葉深綠,豆瓣鵝黃,湯乳清,吃進嘴里,鮮嫩滑爽而清香,有如銀耳蓮子湯的口感,卻比之滑嫩鮮美特別。吃完一碗,再來一碗,你會吃得津津有味,卻無法形容其鮮美!做此湯,亦可用青蠶豆瓣兒,或將豆瓣磨成泥,均可,湯一樣鮮美。飲此湯,可消油膩,通利腸胃而清補,還象征親熱團圓之意。
如今,故鄉劍川人時用此湯待賓客。我曾陪同接待過外地的數位知名作家、學者,凡吃過劍川得勒母子湯者,皆贊不絕口,無不稱妙。
一碗餌塊絲
家鄉的年味,在臘底年關之前,便已一天比一天濃郁了。那些殷實之家,自不必多說。即使是再困難節省之家,也要想方設法給孩子們縫制一套過年的新衣、置辦幾樣必要的年貨,高高興興準備過年。
此時,當家人最在心、最樂意忙乎的便是那過年時的一家之早餐——那一碗餌塊絲。因為劍川人的過年風俗,與別處有所不同,早餐不興吃用機器制出的餌絲。非得要自己親自動手,特制一種餌塊,然后切出雪白精細的餌塊絲來,香噴噴蒸上一甑子。只有這樣,劍川人才覺得那才是地道的家鄉味道,吃起來才特別的過癮!
大年三十前兩三天,母親便忙開了。她先著手碾一斗雪白的“餌塊米”(精粳米),將它淘洗干凈后,浸泡一晚。第二天清晨,奶奶早早地起來將飯蒸熟,然后從灶上熱氣蒸騰的甑子里臼起一瓢熱乎乎的飯,用干凈的毛巾捂著,讓我抱在胸懷里,送去碓上。母親早去碓上忙乎了,與別家換工。當時一個生產隊只一口碓,因此搗餌塊往往要挨家排隊,七八家互助合作。于是小伙伴們亦樂意相互幫忙,送完你家的,再送我家的……村巷里,小伙伴們你來我往,奔跑如飛,比賽誰送得又快又多,簡直樂不可支。而在送“飯”之際,大伙兒不時還得到一點獎賞——從餌塊團上揉擰下來的一個“小肚臍”。這也是我們小小的心中所圖。
“人工碓”上去搗制出來的餌塊團,一餅餌塊團有小南瓜那么大,須用一大瓢熱米飯搗鼓,而搗鼓米飯的事,乃是我們小孩子最樂意爭著去做的一樁美差了。
搗餌塊最讓我著迷的是上碓的情景。碓身酷似一架木制的大玩具飛機,“機翼”懸空安放在兩邊固定的石槽里。五六個人漢子雙手撐在固定的木架上,單腳同踏“機尾”,有節奏地將“碓尾”往凹土坑里一送一放。人力的作用類似水車的作用,亦伴隨有水車一樣好聽的勞動歌聲。隨著碓身的前起后落,不斷反復,那“機頭”上安著的“木喙”便像公雞啄食一樣,在石臼里“嘣咚、嘣咚……”起落不絕,把米飯舂搗成飯泥。從碓臼里取出飯泥,揉成一團團雪白的餌塊,各家將雪白的餌塊拿回去后,皆用干凈的白布捂好在木柜子里,隔兩天春節一到,香噴噴擺滿一桌子,如小玉南瓜,似雪銀研杵,饞人眼目。面對香噴噴的餌塊,當咽下口水,張開饞嘴,開始大吃大嚼起來的時候,那是何等的美味!
在餌塊的眾多吃法之中,我最鐘情于春節里每日早餐上的那一碗香美爽口的餌塊絲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母親便早早地起來細切餌塊絲。她的刀功頗好,那絲切得細若玉繩,綿顫如簧,正所謂古人之“膾不厭細”。這活路最考那剛過門的小新媳婦了。母親將餌塊絲輕輕放入甑子,上鍋蒸熟之際,一邊著手準備各種佐料。
雖是一碗普通家常小吃,材料和手續卻不簡單,且頗為講究。嫩黃的煎雞蛋絲、油炸臭豆腐條、干焙土豆丁、炒火腿絲、蒜泥、蔥碎、芫荽及醬油等,分盛在七八個蓮子碗里,擺滿一小桌。待餌塊絲蒸熟,用手細細撕開“雪絲”在大瓷碗中,放上每種佐料一小簇作“帽子”,精致考究的一碗雪白餌塊絲便呈現眼前,活像小小的一座“富士山”,頂上“七色光暈”籠罩,異常生動,清香饞人。再澆上一勺現煮好的美味特別的湯水,湯料有豬頭肉丁、香蕈、■頭、草果、生姜沫等,一碗劍川特有的餌塊絲便做好了。如此美味小吃,你能無動于衷嗎?且在開吃之前,先要端一碗給左鄰右舍和本家戶族嘗嘗味道,這是一種美好的鄉俗。吃起來,年味十足,鄉情濃郁,其樂融融。
古書《急就篇》云:“餅餌麥飯甘豆羹”,《聊齋》稱為“美餌”。李白詩云:“窮魚餌奔鯨”。記憶中,童年的那一碗餌塊絲真是甘美如斯,饞煞人趨之若“奔鯨”。如今與在外游子聊天,每憶及兒時過年情景,那淡淡鄉愁之中,分明有一縷母親做的那碗美食飄出的味道!
正因餌塊之于過年,在白族人十分看重,因而拜年時亦須拿上一團雪白漂亮的餌塊,作為必備之禮。我想,這也許是白族人尚白,圖個新年清吉平安、飽暖祥和的心境寄托。記得小時候,鄰居一小男孩去外婆家拜年,當大人逗笑他說不給壓歲錢時,小男孩便欲索回他那一團餌塊。哈哈!其稚氣天真之舉,一時引為趣談。
現在過年,雖不缺美味佳肴,然鄉俗已淡,感覺情趣大不如前。但孩子們依然是一樣的快樂如初,也許那一年之中的無數個節日,本來就是為孩子們所預備的!
【作者簡介】 張小平:男,白族,1964年生,云南劍川朱柳村人。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星星詩刊》等報刊上發表詩歌、散文200余首(篇)。現為劍川縣文聯副主席,《劍川文化》副主編。系云南省作協會員。
責任編輯 左家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