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謂謂語句句首名詞性成分性質的認定看話題和主語的糾葛

摘 要:話題與主語之間的糾葛是近年來漢語語言學界爭論的焦點之一，主謂謂語句范圍的界定也受其影響。話題與主語的定義本身難定，加之漢語話題又有著自身的特點，使之與主語的關系更加復雜。

關鍵詞:主謂謂語句 話題 主語

一、句首名詞性成分的性質

主謂謂語句的基本格式可以歸納為NP1+NP2+VP(+NP3)(NP表示名詞性成分，VP表示動詞性成分)。這種句型的分類和范圍一直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迄今為止還處于一種相對混亂的狀態。丁聲樹等著的《現代漢語語法講話》(1961)把它分為三類，胡裕樹主編的《現代漢語》(1962)也把它分為三類，朱德熙《語法講義》(1982)把它分為七類，李臨定《現代漢語句型》(1986)把它分為三大類十四小類，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1991年增訂本)把它分為三大類八小類等等。主謂謂語句之所以范圍大小不同原因是語法學家們對這一句型所采用的分類標準不同，也體現了他們各自憑據的語法體系和語法研究方法的差異。比如像“他什么事情都懂”這種句子是否屬主謂謂語句就頗有爭議。黎錦熙認為“什么事情”(NP2)是“賓語提前”，呂叔湘稱它為“賓語前置句”，《暫擬漢語教學語法系統》也把它看作“賓語前置”，但黃伯榮、朱德熙等人卻認為是主謂謂語句。再比如“這樣的事，中國人民的經驗是太多了”這種前面隱含介詞的句子，黃伯榮、邢福義、胡裕樹等認為是主謂謂語句，但是反對者甚多，認為“這樣的事”(NP1)不是主語。具體的有四種看法:王力認為是“關系語”，呂叔湘、朱德熙認為是“游離成分”，孟維智、呂叔湘認為是全句修飾語——狀語，而史存直認為是“提示語”這種未定成分。由此可見，對NP1+NP2+VP(+NP3)結構中NP1甚至NP2的性質的認識歷來都沒有統一過。

其實，這種紛亂局面的焦點就在于對句首的名詞性成分的認定上。但是，之前對主謂謂語句范圍認定的分歧無論有多大，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不管怎么去分析NP1或NP2，不管用什么樣的術語，都是從句法的角度出發，NP1或NP2都被認為是句子結構本身的成分。當趙元任把話題理論引進漢語語言學界后，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話題”是當代語法學家們熱衷討論的一個問題。無論是形式學派還是功能學派都很重視話題的研究。他們共同關心的問題是:話題是句子結構本身的內部成分還是句子結構以外的語用成分?話題是句子基礎生成的成分還是由某些特定的句法成分轉換或移位來的成分?隨著話題理論的引入，漢語中關于話題和主語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而且被認為是現代漢語的熱門問題之一。有趣的是，爭論的中心議題是它們到底是不是存在，而漢語里別的語法現象都不存在這個問題。是只有話題或只有主語，還是兩者同時存在?如果它們同時存在的話，兩者之間的關系又是怎樣的?目前，在話題與主語的有無問題上，形成了三種有代表性的觀點:二者合一;同時并存;二者是不同層面的東西。目前為止，沒有一種觀點能占據絕對優勢。話題概念還引發了人們更多的思考，我們甚至可以問:漢語里基本的語法關系還是不是我們想當然認為的主謂關系?

現在有很多人用話題理論重新考慮主謂謂語句的范圍，比如用三個平面的理論來分析，句首名詞性成分的句法成分的地位可能不保:它可能是話題，是語用成分，而不是句法成分。如果NP1是話題，整個句子就不再是主謂謂語句;如果它是主語，而NP2還能作小主語的話，整個句子才是一個主謂謂語句。但這樣考察下來的結果仍然不一，范圍還是不定。這種不一致的原因還是在句首名詞性成分的性質的認定上，只不過這時焦點在它到底是話題還是主語。

從上文可以看出，對主謂謂語句范圍的判斷，可以粗分為兩個階段:句法判定階段和語用、句法相結合判定階段。前一階段的研究取得了非常重要的成果，而后一階段的研究由于開展的時間不長，運用的理論還不成熟等原因，目前還在進行。現在主謂謂語句范圍越來越小，就是因為越來越多的句首名詞性成分被認為是語用上的話題而不是句法上的主語。但是究竟哪些句首前的名詞性成分被看成是話題，看法仍然不一。

二、漢語主語與話題的研究

(一)關于主語

主語問題是漢語里非常重要而又令人頭疼的問題。語法書上說主語位于六大成分之首，是句子的主干、“基本成分”，但對于主語的定義和范圍分歧卻相當大。

我們能看到的主語的定義都是從語義方面下的:主語是謂語陳述的對象，謂語是陳述主語的。主語是一句話的話題，是謂語的表述對象。主語是說話人陳述的對象，是一句話的主題。在漢語里，把主語、謂語當作話題和說明來看，比較合適。[1](P65)

盡管主語的定義五花八門，但基本上在我們上面所列舉的范圍內。總的來看，主語的定義有兩種觀點:一是主語是謂語陳述的對象;二是主語是一句話的話題。前者是傳統語法普遍采用的定義，曾被呂叔湘先生評價為空洞而不切實際;后者則把主語和話題作為相同的概念。胡裕樹先生認為話題是個廣泛的概念，凡是句子敘述的起點，幾乎都可以認為是話題。

由于主語定義的概括、模糊和籠統，我們難以歸納出它們共同的形式特征。很多語言學家試圖發掘主語的形式特征，比如把可以用“誰”“什么”提問作為主語的特征，但并不是所有的主語都能用它們提問，而且即使是賓語也可以用“什么”提問;有定是主語的特征，但無定的名詞性成分也可以充當主語，比如“那天，一輛草綠色的解放牌卡車悄無聲息地滑至淮海別墅顧而已家門”。[2](P82)“一輛草綠色的解放牌卡車”就是無定成分，它充當了主語。還有人提出，主語前不能加介詞，但這只是為了把處所詞和時間詞排除在主語之外，也不能算主語的特征。所以我們說漢語中主語的形式特征是貧乏的。我們不但難以把它跟話題區分開，甚至有時也難以把它跟賓語區分開。

在20世紀50年代，我國語言學界曾有一次語法大討論，主題之一就是主語和賓語的問題。我們來看從那時起到20世紀80年代主賓語的劃定情況:

1949年以前，語法著作大都按意義(施事、受事)確定主賓語;建國初期，《現代漢語語法講話》開始按位置先后劃分主賓語。由于漢語缺乏形態變化，語序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這種主張影響頗大。80年代后的分歧就不是很大了，這時爭論的問題是“臺上坐著主席團”這種句型的句首處所詞究竟是作狀語，還是作主語。雖然這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但這樣的討論說明了主語的劃定仍存在很多問題。長期以來，我們對主語始終沒有統一的認識，是主語跟話題始終糾纏不清的原因之一。

(二)關于話題

1.話題的定義及特點

現在一般認為，話題是已知信息，或者表示一個(話語的或信息的)出發點，或者說是句子的基本參照點。話題的位置一定是在句首。也有人認為話題是關于句子要說的事，或是交際動力的基點。

徐烈炯、劉丹青從三個方面總結了話題的特點:

A.語義方面:(a)與述題具有“關于”特征;(b)與句子中主要VP或其他VP可以沒有直接的論元關系或嵌入關系。

B.句法方面:(a)位于句首;(b)前置于述題之前;(c)可省略;(d)其后可停頓;(e)可帶話題標記;(f)由句子成分提升而來，可以在句中的原位出現復指成分;(g)不能是自然重音的所在處;(h)可以為若干句子，甚至整個段落所共用。

C.話語功能方面:(a)帶“有定成分”;(b)帶已知資訊;(c)帶聽、說雙方互享的資訊;(d)帶已被啟動的資訊;(e)是說話人有意引導聽話者注意的中心;(f)與焦點相對，因此不能是焦點。

2.漢語界關于主語和話題關系的三種觀點

趙元任首先提出漢語主語和謂語的關系就是話題(topic)和它的述題(comment)的關系。他認為主語和謂語在漢語句子里的文法意義是話題和述評，而不是動作者(actor)跟動作(action);主語就是名副其實的話題，謂語就是說話人對話題的評述。“主語”和“話題”相對于漢語而言是指稱同一概念的兩個術語，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話，大概是哪個名稱更合適的問題。漢語的主謂結構就是“話題—陳述”結構，漢語沒有英語類語言中那種典型的“主—謂”結構，“話題—陳述”本身就是一種句法結構。趙元任將出現在句首的任何名詞性成分不管是處所詞還是時間詞，或者其他甚至介詞結構，都看作句子的主語(或話題)。在判定漢語主語時完全靠詞序。可以說他主張只有話題，沒有主語，或者把話題和主語等同起來。這是第一種觀點。

以胡裕樹和范曉為代表的一批語言學家卻認為在句法平面上只有主語和主謂結構，沒有話題和話題-陳述結構，這是著名的三個平面理論的體現。三個平面理論認為語法分析如果單講句法分析和語義分析，是不完善的，只有在句法分析、語義分析的同時，進行語用分析，才算達到了語法分析的目的。基于這個觀點，他們認為話題只是屬于語用平面，跟主語、施事屬于不同平面，三者是可以獨立而并存的概念。同一個句法單位在語法中是主語，絲毫不影響它在語用中是話題，反之亦然。主語是由動詞的內在語義決定的，是固定的;主題則是說話人語用選擇的結果，是臨時性的。這是第二種觀點。

第三種觀點則主張既有話題又有主語，兩者有不同的語法性質。漢語在語法層面上既有主語，也有話題，二者是處于同一層面的，相互獨立的不同句法成分。“話題”是一種占有特定句法位置的，結構上獨立的句法成分，性質跟主語、謂語、賓語等平等并列。在句子中可以既有主語又有話題，或者只有主語沒有話題，或者只有話題沒有主語，或者兩者皆無，以及同一個成分既可以是話題又可以是主語。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李訥、湯普生(Thompson)、曹逢甫、徐烈炯、劉丹青等。

從上面三種觀點可以看出，現在對NP1的性質的界定已經不再局限于僅從句法成分上去分析了，甚至連NP1的句法成分身份也遭到了懷疑。實際上這也開闊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從更多的角度、更廣的視野對這個問題進行探討。

(三)英語與漢語的話題比較

漢語話題和主語的研究帶給我們的困擾是顯而易見的。但很多別的語言，比如英語，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根據李訥和湯普生(Thompson)的語言類型學研究，世界上的語言可以分為四種類型:主語優先型、話題優先型、話題和主語并重型、話題和主語都不注重型。漢語屬于話題優先型語言，英語屬主語優先型語言。在主語優先型的語言中，主語比話題更能滿足句子的結構完整性的需要，而且主謂常常有一致性形態。如印歐語有形態變化，主語可以從形態方面變化，如“格變”、動詞的“語態”以及主語與謂語動詞之間的一致關系上來辨認。比如“That book I haven't read yet.”中的I和動詞haven't read存在人稱、數的一致關系，因此它是主語，That book是話題。在注重話題的語言中，話題比主語更能滿足結構需要，而主謂間不存在一致性標記，而且像漢語缺乏形式上的標志來標明主語，因此很難清楚地辨別話題和主語。英語注重主語，在話題結構前置的句子中，可以明確地劃分出語法主語和話題。這一點集中體現在英語中存在只起語法作用的形式主語。如:

(1)It is a pity that we can't go to Guilin this summer.

(2)It is necessary to spend an hour learning English every day.

(3)It is China that invented printing.

漢語中不但沒有這樣的形式主語，在口語中，主語還常常被省略。如:

——周六，(你)行不行?

——《傲慢與偏見》，(你)看過了嗎?

——法國(你)去過沒有?

——法國(我)沒去過，英國(我)去過。

如果對話時補上括號內的詞，漢語的母語使用者反而會覺得不自然。這是因為省略語法主語，保留話題，會突出話語交際的對象和信息關注的中心，從而使對話更自然貼切。

此外，英語中有標記的話題是把正常語序中較后的成分移至句首，構成非正常語序。理論上說，任何位置靠后的成分都可能成為句子的話題主語。而且英語話題結構(為了表述方便，這兒暫將NP1+NP2+VP稱為話題結構)總是可以還原成NP1+VP+NP2語序，前置的話題成分都可以回歸原位。如:

(4)That guy，Angel said that nobody likes. → Angel said that nobody likes That guy.

(5)That book I haven't read yet. →I haven't read that book yet.

(6)Of all the daughters，Mary is the most intelligent.→Mary is the most intelligent of all the daughters.

然而漢語話題結構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正常語序，只有話題結構一種排列順序，無法復原成NP1+VP+NP2語序。如:

(7)這件事，我不怪你。

(8)當時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

(9)這場大火，幸虧消防員來得早。

有的盡管能用NP1+VP+NP2語序，但整個句子顯得啰嗦或讓人感到不地道，所以一般也習慣用話題結構。如:

(10)我藏這點東西藏了好幾天。

不如說:這點東西我藏了好幾天。

(11)他說漢語說得很好。

不如說:他漢語說得很好。或者:漢語他說得很好。

再如，我們常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也可以勉強說成“走為三十六計的上計”，但平時不這么說。

除此之外，英語前置成分最多只能有一個，并且當英語的狀語、補語、謂語提前時，常常要求動詞移位或倒裝。如“Here comes the bus.”而漢語句首名詞性成分往往不止一個，而且也不需要倒裝。這是因為在語言中屈折變化越復雜，對詞序要求越松。英語兼備綜合語和分析語的特點，謂語動詞必須和主語在人稱和數上保持一致;漢語是分析語，沒有詞的屈折變化，只靠詞序和虛詞表達語法關系。

正是因為漢語的話題表現形式不像英語等話題優先型語言那么明顯，所以漢語的話題和主語的研究才會形成各抒己見、三足鼎立的局面。

(四)主謂謂語句的研究思考

一般認為，主謂謂語句是最適合研究話題的一種句型，因為它的句首是兩個名詞性成分，而話題和主語大都由名詞性成分充當，位置也居于句首。

NP1+NP2+VP(+NP3)結構中NP1與NP2的語義關系大概有以下幾種:

1.NP1與NP2是領屬關系;(如:他身體健康。)

2.NP1是施事，NP2是受事;(如:他一句話也不說。)

3.NP1是受事，NP2是施事;(如:窗戶誰打開的?)

4.NP1前隱含有介詞“關于”“對于”“至于”等;(如:這件事我有不同看法。)

5.NP1與NP2有總分關系;(如:這個工廠的工人，一部分來自城市，一部分來自農村。)

6.NP1或NP2是時間或處所詞;(如:下午我們開會。)

7.NP2同賓語字面上屬于同一個詞構成的同形格式;(如:咱們倆誰也別忘了誰。)

8.NP1與謂語中某一詞語在意義上有復指關系。(如:這樣的好同志，我們喜歡他。)

最無爭議的就是NP1與NP2是領屬關系的這一類。所有語言學家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歸于主謂謂語句中，甚至王力只承認這一類是主謂謂語句;與之相反，有些NP1+NP2+VP(+NP3)類型的句子曾經被認為是主謂謂語句，現在卻已經被完全排除到主謂謂語句的范圍之外，比如NP1是時間詞或處所詞的句子。還有更多的NP1+NP2+VP(+NP3)句子游離于主謂謂語句和非主謂謂語句之間。

主謂謂語句的范圍難以界定，正反映了話題和主語的難以區分。因為話題和主語在性質上本來就有很多相似相通之處，而且有的特征為二者共有。語言學家們固執地把它們區分開來，雖然他們從位置的先后、有定和無定、能否前加介詞、與謂語動詞是否有語義搭配等方面提出了不少的話題和主語的區別特征，但在實際運用時，還是不能完全區分開話題和主語。因此，我們不必先給一個句首名詞性成分定性，而是認為它既有話題的性質，又有主語的性質，只是在具體的句子中，在一定的語義條件限制下，它體現出的話題或主語性質的強弱程度不同而已。我們可以去考察它們是話題的特征多一點，還是主語的特征多一點，從而判斷這個成分的性質是更接近話題還是更接近主語，而不必給它一個確定的名稱，這可能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新思路。

參考文獻:

[1]李臨定.主語的語法地位[J].中國語文，1985，(1).

[2]陳平.釋漢語中與名詞性成分相關的四組概念[J].中國語文，

1987，(2).

(陳潔 貴州都勻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 558000)